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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的歷程


  說的是那一年我有點牙疼,只有那麼一點點牙疼。那一年我相信醫學是科學。科學是通向幸福與自由的航道。知識就是力量。初中時候三次跳鞍馬我都沒有完成體育教師指定的動作,但老師還是給了照顧友誼的及格分數。當然,這與缺少知識及健壯有少量的牙齒互為因果。
  接下來說由於言行一致我頭一天深夜便去排隊。我打著傘並且穿著雨靴和雨衣。但我已記不清那天夜間是星空燦爛還是細雨濛濛還是大雨傾盆。強刺激會消除弱刺激的信號,底下您就會明白。那座口腔醫院以做活地道而有名,報紙上登過先進事跡。登完先進事跡隊就愈加漫長。一位我所敬佩的登山運動員本來建議我拿去他的登山帳篷,他建議我住在掛號處小窗口下面,為了掛號他送給我一包強化(加了維生素與金鋁銅鐵鋅)壓縮餅乾。
  可敬的體重不夠45公斤的女牙醫什麼沒有問就往上顎軟組織裡打了普魯卡因麻藥針。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她是雙眼皮還是單眼皮她就被叫走了。然後一位實習生接下來把寒光閃閃的鉗子送到我的口裡,按照病人的觀點實習生參與門診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所以我認定那位講求效率和節奏的超前型運動員是該死的實習醫生。他問了一句:「有感覺了吧?」
  我點點頭。沒有疼的感覺還叫什麼牙疼?人們包括我當然都是因為牙疼而不惜駐紮帳篷去掛牙科的號,還沒有人崇高聖明到因為牙不疼而去掛號的程度。接下來說的是凡活人便有感覺便一定不承認自己麻木不仁無感覺。而且,當可敬的醫士向你威嚴的發問的時候你必須點頭。人生的金科玉律恰恰是點頭比搖頭要好。為了表達得更準確一些接下來可以這樣表達,可殺可不殺的一律不殺,可點頭可不點頭的可是一定要點頭。
  於是他拔我的牙,他拔我的下巴他拔我的脖子他拔我的頭他把我整個的口腔都拔裂了。要不科學名稱怎麼叫口腔外科!不叫拔牙科而叫口腔外科,你馬上變得多麼深奧文明廣博!口腔外科的鉗子把我的靈魂從口腔內部拔到了外部,我滿頭冷汗兩眼發黑,我昏倒了。
  「你怎麼這麼嬌氣?」
  我喘著氣,考慮著三天之內送一份書面檢討來。嬌氣當然是嚴重的不純。無產階級則都是刮骨療毒的關羽字雲長的後代。只是在離開醫院上到公共汽車上之後,我才感覺到被拔的牙位置附近,突然變成了木頭。偉大的科學的麻藥啊,製造你的商人工人並沒有偷工減料。在劇痛的延展之後我得到了麻木的昇華,我的腮幫子!
  這樣你們就不難理解我堂堂20世紀面向現代化之教授為何視拔牙為畏途,視口腔各科為日本憲兵隊各刑訊室,視口腔醫院為煉獄。牙,十餘年來我把保護牙齒看得如此之重,保護人格,保護妻子,保護牙,這三個保護具有同樣的悲壯連心性質!為此我每天刷五次牙,早晚各一次,三頓飯後各一次。我選擇了無數種牙膏,每個月我用在買牙膏上的支出比用在吸煙飲酒上的還多。我成了牙刷的收藏家,長柄、短柄、長毛、短毛、豎毛、柔毛、一撮小毛……我不吃生冷、甜酸、熱燙、堅硬、粘稠,我不但不嗑瓜子而且不吃油炸花生豆兒!
  然而不幸的是,我牙疼了,天亡我也!
  這樣你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我牙疼之後惶惶然不可終日。去醫院?我實在沒有這個勇氣。這裡出現了選擇上的邏輯悖論。為什麼去醫院?因為疼。去醫院怎麼樣?會一百倍一千倍地疼。當然,疼完了以後會好一些。醫學的力量在於把你分散在15年裡的人生痛苦高度濃縮集中於25秒鐘。哪樣更好?好生費思量,關鍵在於你運用怎樣的價值參照系統。在如今這美醜雜陳、新老並舉、思想活躍、觀念更迭、東西衝撞、南北對話、流派林立、旌旗蔽天的年月,在這各種各樣的見解比全世界人口牙齒總和不知道豐富多少倍的時代,我感到了真誠的選擇的困惑。
  歷史只提出那些能夠解決的問題。就在我為牙齒的疼痛與對策的思考而苦不堪言的時候,一位痛牙學會的會長遷居到了我的樓上。在樓道上我們握手,他像天使一樣扇動著自由的翅膀並給我一張名片:
  中華國際痛牙學會中心會長
  史學牙
  住址 原地踏步
  電話  0000000
  天不滅咱,奈痛牙何?我提著兩包參茸壯腎丸去拜望史會長。史會長拒禮大悅,勉強收下。講道:痛牙五種,種分五目。五五二五,金木水火。風蟲冷熱,鈣鎂磷鉀。內外矯形,口腔多醫。醫分三教,教共九流。泰西牙醫,歐美兩翼。同行冤家,拔補磨洗。充水門汀,充玻璃珠,充銀汞劑。失活乾屍,開髓加冠,銅絲約束,青春美麗。中醫古老,循本治標,各種牙痛,蓋由火起。肝火胃火,心火腎火,肺火脾火,因火而氣。水能克火,邪火難制。清火有道,滅火求醫。東西南北,四大名醫。民間驗方,自異其趣。氣功醫牙,功能特異,拔而後生,新牙如飲,冷暖自知……
  史會長滔滔不絕,古今中外牙痛諸例、諸論、諸派,無不知曉。他從拿破侖的上右五齒講到希特勒的情婦葉娃的假牙拍賣行情,從東漢女屍的門齒講到佛牙的導電性能與種種靈驗,然後他講對待牙疾的保守療派與激進療派兩大派數千年論戰公案,就在他講到最精彩之處我突然大喝一聲:「痛殺我也!」昏了過去。
  史會長歉歉然,謙謙然。他聲明他是痛牙學會會長而不是牙科門診部值班醫生。他解釋學會是一個學術團體,而縣以下的牙醫都是由手工業管理科管理和由農貿市場管理處發執照。他善意友愛地批評說我的牙痛得太具體,是一個形而下等而下的問題,他可以借給我一批《牙痛大全》《痛牙指南》《護牙芻議》之類的書參閱。師傅領進門,治牙在個人,古語有云,不會錯的。
  我不好意思如此貪婪便克己復禮,拿走兩本。讀之愕然如墮五十里霧中。痛感牙也有涯知也無涯,拔時有牙拔後無牙,思之既無牙又無涯,無比地悲觀地摩登起來。
  我的大舅子近日才從外國進修研究歸來。他痛斥我的愚昧無知與史會長的清談誤牙。他指出挾痛牙而遠醫院猶如阿Q之諱癩疾醫。如果阿Q對禿頭採取科學態度及早服用灰黃黴素維生素激素並搽用NWS系列護髮素,說不定早已秀髮垂腰。他指出牙痛不治則自齲齒而發展為牙周病牙髓炎,由牙髓炎而發展為骨髓炎骨結核脊髓癌,輕則截四肢重則喪命。他舉例說公元1635年因牙疾而喪命的僅歐洲就達5488人。他一針見血地指出「痛牙學」是偽科學在發達國家根本不承認有這麼一科學識。他建議組織口腔醫生審核有關建立痛牙學科體系的可行性論證。我對他一切以發達國家的驢頭是看的勁頭表示了含蓄的批評,但深深感謝他的警告,忠言逆耳,他指出了我久拖不治牙的嚴重後果,我高度接受絕不因一牙而斷肢亡頭顱。
  我下定決心再去拔牙,我想像不出這所口腔醫院除了拔還有別的什麼辦法。我的系主任告訴我拔牙最愉快最科學最乾淨最解決問題,而鑽牙磨牙補牙比拔牙的痛苦漫長無邊得多。我的同事關切地告訴我拔牙一定要找男醫生而不要找女醫生,因為拔牙是個「力氣活」。牙醫的口糧定量是應該與碼頭搬運工拉平的。我沒好意思說上次把我拔死過去的正是一位男性。同事們親友們向我提出了關於治牙的種種經驗、教訓、忠告、竅門、守則。「君子贈人以言,小人贈人以財」,「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和我的群落顯然屬性君子。君子之牙,疼矣哉,何況掛不上號!
  連「挨」三天「個兒」,掛不上號!說是號頭兒都從後門走了,群情昂然,牙痛不已。先是想鬧一鬧,又覺有失身份體統,牙未拔而事已鬧丑已出,怎麼能這樣?回家與妻一說,妻道:咱們也有後門兒!後門兒後門兒,走者寧有種乎!
  我便提了兩瓶茅台(是否冒牌,責不在我)去找我妻子的遠親。在衛生部門工作的劉處長,劉處長說,第一,他分管中醫院而不認識西醫,特別是不認識口腔醫院的任何人。第二,他反對去看西醫,西醫把人體肢解進行分析研究,反映的是工業革命初期的觀念,牙痛醫牙,腳痛醫腳,治標而不治本,用刀、鉗、針、鑿、夾給人治病,把人當成組裝的機械零件。西醫治牙,補了再拔,拔了再拔,直到把一口牙拔光為止,如此而已,豈有他哉?中醫則不然,把人體看成一個整體,一個系統,一個耗散結構,一個熵效應基盤。五行相生相剋,五臟相運相輔,區區一牙,其本在心在肺在腎,模糊數學,現代邏輯,整體直覺,經驗感應,代表的是後工業時代第五次浪潮掀翻起來以後的水平。他說,一些歐美的名醫對中國留學生說過:真正的未來醫學出於中華,盛於中華,爾等為何捨近求遠到西洋來學醫呢?是歐美諸士子到中華神州去求教才是!其實類似的意思當年畢加索對張大千就說過,世界上只有中國有藝術。同樣,世界上只有中國才有真正的牙。簡而言之,劉處長建議並自告奮勇協助我去中醫醫院治牙。
  我大喜若無痛牙。只恨自己兩眼向外向洋,活該受上次野蠻拔牙之苦,接下劉處長親筆寫的人情信,千恩萬謝。那一年拔牙的時候,我相信的是西洋科學醫學,信奉科學救牙的小兒科觀念。而後光陰荏苒,歲月穿梭,無數的風風雨雨,始知有科學而無哲學,有科學哲學而無關係學,是一顆牙齒也救不得的。
  劉處長的親筆信寫道:
  趙主任:
  近日可好?我因窮忙,疏於問候,乞諒。所囑諸事,正在辦理,我有安排,勿念。所傳種種,事出有因,固可賀也。
  我的老友王教授牙疾,有勞了。又及。
  牙要這樣,才能得救!
  中醫醫院,人來人往,如上海之城隍廟。連男女廁所前也都排著長隊,上完廁所出來的人邊走邊整理褲帶,顯然人多得使人來不及繫好褲子便走了出來。我暗暗稱奇,回想解放前中醫是何等的蕭條冷落,而今竟能如此紅火,令我欣慰。再看看這麼多病號跑來跑去,我卻獨有劉處長的親筆信,胸有成竹,便有天下攘攘,唯我獨高之慨。我見到一位護士,便問:「趙主任,趙主任在哪裡?」
  護士沒有任何反應地走掉了,莫非患耳疾?又問幾位護士醫士模樣的穿白大褂的人,都聽不見,都不理。
  「我有劉處長的信!」我喝道。
  仍是全然無效。
  我以為是認錯了地方,走出門外看了看招牌,不錯。再次進院,銳氣已喪。糊里糊塗與眾病號一樣,湧到這邊,又湧到那邊。「我找趙主任,我有劉處長的親筆信。」我仍然努力叫嚷,更像是哀鳴,沒有了信心和威風。
  「掛號去!」醫院工作人員不予理睬,眾病人卻向我怒斥。我轉頭尋找,卻不見任何人注意我。正以為並無人意欲干涉的時候,又聽到齊聲怒斥:掛——號——去!
  我便糊里糊塗地去掛了號,並隔著掛號室的小窗戶,向高高坐在掛號室內的護士叫了一聲:「我找趙主任!」
  掛號室的窗戶極小,位置又低。我彎下腰,低下頭,卻又要提起黑眼珠隔著窗戶試圖一睹掛號工作人員的風采。模模糊糊看到一個驕傲的視病人如草芥的偉人。我喊:「我找趙主任」並拿出了手裡已經捏得發軟的信。
  「七號」,掛號室的不動聲色的人含糊的說。
  也許他說的是一號吧?也許是11號?17號?都可能,我的脖子已因曲折向下復向上的姿勢而變酸了。
  我無法再詢問。排隊的人把我扒拉到一邊。為了趕往診室,我擁擠著。我不斷地被看病的人扒拉開。我火了,我也開始扒拉別人。湧過來又湧過去。我進了一號診室,是一位女醫生。該不像趙主任吧?我便扒拉開門口伸脖子的人離開一號診室。進入七號,我看到了一位年輕的醫生。也不會是趙主任。我又扒著與被扒拉著,像水珠一樣地被人浪湧進了11號診室。醫生皓髮銀鬚。「趙主任」,我歡呼,旋即被扒拉開了。進了八號診室,那裡的醫生正與病人吵架。病人指著醫生的鼻子說:「還沒見過你這樣的醫生!」醫生指著病人的鼻子說:「沒見過你這樣的病人!」因之雙方都很激動。我相信這也不是趙主任,因為趙主任不會和病人吵架,病人也不會和趙主任吵架。我並且從中得到靈感。「沒見過」原來是極嚴厲的貶義詞。沒見過的東西一定是壞的。可是我也沒見過趙主任呀,為什麼一定要找趙主任呢?
  我便進入了九號診室,見到一位留長髮的小伙子,他那裡病人很少,顯然不受病人信任。我坐在他面前,囁囁嚅嚅,說:「我本來想找趙主任……」
  「我是趙主任。」他堅定地說。
  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卻又覺得不對勁。但牙痛使我顧不上繼續考證趙主任是誰,便訴病史。
  小伙子態度和藹地叫我張開大嘴,用一根鋼釬敲打我的牙齒,當敲打到痛牙的時候,我大叫起來。
  趙主任同情地點了點頭,開處方,字寫得龍飛鳳舞。開了半天,拿給我,我認不出來。我邊辨認字體邊向藥房走去,
  忽然,我發現了處方是:去痛片2×3×7
  就是說,去痛片一天吃三次,每次吃三片,給藥量夠我吃一周的!再看簽名,更認不出來,像周,又像劉,又像仇,又像許,反正有一點絕對肯定,就是說,不是趙!
  騙人!
  我鬧了起來,十分委屈。後來四個自稱是趙主任的人——包括男女老少,向我解釋。他們說,中醫當然很好,特別是治療慢性病,虛弱的病方面。但是對於牙科,中醫並沒有什麼特效的辦法,這很不幸,然而這是事實。當然,這也是一家之言,內部參考,不得外傳。從總體看,中醫當然偉大,西醫也認為中醫偉大,去痛片對減輕痛感很有作用。你最好是吃一點去痛片然後去口腔醫院找西醫。你篤信中醫,誠然令人感動。從理論上,自然不是說中醫對牙痛毫無辦法。邪火攻牙,是乃牙疼。你可以服用麝香、牛黃、羚翹、冰片、薄荷等苦寒藥。但第一,此幾種藥服下去要一周以後生效,以你牙痛的迫切情況,能等得了一周嗎?第二,此幾種藥都有下瀉性質,吃少了無用,吃多了瀉肚不止,傷了元氣,牙就更不好辦了。第三,幾種藥中最重要的是麝香,不過,衛生部一九××年××號文件已明令麝香要自己掏腰包,公費醫療不予報銷,偏偏此藥又那麼貴,話又說回來,不貴也就不必發個專門的文件哩。
  「我費了牛九虎二之力,還托了劉處長,難道只為了2×3×7片去痛片麼!」我叫道。
  「好好好,我們給你進行針灸治療……」
  給我紮了河谷穴又紮了耳朵,我無可奈何地買了去痛片回家。
  扎針與吃藥片還是管用的,症狀果然減輕了些。我便也釋然了些。管他中醫西醫,治病就是好醫。管他貴藥賤藥,對病便是好藥。在牙疼問題上,何必搞許多門戶之見呢。
  五天之後,藥片尚未吃完,牙又疼痛起來,扯得半邊臉都木了。我坐臥不寧,飲食不進,徹夜不眠,不能工作,躺在床上呻吟,可能我呻吟的聲音太響,夜靜更深之時,一座樓裡都響震著我的哀鳴。我真抱歉,這樣,就驚動了我的樓上鄰居,國際痛牙學會史學牙會長。
  史會長西服革履,打著領帶,別著領帶針,左上兜裡放著一塊花色質料與領帶相同的手帕,手帕露出一隻角,散發出巴黎男用香水的氣息。幾天不見,當了會長的史學牙公便抖起來了,著實令人欷歔。他見了我的狼狽萬狀的醜態,歎道:
  「噫!區區小牙,何為疼痛至此乃爾!敝會本來是學術機構,已經與荷蘭皇家醫學會建立橫向聯繫,對於你的具體的牙,本可以不管也管不了的。無奈你的呻吟影響了我的休息,形而下的嚕囌妨礙了形而上的思辨。基於人道的考慮,我只好自我異化一番,給你看,聽了:
  「中醫玄虛,西醫瑣細。傳統幽邈,橫移粗鄙。藥片去痛,醫之墮落。河谷扎針,隔靴搔皮。西醫治牙,鋼鐵器具,嗡嗡旋轉,車間磨銑,鉗工拔去,視牙如機,而今而後,向民學習,自有扁鵲,自有神醫,人民力大,山河能夠,日月改換,乾坤轉捩,何況一牙之痛哉!」
  史學牙會長找來幾位老太太,用銅頂針(言明必須是銅的,鋁制鎳制都不行)蘸醋給我刮痧。我赤出上體,一次又一次從頸椎部刮往尾尻,刮出三條血印,滿身醋味,比漲了三次錢的魚樂飯莊的糖醋魚還要鮮。史會長又找來一位膀大腰圓、力能扛鼎的氣功師向我發功。氣功師左足微點地,右足彎曲,左掌在前,右掌在後,對著我痛木了的腮幫子運氣貫氣。我知道這種氣功可以劈磚碎石,連鋼刀也會在他的掌心的運氣下變彎,生恐他再一發功會把我的全部口腔乃至頭腔頸腔砸個粉碎,嚇得簌簌地發起抖來。想不到,這麼一抖,牙痛倒輕了些。史會長指著躺在床上發抖的我對我的愛妻說:「瞧這氣功多厲害!看,正氣把邪氣震懾得不住發抖!」說時遲那時快忽見氣功師豹眼圓睜,用丹田之氣大喝一聲:
  開!
  我牙不疼了。出了一身汗,吃了雞蛋羹,睡著了。
  此後果然牙漸漸好了。我非常感動,見人便說民間醫術之高超靈驗,比橫移而來的西醫好,也比縱向繼承的中醫好,晚報派記者來採訪我,採訪完又到樓上史學牙家大吃大喝了一通。晚報上登出了《民間自有回春術》的專題報道。這條消息居然被《八小時以外》與《讀者文摘》所轉載,我因牙痛而增加了知名度。一位生活在洛杉磯的老華僑來信說是他因牙疾而痛苦不堪,讀了這條消息才知希望在神州,他準備不久便啟程返回祖國,希望我幫他與民間神醫會面。我的治牙經驗有助於愛國華人、海外赤子的回歸,使我十分高興。統戰部派人來瞭解情況。不久,史學牙會長遷走了,據說是由於他在學會的貢獻地位與住房標準都提高了。好極好極,兩個月後忽然傳出史學牙被捕,國際痛牙學會已被解散,史學牙是騙子,許多人受騙上當為他抬轎。聞聽這樣的消息後我便不由得惴惴起來,不斷反思自己與史學牙的關係的來龍去脈,為治牙而攀附會長乎?為會長而假報戰果乎?送參茸壯腎丸而圖謀私利乎?形同行賄乎?為會長之聲威而自動被動抬轎乎?史學牙被捕,證明他是騙子,而吾與騙子為伍,則吾是何人乎?除治牙外,有無客觀上的別樣動機乎?見晚報報道而悅之,個中有雜念乎?越想牙越疼,越想牙越疼,疼殺我也!
  這次不但牙痛,而且全身性症狀明顯。發燒至三十八度,頭暈目眩,噁心欲嘔,連腳後跟都哆嗦。所有的同事都來看我,都勸我克服遷延僥倖心理,毋怕拔牙,毋找捷徑,逕直去找口腔醫院。系主任對我說,世上的一切事都要老老實實地做的,既然牙疼,就要老老實實地痛,老老實實地去看病,老老實實地去拔牙,你這次一再延誤,吃虧就吃在怕痛二字上。有怕必無老實,無老實必無成功。不感受一點壓力,能把牙治好嗎?事雖小而理大,豈容混淆是與非?
  我歎服得五體投地,便說老實的態度便是科學的態度,無科學便無口腔的健康,至哉斯言!否定之否定,怎麼否定也離不開科學!只是我欲科學而不能!掛不上號!上百萬人口的城市,只此一家正規口腔醫院,沒有後門的頭天晚上便要去醫院門前排隊,而我們老夫老妻,病夫弱妻,哪有當年排隊掛號之豪興?無豪興便無壯舉,無壯舉便無號,便欲科學治牙亦不可能!而那些有後門的人,端坐家中,只須叫一聲大舅二叔三姑四媽,便大模大樣進入診室,接受上好之治療而且少算費用,夫何言哉!夫何言哉!
  本來我對口腔醫院的掛號情況不甚瞭解亦無多少意見。無奈諸同仁責備我不科學,我便不由自主地埋怨起科學所在地來。越說越悲憤,還真來了勁。一旦埋怨起別人,自己也就添了些臉面。
  系主任說,我市新任命了一位朱市長,禮賢下士,愛護知識分子,已經幫助許多教授學人解決了具體困難。他勸我給市長寫一封信,有市長關懷,精神變物質,治牙如探囊取物,手到擒來。
  我猶猶豫豫。同事們卻很積極。說是我病中不方便寫,便替我寫。下筆千言,倚馬可待。一會兒信便寫好,信中敘述了牙痛之苦,批評了掛號走後門的不正之風,以情感人,以理服人,給我念了一遍,我提不出不同意見。立即謄清,要我簽名。我正思忖寫這樣的信好不好,妻拿來了圖章印泥。我的圖章赫然蓋在信紙上。同事們說將替我把信發到黃帽子郵筒中,四分郵票由他們貼。同志情誼,令人鼻酸。
  信發了,我忐忑。老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不光榮不自覺的事。竟為一己的一顆病牙去打攪市長,全市一百萬人,每人三十六顆牙共三千六百萬顆,如果一起去找市長,還讓市長怎樣工作下去!說不定這種做法正是「文革」遺風,造反派脾氣的流毒,好慚愧啊!
  信發後第二天,接到了史學牙的信,告我他已平安無事,前此種種,純係誤會云云。並告我牙有事,可以找他。他即將擔任另一個瘌痢頭治療學會的理事長。並從海外獲得了一萬五千西德馬克的贊助,並問我的頭髮頭皮有無異常,他願隨時提供方便。嚇得我一天數次摸頭摸發。
  果然,次日在本市電視新聞中看到了瘌痢頭治療學會成立的場面,不少要人出席。史學牙滿面春風,滿場飛,極活躍。人們告訴我,這確實是一個開拓型的人物。
  又一日,收到了口腔醫院的公函,大意是:
  你給朱市長的信已轉來。你對掛號走後門的批評是正確的,基本屬實。鑒於你是年過半百的有貢獻的知識分子,經市長辦公室批示,我們已指定主治醫生資無痛為你治牙,你可於28日上午八時前來我院高級部54診室就診。來前毋庸掛號,治完補號即可,並歡迎繼續對我們的工作提出批評建議。期待著你的合作,來我院治療確是牙病患者的最佳選擇!
  我很興奮。市長這樣好,愛民如子!醫院這樣好,虛懷若谷!效率這樣高,立竿見影,比東京牙醫還要好!醫生這樣好,主治有資,正好無痛,天助我也!看來我一輩子積德行善,戒殺戒淫,終有後福了。
  我卻更加害怕起來。果真要去口腔醫院看病牙了,好下天來,能不拔嗎?區區一牙病爛遷延至此,照照鏡子連形狀也沒有了,還有保全的希望嗎?還能有不拔或拔而不痛的苟且偷安之心嗎?不論是口腔醫院還是天堂醫院,不論是資無痛醫生還是甄窖通醫生,誰拔牙能不打麻藥針?能不上鉗子釬子,能不出血?能不變個大黑窟窿?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不就是因為怕拔牙麼?我又費了九虎二牛之力,不是終於為自己爭得了這痛苦的一拔了嗎?鐵案如山,牙無再拖,最佳選擇的結果只能是生米熟飯,別無選擇了!牙齒何一荒唐而至此!
  我一小時一小時地計算著時間。到了27日夜晚,我一分鐘一分鐘地看著表,徹夜無眠。反思人的一生牙齒消長的苦難歷程。生也無牙,八月門牙,兩週歲滿口乳牙。而後堂堂諸牙。病痛亦與牙俱來。留之難,去之難,生之難,滅之更難!甚至火葬後進入骨灰罐時還有完整的與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牙齒不得安息。為什麼狗牙都長得那麼好那麼尖利呢?唉。終於到了28日清明,妻子給我煮了荷包雞蛋。我們倆相對淒然。妻說:
  「不要怕疼!你要堅強些,再堅強些!」
  兩聲「堅強」,我幾乎哭出聲來,以訣別的莊嚴對妻說:
  「我去了,你保重!」
  壯哉我也!我終於跨過了心理障礙關,怕拔怕痛關,雄赳赳、氣昂昂地進入口腔醫院。以決絕的姿態克服了守門人的盤問?進入了高級部54診室,儼然一個新我出現在護士小姐面前。「您來看牙麼?」護士小姐微笑著問,露出一口白光燦燦的小牙。我便也微笑粲然,捂著疼腫了的腮幫子。
  說明來意,拿出公函。護士小姐攤開手說:「真不巧,資無痛醫生昨夜犯了腦溢血,已送到內科病房搶救,別的醫生不瞭解這回事情,您知道,我們的診治都是有計劃的。您先回家吧,把信留下,我給您問問,安排好了再通知您……」
  真掃興!世上竟有這樣的事,真欺侮人!
  可是……
  走出口腔醫院,擠上公共汽車,車走了三站以後,我忽然悟到,今天不必拔牙了,不需要火燒火燎地疼那麼一傢伙了,責任不在我!我盡了一切努力,命中不該今天拔牙,我有啥辦法?牙而不拔,是天意也。
  我極慶幸振奮,不拔的牙也不痛了。病牙雖然未拔,卻比拔了還要暢快豁達!真奇事也!從老莊的觀點看,拔即不拔,不拔即拔。從佛的觀點看,牙即是悲,大悲即苦,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從弗氏的觀點看,拔牙即發洩。從凱氏觀點看,拔牙是一個增值過程。從薩氏觀點看,痛是牙的本質的外化。從系統論的觀點看,拔牙是一個系統工程。從布氏觀點看,牙醫是通向天堂的最大障礙物。從尼氏觀點來看,牙痛是卑微和不幸的證明,是你並不為我而疼痛的痛苦,是偉大的不被理解的孤獨的證明,而牙文化,比齲牙還要令人難以忍受……
  我的牙還沒有拔,卻比拔了還要深刻。
  1979年8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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