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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歡快的日子


  人們跳著舞,「牽牛房」那一些人們每夜跳著舞。過舊年那夜,他們就在茶桌上擺起大紅蠟燭,他們摹仿著供財神,拜祖宗。靈秋穿起紫紅綢袍,黃馬褂,腰中配著黃腰帶,他第一個跑到神桌前。老桐又是他那一套,穿起靈秋太太瘦小的旗袍,長短到膝蓋以上,大紅的臉,腦後又是用紅布包起笤帚把柄樣的東西,他跑到靈秋旁邊,他們倆是一致的,每磕一下頭,口裡就自己喊一聲口號:一、二、三……不倒翁樣不能自主地倒下又起來。後來就在地板上烘起火來,說是過年都是燒紙的……這套把戲玩得熟了,慣了!不是過年,也每天來這一套,人們看得厭了!對於這事冷淡下來,沒有人去大笑,於是又變一套把戲:捉迷藏。
  客廳是個捉迷藏的地盤,四下竄走,桌子底下蹲著人,椅子倒過來扣在頭上頂著跑,電燈泡碎了一個。蒙住眼睛的人受著大家的玩戲,在那昏庸的頭上摸一下,在那分張的兩手上打一下。有各種各樣的叫聲,蛤蟆叫,狗叫,豬叫還有人在裝哭。要想捉住一個很不容易,從客廳的四個門會跑到那些小屋去。有時瞎子就摸到小屋去,從門後扯出一個來,也有時誤捉了靈秋的小孩。雖然說不准向小屋跑,但總是跑。後一次瞎子摸到王女士的門扇。
  「那門不好進去。」有人要告訴他。
  「看著,看著不要吵嚷!」又有人說。
  全屋靜下來,人們覺得有什麼奇跡要發生。瞎子的手接觸到門扇,他觸到門上的銅環響,眼看他就要進去把王女士捉出來,每人心裡都想著這個:看他怎樣捉啊!
  「誰呀!誰?請進來!」跟著很脆的聲音開門來迎接客人了!以為她的朋友來訪她。
  小浪一般衝過去的笑聲,使摸門的人臉上的罩布脫掉了,紅了臉。王女士笑著關了門。
  玩得厭了!大家就坐下喝茶,不知從什麼瞎話上又拉到正經問題上。於是「做人」這個問題使大家都興奮起來。
  ——怎樣是「人」,怎樣不是「人」?
  「沒有感情的人不是人。」
  「沒有勇氣的人不是人。」
  「冷血動物不是人。」
  「殘忍的人不是人。」
  「有人性的人才是人。」
  「……」
  每個人都會規定怎樣做人。有的人他要說出兩種不同做人的標準。起首是坐著說,後來站起來說,有的也要跳起來說。
  「人是情感的動物,沒有情感就不能生出同情,沒有同情那就是自私,為己……結果是互相殺害,那就不是人。」那人的眼睛睜得很圓,表示他的理由充足,表示他把人的定義下得準確。
  「你說的不對,什麼同情不同情,就沒有同情,中國人就是冷血動物,中國人就不是人。」第一個又站了起來,這個人他不常說話,偶然說一句使人很注意。
  說完了,他自己先紅了臉,他是山東人,老桐學著他的山東調:
  「老猛(孟),你使(是)人不使人?」
  許多人愛和老孟開玩笑,因為他老實,人們說他像個大姑娘。
  「浪漫詩人」,是老桐的綽號。他好喝酒,讓他作詩不用筆就能一套連著一套,連想也不用想一下。他看到什麼就給什麼作個詩;朋友來了他也作詩:
  「梆梆梆敲門響,呀!何人來了?」
  總之,就是貓和狗打架,你若問他,他也有詩,他不喜歡談論什麼人啦!社會啦!他躲開正在為了「人」而吵叫的茶桌,摸到一本唐詩在讀: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煩……憂」,讀得有腔有調,他用意就在打攪吵叫的一群。郎華正在高叫著:
  「不剝削人,不被人剝削的就是人。」
  老桐讀詩也感到無味。
  「走!走啊!我們喝酒去。」
  他看一看只有靈秋同意他,所以他又說:
  「走,走,喝酒去。我請客……」
  客請完了!差不多都是醉著回來。郎華反反覆覆地唱著半段歌,是維特別離綠蒂的故事1,人人喜歡聽,也學著唱。
  聽到哭聲了!正像綠蒂一般年輕的姑娘被歌聲引動著,哪能不哭?是誰哭?就是王女士。單身的男人在客廳中也被感動了,倒不是被歌聲感動,而是被少女的明脆而好聽的哭聲所感動,在地心不住地打著轉。尤其是老桐,他貪婪的耳朵幾乎豎起來,脖子一定更長了點,他到門邊去聽,他故意說:
  「哭什麼?真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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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維特、綠蒂: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一對戀人。coc2其實老桐感到很有意思,所以他聽了又聽,說了又說:
  「沒意思。」
  不到幾天,老桐和那女士戀愛了!那女士也和大家熟識了!也到客廳來和大家一道跳舞。從那時起,老桐的胡鬧也是高等的胡鬧了!
  在王女士面前,他恥於再把紅布包在頭上,當靈秋叫他去跳滑稽舞的時候,他說:
  「我不跳啦!」一點興致也不表示。
  等王女士從箱子裡把粉紅色的面紗取出來:
  「誰來當小姑娘,我給他化妝。」
  「我來,我……我來……」老桐他怎能像個小姑娘?他像個長頸鹿似的跑過去。
  他自己覺得很好的樣子,雖然是胡鬧,也總算是高等的胡鬧。頭上頂著面紗,規規矩矩地、平平靜靜地在地板上動著步。
  但給人的感覺無異於他腦後的顫動著紅掃帚柄的感覺。
  別的單身漢,就開始羨慕幸福的老桐。可是老桐的幸福還沒十分摸到,那女士已經和別人戀愛了!
  所以「浪漫詩人」就開始作詩。正是這時候他失一次盜:丟掉他的毛毯,所以他就作詩「哭毛毯」。哭毛毯的詩作得很多,過幾天來一套,過幾天又來一套。朋友們看到他就問:
  「你的毛毯哭得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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