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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鄉軼聞


  趙聚旗的家鄉飛象省雙車縣的人世世代代耽於下棋。那裡的人可以不吃飯,不可以不下棋。可以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不可以不會下棋。男的不會下棋,甭想娶媳婦。女的不會下棋,甭想找婆家。學生不會下棋,甭想畢業。幹部不會下棋,必遭精簡。小時候不會下棋,無人疼愛。老了不會下棋,死了都沒有人埋。連急腹症病人動大手術以前也先要與護士小姐下一盤棋,不下,硬是不往手術室裡送;不下,就不消毒、不麻醉、連無影燈都不給你開開。
  近百十年,雙車縣的棋藝以趙聚旗家一系為最。早年間雖然不知道什麼冠軍亞軍金牌銅牌升旗奏樂之類。可都懂得要給棋下得好的人家送禮。送錢送糧、送香爐送瓷瓶送雞毛撣子、送豬送羊、送雞送蛋、送瓜送菜。這樣趙家成了雙車縣的首富。故此,趙聚旗的曾祖父土改那年被劃為大型地主,經群眾鬥爭後就地槍決。到了文化大革命中,趙聚旗的祖父又被揪斗遊街,終因恐懼憂慮緊張壓抑患肝癌而去。
  趙聚旗的父親趙善思是省裡的一個小學教員。他因為一直十分注意與父親祖父劃清界線,雖然幾十年來一直被罵作「狗崽子」「狗崽孫」,最後,還是被看作「可教育好的子女」,幾十年過去了,他的身家性命大致上保持著安全囫圇的記錄。符合古訓中的「無咎」原則。誰想得到改革開放以來雙車縣所在的飛象省的棋風又重新熾熱起來,而且與過去不同,都是以新的燦爛光輝的名義下棋來的。諸如:職工大聯歡、新春大賽、「五、一」大賽、友誼賽、對口賽、有獎大賽、擁軍賽、支農賽、救災義賽、弘揚東方文明大賽、支持北京申辦2000奧運會大賽、智力開發賽、伯樂賽、千里馬賽、孺子牛賽、護髮素大賽、大力壯陽丸大賽、百鳥礦化磁化壺展銷助興大賽、此手也要硬大賽等等。趙善思鑒於爹爹爺爺的遭遇,本來不想再下海摸棋。無奈各次比賽旗高名大,來頭不俗,氣象逼人,他頂不住。而且眾人心理是趙善思不來這棋賽就不熱鬧,這棋賽就不算棋賽。他一到場就引人注目,人們紛紛介紹他給外來棋手:「他就是趙家頭號傳人,他爸爸他爺爺都是為下棋而死的。」說這話的人似乎以為這事跡是他趙某人的光榮與驕傲,也是他們全省全縣全村乃至整個棋類運動的光榮與驕傲。而他聽到這種揭舊傷疤的話語,實在是欲哭無淚,欲笑無顏,欲答無語,欲躲無地縫而陷於萎縮昏亂狀態。然而奇妙的是,即使在昏亂中,他也是每下必贏,子無虛發,祖宗在天之靈硬是保佑著他的棋運,門第不同帶來了感覺的不同,感覺的不同又帶來了水平的不同。於是縣而區區而省省而大區大區而全國全國而國際,趙善思忽拉一下子成了如風如火的大棋星,只一年他就獲得了金盃六個金牌15個金字獎33個。
  於是到了我們想說的那一年——誰知道是哪一年——進行終身特等大獎賽,趙善思一共需要下79盤棋,如果79盤棋都勝了,加上前幾年的成績,趙善思將獲得金棋巨擘的終身稱號和一筆由大力壯陽有限公司資助的巨款,另外,省體委將要獎給他三室一廳單元房間一套,並讓他從此享受正科級待遇。果然,不負家鄉父老,不負飛象山與雙車河的風水,他一口氣贏了78盤棋。下完78盤而且盤盤皆勝之後。各體育報刊記者已經寫好了有關金棋巨擘趙善思的傳奇生涯的報道,攝影記者整天圍著他轉,各種小報天天對他進行電話採訪區域聯防採訪以及人盯人貼身採訪,同時他還接到了不少以記者名義打來的鶯聲燕語流淌柔情蜜意甜汁的電話:「是趙先生麼?巨擘的種子,我們喜愛您!」「您得了獎金以後打算拿這筆錢做什麼用?」「您得了這一筆錢以後,和沒有這一筆錢以前會有什麼區別嗎?比如說,您有了大款和沒有大款對您的太太態度不會有什麼變化麼?」「功成名就財發以後,您是否準備移居國外?美國?法國還是澳大利亞?」「席捲棋壇之後,您是否打算從政?您認為您是否能擔任正司局級的省體委主任或是五(講)四(美)三(熱愛)辦公室的負責人?您有沒有可能當選下一屆的省政協副主席?」「您一般怎麼樣對待給您寫傾慕的信件的女孩子?」「發財以後您願不願意下海炒股票?您看好哪一種?」「您是否有意去台灣訪問,以棋會友,促進兩岸的接近?」「您對黎巴嫩長槍黨有什麼看法?」「您願不願意向殘疾人協會捐款?」「您願不願賣掉您的名字搞一種趙善思豐乳器並且到商標局登記?」「您是否打算整修您的先人的墳墓,搞一個棋藝先烈紀念館?您怎麼樣解決批判地主階級與繼承棋藝先人的辯證關係問題?」
  意外的是,在被稱為「世紀大戰」的決賽前夜,趙善思猝亡於榻上。醫學專家解剖了趙善思的遺體,對於他猝死的原因其說不一。心肌梗塞乎?腦血管阻塞乎?急性胰腺炎乎?中樞神經爆裂乎?上呼吸道阻斷乎?維生素A中毒乎?乃至於被謀殺暗害乎?
  莫衷一是。於是記者們把他們寫好的報道趙善思的光榮勝利的稿子改成了追悼文章:《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謎》、《光榮與終結》、《深刻的後現代悲劇》、《智慧大空船的發射失敗了》、《警策,不僅僅為了你我》……為其中之最昭著最有希望獲獎者。
  至於再往下一輩的趙聚旗,早在小學三年級時候,他與少先隊的中隊長下了三盤棋,三盤都是他勝,中隊長面紅耳赤,噙著眼淚與他分手。從此,他發現中隊長對待他的態度與過去不一樣了。次年爆發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他的祖父被揪斗遊街,他也被少先隊批判,列為不得參加文化大革命的黑六類「狗崽子」。他從此燒掉了棋盤棋子,再也不摸棋了。
  80年代以來,趙聚旗的父親趙善思轉戰活躍於棋壇,趙聚旗略有心動但畢竟他從小罷棋,學的搞的是牙醫專業,連續許多年牙醫少口腔醫院少而病牙多牙病多口腔病人多,趙聚旗每天上午給門診病人、下午給住院病人治牙,上班前下班後還要給關係戶治牙,無暇重整棋藝。巨擘大賽時他去給老爹助陣,開始感到了一種躍躍欲試的共振,感到了一種對於自我的發現,甚至開始激盪起一種棋藝浪漫主義的美好情愫,他看到了一種新的前景……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老爹死了。於是他棋因(子)破碎,寒徹骨髓,思棋而驚,望棋而畏,觸棋而痙攣,談棋而色變矣。
  進入90年代,趙聚旗任省口腔醫院第六分院的第四副院長,提拔為副科級。當了「官」,便不再去磨、洗、填、拔、鑽,時間顯得略略寬裕了些。接著他搬進了一幢處級幹部住的單元樓。他本來只是副科級,因為為人老實,以中專畢業的學歷獲得了住院醫生的職稱,為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破格按高一級的住房標準給予優惠分房。飛象省的這個做法大得人心,受到各方的讚頌。在新居,趙聚旗的對門鄰居便是衛生局的老局長,與老局長住在一起使趙聚旗深感榮幸。這位局長退下來以前幹的最後一件事便是提拔趙聚旗並為他解決住房問題。為此,趙聚旗更有種靠近恩人的被照耀扶持被感化的甜蜜感。許多年來他被告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告訴說他們是「泡在蜜缸裡長大了的」。他不太懂這個泡在蜜缸裡的滋味。這回他真的懂了,這回他叫真的泡在蜜缸裡了,他飄飄悠悠,甜甜膩膩,粘粘乎乎,舒舒服服,憋憋悶悶,實在不知道怎麼樣報答蜜之源才好。
  春節之前,趙聚旗好不容易買了兩瓶古井貢酒,一隻符離燒雞,半斤芝麻,一斤花生,裝到一個大塑料袋裡,繫上一個紅綢子帶,打算在臘月二十四那一天恭恭敬敬地送到老局長府上以略表寸心。誰想得到,臘月二十三那天晚上,輕輕扣門三響,是老局長的最小的女兒送年禮來了。
  老局長搶在前頭給趙副院長送的禮是:飛天標誌出口茅台酒兩瓶、南京板鴨兩隻、半斤夏威夷果、半斤開心果、一斤腰果、萬寶祿、三五、登喜路、紅塔山香煙各一條。
  「我爸爸說趙副院長辛苦了。」老局長的小女兒說。她穿著寬鬆的皮裡毛絨面上衣,緊身的砂洗條絨褲,前額上用雅黛定型膠固定了一綹高高翹起的飄逸而又凝重,怎麼看都是完美無缺的發綹。她畫了眉毛和黛綠色的眼圈,身上有科隆花露水的香味。她的到來、言語、舉止以及送來的高級禮物使趙聚旗有一種從蜜缸裡騰空,直上雲霄,天眩地轉,美不勝收的感覺。
  「初二那天晚上,請您和您愛人到我們家吃便飯,我爸爸說的。」老局長的小女兒說起話來如同港台歌星謝幕,音調高高低低,升升降降,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英語語流的升調降的影響——主持「正大綜藝」節目的可愛的小姐也是這樣說國語的。然後,她不等待任何回應,也不允許討論,裊裊地踏動釘子一樣的高尖跟皮鞋,扭動豐儉由人的腰臀,甩出一陣襲人的比高檔的大眾比大眾的高檔的花露水香,千嬌百媚地走去了。
  突如其來的幸福就像突如其來的癲症,趙聚旗一下子遍體酥麻,神魂顛倒,二便失禁,口眼歪斜起來,九分鐘以後開始恢復正常,但整整一夜他仍然是傻笑個不住。
  根據小心無不是的箴言,趙聚旗在赴宴前先去城郊的關帝廟去求了一簽,他換了五次才獲得了陰陽調和的木魚的認可,簽是上上第十八,詞曰:
    庸人自擾亂紛紛,
    護駕神丁法力深;
    前程似錦風雲會,
    積德守性勝遺金。
  尋人不遠,失物復得,官司有理,疾病痊癒,發財莫急,口舌自消。
  「去得去得。老局長的家我們去得。」他告訴妻說。
  「可是,我們送什麼禮呢?」趙聚旗又轉喜為憂道。在接到老局長的小女兒禮物以後,他們原先準備的禮物已經拿不出來了。他們沒有錢,他們沒有海外的闊親戚,他們沒有來自先人的老古董,他們是徹底的無產階級——除了哆哆嗦嗦受寵若驚受驚若寵的心態以外他是什麼都沒有。
  到了這種時候老婆便是起死回生的菩薩了。她說:「我還藏著一盒佧佤石棋」。
  「什麼?」趙聚旗迷惑得如同老婆告訴他們的床底下藏著一枚原子彈。
  佧佤石是產自崑崙山的一種比較算不上特別珍貴的玉石。佧佤石棋應該不是他的曾祖父留下來的,是前清官府賞給他祖父的,可以說這個東西也是很封建很反動的。據他所知這副佧佤石棋是在土改時期就被沒收了,那時候老婆不但還沒有下嫁給趙家,而且她那時候尚未出世,叫做還不知道在哪一個的腿肚子裡轉筋。後來歷經風雨,保命亦非易事,遑論該棋?再後來他爹死的那一年他把家裡的棋盤棋子全燒了。怎麼可能又出來這麼一副棋呢?這樣的棋竟然到了老婆手裡,這可是人間的一切邏輯所不能解釋的,他的一無可取的黃臉婆卻原來非仙即妖、非狐即蛇,端的一個可人一個精靈一個特異功能一個摩登巫婆天外來客是也。
  聯繫到卦辭,他恍然大悟,神丁護駕,神丁護駕也者,他的老婆即是神丁是也。回想起五年前一次看電影看到一位美麗女星,他忽生邪念,心想如果能與這樣的美人親近一番也算不妄走一趟陽世。再想想老局長的小女兒的到來竟使他這個身為叔叔的口眼歪斜。不忠不敬不端之賊心一至於斯,下賤呀低劣!真是罪該萬死!幸虧大人不記小人過,神丁肚裡裝得下航空母艦,有道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面目一般語言乏味感情淡漠智商偏低的趙太太卻原來是菩薩旨意神丁下凡!又道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玉在匱中求善賈,釵於奩內待時飛!有佧佤石棋就有其主,有其主必有其運,有其運必有其劫,有其劫必有其護持保藏、金剛力士,有其護持保藏金剛力士必有其非凡之用!現在是給這一副本來只能引起悲慘的回憶的佧佤石棋派用場的時候了。時至矣,賈善矣,騰飛吧我親愛的佧佤石棋!
  於是大年初二傍晚,趙聚旗偕夫人沐浴更衣頭髮上灑花椒水,意氣飛揚地進入了老局長的家門。他們受到了極好的招待。從茉莉花茶香煙瓜子到扎啤變蛋,從八碟七碗到牙籤扎哈密瓜小塊,再回到茶碗瓜子碟旁邊來,趙聚旗誠惶誠恐,感恩戴德,五內俱熱,拜舞顫抖地說:「我一個小小醫士,不瞞您說,由於文化大革命的關係我其實沒有學到多少本領,承老領導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照拂提攜,無微不至地關懷,真是天大地大不如領導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革命的老同志親。沒有您就沒有我趙聚旗的今天!只希望您今後多教導我督促我訓誡我修理我。我呢,身如草芥,心如微塵,滿腦袋糊糊迷迷,一無所有,一無所長,一無所知,連該怎麼到您這兒來做客我也實在是不明白。我有個破爛東西想拿出來又實在不敢,既非吉祥之物又非值錢之寶,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送之無禮,藏之無益,罪過罪過,乞諒乞諒!」說著他從包裡拿出一個紅紙包,拆開紅紙包,拿出了佧佤石棋。
  老局長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注視良久,哆哆嗦嗦地說:
  「我可找著你啦!」
  老局長的話使趙聚旗一下想起了《紅燈記》裡那人冒充我黨的地下工作人員去與李家接關係,險些叫鐵梅上了當了的日本特務,沒等燈舉起,特務就說了話:
  「我可找著你們啦!」
  老局長的小女兒連忙從裡間屋拿出一個紅布包袱,解開紅布是綠布,解開綠布是白布,解開白布又是一個盒子,打開盒子是一副佧佤石棋!趙聚旗拿來的棋是黑佧佤石做的,老局長家的棋是白佧佤石做的。除顏色不同外,裡裡外外,形形狀狀,大大小小,兩副棋完全一個樣,端端地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也!
  老局長說這是他的一個在文化革命中被迫害致死的戰友臨終前交託給他的,死者說這個棋有雌雄兩副,雌者為黑,雄者為白,相失則天下亂,棋道衰,陰陽不調而五行失范,水旱交迭而瘟疫流行……相得則天下治,棋道昌,陰陽和諧而五行良性循環,水旱咸宜而傳染病預防為主。好了好了,總之是世道興則棋道興,世局微則棋局微。老局長十分激動,竟與趙聚旗熱烈擁抱,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外國電視劇的影響……外國影響真是無孔不入,不受也難!
  激動中老局長提出咱們倆下盤棋吧。趙聚棋連連稱是,使他近20年戒棋的成效盡付東流矣!
  一面下棋一面立下了規矩。老局長境界很高,一再說:「我們下棋一不賭錢二不爭名次,三不做記錄四不宣傳報道,不爭一日之短長,無所謂勝負之分野,更不要往心裡去,勝敗乃兵家之常事,贏輸是棋藝之末節,不足掛齒,不足一提!但是我們還是要切磋一點棋藝棋道鬥爭哲學,長點知識學問,提高一點知性悟性,尋覓一點真知灼思,體會一點為棋為人的道理。所以古人說,世事洞明皆棋藝,攻防練達即文章!另外,我們也搞一點小花頭,我們也算是返老還童,不失赤子之心,平和而又略有刺激,刺激而又不失平和——我們喝涼水!就是說,下一盤,誰輸了誰就喝一碗涼水。不知尊意如何呢?」
  趙聚旗唯唯。但心中仍有警惕,不能動真的,下棋不是好事,不能來真的。我家三代人因下棋而遭禍,我早已痛下決心永不摸棋,此次破戒不無危險。一對一地下,你贏我就只有輸,我贏你就絕對贏不了,贏的快樂以輸的氣惱為代價,太不好了。他在此種狀況之下自然又無法推辭,便只想應付一下而已,只要輸,不要贏,要贏並非易事,要輸還會為難嗎?贏不了還輸不了嗎?忖度已畢。他便擺出一副屎棋的樣兒來。
  「30多年沒有下過棋了。」他長歎一聲,解釋道。
  「最近電視台的小品怎麼都那麼沒意思?南竹竿胡同的自由市場茄子比國營商店的還便宜。最近新出一種健老洋參精吃了以後白頭髮都能重新變黑,您沒服用一下試試?」趙聚旗一面下著棋一面扯著閒篇,以示瀟灑。
  幾下,他推盤認輸。
  趙聚旗略感不安,多對付幾下就好了。幾下就輸,顯出他不用心玩來了,未免是對對方的不尊重。老局長若無其事,只是親自倒了一碗涼水,讓趙聚旗喝下去。立即重碼棋子,並下出了第一步棋,頭一局是趙聚旗先行的,第二盤當然是老局長先走的了。
  第二盤趙聚旗稍稍用了點心,才發現老局長確實下得很好,厲害!趙聚旗倒吸了一口冷氣。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家世不可能自然帶來技藝,生疏了也!來真的也不見得能贏老局長,慚愧了也!稍稍一用心,也就來不及說廢話了。一停閒話,一靜下來,就有一點「戰鬥」的氣氛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無聲最厲害也。
  他又輸了。又喝了一碗涼水。覺得水很不好喝,喝下去噎得慌。態度也不那麼自然瀟灑了。
  「我太笨了。我純粹是屎棋。差距太大,讓您玩不痛快。對不起了。」他客套說。他本意通過客套話使氣氛自然一些。沒想到客套話說得這樣假,就像他是在演電視肥皂劇似的。老局長仍然是毫無反應,這也使他尷尬,心想這種不鹹不淡的話還不如不說。
  第三盤他想贏。他覺得自己無聊,冒傻氣,甚至有些個可恥。這不是自己背叛了自己,忘記了曾祖父、祖父、父親一代又一代的遭遇了嗎?一個多小時以前他還不可能想得到自己會破了棋戒。二分鐘以前他還不會想到自己居然要贏。多麼愚蠢呀!簡直是白癡加混蛋!他在內心裡大罵著自己。他乾脆覺得自己變成了自己的敵人。他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邪勁,說不定是魔鬼附體,他覺得自己的心性像一個滿地亂竄逮也逮不著的耗子。他完全沒有能力抓住它,他這裡又沒有貓、靈之貓。他完全掌握不住那玩藝兒了。
  他開始感到了有那麼點緊張。
  可笑!莫名其妙!吃錯了藥了是怎麼的?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乾巴滋裂,笑得像奸臣,要不就是像神經病。
  而且,愈緊張愈失常,愈想贏愈贏不了,愈注意愈出錯,第一步錯了第二步就還是錯,真是一步錯而後步步錯,步步錯也就是眼瞅著自己墮入深淵。他腦門子上出了汗,心跳加速,嘴唇緊閉,拳頭握緊、聲音顫抖,眼珠發直……然而,這一盤他還是輸了。而且是真的輸了。結結實實地輸了。
  他噙起了眼淚。
  然後他喝了涼水。
  涼水如毒鴆。喝下去腹如刀絞。
  然後他如坐針氈地與老局長切磋了幾句。「為棋之道,大矣哉,恍兮惚兮,曰罔曰象。不戰而勝,是為上上,以退為進,以失為得,禍兮福所依,涼水賽蔗糖,贏棋沒本事,屎棋最芬芳……」之類道理。
  這些道理比罵他先人還讓他難受。
  回家以後他失眠一夜。三碗涼水使他腹內開始長出一點什麼東西。
  他請假一個星期又續假一個星期去醫院檢查腸胃肝膽心臟,未發現陽性反應。
  兩星期後老局長又派女兒來請他去下棋。他咬一咬牙,去了,認真地下了,三盤全贏了。他眼看著老局長喝涼水,一再說不要喝了不要喝了,老局長堅持非要喝不可。他表現得頗為不安,實際上又暗暗解氣。人是太可怕了,他想,怎麼報一點根本算不上仇的「仇」也是這樣令人痛快呀!簡直比娶媳婦還美!
  最後切磋棋藝的時候趙聚旗說了許多謙虛的話。他發現不論說得多麼謙虛,只要是在贏的時候說的,就愈謙虛愈得意愈謙虛愈報仇。贏了棋以後說自己是王八蛋也是痛快的。相反,如是是輸了棋,說什麼得體的話也全白搭了。謙虛完畢之後,他忽發奇想,說是自己想喝一碗涼水——他想以此種姿態緩解一下老局長一人連喝三碗涼水的窘態。老局長卻是很認真,給他倒茶倒可樂果珍倒咖啡硬是不給他喝涼水。喝完一切,老局長建議再加賽一盤,不考慮輸贏也不喝涼水。下完,連切磋也不必。
  下吧,偏偏趙聚旗輸了。輸掉這最後的一盤,前三盤的勝利似乎化為烏有了。不喝涼水的輸棋比喝涼水還難受——
  不受懲罰的失敗比受到懲罰的失敗還難以挽回心理的失落感。他開始懷疑,這一切都是老局長的圈套。在輸了這最後一盤加賽的棋以後,他看到了老局長的莊嚴的然而是竊笑的臉。這張臉流露著陰謀與殺機。下完這次棋,趙聚旗失眠了三天。
  其後,趙聚旗成了棋癡棋狂,愈下愈瘋,愈下愈精,沾了棋就紅眼,不贏就活不了。
  他很快就從老局長家裡殺到社會上去了。
  趙聚棋連續三年獲得壯年組金棋大腕稱號。一家企業獎給他一輛嘉陵牌摩托車,用這輛車不久他就摔了個肩胛脫臼。於是他計劃下次贏回一輛桑塔納來。與此同時,因為下棋他也得罪了不少人。上級部門已收到多封匿名信,檢舉趙聚旗的思想問題經濟問題作風問題歷史問題拔牙拔不乾淨的問題等等。
  有人說趙聚旗是大器晚成終於回歸自我在盛年開了春花,是人才的解放,是潛能的開發,是盛世的盛事,是棋壇的佳話,是祖宗有靈的顯示……
  也有人說此事不祥,是趙聚旗的人性的異化,是勾心鬥角的人性惡的變相氾濫,是遺傳黑線回潮,是惡有惡報的造孽。……
  還有人預言趙聚旗不可能得善終。
  便又有人問:為什麼一定要善終呢?
  社會上還流傳著一個說法,說是老局長的佧佤石棋的原主其實是文化革命中被老局長迫害致死的。毀其人而奪其棋,其心又何其毒也。
  也有人說這純粹是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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