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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人

作者:許地山

  離電話機不遠的廊子底下坐著幾個聽差,有說有笑,但不曉得倒底是談些什麼。忽然電話機響起來了,其中一個急忙走過去摘下耳機,問:「喂,這是社會局,您找誰?」
  「唔,您是陳先生,局長還沒來。」
  「科長?也沒來,還早呢。」
  「……」
  「請胡先生說話。是咯,請您候一候。」
  聽差放下耳機逕自走進去,開了第二科的門,說:「胡先生,電話,請到外頭聽去吧,屋裡的話機壞了。」
  屋裡有三個科員,除了看報抽煙以外,個個都像沒事情可辦。靠近窗邊坐著的那位胡先生出去以後,剩下的兩位起首談論起來。
  「子清,你猜是誰來的電話?」
  「沒錯,一定是那位。」他說時努嘴向著靠近窗邊的另一個座位。
  「我想也是她。只是可為這傻瓜才會被她利用,大概今天又要告假,請可為替她辦桌上放著的那幾宗案卷。」
  「哼,可為這大頭!」子清說著搖搖頭,還看他的報。一會他忽跳起來說:「老嚴,你瞧,定是為這事。」一面拿著報紙到前頭的桌上,鋪著大家看。
  可為推門進來,兩人都昂頭瞧著他。嚴莊問:「是不是陳情又要楂你大頭?」
  可為一對忠誠的眼望著他,微微地笑,說:「這算什麼大頭小頭!大家同事,彼此幫忙……」
  嚴莊沒等他說完,截著說:「同事!你別侮辱了這兩個字罷。她是緣著什麼關係進來的?你曉得麼?」
  「老嚴,您老信一些閒話,別胡批評人。」
  「我倒不胡批評人,你才是糊塗人哪,你想陳情真是屬意於你?」
  「我倒不敢想,不過是同事,……」
  「又是『同事』,『同事』,你說局長的候選姨太好不好?」
  「老嚴,您這態度,我可不敢佩服,怎麼信口便說些傷人格的話?」
  「我說的是真話,社會局同人早就該鳴鼓而攻之,還留她在同人當中出醜。」
  子清也像幫著嚴莊,說,「老胡是著了迷,真是要變成老糊塗了。老嚴說的對不對,有報為證。」說著又遞方才看的那張報紙給可為,指著其中一段說:「你看!」
  可為不再作聲,拿著報紙坐下了。
  看過一遍,便把報紙扔在一邊,搖搖頭說:「謠言,我不信。大概又是記者訪員們的影射行為。」
  「嗤!」嚴莊和子清都笑出來了。
  「好個忠實信徒!」嚴莊說。
  可為皺一皺眉頭,望著他們兩個,待要用話來反駁,忽又低下頭,撇一下嘴,聲音又吞回去了。他把案卷解開,拿起筆來批改。
  十二點到了,嚴莊和子清都下了班,嚴莊臨出門,對可為說:「有一個葉老太太請求送到老人院去,下午就請您去調查一下罷,事由和請求書都在這裡。」他把文件放在可為桌上便出去了,可為到陳情的位上檢檢那些該發出的公文。他想反正下午她便銷假了,只檢些待發出去的文書替她簽押,其餘留著給她自己辦。
  他把公事辦完,順將身子望後一靠,雙手交抱在胸前,眼望著從窗戶射來的陽光,凝視著微塵紛亂地盲動。
  他開始了他的玄想。
  陳情這女子到底是個什麼人呢?他心裡沒有一刻不懸念著這問題。他認得她的時間雖不很長,心裡不一定是愛她,只覺得她很可以交往,性格也很奇怪,但至終不曉得她一離開公事房以後干的什麼營生。有一晚上偶然看見一個艷妝女子,看來很像她,從他面前掠過,同一個男子進萬國酒店去。他好奇地問酒店前的車伕,車伕告訴他那便是有名的「陳皮梅」。但她在公事房裡不但粉沒有擦,連雪花膏一類保護皮膚的香料都不用。穿的也不好,時興的陰丹士林外國布也不用,只用本地織的粗棉布。那天晚上看見的只短了一副眼鏡,她日常戴著帶深紫色的克羅克斯,局長也常對別的女職員讚美她。但他信得過他們沒有什麼關係,像嚴莊所胡猜的。她那裡會做象給人做姨太太那樣下流的事?不過,看早晨的報,說她前天晚上在板橋街的秘密窟被警察拿去,她立刻請出某局長去把她領出來。這樣她或者也是一個不正當的女人。每常到肉市她家裡,總見不著她。她到那裡去了呢?她家裡沒有什麼人,只有一個老媽子,按理每月幾十塊薪水準可以夠她用了。她何必出來幹那非人的事?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恰當的理由。
  鐘已敲一下了,他還叉著手坐在陳情的位上,雙眼凝視著,心裡想或者是這個原因罷,或者是那個原因罷?
  他想她也是一個北伐進行中的革命女同志,雖然沒有何等的資格和學識,卻也當過好幾個月戰地委員會的什麼秘書長一類的職務,現在這個職位,看來倒有些屈了她,月薪三十元,真不如其他辦革命的同志們。她有一位同志,在共同秘密工作的時候,剛在大學一年級,幸而被捕下獄。坐了三年監,出來,北伐已經成功了。她便仗著三年間的鐵牢生活,請黨部移文給大學,說她有功黨國,准予畢業。果然,不用上課,也不用考試,一張畢業文憑便到了手,另外還安置她一個肥缺。陳情呢?白做走狗了!幾年來,出生入死,據她說,她親自收掩過幾次被槍決的同志。現在還有幾個同志家屬,是要仰給於她的。若然,三十元真是不夠。然而,她為什麼下去找別的事情做呢?也許嚴莊說的對。他說陳在外間,聲名狼藉,若不是局長維持她,她給局長一點便宜,恐怕連這小小差事也要掉了。
  這樣沒系統和沒倫理的推想,足把可為的光陰消磨了一點多鐘。他餓了,下午又有一件事情要出去調查,不由得伸伸懶腰,抽出一個抽屜,要拿漿糊把批條糊在捲上。無意中看見抽屜裡放著一個巴黎拉色克香粉小紅盒。那種香氣,直如那晚上在萬國酒店門前聞見的一樣。她用這東西麼?他自己問。把小盒子拿起來,打開,原來已經用完了。盒底有一行用鉛筆寫的小字,字跡已經模糊了,但從鉛筆的淺痕,還可以約略看出是「北下窪八號」。唔,這是她常去的一個地方罷?每常到她家去找她,總找不著,有時下班以後自請送她回家時,她總有話推辭。有時晚間想去找她出來走走,十次總有九次沒人應門,間或一次有一個老太太出來說,「陳小姐出門啦。」也許她是一隻夜蛾,要到北下窪八號才可以找到她。也許那是她的朋友家,是她常到的一個地方。不,若是常到的地方,又何必寫下來呢?想來想去總想不透,他只得皺皺眉頭,歎了一口氣,把東西放回原地,關好抽屜,回到自己座位。他看看時間快到一點半,想著不如把下午的公事交代清楚,吃過午飯不用回來,一直便去訪問那個葉姓老婆子。一切都弄停妥以後,他戴著帽子,逕自出了房門。
  一路上他想著那一晚上在萬國酒店看見的那個,若是陳修飾起來,可不就是那樣。他聞聞方才拿過粉盒的指頭,一面走,一面玄想。
  在飯館隨便吃了些東西,老胡便依著地址去找那葉老太太。原來葉老太太住在寶積寺後的破屋裡,外牆是前幾個月下大雨塌掉的,破門裡放著一個小爐子,大概那便是她的移動廚房了。老太太在屋裡聽見有人,便出來迎客,可為進屋裡只站著,因為除了一張破炕以外,椅桌都沒有。老太太直讓他坐在炕上,他又怕臭蟲,不敢逕自坐下,老太太也只得陪著站在一邊。她知道一定是社會局長派來的人,開口便問:「先生,我求社會局把我送到老人院的事,到底成不成呢?」那種輕浮的氣度,誰都能夠理會她是一個不問是非,想什麼便說什麼的女人。
  「成倒是成,不過得看看你的光景怎樣。你有沒有親人在這裡呢?」可為問。
  「沒有。」
  「那麼,你從前靠誰養活呢?」
  「不用提啦。」老太太搖搖頭,等耳上那對古式耳環略為擺定了,才繼續說:「我原先是一個兒子養我,那想前幾年他忽然入了什麼要命黨,——或是敢死黨,我記不清楚了,——可真要了他的命。他被人逮了以後,我帶些吃的穿的去探了好幾次,總沒得見面。到巡警局,說是在偵緝隊;到偵緝隊,又說在司令部;到司令部,又說在軍法處。等我到軍法處,一個大兵指著門前的大牌樓,說在那裡。我一看可嚇壞了!他的腦袋就掛在那裡!我昏過去大半天,後來覺得有人把我扶起來,大概也灌了我一些薑湯,好容易把我救活了,我睜眼一瞧已是躺在屋裡的炕上,在我身邊的是一個我沒見過的姑娘。問起來,才知道是我兒子的朋友陳姑娘。那陳姑娘答允每月暫且供給我十塊錢,說以後成了事,官家一定有年俸給我養老。她說入要命黨也是做官,被人砍頭或槍斃也算功勞。我兒子的名字,一定會記在功勞簿上的。唉,現在的世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也糊塗了。陳姑娘養活了我,又把我的侄孫,他也是沒爹娘的,帶到她家,給他進學堂,現在還是她養著。」
  老太太正要說下去,可為忽截著問:「你說這位陳姑娘,叫什麼名字?」
  「名字?」她想了很久,才說:「我可說不清,我只叫她陳姑娘,我侄孫也叫她陳姑娘。她就住在肉市大街,誰都認識她。」
  「是不是帶著一副紫色眼鏡的那位陳姑娘?」
  老太太聽了他的問,像很興奮地帶著笑容望著他連連點頭說:「不錯,不錯,她帶的是紫色眼鏡。原來先生也認識她,陳姑娘。」她又低下頭去,接著說補充的話:「不過,她晚上常不帶鏡子。她說她眼睛並沒毛病,只怕白天太亮了,戴著擋擋太陽,一到晚上,她便除下了。我見她的時候,還是不帶鏡子的多。」
  「她是不是就在社會局做事?」
  「社會局?我不知道。她好像也入了什麼會似地。她告訴我從會裡得的錢除分給我以外,還有兩三個人也是用她的錢。大概她一個月的入款最少總有二百多,不然,不能供給那麼些人。」
  「她還做別的事嗎?」
  「說不清。我也沒問過她,不過她一個禮拜總要到我這裡來三兩次,來的時候多半在夜裡,我看她穿得頂講究的。坐不一會,每有人來找她出去。她每告訴我,她夜裡有時比日裡還要忙。她說,出去做事,得應酬,沒法子,我想她做的事情一定很多。」
  可為越聽越起勁,像那老婆子的話句句都與他有關係似地,他不由得問:「那麼,她到底住在什麼地方呢?」
  「我也不大清楚,有一次她沒來,人來我這裡找她。那人說,若是她來,就說北下窪八號有人找,她就知道了。」
  「北下窪八號,這是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老太太看他問得很急,很詫異地望著他。
  可為楞了大半天,再也想不出什麼話問下去。
  老太太也莫名其妙,不覺問此一聲:「怎麼,先生只打聽陳姑娘?難道她鬧出事來了麼?」
  「不,不,我打聽她,就是因為你的事,你不說從前都是她供給你麼?現在怎麼又不供給了呢?」
  「嗐!」老太太搖著頭,楂著拳頭向下一頓,接著說:「她前幾天來,偶然談起我兒子。她說我兒子的功勞,都教人給上在別人的功勞簿上了。她自己的事情也是飄飄搖搖,說不定那一天就要下來。她教我到老人院去掛個號,萬一她的事情不妥,我也有個退步,我到老人院去,院長說現在人滿了,可是還有幾個社會局的額,教我立刻找人寫稟遞到局裡去。我本想等陳姑娘來,請她替我辦,因為那晚上我們有點拌嘴,把她氣走了。她這幾天都沒來,教我很著急,昨天早晨,我就在局前的寫字攤花了兩毛錢,請那先生給寫了一張請求書遞進去。」
  「看來,你說的那位陳姑娘我也許認識,她也許就在我們局裡做事。」
  「是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她怎麼今日不同您來呢?」
  「她有三天不上衙門了。她說今兒下午去,我沒等她便出來啦。若是她知道,也省得我來。」
  老太太不等更真切的證明,已認定那陳姑娘就是在社會局的那一位。她用很誠懇的眼光射在可為臉上問:「我說,陳姑娘的事情是不穩麼?」
  「沒聽說,怕不至於罷。」
  「她一個月支多少薪水?」
  可為不願意把實情告訴她,只說:「我也弄不清,大概不少罷。」
  老太太忽然沉下臉去發出失望帶著埋怨的聲音說:「這姑娘也許嫌我累了她,不願意再供給我了,好好的事情在做著,平白地瞞我幹什麼!」
  「也許她別的用費大了,支不開。」
  「支不開?從前她有丈夫的時候也天天嚷窮。可是沒有一天不見她穿緞戴翠,窮就窮到連一個月給我幾塊錢用也沒有,我不信,也許這幾年所給我的,都是我兒子的功勞錢,瞞著我,說是她拿出來的。不然,我同她既不是親,也不是戚,她憑什麼養我一家?」
  可為見老太太說上火了,忙著安慰她說:「我想陳姑娘不是這樣人。現在在衙門裡做事,就是做一天算一天,誰也保不定能做多久,你還是不要多心罷。」
  老太太走前兩步,低聲地說:「我何嘗多心?她若是一個正經女人,她男人何致不要她。聽說她男人現時在南京或是上海當委員,不要她啦。他逃後,她的肚子漸漸大起來,花了好些錢到日本醫院去,才取下來。後來我才聽見人家說,他們並沒穿過禮服,連酒都沒請人喝過,怨不得拆得那麼容易。」
  可為看老太太一雙小腳站得進一步退半步的,忽覺他也站了大半天,腳步未免也移動一下。老太太說:「先生,您若不嫌髒就請坐坐,我去沏一點水您喝,再把那陳姑娘的事細細地說給您聽。」可為對於陳的事情本來知道一二,又見老太太對於她的事業的不明瞭和懷疑,料想說不出什麼好話。即如到醫院墮胎,陳自己對他說是因為身體軟弱,醫生說非取出不可。關於她男人遺棄她的事,全局的人都知道,除他以外多數是不同情於她的。他不願意再聽她說下去,一心要去訪北下窪八號,看到底是個什麼人家。於是對老太太說:「不用張羅了,您的事情,我明天問問陳姑娘,一定可以給你辦妥。我還有事,要到別處去,你請歇著罷。」一面說,一面踏出院子。
  老太太在後面跟著,叮嚀可為切莫向陳姑娘打聽,恐怕她說壞話。可為說:「斷不會,陳姑娘既然教你到老人院,她總有苦衷,會說給我知道,你放心罷。」出了門,可為又把才纔拿粉盒的手指舉到鼻端,且走且聞,兩眼象看見陳情就在他前頭走,彷彿是領他到北下窪去。
  北下窪本不是熱鬧街市,站崗的巡警很優遊地在街心踱來踱去。可為一進街口,不費力便看見八號的門牌,他站在門口,心裡想:「找誰呢?」他想去問崗警,又怕萬一問出了差,可了不得。他正在躊躇,當頭來了一個人,手裡一碗醬,一把蔥,指頭還吊著幾兩肉,到八號的門口,大嚷:「開門。」他便向著那人搶前一步,話也在急忙中想出來。
  「那位常到這裡的陳姑娘來了麼?」
  那人把他上下估量了一會,便問「那一位陳姑娘?您來這裡找過她麼?」
  「我……」他待要說沒有時,恐怕那人也要說沒有一位陳姑娘。許久才接著說:我跟人家來過,我們來找過那位陳姑娘,她一頭的劉海發不像別人燙得像石獅子一樣,說話象南方人。
  那人連聲說:「唔,唔,她不一定來這裡。要來,也得七八點以後。您貴姓?有什麼話請您留下,她來了我可以告訴她。」
  「我姓胡,只想找她談談,她今晚上來不來?」
  「沒準,胡先生今晚若是來,我替您找去。」
  「你到那裡找她去呢?」
  「哼,哼!!」那人笑著,說:「到她家裡,她家就離這裡不遠。」
  「她不是住在肉市嗎?」
  「肉市?不,她不住在肉市。」
  「那麼她住在什麼地方?」
  「她們這路人沒有一定的住所。」
  「你們不是常到寶積寺去找她麼?」
  「看來您都知道,是她告訴您她住在那裡麼?」
  可為不由得又要扯謊,說:「是的,她告訴過我。不過方纔我到寶積寺,那老太太說到這裡來找。」
  「現在還沒黑」,那人說時仰頭看看天,又對著可為說:「請您上市場去繞個彎再回來,我替您叫她去。不然請進來歇一歇,我叫點東西您用,等我吃過飯,馬上去找她。」
  「不用,不用,我回頭來罷。」可為果然走出胡同口,雇了一輛車上公園去,找一個僻靜的茶店坐下。
  茶已沏過好幾次,點心也吃過,好容易等到天黑了。十一月的黝雲埋沒了無數的明星,懸在園裡的燈也被風吹得搖動不停,遊人早已絕跡了,可為直坐到聽見街上的更夫敲著二更,然後踱出園門,直奔北下窪而去。
  門口仍是靜悄悄的,路上的人除了巡警,一個也沒有。他急進前去拍門,裡面大聲問:「誰?」
  「我姓胡。」
  門開了一條小縫,一個人露出半臉,問:「您找誰?」
  「我找陳姑娘」,可為低聲說。
  「來過麼?」那人問。
  可為在微光裡雖然看不出那人的面目,從聲音聽來,知道他並不是下午在門口同他回答的那一個。他一手急推著門,腳先已踏進去,隨著說:「我約過來的。」
  那人讓他進了門口,再端詳了一會,沒領他望那裡走,可為也不敢走了。他看見院子裡的屋干都像有人在裡面談話,不曉得進那間合適,那人見他不像是來過的。便對他說:「先生,您跟我走。」
  這是無上的命令,教可為沒法子不跟隨他,那人領他到後院去穿過兩重天井,過一個穿堂,才到一個小屋子,可為進去四圍一望,在燈光下只見鐵床一張,小梳妝桌一台放在窗下,桌邊放著兩張方木椅。房當中安著一個發不出多大暖氣的火爐,門邊還放著一個臉盆架,牆上只有兩三隻凍死了的蟈蟈,還囚在籠裡像妝飾品一般。
  「先生請坐,人一會就來。」那人說完便把門反掩著,可為這時心裡不覺害怕起來。他一向沒到過這樣的地方,如今只為要知道陳姑娘的秘密生活,冒險而來,一會她來了,見面時要說呢,若是把她羞得無地可容,那便造孽了。一會,他又望望那扇關著的門,自己又安慰自己說:「不妨,如果她來,最多是向她求婚罷了。……她若問我怎樣知道時,我必不能說看見她的舊粉盒子。不過,既是求愛,當然得說真話,我必得告訴她我的不該,先求她饒恕……。」
  門開了,喜懼交迫的可為,急急把視線連在門上,但進來的還是方纔那人。他走到可為跟前,說:「先生,這裡的規矩是先賞錢。」
  「你要多少?」
  「十塊,不多罷。」
  可為隨即從皮包裡取出十元票子遞給他。
  那人接過去。又說:「還請您打賞我們幾塊。」
  可為有點為難了,他不願意多納,只從袋裡掏出一塊,說:「算了罷。」
  「先生,損一點,我們還沒把茶錢和洗褥子的錢算上哪,多花您幾塊罷。」
  可為說:「人還沒來,我知道你把錢拿走,去叫不去叫?」
  「您這一點錢,還想叫什麼人?我不要啦,您帶著。」說著真個把錢都交回可為,可為果然接過來,一把就往口袋裡塞。那人見是如此,又搶進前楂住他的手,說:「先生,您這算什麼?」
  「我要走,你不是不替我把陳姑娘找來嗎?」
  「你瞧,你們有錢的人拿我們窮人開玩笑來啦?我們這裡有白進來,沒有白出去的。你要走也得,把錢留下。」
  「什麼,你這不是搶人麼?」
  「搶人?你平白進良民家裡,非奸即盜,你打什麼主意?」那人翻出一副凶怪的臉,兩手把可為拿定,又嚷一聲,推門進來兩個大漢,把可為團團圍住,問他:「你想怎樣?」可為忽然看見那麼些人進來,心裡早已著了慌,簡直鬧得話也說不出來。一會他才鼓著氣說:「你們真是要搶人麼?」
  那三人動手掏他的皮包了,他推開了他們,直奔到門邊,要開門,不料那門是望裡開的,門裡的鈕也沒有了。手滑,擰不動,三個人已追上來,他們把他拖回去,說:「你跑不了,給錢罷,舒服要錢買,不舒服也得用錢買。你來找我們開心,不給錢,成麼?」
  可為果真有氣了,他端起門邊的臉盆向他們扔過去,臉盆掉在地上,砰崩一聲,又進來兩個好漢,現在屋裡是五個打一個。
  「反啦?」剛進來的那兩個同聲問。
  可為氣得鼻息也粗了。
  「動手罷。」說時遲,那時快,五個人把可為的長掛子剝下來,取下他一個大銀表,一枝墨水筆,一個銀包,還送他兩拳,加兩個耳光。
  他們搶完東西,把可為推出房門,用手中包著他的眼和塞著他的口,兩個楂著他的手,從一扇小門把他推出去。
  可為心裡想:「糟了!他們一定下毒手要把我害死了!」手雖然放了,卻不曉得抵抗,停一回,見沒有什麼動靜,才把嘴裡手中拿出來,把綁眼的手中打開,四圍一望原來是一片大空地,不但巡警找不著,連燈也沒有。他心裡懊悔極了,到這時才疑信參半,自己又問:「到底她是那天酒店前的車伕所說的陳皮梅不是?」慢慢地踱了許久才到大街,要報警自己又害羞,只得急急雇了一輛車回公寓。
  他在車上,又把午間拿粉盒的手指舉到鼻端間,忽而覺得兩頰和身上的余痛還在,不免又去摩挲摩挲。在道上,一連打了幾個噴嚏,才記得他的大衣也沒有了。回到公寓,立即把衣服穿上,精神興奮異常,自在廳上踱來踱去,直到極疲乏的程度才躺在床上。合眼不到兩個時辰,睜開眼時,已是早晨九點,他忙爬起來坐在床上,覺得鼻子有點不透氣,於是急急下床教夥計提熱水來。過一會,又匆匆地穿上厚衣服,上街門去,
  他到辦公室,嚴莊和子清早已各在座上。
  「可為,怎麼今天晚到啦?」子清問。
  「傷風啦,本想不來的。」
  「可為,新聞又出來了!」嚴莊遞給可為一封信,這樣說。「這是陳情辭職的信,方才一個孩子交進來的。」
  「什麼?她辭職!」可為詫異了。
  「大概是昨天下午同局長鬧翻了。」子清用報告的口吻接著說,「昨天我上局長辦公室去回話,她已先在裡頭,我坐在室外候著她出來。局長照例是在公事以外要對她說些『私事』,我說的『私事』你明白。」他笑向著可為,「但是這次不曉得為什麼鬧翻了。我只聽見她帶著氣說:『局長,請不要動手動腳,在別的夜間你可以當我是非人,但在日間我是個人,我要在社會做事,請您用人的態度來對待我。』我正注神聽著,她已大踏步走近門前,接著說:『撤我的差罷,我的名譽與生活再也用不著您來維持了。』我停了大半天,至終不敢進去回話,也回到這屋裡。我進來,她已走了。老嚴,你看見她走時的神氣麼?」
  「我沒留神,昨天她進來,像沒坐下,把東西檢一檢便走了,那時還不到三點。」嚴莊這樣回答。
  「那麼,她真是走了。你們說她是局長的候補姨太,也許永不能證實了。」可為一面接過信來打開看,信中無非說些官話。他看完又摺起來,納在信封裡,按鈴叫人送到局長室。他心裡想陳情總會有信給他,便注目在他的桌上,明漆的桌面只有昨夜的宿塵,連紙條都沒有。他坐在自己的位上,回想昨夜的事情,同事們以為他在為陳情辭職出神,調笑著說:「可為,別再想了,找苦惱受幹什麼?方纔那送信的孩子說,她已於昨天下午五點鐘搭火車走了,你還想什麼?」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可為只回答:「我不想什麼,只估量她到底是人還是非人。」說著,自己摸自己的嘴巴,這又引他想起在屋裡那五個人待遇他的手段。他以為自己很笨,為什麼當時不說是社會局人員,至少也可以免打。不,假若我說是社會局的人,他們也許會把我打死咧。……無論如何,那班人都可惡,得通知公安局去逮捕,房子得封,傢具得充公。他想有理,立即打開墨盒,鋪上紙,預備起信稿,寫到「北下窪八號」,忽而記起陳情那個空粉盒。急急過去,抽開展子,見原物仍在,他取出來,正要望袋裡藏,可巧被子清看見。
  「可為,到她展裡拿什麼?」
  「沒什麼!昨天我在她座位上辦公,忘掉把我一盒日快丸拿去,現在才記起。」他一面把手插在袋裡,低著頭,回來本位,取出小手中來擤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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