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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家的有二伯,性情真古怪。
  有東西,你若不給他吃,他就罵。若給他送上去,他就說:
  「你二伯不吃這個,你們拿去吃吧!」
  家裡買了落花生、凍梨之類,若不給他,除了讓他看不見,若讓他找著了一點影子,他就沒有不罵的:
  「他媽的……王八蛋……兔羔子,有貓狗吃的,有蟑螂、耗子吃的,他媽的就是沒有人吃的……兔羔子,兔羔子……」
  若給他送上去,他就說:
  「你二伯不吃這個,你們拿去吃吧。」


  有二伯的性情真古怪,他很喜歡和天空的雀子說話,他很喜歡和大黃狗談天。他一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話沒有了,就是有話也是很古怪的,使人聽了常常不得要領。
  夏天晚飯後大家坐在院子裡乘涼的時候,大家都是嘴裡不停地講些個閒話,講得很熱鬧,就連蚊子也嗡嗡的,就連遠處的蛤蟆也呱呱地叫著。只是有二伯一聲不響的坐著。他手裡拿著蠅甩子,東甩一下,西甩一下。
  若有人問他的蠅甩子是馬鬃的還是馬尾的?他就說:
  「啥人玩啥鳥,武大郎玩鴨子。馬鬃,都是貴東西,那是穿綢穿緞的人拿著,腕上戴著籐蘿鐲,指上戴著大攀指。什麼人玩什麼物。窮人,野鬼,不要自不量力,讓人家笑話。
  ……」
  傳說天上的那顆大昴星,就是灶王爺騎著毛驢上西天的時候,他手裡打著的那個燈籠,因為毛驢跑得太快,一不加小心燈籠就掉在天空了。我就常常把這個話題來問祖父,說那燈籠為什麼被掉在天空,就永久長在那裡了,為什麼不落在地上來?
  這話題,我看祖父也回答不出的,但是因為我的非問不可,祖父也就非答不可了。他說,天空裡有一個燈籠桿子,那才高呢,大昴星就挑在那燈籠桿子上。並且那燈籠桿子,人的眼睛是看不見的。
  我說:
  「不對,我不相信……」
  我說:
  「沒有燈籠桿子,若是有,為什麼我看不見?」
  於是祖父又說:
  「天上有一根線,大昴星就被那線繫著。」
  我說:
  「我不信,天上沒有線的,有為什麼我看不見?」
  祖父說:
  「線是細的麼,你哪能看見,就是誰也看不見的。」
  我就問祖父:
  誰也看不見,你怎麼看見啦?」
  乘涼的人都笑了,都說我真厲害。
  於是祖父被逼得東說西說,說也說不上來了。眼看祖父是被我逼得胡謅起來,我也知道他是說不清楚的了。不過我越看他胡謅我就越逼他。
  到後來連大昴星是龍王爺的燈籠這回事,我也推翻了。我問祖父大昴星到底是個什麼?
  別人看我糾纏不清了,就有出主意的讓我問有二伯去。
  我跑到了有二伯坐著的地方,我還沒有問,剛一碰了他的蠅甩子,他就把我嚇了一跳。他把蠅甩子一抖,嚎嘮一聲:
  「你這孩子,遠點去吧……」
  使我不得不站得遠一點,我說:
  「有二伯,你說那天上的大昴星到底是個什麼?」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他似乎想了一想,才說:
  「窮人不觀天象。狗咬耗子,貓看家,多管閒事。」
  我又問,我以為他沒有聽准:
  「大昴星是龍王爺的燈籠嗎?」
  他說:
  「你二伯雖然也長了眼睛,但是一輩子沒有看見什麼。你二伯雖然也長了耳朵,但是一輩子也沒有聽見什麼。你二伯是又聾又瞎,這話可怎麼說呢?比方那亮亮堂堂的大瓦房吧,你二伯也有看見了的,可是看見了怎麼樣,是人家的,看見了也是白看。聽也是一樣,聽見了又怎樣,與你不相干……
  你二伯活著是個不相干……星星,月亮,颳風,下雨,那是天老爺的事情,你二伯不知道……」
  有二伯真古怪,他走路的時候,他的腳踢到了一塊磚頭,那磚頭把他的腳碰痛了。他就很小心地彎下腰去把磚頭拾起來,他細細地端相著那磚頭,看看那磚頭長得是否不瘦不胖合適,是否順眼,看完了,他才和那磚頭開始講話:
  「你這小子,我看你也是沒有眼睛,也是跟我一樣,也是瞎模糊眼的。不然你為啥往我腳上撞,若有膽子撞,就撞那個耀武揚威的,腳上穿著靴子鞋的……你撞我還不是個白撞,撞不出一大二小來,臭泥子滾石頭,越滾越臭……」
  他和那磚頭把話談完了,他才順手把它拋開去,臨拋開的時候,他還最後囑咐了它一句:
  「下回你往那穿鞋穿襪的腳上去碰呵。」
  他這話說完了,那磚頭也就拍搭地落到了地上。原來他沒有拋得多遠,那磚頭又落到原來的地方。
  有二伯走在院子裡,天空飛著的麻雀或是燕子若落了一點糞在他的身上,他就停下腳來,站在那裡不走了。他揚著頭。他罵著那早已飛過去了的雀子,大意是:那雀子怎樣怎樣不該把糞落在他身上,應該落在那穿綢穿緞的人的身上。不外罵那雀子糊塗瞎眼之類。
  可是那雀子很敏捷的落了糞之後,早已飛得無影無蹤了,於是他就罵著他頭頂上那塊藍瓦瓦的天空。


  有二伯說話的時候,把「這個」說成「介個」。
  「那個人好。」
  「介個人壞。」
  「介個人狼心狗肺。」
  「介個物不是物。」
  「家雀也往身上落糞,介個年頭是啥年頭。」


  還有,有二伯不吃羊肉。


  祖父說,有二伯在三十年前他就來到了我們家裡,那時候他才三十多歲。
  而今有二伯六十多歲了。
  他的乳名叫有子,他已經六十多歲了,還叫著乳名。祖父叫他「有子做這個。」「有子做那個。」
  我們叫他有二伯。
  老廚子叫他有二爺。
  他到房戶,地戶那裡去,人家叫他有二東家。
  他到北街頭的燒鍋去,人家叫他有二掌櫃的。
  他到油房去抬油,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櫃的。
  他到肉鋪子上去買肉,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櫃的。
  一聽人家叫他「二掌櫃的」,他就笑逐顏開。叫他有二爺叫他有二東家,叫他有二伯也都是一樣地笑逐顏開。
  有二伯最忌諱人家叫他的乳名,比方街上的孩子們,那些討厭的,就常常在他的背後拋一顆石子,掘一捧灰土,嘴裡邊喊著「有二子」「大有子」「小有子」。
  有二伯一遇到這機會,就沒有不立刻打了過去的,他手裡若是拿著蠅甩子,他就用蠅甩子把去打。他手裡若是拿著煙袋,他就用煙袋鍋子去打。
  把他氣的像老母雞似的,把眼睛都氣紅了。
  那些頑皮的孩子們一看他打了來,就立刻說:「有二爺,有二東家,有二掌櫃的,有二伯。」並且舉起手來作著揖,向他朝拜著。
  有二伯一看他們這樣子,立刻就笑逐顏開,也不打他們了,就走自己的路去了。
  可是他走不了多遠,那些孩子們就在後邊又吵起來了,什麼:
  「有二爺,兔兒爺。」
  「有二伯,打槳桿。」
  「有二東家,捉大王八。」
  他在前邊走,孩子們還在他背後的遠處喊。一邊喊著,一邊揚著街道上的灰土,灰土高飛著一會工夫,街上鬧成個小旋風似的了。
  有二伯不知道聽見了這個與否,但孩子們以為他是聽見了的。
  有二伯卻很莊嚴的,連頭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沉著地向前走去了。
  「有二爺,」老廚子總是一開口「有二爺」,一閉口「有二爺」的叫著。
  「有二爺的蠅甩子……」
  「有二爺的煙袋鍋子……」
  「有二爺的煙荷包……」
  「有二爺的煙荷包疙瘩……」
  「有二爺吃飯啦……」
  「有二爺,天下雨啦……」
  「有二爺快看吧,院子裡的狗打仗啦……」
  「有二爺,貓上牆頭啦……」
  「有二爺,你的蠅甩子掉了毛啦。」
  「有二爺,你的草帽頂落了家雀糞啦。」
  老廚子一向是叫他「有二爺」的。唯獨他們兩個一吵起來的時候,老廚子就說:
  「我看你這個『二爺』一丟了,就只剩下個『有』字了。」
  「有字」和「有子」差不多,有二伯一聽正好是他的乳名。
  於是他和老廚子罵了起來,他罵他一句,他罵他兩句。越罵聲音越大。有時他們兩個也就打了起來。
  但是過了不久,他們兩個又照舊地好了起來。又是:
  「有二爺這個。」
  「有二爺那個。」
  老廚子一高起興來,就說:
  「有二爺,我看你的頭上去了個『有』字,不就只剩了『二爺』嗎?」
  有二伯於是又笑逐顏開了。
  祖父叫他「有子」,他不生氣,他說:
  「向皇上說話,還稱自己是奴才呢!總也得有個大小。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見了皇上也得跪下,在萬人之上,在一人之下。」
  有二伯的膽子是很大的,他什麼也不怕。我問他怕狼不怕?
  他說:
  「狼有什麼怕的,在山上,你二伯小的時候上山放豬去,那山上就有狼。」
  我問他敢走黑路不敢?
  他說:
  「走黑路怕啥的,沒有愧心事,不怕鬼叫門。」
  我問他夜裡一個人,敢過那東大橋嗎?
  他說:
  「有啥不敢的,你二伯就是愧心事不敢做,別的都敢。」
  有二伯常常說,跑毛子的時候(日俄戰時)他怎樣怎樣地膽大,全城都跑空了,我們家也跑空了。那毛子拿著大馬刀在街上跑來跑去,騎在馬身上。那真是殺人無數。見了關著大門的就敲,敲開了,抓著人就殺。有二伯說:
  「毛子在街上跑來跑去,那大馬蹄子跑得呱呱地響,我正自己煮麵條吃呢,毛子就來敲大門來了,在外邊喊著『裡邊有人沒有?』若有人快點把門打開,不打開毛子就要拿刀把門劈開的,劈開門進來,那就沒有好,非殺不可……」
  我就問:
  「有二伯你可怕?」
  他說:
  「你二伯燒著一鍋開水,正在下著麵條。那毛子在外邊敲,你二伯還在屋裡吃麵呢……」
  我還是問他:
  「你可怕?」
  他說:
  「怕什麼?」
  我說:
  「那毛子進來,他不拿馬刀殺你?」
  他說:
  「殺又怎麼樣!不就是一條命嗎?」
  可是每當他和祖父算起帳來的時候,他就不這麼說了。他說:
  「人是肉長的呀!人是爹娘養的呀!誰沒有五臟六腑。不怕,怎麼能不怕!也是嚇得抖抖亂顫,……眼看著那是大馬刀,一刀下來,一條命就完了。」
  我一問他:
  「你不是說過,你不怕嗎?」
  這種時候,他就罵我:
  「沒心肝的,遠的去著罷!不怕,是人還有不怕的……」
  不知怎麼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來,他就膽小了,他自己越說越怕。有的時候他還哭了起來。說那大馬刀閃光湛亮,說那毛子騎在馬上亂殺亂砍。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動他的被子就從被角往外流著棉花,一掀動他的褥子,那所鋪著的氈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動地圖似的一省一省的割據開了。
  有二伯的枕頭,裡邊裝的是蕎麥殼,每當他一掄動的時候,那枕頭就在角上或是在肚上漏了餡了,嘩嘩地往外流著蕎麥殼。
  有二伯是愛護他這一套行李的,沒有事的時候,他就拿起針來縫它們。縫縫枕頭,縫縫氈片,縫縫被子。
  不知他的東西,怎那樣地不結實,有二伯三天兩天的就要動手縫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因此他拿著一顆很大的大針,他說太小的針他拿不住的。他的針是太大了點,迎著太陽,好像一顆女人頭上的銀簪子似的。
  他往針鼻裡穿線的時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針線舉得高高的,睜著一個眼睛,閉著一個眼睛,好像是在瞄準,好像他在半天空裡看見了一樣東西,他想要快快的拿它,又怕拿不準跑了,想要研究一會再去拿,又怕過一會就沒有了。於是他的手一著急就哆嗦起來,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睡覺起來,就捲起來的。捲起來之後,用繩子捆著。好像他每天要去旅行的樣子。
  有二伯沒有一定的住處,今天住在那卡卡響著房架子的粉房裡,明天住在養豬的那家的小豬官的炕梢上,後天也許就和那後磨房裡的馮歪嘴子一條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麼地方有空他就在什麼地方睡。
  他的行李他自己背著,老廚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地說:
  「有二爺,又趕集去了……」
  有二伯也就遠遠地回答著他:
  「老王,我去趕集,你有啥捎的沒有呵?」
  於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戶的家裡的方便地方去投宿去了。


  有二伯的草帽沒有邊沿,只有一個帽頂,他的臉焦焦黑,他的頭頂雪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齊的腦蓋的地方。他每一摘下帽子來,是上一半白,下一半黑。就好像後園裡的倭瓜曬著太陽的那半是綠的,背著陰的那半是白的一樣。
  不過他一戴起草帽來也就看不見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準確的,一戴就把帽邊很準確的切在了黑白分明的那條線上。
  不高不低,就正正地在那條線上。偶爾也戴得略微高了一點,但是這種時候很少,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與腦蓋之間,好像鑲了一趟窄窄的白邊似的,有那麼一趟白線。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不是長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齊到膝頭那麼長的衣裳,那衣裳是魚藍色竹布的,帶著四方大尖托領,寬衣大袖,懷前帶著大麻銅鈕子。
  這衣裳本是前清的舊貨,壓在祖父的箱底裡,祖母一死了,就陸續地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那個朝代的人。
  老廚子常說:
  「有二爺,你寬衣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
  有二伯是喜歡捲著褲腳的,所以耕田種地的莊稼人看了,又以為他是一個莊稼人,一定是插秧了剛剛回來。


  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邊掉了底,就是後邊缺了跟。
  他自己前邊掌掌,後邊釘釘,似乎釘也釘不好,掌也掌不好,過了幾天,又是掉底缺跟仍然照舊。
  走路的時候拖拖的,再不然就趿趿的。前邊掉了底,那鞋就張著嘴,他的腳好像舌頭似的,每一邁步,就在那大嘴裡邊活動著,後邊缺了跟,每一走動,就踢踢趿趿地腳跟打著鞋底發響。
  有二伯的腳,永遠離不開地面,母親說他的腳下了千斤閘。
  老廚子說有二伯的腳上了絆馬鎖。
  有二伯自己則說:
  「你二伯掛了絆腳絲了。」
  絆腳絲是人臨死的時候掛在兩隻腳上的繩子。有二伯就這樣地說著自己。
  有二伯雖然作弄成一個耍猴不像耍猴的,討飯不像討飯的,可是他一走起路來,卻是端莊、沉靜,兩個腳跟非常有力,打得地面鼕鼕地響,而且是慢吞吞地前進,好像一位大將軍似的。
  有二伯一進了祖父的屋子,那擺在琴桌上的那口黑色的座鐘,鐘裡邊的鐘擺,就常常格稜稜格稜稜的響了一陣就停下來了。
  原來有二伯的腳步過於沉重了點,好像大石頭似的打著地板,使地板上所有的東西,一時都起了跳動。

十一

  有二伯偷東西被我撞見了。
  秋末,後園裡的大榆樹也落了葉子,園裡荒涼了,沒有什麼好玩的了。
  長在前院的蒿草,也都敗壞了而倒了下來,房後菜園上的各種秧棵完全掛滿了白霜,老榆樹全身的葉子已經沒有多少了,可是秋風還在搖動著它。天空是發灰的,雲彩也失了形狀,好像被洗過硯台的水盆,有深有淺,混洞洞的。這樣的雲彩,有的帶來了雨點,有時帶來了細雪。
  這樣的天氣,我為著外邊沒有好玩的,我就在藏亂東西的後房裡玩著。我爬上了裝舊東西的屋頂去。
  我是登著箱子上去的,我摸到了一個小琉璃罐,那裡邊裝的完全是黑棗。
  等我抱著這罐子要下來的時候,可就下不來了,方才上來的時候,我登著的那箱子,有二伯站在那裡正在開著它。
  他不是用鑰匙開,他是用鐵絲在開。
  我看著他開了很多時候,他用牙齒咬著他手裡的那塊小東西……他歪著頭,咬得格格拉拉地發響。咬了之後又放在手裡扭著它,而後又把它觸到箱子上去試一試。
  他顯然不知道我在棚頂上看著他,他既打開了箱子,他就把沒有邊沿的草帽脫下來,把那塊咬了半天的小東西就壓在帽頂裡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幾次,紅色的椅墊,藍色粗布的繡花圍裙,女人的繡花鞋子……還有一團滾亂的花色的絲線,在箱子底上還躺著一隻湛黃的銅酒壺。
  有二伯用他滿都是脈絡的粗手把繡花鞋子,亂絲線,抓到一邊去,只把銅酒壺從那一堆之中抓出來了。
  太師椅上的紅墊子,他把它放在地上,用腰帶捆了起來。
  銅酒壺放在箱子蓋上,而後把箱子鎖了。
  看樣子好像他要帶著這些東西出去,不知為什麼,他沒有帶東西,他自己出去了。
  我一看他出去,我趕快的登著箱子就下來了。
  我一下來,有二伯就又回來了,這一下子可把我嚇了一跳,因為我是在偷墨棗,若讓母親曉得了,母親非打我不可。
  平常我偷著把雞蛋饅頭之類,拿出去和鄰居家的孩子一塊去吃,有二伯一看見就沒有不告訴母親的,母親一曉得就打我。
  他先提起門旁的椅墊子,而後又來拿箱子蓋上的銅酒壺。
  等他掀著衣襟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邊,他才看到牆角上站著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壓著銅酒壺,我的肚子前抱著一罐墨棗。他偷,我也偷,所以兩邊害怕。
  有二伯一看見我,立刻頭蓋上就冒著很大的汗珠。他說:
  「你不說麼?」
  「說什麼……」
  「不說,好孩子……」他拍著我的頭頂。
  「那麼,你讓我把這琉璃罐拿出去。」
  他說:「拿罷。」
  他一點沒有阻擋我。我看他不阻擋我,我還在門旁的筐子裡抓了四五個大饅頭,就跑了。
  有二伯還在糧食倉子裡邊偷米,用大口袋背著,背到大橋東邊那糧米鋪去賣了。
  有二伯還偷各種東西,錫火鍋、大銅錢、煙袋嘴……反正家裡邊一丟了東西,就說有二伯偷去了。有的東西是老廚子偷去的,也就賴上了有二伯。有的東西是我偷著拿出去玩了,也賴上了有二伯。還有比方一個鐮刀頭,根本沒有丟,只不過放忘了地方,等用的時候一找不到,就說有二伯偷去了。
  有二伯帶著我上公園的時候,他什麼也不買給我吃。公園裡邊賣什麼的都有,油炸糕,香油掀餅,豆腐腦,等等。他一點也不買給我吃。
  我若是稍稍在那賣東西吃的旁邊一站,他就說:
  「快走罷,快往前走。」
  逛公園就好像趕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讓我停。
  公園裡變把戲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鑼打鼓,非常熱鬧。而他不讓我看。我若是稍稍地在那變把戲的前邊停了一停,他就說:
  「快走罷,快往前走。」
  不知為什麼他時時在追著我。
  等走到一個賣冰水的白布篷前邊,我看見那玻璃瓶子裡邊泡著兩個焦黃的大佛手,這東西我沒有見過,我就問有二伯那是什麼?
  他說:
  「快走罷,快往前走。」
  好像我若再多看一會工夫,人家就要來打我了似的。
  等來到了跑馬戲的近前,那裡邊連喊帶唱的,實在熱鬧,我就非要進去看不可。有二伯則一定不進去,他說:
  「沒有什麼好看的……」
  他說:
  「你二伯不看介個……」
  他又說:
  「家裡邊吃飯了。」
  他又說:
  「你再鬧,我打你。」
  到了後來,他才說:
  「你二伯也是願意看,好看的有誰不願意看。你二伯沒有錢,沒有錢買票,人家不讓咱進去。」
  在公園裡邊,當場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給他施以檢查,檢查出幾個銅板來,買票這不夠的。有二伯又說:
  「你二伯沒有錢……」
  我一急就說:
  「沒有錢你不會偷?」
  有二伯聽了我那話,臉色雪白,可是一轉眼之間又變成通紅的了。他通紅的臉上,他的小眼睛故意地笑著,他的嘴唇顫抖著,好像他又要照著他的習慣,一串一串地說一大套的話。但是他沒有說。
  「回家罷!」
  他想了一想之後,他這樣地招呼著我。
  我還看見過有二伯偷過一個大澡盆。
  我家院子裡本來一天到晚是靜的,祖父常常睡覺,父親不在家裡,母親也只是在屋子裡邊忙著,外邊的事情,她不大看見。
  尤其是到了夏天睡午覺的時候,全家都睡了,連老廚子也睡了。連大黃狗也睡在有陰涼的地方了。所以前院,後園,靜悄悄地一個人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
  就在這樣的一個白天,一個大澡盆被一個人掮著在後園裡邊走起來了。
  那大澡盆是白洋鐵的,在太陽下邊閃光湛亮。大澡盆有一人多長,一邊走著還一邊光郎光郎地響著。看起來,很害怕,好像瞎話上的白色的大蛇。
  那大澡盆太大了,扣在有二伯的頭上,一時看不見有二伯,只看見了大澡盆。好像那大澡盆自己走動了起來似的。
  再一細看,才知道是有二伯頂著它。
  有二伯走路,好像是沒有眼睛似的,東倒一倒,西斜一斜,兩邊歪著。我怕他撞到了我,我就靠住了牆根上。
  那大澡盆是很深的,從有二伯頭上扣下來,一直扣到他的腰間。所以他看不見路了,他摸著往前走。
  有二伯偷了這澡盆之後,就像他偷那銅酒壺之後的一樣。
  一被發現了之後,老廚子就天天戲弄他,用各種的話戲弄著有二伯。
  有二伯偷了銅酒壺之後,每當他一拿著酒壺喝酒的時候,老廚子就問他:
  「有二爺,喝酒還是銅酒壺好呀,還是錫酒壺好?」
  有二伯說:
  「什麼的還不是一樣,反正喝的是酒。」
  老廚子說:
  「不見得罷,大概還是銅的好呢……」
  有二伯說:
  「銅的有啥好!」
  老廚子說:
  「對了,有二爺。咱們就是不要銅酒壺,銅酒壺拿去賣了也不值錢。」
  旁邊的人聽到這裡都笑了,可是有二伯還不自覺。
  老廚子問有二伯:
  「一個銅酒壺賣多少錢?」
  有二伯說:
  「沒賣過,不知道。」
  到後來老廚子又說五十吊,又說七十吊。
  有二伯說:
  「哪有那麼貴的價錢,好大一個銅酒壺還賣不上三十吊呢。」
  於是把大家都笑壞了。
  自從有二伯偷了澡盆之後,那老廚子就不提酒壺,而常常問有二伯洗澡不洗澡,問他一年洗幾次澡,問有二伯一輩子洗幾次澡。他還問人死了到陰間也洗澡的嗎?
  有二伯說:
  「到陰間,陰間陽間一樣,活著是個窮人,死了是條窮鬼。
  窮鬼閻王爺也不愛惜,不下地獄就是好的。還洗澡呢!別玷污了那洗澡水。」
  老廚子於是說:
  「有二爺,照你說的窮人是用不著澡盆的囉!」
  有二伯有點聽出來了,就說:
  「陰間沒去過,用不用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你是明明知道,我看你是昧著良心說瞎話……」老廚子說。
  於是兩個人打起來了。
  有二伯逼著問老廚子,他哪兒昧過良心。有二伯說:
  「一輩子沒昧過良心。走的正,行的端,一步兩腳窩……」
  老廚子說:
  「兩腳窩,看不透……」
  有二伯正顏厲色地說:
  「你有什麼看不透的?」
  老廚子說:
  「說出來怕你羞死!」
  有二伯說:
  「死,死不了;你別看我窮,窮人還有個窮活頭。」
  老廚子說:
  「我看你也是死不了。」
  有二伯說:
  「死不了。」
  老廚子說:
  「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是個老不死的。」
  有的時候,他們兩個能接續著罵了一兩天,每次到後來,都是有二伯打了敗仗。老廚子罵他是個老「絕後」。
  有二伯每一聽到這兩個字,就甚於一切別的字,比「見閻王」更壞。於是他哭了起來,他說:
  「可不是麼!死了連個添墳上土的人也沒有。人活一輩子是個白活,到了歸終是一場空……無家無業,死了連個打靈頭幡的人也沒有。」
  於是他們兩個又和和平平地,笑笑嬉嬉地照舊地過著和平的日子。

十二

  後來我家在五間正房的旁邊,造了三間東廂房。
  這新房子一造起來,有二伯就搬回家裡來住了。
  我家是靜的,尤其是夜裡,連雞鴨都上了架,房頭的鴿子,簷前的麻雀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窩裡去睡覺了。
  這時候就常常聽到廂房裡的哭聲。
  有一回父親打了有二伯,父親三十多歲,有二伯快六十歲了。他站起來就被父親打倒下去,他再站起來,又被父親打倒下去,最後他起不來了,他躺在院子裡邊了,而他的鼻子也許是嘴還流了一些血。
  院子裡一些看熱鬧的人都站得遠遠的,大黃狗也嚇跑了,雞也嚇跑了。老廚子該收柴收柴,該擔水擔水,假裝沒有看見。
  有二伯孤伶伶地躺在院心,他的沒有邊的草帽,也被打掉了,所以看得見有二伯的頭部的上一半是白的,下一半是黑的,而且黑白分明的那條線就在他的前額上,好像西瓜的「陰陽面」。
  有二伯就這樣自己躺著,躺了許多時候,才有兩個鴨子來啄食撒在有二伯身邊的那些血。
  那兩個鴨子,一個是花脖,一個是綠頭頂。
  有二伯要上吊,就是這個夜裡,他先是罵著,後是哭著,到後來也不哭也不罵了。又過了一會,老廚子一聲喊起,幾乎是發現了什麼怪物似的大叫:
  「有二爺上吊啦!有二爺上吊啦!」
  祖父穿起衣裳來,帶著我。等我們跑到廂房去一看,有二伯不在了。
  老廚子在房子外邊招呼著我們。我們一看南房梢上掛了繩子,是黑夜,本來看不見,是老廚子打著燈籠我們才看到的。
  南房梢上有一根兩丈來高的橫桿,繩子在那橫桿上悠悠蕩蕩地垂著。
  有二伯在哪裡呢?等我們拿燈籠一照,才看見他在房牆的根邊,好好的坐著。他也沒有哭,他也沒有罵。
  等我再拿燈籠向他臉上一照,我看他用哭紅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
  過了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
  是在同院住的挑水的來報的信,又敲窗戶又打門。我們跑到井邊上一看,有二伯並沒有在井裡邊,而是坐在井外邊,而是離開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穩穩的柴堆上。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穩穩地坐著。
  我們打著燈籠一照,他還在那裡拿著小煙袋抽煙呢。
  老廚子,挑水的,粉房裡的漏粉的都來了,驚動了不少的鄰居。
  他開初是一動不動。後來他看人們來全了,他站起來就往井邊上跑,於是許多人就把他抓住了,那許多人,哪裡會眼看著他去跳井的。
  有二伯去跳井,他的煙荷包,小煙袋都帶著,人們推勸著他回家的時候,那柴堆上還有一枝小洋蠟,他說:
  「把那洋蠟給我帶著。」
  後來有二伯「跳井」「上吊」這些事,都成了笑話,街上的孩子都給編成了一套歌在唱著:「有二爺跳井,沒那麼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嚇唬人。」
  老廚子說他貪生怕死,別人也都說他死不了。
  以後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都沒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還是活著。

十三

  我家的院子是荒涼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則滿院蒿草。
  風來了,蒿草發著聲響,雨來了,蒿草梢上冒煙了。
  沒有風,沒有雨,則關著大門靜靜地過著日子。
  狗有狗窩,雞有雞架,鳥有鳥籠,一切各得其所。唯獨有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覺。在那廂房裡邊,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講起話來。
  「說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過三個兩個來看!問問他們見過『死』沒有!那俄國毛子的大馬刀閃光湛亮,說殺就殺,說砍就砍。那些膽大的,不怕死的,一聽說俄國毛子來了,只顧逃命,連家業也不要了。那時候,若不是這膽小的給他守著,怕是跑毛子回來連條褲子都沒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飽,穿得暖,前因後果連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良心長到肋條上,黑心痢,鐵面人,……」
  「……說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馬刀槍我見過,霹雷,黃風我見過。就說那俄國毛子的大馬刀罷,見人就砍,可是我也沒有怕過,說我怕死……介年頭是啥年頭,……」
  那東廂房裡,有二伯一套套地講著,又是河溝漲水了,水漲得多麼大,別人沒有敢過的,有二伯說他敢過。又是什麼時候有一次著大火,別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搶了不少的東西。又是他的小時候,上山去打柴,遇見了狼,那狼是多麼凶狠,他說:
  「狼心狗肺,介個年頭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
  好人在介個年頭,是個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裡不睡,有的時候就來在院子裡沒頭沒尾的「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說著話。
  半夜三更的,雞鴨貓狗都睡了。唯獨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了簾子,看不見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見大昴星落了沒有,看不見三星是否打了橫樑。只見白煞煞的窗簾子被星光月光照得發白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聽見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地自己在說話,我要起來掀起窗簾來往院子裡看一看他。祖父不讓我起來,祖父說:
  「好好睡罷,明天早晨早早起來,咱們燒包米吃。」
  祖父怕我起來,就用好話安慰著我。
  等再睡覺了,就在夢中聽到了呼蘭河的南岸,或是呼蘭河城外遠處的狗咬。
  於是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個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裡的小驢的耳朵一般大。我聽見有二伯說「兔羔子」,我想到一個大白兔,我聽到了磨房的梆子聲,我想到了磨房裡的小毛驢,於是夢見了白兔長了毛驢那麼大的耳朵。
  我抱著那大白兔,我越看越喜歡,我一笑笑醒了。
  醒來一聽,有二伯仍舊「兔羔子、兔羔子」的坐在院子裡。後邊那磨房裡的梆子也還打得很響。
  我夢見的這大白兔,我問祖父是不是就是有二伯所說的「兔羔子」?
  祖父說:
  「快睡覺罷,半夜三更不好講話的。」
  說完了,祖父也笑了,他又說:
  「快睡罷,夜裡不好多講話的。」
  我和祖父還都沒有睡著,我們聽到那遠處的狗咬,慢慢地由遠而近,近處的狗也有的叫了起來。大牆之外,已經稀疏疏地有車馬經過了,原來天已經快亮了。可是有二伯還在罵「兔羔子」,後邊磨房裡的磨官還在打著梆子。

十四

  第二天早晨一起來,我就跑去問有二伯,「兔羔子」是不是就是大白兔?
  有二伯一聽就生氣了:
  「你們家裡沒好東西,儘是些耗子,從上到下,都是良心長在肋條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我聽了一會,沒有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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