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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次出現了醫學奇跡,阿蘭按照約定時間,到他的朋友內科專家皮龍醫生的診所去複查,準備住院治療。檢查完,皮龍大驚,因為,阿蘭的肝臟已經完全康復,沒有任何指標不正常。「你的肝比我的屁股還要健康堅強活潑耐用!我簡直無法相信,一個可能得獎的消息會有這種起死回生的作用!」皮龍驚歎不已,為避免過分激動,他給自己開了夠服用一周的強力鎮靜劑。
  阿蘭頗為不快,他於是宣佈與皮龍絕交。他認定是皮龍的檢查診斷出了問題——他根本就沒有肝病!區區一個二百五十萬美金,難道能夠左右他這樣一位成熟的與堅強的詩人的心情與生理嗎?作為詩人的朋友,皮龍不為自己的誤診所造成的詩人的重大生理心理損傷而抱歉賠償,卻文過飾非,嫁禍於人,太世俗了,他只能選擇開除這樣的俗人的友籍了!
  皮龍也大怒,聲稱他認為阿蘭所言純屬誹謗,他保留追究阿蘭民事責任的權利,並不客氣地將阿蘭驅逐出了他的門診室。
  阿蘭雖然是怒氣沖沖地回到家裡的,但是他深感自己是怒而無傷,氣而無慮,憤而無憂,鬧而無郁。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的時候也不妨發發脾氣,這時候的發脾氣,撒嬌而已!
  剛回家他就接到電話,是首相秘書打來的,有事求見。他一開始打算拒絕——因為他從不與官方打交道,這是他人生的主要原則之一。但秘書鶯聲燕語,如唱如戲如玉體橫陳,音質十分迷人。對於一個紳士來說,拒絕與一位聲音美好的女士見面,真是罪過。想到這裡,他風趣地說:「我的房門,噢,還不僅僅是房門呢,我的一切,對於美麗的小姐們當然永遠是打開的嘍!」
  首相的女秘書半小時後來到了他這裡。果然是迎風擺柳,目盼流光,相貌與風韻不凡。這使詩人更感到社會的罪惡:為什麼達官貴人就能僱用這樣天仙般的女秘書,而且一用好幾個?這與古代中國的皇帝一個人娶近百個美女為妻、妾有什麼不同,太黑暗了!
  美女代表首相向詩人致意,並提出願意親自介紹阿蘭先生加入執政的快樂享福黨。詩人大笑,斷然說道:「我雖然無錢無勢,但自視比你們這些政客高得多,清純的蹲魚,怎麼會進入下水道臭溝,潔白的玫瑰,怎麼可能生長在垃圾堆蛆蟲裡,驕傲的天鵝,又如何會讓自己鑽進暗無天日的老鼠洞呢?啊,小姐,不但我不會同意加入藏污納垢的快樂黨,請允許我向您提出一個忠告:遠離政治!遠離官方!離開首相吧,進入精神的獨立王國!進入藝術的雅美殿堂!進入人性的悠久宇宙!進入彼岸的永恆光環!放下屠刀,立地成天使,進入詩國,不吃飯也身清體健!」
  美女笑了笑,說是「你一時不情願也沒有什麼要緊,您可以繼續考慮,直到您同意時為止」。然後,她向詩人飛吻,走了。
  詩人搖搖頭,心裡美滋滋的,一邊回味與她的接觸,一邊想像在特定的美妙情況下,她將會是什麼樣子。這才是詩人,你看到了一朵花,在花壇上或者在花瓶裡的矜持的含苞未放的花。然後,你也就想像出了它在暴風雨中或者是在盛開時刻在草長鶯啼的春天在招蜂引蝶的興頭上在騰雲駕霧的興奮當中的風姿。他覺得有趣。愈是矜持的女人愈是有趣。
   

  晚上又是反對黨影子內閣的文化大臣來訪,這位影子大臣以足智多謀著稱,身高不過一米五,精通十餘國語言。激動與激烈,雙激的名稱本來是給阿蘭以好感的,激動與激烈的最高形式不就是爆炸嗎?從語義學上來說,他是他們的同志。但是多年前他參加雙激黨一些活動的經驗使他深為失望。他討厭這個黨的野心家氣味與玩弄陰謀詭計的癖好,特別是他們的黨的幹部的一雙雙庸俗低劣的勢利眼——那次會議竟然不允許他坐在前排。不就是他的領帶寒磣些麼?……好賴算是個反對黨,這是他同意與衣冠楚楚的侏儒影子文化大臣會面的主要考慮。
  雙激黨同樣是來動員阿蘭加入他們的黨的。阿蘭冷笑一聲說是還要考慮考慮。阿蘭提醒他過去雙激黨對他阿蘭是何等的輕蔑冷淡——當另一次阿蘭去到雙激黨的俱樂部想與雙激黨黨魁會晤的時候,他卻被攔阻在俱樂部外面。如果只是說他並非會員,從而不能進入這家實行會員制的俱樂部也罷,一位長著一副老處女面孔的秘書竟然說他身上有一股奇特的氣味,因此即使他有會員證,他也不可能入場,真真狗眼看人低,氣殺人也。
  於是影子文化大臣打出了一張牌:他提到,資深的厄國文學泰斗迪克向阿蘭問好。迪克在這個國家,甚至比大公與紅衣主教威望還高。六十年前,他的婚戀小說系列轟動了全厄根厄裡國。人們說,一代又一代厄國人,是從他的小說裡才學到了愛情,一代又一代人給異性寫情書用的就是迪克風格迪克文體。五十年前,迪克參加了反抗德國法西斯佔領軍的抵抗運動,他和他的戰友們曾經在厄國國慶節子夜把厄國國旗插到了首都市政大廳的房頂上。他成為公認的民族英雄。他曾四次接受大公的授勳。戰後他寫的十六行詩又風靡一時,青年男女甚至接吻的時候也都在喃喃地背誦他的詩篇。四十年前,他一個人為地震災民捐款一億比索。三十年前,全世界二十八名作家簽名,要求戈爾登學院授予他文學大獎。二十年前,大公下令為他修建紀念館與半身銅像。特別是十年前,由於快樂享福黨內閣成員的一起大貪污醜聞被揭露,政府對於率先揭露這一案件的雙激黨採取鎮壓措施,迪克於是在七十三歲的高齡,不顧個人安危利害,毅然宣佈加入激動激烈黨,成為轟動一時的重大事件。
  想到這樣一位大人物向目前在厄國國內仍是名不見經傳的他阿蘭某人問候,阿蘭立即禮貌地表示:「謝謝!請轉達我對他老的問候!」他的樣子確有點受寵若驚。
  但繼而一想,迪克的時代畢竟已經過去了,據說他已經患肺氣腫病,恐怕不久於人世。再說他雖然寫了一輩子,並且三十年前鬧哄過一陣子給他授不授戈爾登文學獎的問題,最終他老人家也還是沒有得上這個叫人垂涎三尺的國際大獎。現在這項零的突破的榮耀歷史性地降落在他阿蘭身上。這充分說明,他阿蘭比迪克強啊,強多了。藝術,藝術是殘酷的,藝術不承認資格,藝術不承認勳章,藝術也不承認什麼民族英雄之類的非藝術概念。藝術承認的只有藝術,藝術推出來的也只有藝術。對於阿蘭這樣一個現代爆炸型藝術家來說,迪克只不過是一個被塗抹了濃墨重彩的文學木乃伊罷了。
  於是他在禮貌地回答了影子文化大臣轉達的迪克的問候以後,突然板起了臉,輕蔑地一笑。
  影子大臣隨即表示,該黨機關報《激烈報》將於近日頭版頭條發表今年阿蘭將獲得戈爾登獎的新聞預測與新聞綜述。阿蘭表示堅決反對,認為按照慣例,發表這樣的消息是不適宜的。大臣則表示,他們只能根據新聞自由與新聞時效性的原則處理新聞報道問題。
  最後影子大臣拿出了以雙激黨魁名義送給詩人的禮物——兩瓶法國香檳,詩人露出了衷心感謝的笑容。影子大臣趁機說道:「快樂黨執政己達七十年,積怨甚多,必將被我們雙激黨所戰勝。我們的社會正面臨著徹底爆破的震撼人心的前景。一切都已經臭氣熏天,一切都已經腐爛透底,畢其功於一役的爆炸時刻到來了,這是你的時刻,也是我的時刻,這是你的心願,也是我們的心願,爆炸的功勳,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眼前的大選裡,或者是快樂,或者是雙激,二者必居其一,拒絕雙激,其實就是快樂,拒絕快樂,只能選擇雙激。而雙激,也就是爆炸,我們殊途同歸。我們的共同目標是自由幸福高尚合理純潔的理想國,這樣的理想國必將實現,只要堅持,只要不妥協不退讓不低頭不怕爆破。好吧,即使你認為兩黨沒有大的區別,也總還可以比較一下吧,畢竟是雙激更能得到知識界精英們的擁護。說什麼超政治超黨派,不偏不倚,或者天下老鴉一般黑,凡此種種,個過是初出茅廬的『新鮮哲學博士』——Fresh Ph.D.——們的幻想。當然,像您這樣的標榜非政治的天才詩人的政治選擇,必然會有您自己的特殊手法,那是不需要鄙人饒舌的,一定一定……我非常欣賞我們共同度過的一個愉快的晚上,多謝,後會有期。我們隨時準備支持您。」
  「很抱歉,在純詩的國度裡,沒有政客們的生存空間。」阿蘭板起面孔,居高臨下地說。
  「而如果是我們黨當選,一定為詩人提供更純粹得多的生存空間。」影子大臣油嘴滑舌。
  「我不信。」詩人冷冷地說。他感到了一種把大人物踩在腳底下的快慰。
  這一回可當真成了一個偉人了。客人走後,想起兩黨人物的接連來訪,阿蘭愜意地感覺到他的每一個細胞都開始充氣,圓凸,升提,他飄飄欲仙。
  「其實,我本來就是一個偉人,俗世承不承認我,屁!」
  阿蘭從理想的角度說服自己,不應該受寵若驚。若驚未免太俗。但他實際上確是從這一天兩黨人物拜訪後才意識到自己的偉大。他深為自己的實際上對於俗世的重視與這種小人物的依托權貴的卑微心態而羞愧,他恨不得把自己撕個粉碎。
   

  影子大臣確實曾經給迪克打過電話,通報了阿蘭即將獲得戈爾登大獎的消息。年老體弱的迪克根本不知道阿蘭是誰,他對於這一類的消息也早已失去了興趣。他結結巴巴地說:「好嘛,好嘛,有咱們厄根厄裡國一位作家得這個獎畢竟是一件好事嘛。」在影子大臣說明此事將在國人中引起不同的反應之後,迪克說:「這也是正常的嘛,文學畢竟不是體育競賽,沒有統一的規則,也沒有統一的標準的啊。好,請你向阿蘭先生表示我的衷心祝福。」
  這件事被迪克的兒媳婦咪咪知道了。於是咪咪立即將這一消息告訴跟自己最要好的年輕詩人棒客斯。棒客斯的特點是一年四季穿牛仔短褲。接到咪咪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家裡為自己的性伴侶舉行生日雞尾酒會,聽到這個消息他的臉色就變了。他悄悄告訴了自己的密友,一家生活雜誌的主編古羅。古羅表情莊嚴地聽了這個消息,思索良久地搖搖頭,他說:「我看不大可能,首先,戈爾登大獎的評定程序是非常嚴肅的,每一道程序也都是嚴格保密的,事先透露出來的可能性很小;第二,如果給厄根厄裡的作家發獎,那麼排到第十三名候補者恐怕也輪不到這個阿蘭。阿蘭的詩我認真讀過,實在內涵有限,瞎咋唬一氣罷了。如果當真今年的大獎得主是他,我看能夠給阿蘭貼的金很有限,倒是讓這個大獎丟了人。這樣的獎,只能說是鬧劇而已。錢給的愈多,鬧騰得愈歡就是了。」
  棒客斯生性不愛多說話,他冷冷地說:「我看是寧信其有,有所準備才好,迪克那邊來的消息,不能以道聽途說視之。」
  棒客斯今年才二十九歲,屬於新生代,享受生活派。他的名句是:
  
  昨天已經古老,
  明天實在渺茫,
  生命只承認此刻,
  此刻是無比輝煌!

  棒客斯廣結善緣,活動能力強,人又長得帥,短褲外露的雙腿十分健美;他的性伴侶也是姿色過人,極富魅力,這次雞尾酒會來了許多年輕有為的文化精英,他們中的許多人早就對於戈爾登獎進行了研究,並對厄國作家應如何爭取這一巨額大獎提出過種種戰略性策略性忠告。他們前五百年後二百年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就是想也沒有想過阿蘭可能獲得戈爾登大獎。因此這一消息對於他們只如五雷轟頂一般。這不是誠心和他們過不去嗎?先是一個個蒼白了臉孔,說不出話,接著面紅耳赤,議論紛紛,直至同仇敵愾起來。最後,一個生日酒會,一傢伙變成了一零七號事件研討會——沒有人知道一零七的代號是怎麼傳過來的——再往下就成了一個自發的抗議集會。
  「純粹是後現代!」一位年輕的藝術學博士說,他曾發表論文指出,厄根厄裡作家要想獲得戈爾登獎,至少還須改變世界觀更新思維,再加努力二百年。
  「這是對於我們厄國的挑釁!」一位一貫標榜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年輕記者戈斯勒說。他與阿蘭的朋友、請阿蘭他們吃大菜但未能愉快盡興的記者勒斯戈是孿生兄弟。他知道哥哥擁護阿蘭,那麼他寧可選擇反對阿蘭以及戈爾登獎,這樣不論哪一邊贏了,他們兄弟二人必有一人跟著勝利。
  「是對我國知識分子的污辱!獎勵阿蘭這樣的白癡,就是要把我們的民族白癡化,弱智化,那當然了,我們都變成了白癡廢物混蛋,活也說不清楚,事也辦不明白,超級大國便可以隨心所欲地統治我們剝削我們的了。」戈斯勒強調說。
  「阿蘭的詩是四流翻譯翻的五流詩人的外國詩,他完全背離了厄國的悠久燦爛的詩歌傳統。」說這個話的是戈斯勒的姻弟戈裡東,戈裡東的伯父中學時期擔任過大公的伴讀。他不但是民族主義者,大公至上主義者,而且是狂熱的現代原教旨厄根厄裡拜火教福音派傳教士。他有優美的嗓音,常到福音派信徒集會上唱讚美詩。他說:「大國滅我國之心不死!我們要奮起戰鬥,戰鬥戰鬥戰鬥,我們投降就是我們滅亡,敵人不投降就讓他們滅亡!我們福音派信仰的是和平親愛仁德的不滅之火,而阿蘭提倡的是爆炸破壞仇殺暴力以及性亂倫,那不是詩,那是禽獸的嘶嗥。給這樣的詩人發獎,就是與厄國全體人民為敵,就是與第三世界與不結盟國家為敵,就是帝國主義霸權主義新十字軍東征新殖民主義!這是快樂享福黨與雙激黨坑瀣一氣,互相勾結,喪權辱國出賣主權的鐵證,是這兩個黨只顧自己快樂享福,不管人民受苦,只管假激烈真庸俗拜倒在洋大人腳下的必然惡果!他們都是大公的逆子叛徒。我們只有對抗,寸土必爭寸步不讓!」
  棒客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阿蘭此人,是這樣的不得人心,即使披上戈爾登獎的袈裟也是白搭,這從側面說明,他的這些朋友只崇拜他一個人,對他鐵心不二,而他年紀輕輕已經深知,只要有三五個五六個鐵桿兄弟,你呼我應,你哭我叫,你啐我吐,你唱我和,就可以橫行詩壇,沒有人敢小瞧自己,就能在詩壇占一塊寶地,就能必要時來他個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阿蘭云云,搞什麼特立獨行,詩道寂寞,還真以為自己有多偉大,還以為自己那一套是真的呢,實在讓年輕人笑死。
  懼的是,戈裡東的言語太激烈,太直露,這就把他的女友生日酒會變成了政治抗議集會,容易找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雖然一般地也主張批判社會,但政治上仍很謹慎,用他自己的話說,往槍口上撞,決非他之所願。再說,如果對於阿蘭攻擊太過,人們馬上會想起同行是冤家的俗語,對於他自己不利。沒有絕對的把握,他不想樹敵大多。他覺得還是盡量引而不發,蓄鋒芒於風度之中為好。
  於是他舉起澳洲阿德雷蒂白葡萄酒酒杯,歪一歪脖子,力圖用一種優雅的姿勢和溫柔的聲調說道:
  「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回到我們的酒會上來,為了我的美麗的性伴侶的生日,為了她的出生,為了她的美貌乾杯!讓我們高呼:女人萬歲!朋友們請你們想想看,如果她不出生,我會多麼孤獨、枯燥、飢渴、冒火,如果沒有這樣美麗性感的伴侶,我也會變成二十萬噸TNT,來他個大爆炸的呀!」
  他的話使眾人捧腹。然而就在爆炸一語剛剛出籠,眾人笑聲剛剛發聲的時候只聽一聲巨響,棒客斯所居住的公寓對面,一座新建成的百貨商場大樓——特裡尼德樓,倒塌了。
  我的上帝!人們驚呼,直以為是世界末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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