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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心

作者:許地山
  

  武昌豎起革命的旗幟已經一個多月了。在廣州城裡的駐防旗人個個都心驚膽戰,因為殺滿州人的謠言到處都可以聽得見。這年的夏天,一個正要到任的將軍又在離碼頭不遠的地方被革命黨炸死,所以在這滿伏著革命黨的城市,更顯得人心惶惶。報章上傳來的消息都是民軍勝利,「反正」的省分一天多過一天。本城的官僚多半預備掛冠歸田;有些還能很驕傲地說:「腰間三尺帶是我殉國之具。」商人也在觀望著,把財產都保了險或移到安全的地方——香港或澳門,聽說一兩日間民軍便要進城,住在城裡的旗人更嚇得手足無措,他們真怕漢人屠殺他們。
  在那些不幸的旗人中,有一個人,每天為他自己思維,卻想不出一個避免目前的大難的方法。他本是北京一個世襲一等輕車都尉,隸屬正紅旗下,同時也曾中過舉人;這時在鎮粵將軍衙門裡辦文書。他的身材很雄偉,若不是額下的大髯鬍把他的年紀顯出來,誰也看不出他是五十多歲的人,那時已近黃昏,堂上的燈還沒點著,太太旁邊坐著三個從十一歲到十五六歲的子女,彼此都現出很不安的狀態。他也坐在一邊,捋著鬍子,沉靜地看著他的家人。
  「老爺,革命黨一來,我們要往那裡逃呢?」太太破了沉寂,很誠懇問她的老爺。
  「哼,望那裡逃?」他搖頭說:「不逃,不逃,不能逃。逃出去無異自己去找死,我每年的俸銀二百多兩,合起衙門裡的津貼和其它的入款也不過五六百兩,除掉這所房子以外也就沒有什麼餘款。這樣省省地過日子還可以支持過去,若一逃走,縱然革命黨認不出我們是旗人,僥倖可以免死,但有多少錢能夠支持咱家這幾口人呢?」
  「這倒不必老爺掛慮,這二十幾年來我私積下三萬多塊,我想咱們不如到海過去買幾畝地,就作了鄉下人也強過在這裡擔心。」
  「太太的話真是所謂婦人女子之見。若是那麼容易到鄉下去落戶,那就不用發愁了。你想我的身份能夠撇開皇上不顧嗎?做奴才得為主子,做人臣得為君上。他們漢官可以革命,咱們可就不能,革命黨要來,在我們的地位就得同他們開火;若不能打,也不能棄職而逃。」
  「那麼,老爺忠心為國一定是不逃了。萬一革命黨人馬上殺到這裡來,我們要怎辦呢?」
  「大丈夫可殺不可辱,我們自然不能愛他們的凌辱。等時候到來,再相機行事罷。」他看著他三個孩子,不覺黯然歎了一聲。
  太太也歎一聲,說:「我也是為這班小的發愁啊。他們都沒成人,萬一咱們兩口子盡了節,他們……」她說不出來了,只不歇地用手帕去擦眼睛。
  他問三個孩子說:「你們想怎麼辦呢?」一雙閃爍的眼睛注視著他們。
  兩個大孩子都回答說:「跟爹媽一塊兒死罷。」那十一歲的女兒麟趾好像不懂他們商量的都是什麼,一聲也不響,托著腮只顧想她自己的。
  「姑娘,怎麼今兒不響啦?你往常的話兒是最多的。」她父親這樣問她。
  她哭起來了,可是一句話也沒有。
  太太說:「她小小年紀,懂得什麼,別問她啦。」她叫:「姑娘到我跟前來罷。」趾兒抽噎著走到跟前,依著母親的膝下。母親為她捋捋鬢額,給她擦掉眼淚。
  他捋著鬍子,像理會孩子的哭已經告訴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得意地說;「我說小姑娘是很聰明的,她有她的主意。」隨即站起來又說:「我先到將軍衙門去,看看下午有什麼消息,一會兒就回來。」他整一整衣服,就出門去了。
  風聲越來越緊,到城裡豎起革命旗的那天,果然秩序大亂,逃的逃,躲的躲,搶的搶,該死的死。那位腰間帶著三尺殉國之具的大吏也把行李收束得緊緊地,領著家小回到本鄉去了。街上「殺盡滿州人」的聲音,也摸不清是真的,還是市民高興起來一時發出這得意的話。這裡一家把大門嚴嚴地關起來,不管外頭鬧得多麼凶,只安靜地在堂上排起香案,兩夫婦在正午時分穿起朝服向北叩了頭,表告了滿洲諸帝之靈,才退入內堂,把公服換下來。他想著他不能領兵出去和革命軍對仗,已經辜負朝廷豢養之恩,所以把他的官爵職位自己貶了,要用世奴資格報效這最後一次的忠誠。他斟了一杯醇酒遞給太太說:「太太請喝這一杯罷。」他自己也喝,兩個男孩也喝了,趾兒只喝了一點。在前兩天,太太把傭僕都打發回家,所以屋裡沒有不相干的人。
  兩小時就在這醇酒應酬中度過去。他並沒醉,太太和三個孩子已躺在床上睡著了。他出了房門,到書房去,從牆上取下一把寶劍,捧到香案前,叩了頭,再回到屋裡,先把太太殺死,再殺兩個孩子。一連殺了三個人,滿屋裡的血腥、酒味把他刺激得像瘋人一樣。看見他養的一隻狗正在門邊伏著,便順手也給它一劍,跑到廚房去把一隻貓和幾隻雞也殺了。他揮劍砍貓的時候,無意中把在灶邊灶君龕外那盞點著的神燈揮到劈柴堆上去,但他一點也不理會。正出了廚房門口,馬圈裡的馬嘶了一聲,他於是又趕過去照馬頭一砍。馬不曉得這是它盡節的時候,連踢帶跳,用盡力量來躲開他的劍。他一手揪住絡頭的繩於,一手儘管望馬頭上亂砍,至終把它砍倒。
  回到上房,他的神情已經昏迷了,扶著劍,瞪眼看著地上的血跡。他發現麟趾不在屋裡,剛才並沒殺她,於是提起劍來,滿屋裡找。他怕她藏起來,但在屋裡無論怎樣找,看看床的,開開櫃門,都找不著。院裡有一口井,井邊正留著一隻麟趾的鞋。這個引他到井邊來。他扶著井欄,探頭望下去;從他兩肩透下去的光線,使他覺得井底有衣服浮現的影兒,其實也看不清楚。他對著井底說:「好,小姑娘,你到底是個聰明孩子,有主意!」他從地上把那只鞋撿起來,也扔在井裡。
  他自己問:「都完了,還有誰呢?」他忽然想起在衙門裡還有一匹馬,它也得盡節。於是忙把寶劍提起,開了後園的門,一直望著衙門的馬圈裡去。從後園門出去是一條偏僻的小街,常時並沒有什麼人往來,那小街口有一座常關著大門的佛寺。他走過去時,恰巧老和尚從街上回來,站在寺門外等開門,一見他滿身血跡,右手提劍,左手上還在滴備,便搶前幾步攔住他說:「太爺,您怎麼啦?」他見有人攔住,眼睛也看不清,舉起劍來照著和尚頭便要砍下去。老和尚眼快,早已閃了身子,等他砍了空,再奪他的劍。他已沒氣力了,看著老和尚一言不發。門開了,老和尚先扶他進去,把劍靠韋陀香案邊放著,然後再扶他到自己屋裡,給他解衣服;又忙著把他自己的大衲給他披上,並且為他裹手上的傷,他漸次清醒過來,覺得左手非常地痛,才記起方才砍馬的時候,自己的手碰著了刃口。他把老和尚給他裹的布條解開看時,才發現了兩個指頭已經沒了,這一個感覺更使他格外痛楚。屠人雖然每日屠豬殺羊,但是一見自己的血,心也會軟,不說他趁著一時的義氣演出這出慘劇,自然是受不了。痛是本能上保護生命的警告,去了指頭的痛楚已經使他難堪,何況自殺!但他的意志,還是很剛強,非自殺不可。老和尚與他本來很有交情,這次用很多話來勸尉他,說城裡並沒有屠殺旗人的事情;偶然街上有人這樣嚷,也不過是無意識的話罷了。他聽著和尚的勸解,心情漸漸又活過來。正在相對著沒有話說的時候,外邊嚷著起火,哨聲、鑼聲,一齊送到他們耳邊。老和尚說:「您請躺下歇歇罷,待老納去出看看。」
  他開了寺門,只見東頭烏太爺的房子著了火。他不聲張,把烏太爺扶到床上躺下,看他漸次昏睡過去,然後把寺門反扣著,走到烏家門前,只見一簇人丁趕著在那裡拆房子。水龍雖有一架,又不夠用。幸而過了半小時,很多人合力已把那幾間房子拆下來,火才熄了。
  和尚回來,見烏太爺還是緊緊地紮著他的手,歪著身子,在那裡睡,沒驚動他。他把才纔放在韋陀龕那把劍收起來,才到禪房打坐去。
  

  在辛亥革命的時候,像這樣全家為那權貴政府所擁戴的孺子死節的實在不多。當時麟趾的年紀還小,無論什麼都怕,死自然是最可怕的一件事。他父親要把全家殺死的那一天,她並沒喝多少酒,但也得裝睡,她早就想定了一個逃死的方法,總沒機會去試。父親看見一家人都醉倒了,到外邊書房去取劍的時候,她便急忙地爬起來,跑出院子。因為跑得快,恰巧把一隻鞋子躋掉了。她趕快退回幾步,要再穿上,不提防把鞋子一踢,就撞到那井欄旁邊。她顧不得去撿鞋,從院子直跑到後園。後園有一棵她常爬上去玩的大榕樹,但是家裡的人都不曉得她會上樹。上榕樹本來很容易,她家那棵,尤其容易上去。她到樹下,急急把身子聳上去,蹲在那分出四五杈的樹幹上。平時她蹲在上頭,底下的人無論從那一方面都看不見。那時她只顧躲死,並沒計較往後怎樣過。蹲在那裡有一刻鐘左右,忽然聽見父親叫她,他自然不曉得麟趾在樹上。她也不答應,越發蹲伏著,容那濃綠的密葉把她掩藏起來。不久她又聽見父親的腳步像開了後門出去的樣子。她正在想著,忽然從廚房起了火。廚房離那榕樹很遠,所以人們在那裡拆房子救火的時候,她也沒下來。天已經黑了,那晚上正是十五,月很明亮,在樹上蹲了幾點鐘,倒也不理會。可是樹上不曉得歇著什麼鳥,不久就叫一聲,把她全身的毛髮都嚇豎了。身體本來有點冷,加上夜風帶那種可怕的鳥聲送到她耳邊,就不由得直打抖擻。她不能再藏在樹上,決意下來看看。然而怎麼也起不來,從腿以下,簡直麻痺得像長在樹上一樣。好容易慢慢地把腿伸直了,一面抖擻著下了樹,摸到園門,原來她的臥房就靠近園門。那一下午的火,只燒了廚房,她母親的臥房、大廳和書房,至於前頭的轎廳和後面她的臥房連著下房都還照舊。她從園門閃入她的臥房,正要上床睡覺時候,忽然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心疑是鬼,趕緊把房門關起來。從窗戶看見兩個人拿著牛眼燈由轎廳那邊到她這裡來,心裡越發害怕。好在屋裡沒燈,趁著外頭的燈光還沒有射進來,她便蹲在門後。那兩人一面說著,出了園門,她才放心。原來他們是那條街的更夫,因為她家沒人,街坊叫他們來守夜。他們到後園,大概是去看看後園通小街那道門關沒關罷。不一會他們進來,又把園門關上。聽他們的腳音,知道旁邊那間下房,他們也進去看過,正想爬到床後去,他們已來推她的門,於是不敢動彈,還是蹲在門後。門推不開,他們從窗戶用燈照了一下。她在門後聽見其中一個人說:「這間是鎖著的,裡頭倒沒有什麼。」他們並不一定要進她的房間,那時她真像遇了赦一般,不曉得為什麼緣故,當時只不願意他們知道她在裡頭。等他們走遠了,才起來,坐在小椅上,也不敢上床睡,只想著天明時待怎辦。她決定要離開她的家,因為全家的人都死了,若還住在家裡,有誰來養活她呢?雖然彷彿聽見她父親開了後園門出去,但以後他回來沒有,她又不理會,她想他一定是自殺了。前天晚上,當她父親問過她的話,上了衙門以後,她私下問過母親:「若是大家都死了,將來要在什麼地方相見呢?」她母親歎了一口氣說:「孩子,若都是好人,我們就會在神仙的地方相見,我們都要成仙哪。」常聽見她母親說城外有個什麼山,山名她可忘記了,那裡常有神仙出來度人。她想著不如去找神仙罷,找到神仙就能與她一家人相見了。她想著要去找神仙的事,使她心膽立時健壯起來,自己一人在黑屋裡也不害怕,但盼著天快亮,她好進行。
  雞已啼過好幾次,星星也次第地隱沒了。初醒的雲漸漸現出灰白色,一片一片像魚鱗擺在天上。於是她輕輕地開了房門,出到院子來,她想「就這樣走嗎」,不,最少也得帶一兩件衣服。於是回到屋裡,打開箱子,拿出幾件衣服和梳篦等物,包成一個小包,再出房門。藏錢的地方她本知道,本要去拿些帶在身邊,只因那裡的房頂已經拆掉了,冒著險進去,雖然沒有妨礙,不過那兩人還在轎廳睡著,萬一醒來,又免不了有麻煩,再者,設使遇見神仙,也用不著錢。她本要到火場裡去,又伯看見父母和二位哥哥的屍體,只遠遠地望著,作為拜別的意思。她的眼淚直流,又不敢放聲哭;回過身去,輕輕開了園門,再反扣著。經過馬圈,她看見那馬躺在槽邊,槽裡和地上的血已經凝結,顏色也變了。她站在圈外,不住地掉淚。因為她很喜歡它,每常騎它到箭道去玩。那時天已大亮了,正在低著頭看那死馬的時候,眼光忽然觸到一樣東西,使她心傷和膽戰起來。進前兩步從馬槽下撿起她父親的一節小指頭,她認得是父親左手的小指頭。因為他只留這個小指的指甲,有一寸多長,她每喜歡摸著它玩。當時她也不顧什麼,趕緊取出一條手帕,緊緊把她父親的小指頭裹起來,揣在懷裡。她開了後園的街門,也一樣地反扣著。夾著小包袱,出了小街,便急急地向北門大街放步。幸虧一路上沒人注意她,故得優遊地出了城。
  舊歷十月半的郊外,雖不像夏天那麼青翠,然而野草園蔬還是一樣地綠。她在小路上,不曉得已經走了多遠,只覺身體疲乏,不得已暫坐在路邊一棵榕樹根上小歇,坐定了才記得她自昨天午後到歇在道旁那時候一點東西也沒入口!眼前固然沒有東西可以買來充飢,縱然有,她也沒錢。她隱約聽見泉水激流的聲音,就順著找去,果然發現了一條小溪,那時一看見水,心裡不曉得有多麼快活,她就到水邊一掬掬地喝。沒東西吃,喝水好像也可以飽,她居然把疲乏減少了好些。於是夾著包袱又望前跑。她慢慢地走,用盡了誠意要會神仙,但看見路上的人,並沒有一個像神仙。心裡非常納悶,因為走的路雖不多,太陽卻漸漸地西斜了。前面露出幾間茅屋,她雖然沒曾向人求乞過,可知道一定可以問人要一點東西吃,或打聽所要去的山在那裡。隨著路徑拐了一個彎,就看見一個老頭子在她前面走。看他穿著一件很寬的長袍,扶著一支黃褐色的枴杖,鬚髮都白了,心裡暗想:「這位莫不就是神仙麼」,於是搶前幾步,恭恭敬敬地問:「老伯父,請告訴我那座有神仙的山在什麼地方?」他好像沒聽見她問的是什麼話,她問了幾遍,他總沒回答,只問:「你是迷了道的罷?」麟趾搖搖頭。他問:「不是迷道,這麼晚,一個小姑娘夾著包袱,在這樣的道上走,莫不是私逃的小丫頭?」她又搖搖頭。她看他打扮得像學塾裡的老師一樣,心裡想著他也許是個先生。於是從地下撿起一塊有稜的石頭,就路邊一棵樹幹上畫了「我欲求仙去」幾個字。他從胸前的綠鯊皮眼鏡匣裡取出一副直徑約有一寸五分的水晶鏡子架在鼻上。看她所寫的,便笑著對她說:「哦,原來是求仙的!你大概因為寫的是『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的仿格,想著古人有這回事,所以也要倣傚倣傚。但現在天已漸漸晚了,不如先到我家歇歇,再往前走罷。」她本想不跟他去,只因問他的話也不能得著滿意的指示,加以肚子實餓了,身體也乏了,若不答應,前路茫茫,也不是個去處,就點頭依了他,跟著他走。
  走不遠,渡過一道小橋,來到茅舍的籬邊。初冬的籬笆上還掛些未殘的豆花。晚煙好像一匹無盡長的白鏈,從遠地穿林織樹一直來到籬笆與茅屋的頂巔。老頭子也不叫門,只伸手到籬門裡把閂撥開了。一隻帶著金鈴的小黃狗搶出來,吠了一兩聲,又到她跟前來聞她。她退後兩步,老頭子把它轟開,然後攜著她進門。屋邊一架瓜棚,黃萎的南瓜籐,還凌亂地在上頭繞著。雞已經站在棚上預備安息了。這些都是她沒見過的,心裡想大概這就是仙家罷。剛踏上小台階,便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出來迎著,她用手作勢,好像問「這位小姑娘是誰呀」,他笑著回答說:「她是求仙迷了路途的。」回過頭來,把她介紹給她,說:「這是我的孫女,名叫宜姑。」
  他們三個人進了茅屋,各自坐下。屋裡邊有一張紅漆小書桌,老頭子把他的孫女叫到身邊,教她細細問麟趾的來歷。她不敢把所有的真情說出來,恐怕他們一知道她是旗人或者就於她不利。她只說:「我的父母和哥哥前兩天都相繼過去了。剩下我一個人,沒人收養,所以要求仙去。」她把那令人傷心的事情瞞著,孫女把她的話用他們彼此通曉的方法表示給老頭子知道。老頭子覺得她很可憐,對她說,他活了那樣大年紀也沒有見過神仙,求也不一定求得著,不如暫時住下,再定奪前程,他們知道她一天沒吃飯,宜姑就趕緊下廚房,給她預備吃的。晚飯端出來,雖然是紅薯粥和些小醬菜,她可吃得津津有味。回想起來,就是不餓,也覺得甘美。飯後,宜姑領她到臥房去。一夜的話把她的意思說轉了一大半。
  

  麟趾住在這不知姓名的老頭子的家已經好幾個月了。老人曾把附近那座白雲山的故事告訴過她。她只想著去看安期生升仙的故跡,心裡也帶著一個遇仙的希望。正值村外木棉盛開的時候,十丈高樹,枝枝著花,在黃昏時候看來直像一座萬盞燈台,燦爛無比。閩、粵的樹花再沒有比木棉更壯麗的,太陽剛升到與綠禾一樣高的天涯,麟趾和宜姑同在樹下撿落花來做玩物,談話之間,忽然動了游白雲山的念頭。從那村到白雲山也不過是幾里路,所以她們沒有告訴老頭子,到廚房裡吃了些東西,還帶了些薯干,便到山裡玩去。天還很早,榕樹上的白鷺飛去打早食還沒歸巢,黃鵬卻已唱過好幾段宛囀的曲兒,在田間和林間的人們也唱起歌了。到處所聽的不是山歌,便是秧歌。她們兩個有時為追粉蝶,誤入那籬上纏裡野薔薇的人家;有時為捉小魚涉入小溪,濺濕了衣袖。一路上嘻嘻嚷嚷,已經來到山裡。微風吹拂山徑旁的古松,發出那微妙的細響。著在枝上的多半是嫩綠的松球,襯著山坡上的小草花,和正長著的薇蕨,真是綺麗無匹。
  她們坐在石上休息,宜姑忽問:「你真信有神仙麼?」
  麟趾手裡撩著一枝野花,漫應說:「我怎麼不信!我母親曾告訴我有神仙,她的話我都信。」
  「我可沒見過,我祖父老說沒有,他所說的話,我都信。他既說沒有,那定是沒有了。」
  「我母親說有,那定是有,怕你祖父沒見過罷。我母親說,好人都會成仙,並且可以和親人相見哪,仙人還會下到凡間救度他的親人,你聽過這話麼?」
  「我沒聽見過。」
  說著他們又起行,游過了鄭仙巖,又到菖蒲澗去,在山泉流處歇了腳。下游的石上,那不知名的山禽在那裡洗午澡,從亂去堆積處,露出來的陽光指示她們快到未時了,麟趾一意要看看神仙是什麼樣子,她還有登摩星嶺的勇氣。她們走過幾個山頭,不覺把路途迷亂了。越走越不是路,她們巴不得立刻下山,尋著原路回到村裡。
  出山的路被她們找著了,可不是原來的路徑,夕陽當前,天涯的白雲已漸漸地變成紅霞。正在低頭走著,前面來了十幾個背槍的大人物,宜姑心裡高興,等他們走近跟前,便問其中的人燕塘的大路在那一邊。那班人聽說她們所問的話,知道是兩隻迷途的羊羔,便說他們也要到燕塘去。宜姑的村落正離燕塘不遠,所以跟著他們走。
  原來她們以為那班強盜是神仙的使者,安心隨著他們走。走了許久,二人被領到一個破窯裡,那裡有一個人看守著她們,那班人又匆忙地走了。麟趾被日間遊山所受的快活迷住,沒想到、也沒經歷過在那山明水秀的仙鄉會遇見這班混世魔王。到被囚起來的時候,才理會她們前途的危險。她同宜姑苦口求那人憐恤她們,放她們走。但那人說若放了她們,他的命也就沒了。宜姑雖然大些,但到那時,也恐嚇得說出不話來。麟趾到底是個聰明而肯犧牲的孩子,她對那人說:「我家祖父年紀大了,必得有人伺候他,若把我們兩人都留在這裡,恐怕他也活不成。求你把大姊放回去罷,我寧願在這裡跟著你們。」那人毫無惻隱之心,任她們怎樣哀求,終不發一言,到他覺得麻煩的時候,還喝她們說:「不要瞎吵!」
  丑時已經過去,破窯裡的油燈雖還閃著豆大的火花,但是燈心頭已結著很大的燈花,不時迸出火星和發出嘩剝的響,油盞裡的油快要完了。過些時候,就聽見人馬的聲音越來越近,那人說:「他們回來了。」他在窯門邊把著,不一會,大隊強盜進來,卸了髒物,還虜來三個十幾歲的女學生。
  在破窯裡住了幾天,那些賊人要她們各人寫信回家拿錢來贖,各人都一一照辦了,最後問到麟趾和宜姑,麟趾看那人的容貌很像她大哥,但好幾次問他叫他,他都不大理會,只對著她冷笑。雖然如此,她仍是信他是大哥,不過仙人不輕易和凡人認親罷了。她還想著,他們把她帶到那裡也許是為教她們也成仙。宜姑比較懂事,說她們是孤女,只有一個耳聾的老祖父,求他們放她們兩人回去。他們不肯,說:「只有白拿,不能白放。」他們把贓物檢點一下,頭目叫兩個夥計把那幾個女學生的家書送到郵局去,便領著大隊同幾個女子,趁著天還未亮出了破窯,向著山中的小徑前進。不曉得走了多少路程,又來到一個寨。群賊把那五個女子安置在一間小屋裡。過了幾天,那三個女學生都被帶走,也許是她們的家人花了錢,也許是被移到到處去。他們也去打聽過宜姑和麟趾的家境,知道那聾老頭花不起錢來贖,便計議把她們賣掉。
  宜姑和麟趾在荒寨裡為他們服務,他們都很喜歡。在不知不覺中又過了幾個星期。一天下午他們都喜形於色回到荒寨,兩個姑娘忙著預備晚飯。端菜出來,眾人都注目看著她們。頭目對大姑娘說:「我們以後不再幹這生活了,明天大家便要到惠州去投入民軍。我們把你配給廖兄弟。」他說著,指著一個面目長得十分俊秀、年紀在二十六七左右的男子,又往下說:「他叫廖成,是個白淨孩子,想一定中你的意思。」他又對麟趾說:「小姑娘年紀太小,沒人要,黑牛要你做女兒,明天你就跟著他過,他明天以後便是排長了。」他呶著嘴向黑牛指示麟趾,黑牛年紀四十左右,滿臉橫肉,看來像很凶殘。當時兩個女孩都哭了,眾人都安慰她們。頭目說:「廖兄弟的喜事明天就要辦的,各人得早起,下山去搬些吃的,大家熱鬧一回。」
  他們圍坐著談天,兩個女孩在廚房收拾食具,小姑娘神氣很鎮定,低聲問宜姑說:「怎辦?」宜姑說:「我沒主意,你呢?」
  「我不願意跟那黑鬼,我一看他,怪害怕的,我們逃罷。」
  「不成,逃不了!」宜姑搖頭說。
  「你願意跟那強盜?」
  「不,我沒主意。」
  她們在廚房沒想出什麼辦法,回到屋裡,一同躺在稻草褥上,還繼續地想。麟趾打定主意要逃,宜姑至終也贊成她,她們知道明天一早趁他們下山的時候再尋機會。
  一夜的幽暗又叫朝雲抹掉,果然外頭的兄弟們一個個下山去預備喜筵。麟趾扯著宜姑說:「這是時候,該走了。」她們帶著一點吃的,匆匆出了小寨。走不多遠,宜姑住了步,對麟趾說:「不成,我們這一走,他們回寨見沒有人,一定會到處追尋,萬一被他們再抓回去,可就沒命了。」麟趾沒說什麼,可也不願意回去。宜姑至終說:「還是你先走罷,我回去張羅他們,他們問你的時候,我便說你到山裡撿柴去。你先回到我公公那裡去報信也好。」她們商量妥當,麟趾便從一條那班兄弟們不走的小道下山去。宜姑到看不見她,才掩淚回到寨裡。
  小姑娘雖然學會晝伏夜行的方法,但在亂山中,夜行更是不便,加以不認得道路,遇險的機會很多,走過一夜,第二夜便不敢走了。她在早晨行人稀少的時候,遇見婦人女子才敢問道,遇見男子便藏起來。但她常走錯了道,七大的糧已經快完了,那晚上她在小山崗上一座破廟歇腳。霎時間,黑雲密佈,大雨急來,隨著電閃雷鳴。破廟邊一棵枯樹教雷劈開,雷音把麟趾的耳鼓幾乎震破,電光閃得更是可怕。她想那破廟一定會塌下來把她壓死,只是蹲在香案底下打抖擻。好容易聽見雨聲漸細,雷也不響,她不敢在那裡逗留,便從案下爬出來。那時雨已止住了,天際仍不時地透漏著閃電的白光,使蜿蜒的山路,隱約可辨。她走出廟門,待要往前,卻怕迷了路途,站著儘管出神。約有一個時辰,東方漸明,鳥聲也次第送到她耳邊,她想著該是走的時候,背著小包袱便離開那座破廟。一路上沒遇見什麼人,朝霧斷續地把去處遮攔著,不曉得從什麼地方來的泉聲到處都聽得見。正走著,前面忽然來了一隊人,她是個驚弓之鳥,一看見便急急向路邊的小叢林鑽進去。那裡堤防到那剛被大雨洗刷過的山林濕滑難行,她沒力量攀住些草木,一任雙腳溜滑下去,直到山麓。她的手足都擦破了,腰也酸了,再也不能走。疲乏和傷痛使她不能不躺在樹林裡一塊鋪著朝陽的平石上昏睡。她腿上的血,殷殷地流到石上,她一點也不理會。
  林外,向北便是越過梅嶺的大道,往來的行旅很多。不知經過幾個時辰,麟趾才在沉睡中覺得有人把她抱起來,睜眼一看,才知道被抱到一群男女當中。那班男女是走江湖賣藝的,一隊是屬於賣武耍把戲的黃勝,一隊是屬耍猴的杜強。麟趾是那耍猴的抱起來的,那賣武的黃勝取了些萬應的江湖秘藥來,敷她的傷口。他問她的來歷,知道她是迷途的孤女,便打定主意要留她當一名藝員,耍猴用不著女子,黃勝便私下向杜強要麟趾。社強一時任俠,也就應許了。他只聲明將來若是出嫁得的財禮可以分些給他。
  他們騙麟趾說他們是要到廣州去,其實他們的去向無定,什麼時候得到廣州,都不能說。麟趾信以為真,便請求跟著他們去。那男人騰出一個竹籮,教她坐在當中,他的妻子把她挑起來。後面跟著的那個人也挑著一擔行頭,在他肩膀上坐著一隻獼猴。他戴的那頂寬緣鑲雲紋的草笠上開了一個小圓洞,獼猴的頭可以從那裡伸出來。那人後面還跟著一個女子,牽著一隻綿羊和兩隻狗,綿羊馱著兩個包袱,最後便是扛刀槍的,麟趾與那一隊人在斜陽底下向著滿被野雲堆著的山徑前進,一霎時便不見了。
  

  自從麟趾被騙以後,三四年間,就跟著那隊人在江湖上往來。她去求神仙的勇氣雖未消滅,而幼年的幻夢卻漸次清醒。幾年來除掉看一點淺近的白話報以外,她一點書也沒有念,所認得的字仍是在家的時候學的,深字甚至忘掉許多。她學會些江湖伎倆,如半截美人、高躍、踏索、過天橋等等,無一不精,因此被全班的人看為台柱子,班主黃勝待她很好,常怕她不如意,另外給她好飲食。她同他們混慣了,也不覺得自己舉動下流。所不改的是她總沒有捨棄掉終有一天全家能夠聚在一起的念頭。神仙會化成人到處遊行的話是她常聽說的,幾年來,她安心跟著黃勝走江湖,每次賣藝總是目光灼灼注視著圍觀的人們,人們以她為風騷,她卻在認人。多少次誤認了面貌與她父親或家人相彷彿的觀眾。但她仍是希望著,注意著,沒有一時不思念著。
  他們真個回到離廣州不遠的一個城,住在真武廟傾破的後殿。早飯已經吃過,正預備下午的生意。黃勝坐在台階上抽煙等著麟趾,因為她到街上買零碎東西還沒回來。
  從廟門外驀然進來一個人,到黃勝跟前說:「勝哥,一年多沒見了!」老杜搖搖頭,隨即坐在台階上說:「真不濟,去年那頭綿羊死掉,小山就悶病了。它每出場不但不如從前活潑,而且不聽話,我氣起來,打了它一頓。那不畜生,可也奇怪,幾天不吃東西,也死了。從它死後,我一點買賣也沒做,指望贏些錢再買一隻羊和一隻猴,可是每賭必輸,至終把行頭都押出去了,現在來專意問大哥借一點。」
  黃勝說:「我的生意也不很好,那裡有錢借給你使。」
  老杜是打定主意的,他所要求非得不可。他說:「若是沒錢,就把人還我。」他的意思是指麟趾。
  老黃急了,緊握著手,回答他說:「你說什麼?那個人是你的?」
  「那女孩子是我撿的,自然屬於我。」
  「你要,當時為何不說?那時候你說耍猴用不著她;多一個人養不起,便把她讓給我。現在我已養了好幾年,教會她各樣玩藝,你來要回去,天下沒有這個道理。」
  「看來你是不願意還我了。」
  「說不上還不還,難道我這幾年的心血和錢財能白費了麼?我不是說以後得的財禮分給你嗎?」
  「好,我拿錢來贖成不成?」老杜自然等不得,便這樣說。
  「你!拿錢來贖?你有錢還是買一隻羊、一隻猴耍耍去罷,麟趾,怕你贖不起。」老黃捨不得放棄麟趾,並且看不起老杜,想著他沒有贖她的資格。
  「你要多少呢?」
  「五百,」老黃說了,又反悔說,「不,不,我不能讓你贖去,她不是你的人,你再別廢話了。」
  「你不讓我贖,不成。多會我有五百元,多會我就來贖。」老杜沒得老黃的同意,不告辭便出廟門去了。
  自此以後,老杜常來跟老黃搗麻煩,但麟趾一點也不知道是為她的事,她也沒去問。老黃怕以後更麻煩,心裡倒想先把她嫁掉,省得老杜屢次來胡纏,但他總也沒有把這意思給麟趾說,他也不怕什麼,因為他想老杜手裡一點文據都沒有,打官司還可以佔便宜。他暗地裡托媒給麟趾找主,人約他在城隍廟戲台下相看,那地方是老黃每常賣藝的所在。相看的人是個當地土豪的兒子,人家叫他做郭太子。這消息給老杜知道,到廟裡與老黃理論,兩句不合,便動了武。幸而麟趾從外頭進來,便和班裡的人把他們勸開;不然,會鬧出人命也不一定,老杜罵到沒勁,也就走了。
  麟趾問黃勝到底是怎麼回事。老黃沒敢把實在的情形告訴她,只說老杜老是來要錢使,一不給他,他便罵人。他對麟趾說:「因他知道我們將有一個闊堂會,非借幾個錢去使使不可。可是我不曉得這一宗買賣做得成做不成,明天下午約定在廟裡先耍著看,若是合意,人家才肯下定哪。你想我怎能事前借給他錢使!」
  麟趾聽了,不很高興,說:「又是什麼堂會!」
  老黃說:「堂會不好麼?我們可以多得些賞錢,姑娘不喜歡麼?」
  「我不喜歡堂會,因為看的人少。」
  「人多人少有什麼相干,錢多就成了。」
  「我要人多,不必錢多。」
  「姑娘,那是怎講呢?」
  「我希望在人海中能夠找著我的親人。」
  黃勝笑了,他說:「姑娘!你要找親人,我倒想給你找親哪,除非你出閣,今生莫想有什麼親人,你連自己的姓都忘掉了!哈哈!」
  「我何嘗忘掉?不過我不告訴人罷了,我的親人我認得,這幾年跟著你到處走,你當我真是為賣藝麼?你帶我到天邊海角,假如有遇見我的親人的一天,我就不跟你了。」
  「這我倒放心,你永遠是遇不著的。前次在東莞你見的那個人,便說是你哥哥,楞要我去把他找來。見面談了幾句話,你又說不對了!今年年頭在增城,又錯認了爸爸!你記得麼?哈哈!我看你把心事放開罷。人海茫茫,那個是你的親人?倒不如過些日子,等我給你找個好主,若生下一男半女,我保管你享用無盡。那時,我,你的師父,可也叨叨光呀。」
  「師父別說廢話,我不愛聽。你不信我有親人,我偏要找出來給你看。」麟趾說時像有了氣。
  「那麼,你的親人卻是誰呢?」
  「是神仙。」麟趾大聲地說。
  老黃最怕她不高興,趕緊轉帆說:「我逗你玩哪,你別當真,我們還是說些正經的罷,明天下午無論如何,我們得多賣些力氣。我身邊還有十幾塊錢,現在就去給你添些頭面。我一會兒就回來。」他笑著拍麟趾的肩膀,便自出去了。
  第二天下午,老黃領著一班藝員到藝場去,郭太子早已在人圈中佔了一條板凳坐下。麟趾裝飾起來,招得圍觀的人越多,一套一套的把戲都演完,輪到麟趾的踏索,那是她的拿手技術。老黃那天便把繩子放長,兩端的鐵釬都插在人圈外頭。她一面走,一面演各種把式。正走到當中,啊,繩子忽然斷了!麟趾從一丈多高的空間摔下來。老黃不顧救護她,只嚷說:「這是老杜干的」,連罵帶咒,跳出人圈外到繩折的地方。觀眾以為麟趾摔死了,怕打官司時被傳去做證人,一哄而散。有些人回身注視老黃,見他追著一個人往人叢中跑,便跟過去趁熱鬧。不一會,全場都空了。老黃追那人不著,氣喘喘地跑回來,只見那兩個夥計在那裡收拾行頭。行頭被眾人踐踏,破壞了不少:刀槍也丟了好幾把;麟趾也不見了。夥計說人亂的時候他們各人都緊伏在兩箱行頭上頭,沒看見麟趾爬起來,到人散後,就不見她躺在地上。老黃無奈,只得收拾行頭,心裡想這定是老杜設計把麟趾搶走,回到廟裡再去找他計較,藝場中幾張殘破的板凳也都堆在一邊。老鴉從屋脊飛下來啄地上殘餘的食物;樹花重複發些清氣,因為滿身汗臭的人們都不見了。
  黃勝找了老杜好幾天都沒下落,到郭太子門上訴說了一番。郭太子反說他是設局騙他的定錢,非把他押起來不可。老黃苦苦哀求才脫了險。他出了郭家大門,垂頭走著,拐了幾個彎,驀地裡與老杜在巷尾一個犄角上撞個滿懷。「好,冤家路窄!」黃勝不由分說便伸出右手把老杜揪住。兩隻眼睛瞪得直像冒出電來,氣也粗了。老杜一手擅住老黃的右手,冷不防給他一拳。老黃哪裡肯讓,一腳便踢過去,指著他說:「你把人藏在那裡?快說出來,不然,看老子今天結束了你。」老杜退到牆犄角上,紮好馬步,兩拳瞄準老黃的腦袋說:「呸!你問我要人!我正要問你呢。你同郭太子設局,把所得的錢,半個也不分給我,反來問我要人。」說著,往前一跳,兩拳便飛過來,老黃閃得快,沒被打著。巷口看熱鬧的人越圍越多,巡警也來了。他們不願意到派出所去,敷衍了巡警幾句話,便教眾人擁著出了巷口。
  老杜跟著老黃,又走過了幾條街。
  老黃說:「若是好漢,便跟我回家分說。」
  「怕你什麼?去就去!」老杜堅決地說。
  老黃見他橫得很,心裡倒有點疑惑。他問:「方纔你說我串通郭太子,不分給你錢,是從那裡聽來的狗謠言?」
  「我還在我面前裝呆!那天在場上看把戲的大半是郭家的手腳,你還瞞誰?」
  「我若知道這事,便教我男盜女娼。那天郭太子約定來看人是不錯,不過我已應許你,所得多少總要分給你,你為什麼又到場上搗亂?」
  老杜瞪眼看著他,說:「這就是胡說!我搗什麼亂?你們說了多少價錢我一點也不知道,那天我也不在那裡,後來在道上就見郭家的人們擁著一頂轎子過去,一打聽,才知道是從廟裡扛來的。」
  老黃住了步,回過頭來,詫異地說:「郭太子!方纔我到他那裡,幾乎教他給押起來。你說的話有什麼憑據?」
  「自然有不少憑據。那天是誰把繩子故意拉斷的?」老杜問。
  「你!」
  「我!我告訴你,我那天不在場,一定是你故意做成那樣局面,好教郭太子把人搶走。」
  老黃沉吟了一會,說:「這我可明白了。好兄弟,我們可別打了,這事一定是郭家的人幹的。」他把才纔郭家的人如何蠻橫,為老杜說過一遍。兩個人彼此埋怨,可也沒奈他何,回到真武廟,大家商量怎樣打聽麟趾的下落。他們當然不敢打官司,也不敢闖進郭府裡去要人,萬一不對,可了不得。
  老杜和黃勝兩人對坐著。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發,各自急抽著煙卷。
  

  郭家的人們都忙著檢點東西,因為地方不靖,從別處開來的軍隊進城時難免一場搶掠。那是一所五進的大房子,西邊還有一個大花園,各屋裡的陳設除椅、桌以外,其餘的都已裝好,運到花園後面的石庫裡,花園裡還留下一所房子沒有收拾。因為郭太子新娶的新奶奶忌諱多,非過百日不許人搬動她屋子裡的東西。
  窗外種著一叢碧綠的芭蕉,連著一座假山直通後街的牆頭。屋裡一張紫檀嵌牙的大床,印度紗帳懸著,雲石椅、桌陳設在南窗底下。瓷瓶裡插的一簇鮮花,香氣四溢。牆上掛的字畫都沒有取下來,一個康熙時代的大自鳴鐘的擺子在靜悄悄的空間的得地作響,鏈子末端的金葫蘆動也不動一下。在窗欞下的貴妃床上坐著從前在城隍廟賣藝的女郎,她的眼睛向窗外注視,像要把無限的心事都寄給輕風吹動的蕉葉。
  芭蕉外,輕微的腳音漸次送到窗前。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到階下站著,頭也沒抬起來,便叫:「大官,大官在屋裡麼?」
  裡面那女郎回答說:「大官出城去了,有什麼事?」
  那人抬頭看見窗裡的女郎,連忙問說:「這位便是新奶奶麼?」
  麟趾注目一看,不由得怔了一會,「你很面善,像在那裡見過的。」她的聲音很低,五尺以外幾乎聽不見。
  那人看著她,也像在什麼地方會過似地,但他一時也記不起來,至終還是她想起來。她說:「你不是姓廖麼?」
  「不錯呀,我姓廖。」
  「那就對了,你現在在這一家干的什麼事?」
  「我一向在廣州同大官做生意,一年之中也不過來一兩次,奶奶怎麼認得我?」
  「你不是前幾年娶了一個人家叫她做宜姑的做老婆嗎?」
  那人注目看她,聽到她說起宜姑,猛然回答說:「哦,我記起來了!你便是當日的麟趾小姑娘!小姑娘,你怎麼會落在他手裡?」
  「你先告訴我宜姑現在好麼?」
  「她麼?我許久沒見她了。自從你走後,兄弟們便把宜姑配給黑牛,黑牛現在名叫黑仰白,幾年來當過一陣要塞司令,宜姑跟著他養下兩個兒子。這幾天,聽說總部要派他到上海去活動,也許她會跟著去罷。我自那年入軍隊不久,過不了紀律的生活,就退了伍。人家把我薦到郭大官的煙土棧當掌櫃,我一直便做了這麼些年。」
  麟趾問:「省城也能公賣煙土麼?」
  「當然是私下買賣,軍隊裡我有熟人容易做,所以這幾年來很剩些錢。」
  「黑牛和他的弟兄們幫你販煙土,是不是?」
  「不,黑司令現在很正派,我同他的交情沒有從前那麼深了。我有許多朋友在別的軍隊裡,他們時常幫助我。」
  我很想去見見宜姑,你能領我去麼?」
  「她不久便要到上海去,你就是到廣州,也不一定能看見她?」
  「今晚,就走,怎樣?」
  「那可不成,城裡恐怕不到初更就要出亂子,我方才就是來對大官說,叫他快把大門、偏門、後門都鎖起來,恐怕人進來搶。」
  「他說出城迎接軍隊去了,不曉得什麼時候能回來。或者現在就領我去罷。」
  「耳目眾多,不成,不成。再說要走,也不能同我走,教大官知道,會說我拐騙你。……我說你是要一走不回頭呢?還是只要見一見宜姑便回來?」
  「我一點也不喜歡他,那天我在城隍廟踏索子掉下來,昏過去,醒來便躺在這屋裡的床上。好在身上沒有什麼傷,只是腳跟和手擦破,養了十幾天便好了。他強我嫁給他,口裡答應給我十萬銀做保證金,說若是他再娶奶奶,聽我把十萬銀帶走,單獨過日子。我問他給了多少給黃勝,他說不用給,他沒奈何他。自從我離開山寨以後,就給黃勝搶去學走江湖,幾年來走了好幾省地方,至終在這裡給他算上了。我常想著他那樣的人,連一個錢也不給黃勝,將來萬一他負了心,他也照樣可以把十萬銀子搶回去;現在錢雖然在我的名字底下存著,我可不敢相信是屬於我的,我還是願意走得遠遠地。他不是一個好人,跟著他至終不會有好結果,你說是不是?」
  廖成注視她的臉,聽著她說,他對於郭大官擄人的事早有所聞,卻不知便是麟趾。他好像對於麟趾所說的沒有多少可詫異的,只說:「是,他並不是個好人,但是現在的世界,那個是好人!好人有人捧,壞人也有人捧,為壞人死的也算忠臣,我想等宜姑從上海回來,我再通知你去會她罷。」
  「不,我一定要走。你若不領我去,請給我一個地址,我自己想方法。」
  廖成把宜姑的地址告訴她,還勸她切要過了這個亂子才去,麟趾囑咐他不要教郭太子知道。她說:「你走罷,一會怕有人來,我那丫頭都到前院幫助收拾東西去了,你出去,請給我叫一個人進來。」
  他一面走著,一面說:「我看還是等亂過去,從長慢慢打算罷,這兩天一定不能走的,道路上危險多。」
  麟趾目送著廖成走出蕉叢外頭,到他的腳音聽不見的時候,慢慢起身到妝台前,檢點她的細軟和首飾之類。走出房門,上了假山,她自傷癒後這是第一次登高,想著宜姑,教她心裡非常高興,巴不得立刻到廣州去見她。到牆的盡頭,她探頭下望,見一條黑深的空巷,一根電報桿子立在巷對面的高坡上,同圍牆距離約一丈多寬。一根拴電桿的粗鉛絲,從桿上離電線不遠的部位,牽到牆上一座一半砌在牆裡已毀的節孝坊的石柱上,幾乎成為水平線。她看看園裡並沒有門,若要從花園逃出去,恐怕沒有多少希望。
  她從假山下來,進到屋裡已是黃昏時分,丫頭也從前院進來了。麟趾問:「你有舊衣服沒有?拿一套來給我。」
  女婢說:「奶奶要舊衣服幹什麼?」
  「外頭亂擾擾地,萬一給人打進家裡來,不就得改裝掩人耳目麼?」
  「我的不合奶奶穿,我到外頭去找一套進來罷。」她說著便出去了。
  麟趾到丫頭的臥房翻翻她的包袱,果然都是很窄小的,不合她穿。門邊掛著一把雨紙傘,她拿下來打開一看,已破了大半邊。在床底下有一根細繩子,不到一丈長。她搖搖頭歎了一聲,出來仍坐在窗下的貴妃床,兩眼凝視著芭蕉。忽然拍起她的腿說:「有了!」她立起來,正要出去,丫頭給她送了一套竹布衣服進來。
  「奶奶,這套合適不合適?」
  她打開一看,連說:「成,成,現在你可以到前頭幫他們搬東西,等七點鐘端飯來給我吃。」丫頭答應一聲,便離開她。她又到婢女屋裡,把兩竿張蚊帳的竹子取下捆起來;將衣物分做兩個小包結在竹子兩端,做成一根踏索用的均衡擔。她試一下,覺得稍微輕一點,便拿起一把小刀走到芭蕉底下,把兩棵有花蕾的砍下來,割下兩個重約兩斤的花蕾加在上頭。隨即換了衣服,穿著軟底鞋,扛著均衡擔飛跑上假山。沿著牆頭走,到石柱那邊。她不顧一切,兩手擅住均衡擔,踏上那很大鉛絲,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到電桿那頭,她忙把竹上的繩子解下來,圈成一個圓套子,套著自己的腰和桿子,像尺蠖一樣,一路拱下去。
  下了土坡,急急向著人少的地方跑。拐了幾個彎,才稍微辨識一點道路。她也不用問道,一個勁兒便跑到真武廟去,她想著教黃勝領她到廣州去找宜姑,把身邊帶著的珠寶分給他一兩件。不想真武廟的後殿已經空了,人也不曉得往那裡去了。天色已晚,鄰居的人都不理會是她回來,她不敢問。她躊躇著,不曉得怎樣辦,在真武廟歇,又害怕;客棧不能住;船,晚上不開,一會郭家人發覺了,一定把各路口把住,終要被逮捕回去。到巡警局報迷路罷,不成,若是巡警搜出身上的東西,倒惹出麻煩來。想來想去,還是趕出城,到城外藏一宿,再定行止。
  她在道上,看見許多人在街上擠來擠去,很像要鬧亂子的光景。剛出城門,便聽見城裡一連發出砰磅的聲音。街上的人慌慌張張地亂跑,鋪店的門早已關好,一聽見槍聲,連門前的天燈都收拾起來。幸而麟趾出了城,不然,就被關在城裡頭。她要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去躲一下,但找來找去,總找不著,不覺來到江邊。沿江除碼頭停泊著許多船以外,別的地方都很靜。在離碼頭不遠的地方,有一棵斜出江面的大熔樹。那樹的氣根,根根部向著水面伸下去。她又想起藏在樹上,在槍聲不歇的時候,已有許多人擠在碼頭那邊叫渡船,他們都是要到石龍去的。看他們的樣子都像是逃難的人,麟趾想著不如也跟著他們去,到石龍,再趕廣州車到廣州。看他們把價錢講妥了,她忙舉步,混在人們當中,也上了船。
  亂了一陣,小渡船便離開碼頭。人都伏在艙底下,燈也不敢點,城中的槍聲教船後頭的大櫓和船頭的雙槳輕鬆地搖掉。但從雉堞影射出來的火光,令人感到是地獄的一種現象。船走得越遠,照得越亮。到看不見紅光的時候,不曉得船在江上已經拐了幾個彎了。
  

  石龍車站裡雖不都是避難的旅客,但已擁擠得不堪。站台上幾乎沒有一寸空地,都教行李和人佔滿了,麟趾從她的座位起來,到站外去買些吃的東西,回來時,位已被別人佔去。她站在一邊,正在吃東西,一個扒手偷偷摸摸地把她放在地下那個小包袱拿走。在她沒有發覺以前,後面長凳上坐著的一個老和尚便趕過來,追著那賊說:「莫走,快把東西還給人。」他說著,一面追出站外。麟趾見拿的是她的東西,也追出來。老和尚把包袱奪回來,交給她說:「大姑娘,以後小心一點,在道上小人多。」
  麟趾把包袱接在手裡,眼淚幾乎要流出來,她心裡說若是丟了包袱,她就永久失掉紀念她父親的東西了。再則,所有的珠寶也許都在裡頭。現出非常感激的樣子,她對那出家人說:「真不該勞動老師父。跑累了麼?我扶老師父進裡面歇歇罷。」
  老和尚雖然有點氣喘,卻仍然鎮定地說:「沒有什麼,姑娘請進罷。你像是逃難的人,是不是?你的包袱為什麼這樣濕呢?」
  「可不是,這是被賊搶漏了的,昨晚上,我們在船上,快到天亮的時候,忽然岸上開槍,船便停了。我一聽見槍聲,知道是賊來了,趕快把兩個包袱扔在水裡。我每個包袱本來都結著一條長繩子。扔下以後,便把一頭暗地結在靠近舵邊一根支篷的柱子上頭。我坐在船尾,扔和結的時候都沒人看見,因為客人都忙著藏各人的東西,天也還沒亮,看不清楚。我又怕被人知道我有那兩個包袱,萬一被賊搜出來,當我是財主,將我擄去,那不更吃虧麼?因此我又趕緊到篷艙裡人多的地方坐著。賊人上來,真兇!他們把客人的東西都搶走了。個個的身上也搜過一遍,僥倖沒被搜出的很少。我身邊還有一點首飾,也送給他們了,還有一個人不肯把東西交出,教他們打死了,推下水去。他們走後,我又回到船後去,牽著那繩子,可只剩下一個包袱,那一個恐怕是教水沖掉了。」
  「我每想著一次一次的革命,逃難的都是闊人。他們有香港、澳門、上海可去。逃不掉的,只有小百姓。今日看見車站這麼些人,才覺得不然。所不同的,是小百姓不逃固然吃虧,逃也便宜不了。姑娘很聰明,想得到把包袱扔在水裡,真可佩服。」
  麟趾隨在後頭回答說:「老師父過獎,方才把東西放下,就是顯得我很笨;若不是師父給追回來,可就不得了。老師父也是避難的麼?」
  「我以?出家人避什麼難?我從羅浮山下來,這次要普陀山去朝山。」說時,回到他原來的坐位,但位已被人佔了,他的包袱也沒有了。他的神色一點也不因為丟了東西更變一點,只笑說:「我的包袱也沒了!」
  心裡非常不安的麟趾從身邊拿出一包現錢,大約二十元左右,對他說:「老師父,我真感謝你,請你把這些銀子收下罷。」
  「不,謝謝,我身邊還有盤纏。我的包袱不過是幾卷殘經和一件破袈裟而已。你是出門人,多一元在身邊是一無的用處。」
  他一定不受,麟趾只得收回。她說:「老師父的道行真好,請問法號怎樣稱呼?」
  那和尚笑說:「老衲沒有名字。」
  「請告訴我,日後也許會再相見。」
  「姑娘一定要問,就請叫我做羅浮和尚便了。」
  「老師父一向便在羅浮嗎?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不錯,我是北方人。在羅浮出家多年了,姑娘倒很聰明,能聽出我的口音。」
  「姑娘倒很聰明」,在麟趾心裡好像是幼年常聽過的。她父親的形貌,她已模糊記不清了,她只記得旺密的大鬍子,發亮的眼神。因這句話,使她目注在老和尚臉上。光圓的臉,一根鬍子也不留,滿頰直像鋪上一層霜,眉也白得像棉花一樣,眼睛帶著老年人的混濁顏色,神彩也沒有了。她正要告訴老師父她原先也是北方人,可巧汽笛的聲音夾著輪聲、軌道震動聲,一齊送到。
  「姑娘,廣州車到了,快上去罷,不然佔不到好座位。」
  「老師父也上廣州麼?」
  「不,我到香港候船。」
  麟趾匆匆地別了他,上了車,當窗坐下。人亂過一陣,車就開了。她探出頭來,還望見那老和尚在月台上。她凝望著,一直到車離開很遠的地方。
  她坐在車裡,意像裡只有那個老和尚,想著他莫不便是自己的父親?可惜方纔他遞包袱時,沒留神看看他的手,又想回來,不,不能夠,也許我自己以為是,其實是別人。他的臉不很像哪!他的道行真好,不愧為出家人。忽然又想:假如我父親仍在世,我必要把他找回來,供養他一輩子。呀,幼年時代甜美的生活,父母的愛惜,我不應當報答嗎?不,不,沒有父母的愛,父母都是自私自利的。為自己的名節,不惜把全家殺死。也許不止父母如此,一切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從前的女子,不到成人,父母必要快些把她嫁給人。為什麼?留在家裡吃飯,賠錢。現在的女子,能出外跟男子一樣做事,父母便不願她嫁了。他們願意她像兒子一樣養他們一輩子,送他們上山。不,也許我的父母不是這樣。他們也許對,是我不對,不聽話,才會有今日的流離。
  她一向便沒有這樣想過,今日因著車輪的轉動搖醒了她的心靈。「你是聰明的姑娘!」「你是聰明的姑娘!」輪子也發出這樣的聲音。這明明是父親的話,明明是方纔那老和尚的話。不知不覺中,她竟滴了滿襟的淚。淚還沒幹,車已入了大沙頭的站台了。
  出了車站,照著廖成的話,雇一輛車直奔黑家。車走了不久時候,至終來到門前。兩個站崗的兵問她找誰,把她引到上房,黑太太緊緊迎出來,相見之下,抱頭大哭一場。傭人面面相覷,莫名其妙。
  黑太太現在是個三十左右的女人,黑老爺可已年近半百。她裝飾得非常時髦,錦衣、繡裙,用的是歐美所產胡奴的粉,杜絲的脂,古特士的甲紅,魯意士的眉黛,和各種著名的香料。她的化妝品沒有一樣不是上等,沒有一件是中國產物。黑老爺也是面團團,腹便便,絕不像從前那凶神惡煞的樣子,寒暄了兩句,黑老爺便自出去了。
  「妹妹,我佔了你的地位。」這是黑老爺出去後,黑太太對麟趾的第一句話。
  麟趾直看著她,雙眼也沒眨一下。
  「唉,我的話要從那裡說起呢?你怎麼知道找到這裡來?你這幾年來到那裡去了?」
  「姊姊,說來話長,我們晚上有功夫細細談罷,你現在很舒服了,我看你穿的用的便知道了。」
  「不過是個繡花枕而已,我真是不得已。現在官場,專靠女人出去交際,男人才有好差使,無謂的應酬一天不曉得多少,真是把人累得要死。」
  她們真個一直談下去,從別離以後談到彼此所過的生活。宜姑告訴麟趾他祖父早已死掉,但村裡那間茅屋她還不時去看看,現在沒有人住,只有一個人在那裡守著。她這幾年跟人學些注音字母,能夠念些淺近文章,在話裡不時讚美她丈夫的好處。麟趾心裡也很喜歡,最能使她開心的便是那間茅舍還存在。她又要求派人去訪尋黃勝,因為她每想著她欠了他很大的恩情。宜姑了應許為她去辦,她又告訴宜姑早晨在石龍車站所遇的事情,說她幾乎像看見父親一樣。
  這樣的傾談決不能一時就完畢,好幾天或好幾個月都談不完,東江的亂事教黑老爺到上海的行期改早些,他教他太太過些日子再走。因此宜姑對於麟趾,第二天給她買穿,第三天給她買戴;過幾天又領她到張家,過幾時又介紹她給李家。一會是同坐紫洞艇游河,一會又回到白雲山附近的村居。麟趾的生活在一兩個星期中真像粘在枯葉下的冷蛹,化了蝴蝶,在旭日和風中間翻舞一樣。
  東江一帶的秩序已經漸次恢復。在一個下午,黑府的勤務兵果然把黃勝領到上房來。麟趾出來見他,又喜又驚。他喜的是麟趾有了下落;他怕的是軍人的勢力。她可沒有把一切的經過告訴他,只問他事變的那天他在那裡。黃勝說他和老杜合計要趁亂領著一班窮人闖進郭太子的住宅,他們兩人希望能把她奪回來,想不到她沒在那裡。郭家被火燒了,兩邊死掉許多人,老杜也打死了,郭家的人活的也不多,郭太子在道上教人擄去,到現在還不知下落。他見事不濟,便自逃回城隍廟去,因為事前他把行頭都存在那裡,夥計沒跟去的也住在那裡。
  麟趾心裡想著也許廖成也遇了險。不然,這麼些日子,怎麼不來找我,他總知道我會到這裡來。因為黃勝不認識廖成,問也沒用,她問黃勝願意另謀職業,還是願意幹他的舊營生。黃勝當然不願再去走江湖,她於是給了他些銀錢。但他願意在黑府當差,宜姑也就隨便派給他當一名所謂國術教官。
  黑家的行期已經定了,宜姑非帶麟趾去不可,她想著帶她到上海,一定有很多幫助。女人的臉曾與武人的槍平分地創造了人間一大部歷史。黑老爺要去聯絡各地戰主,也許要仗著麟趾才能成功。
  

  南海的月亮雖然沒有特別動人的容貌,因為只有它來陪著孤零的輪船走,所以船上很有些與它默契的人。夜深了,輕微的浪湧,比起人海中政爭匪掠的風潮舒適得多。在枕上的人安寧地聽著從船頭送來波浪的聲音,直如催眠的歌曲。統艙裡躺著、坐著的旅客還沒盡數睡著,有些還在點五更雞煮掛面,有些躺在一邊燒鴉片,有些圍起來賭錢,幾個要到普陀朝山的和尚受不了這種人間濁氣,都上到艙面找一個僻靜處所打坐去了,在石龍車站候車的那個老和尚也在裡頭。船上雖也可以入定,但他們不時也談一兩句話。從他們的談話裡,我們知道那老和尚又回到羅浮好些日子,為的是重新置備他的東西。
  在那班和尚打坐的上一層甲板,便是大菜間客人的散步地方,籐椅上坐著宜姑,麟趾靠著舷邊望月,別的旅客大概已經睡著了。宜姑日來看見麟趾心神恍惚,老像有什麼事掛在心頭一般,在她以為是待她不錯;但她總是望著空間想,話也不願意多說一句。
  「妹妹,你心裡老像什麼事,不肯告訴我。你是不喜歡我們帶你到上海去麼?也許你想你的年紀大啦,該有一個伴了。若是如此,我們一定為你想法子。他的交遊很廣,面子也夠,替你選擇的人准保不錯。」宜姑破了沉寂,坐在麟趾背後這樣對她說。她心裡是想把麟趾認做妹妹,介紹給一個督軍的兒子當做一種政治釣餌,萬一不成,也可以藉著她在上海活動。
  麟趾很冷地說:「我現在談不到那事情,你們待我很好,我很感激。但我老想著到上海時,順便到普陀去找找那個老師父,看他還在那裡不在,我現在心裡只有他。」
  「你準知道他便是你父親嗎?」
  「不,我不過思疑他是。我不是說過那天他開了後門出去,沒聽見他回到屋裡的腳音嗎?我從前信他是死了,自從那天起教我希望他還在人間。假如我能找著他,我寧願把所有的珠寶給你換那所茅屋,我同他在那裡住一輩子。」麟趾轉過頭來,帶著滿有希望的聲調對著宜姑。
  「那當然可以辦的到,不過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做這樣沒有把握的尋求。和尚們多半是假慈悲,老奸巨猾的不少;你若有意去求,若是有人知道你的來歷,冒充你父親,教你養他一輩子,那你不就上了當?幼年的事你准記得清楚麼?」
  「我怎麼不記得?誰能瞞我?我的憑證老帶在身邊,誰能瞞得過我?」她說時拿出她幾年來常在身邊的兩截帶指甲的指頭來,接著又說;「這就是憑證。」
  「你若是非去找他不可,我想你一定會過那飄泊的生活,萬一又遇見危險,後悔就晚了。現在的世界亂得很,何苦自己去找煩惱?」
  「亂麼?你、我都見過亂,也嘗過亂的滋味,那倒沒有什麼,我的窮苦生活比你多過幾年,我受得了,你也許忘記了。你現在的地位不同,所以不這樣想。假若你同我換一換生活,你也許也會想去找你那耳聾的祖父罷。」她沒有回答什麼,嘴裡漫應著:「唔,唔。」隨即站起來,說:「我們睡去罷,不早了。明天一早起來看旭日,好不好?」
  「你先去罷,我還要停一會兒才能睡咧。」
  宜姑伸伸懶腰,打了一個呵欠,說聲「明天見!別再胡思亂想了,妹妹,」便自進去了。
  她仍靠在舷邊,看月光映得船邊的浪花格外潔白,獨自無言,深深地呼吸著。
  甲板底下那班打坐的和尚也打起盹來了。他們各自回到統艙裡去。下了扶梯,便躺著,那個老是用五更雞煮掛面的客人,他雖已睡去,火仍是點著。一個和尚的袍角拂倒那放在上頭的鍋,幾乎燙著別人的腳。再前便是那抽鴉片的客人,手拿著煙槍,仰面打鼾,煙燈可還未滅,黑甜的氣味繞繚四圍,斗紙牌的還在鬥著,談話的人可少了。
  月也回去了,這時只剩下浪吼輪動的聲音。
  宜姑果然一清早便起來看海天旭日,麟趾卻仍在睡鄉里,報時的鐘打了六下,甲板上下早已洗得乾乾淨淨。統艙的客人先後上來盥漱,麟趾也披著寢衣出來,坐在舷邊的漆椅上,在桅梯邊洗臉的和尚們牽引了她的視線。她看見那天在石龍車站相遇的那個老師父,喜歡得直要跳下去叫他。正要走下去,宜姑忽然在背後叫她,說:「妹妹,你還沒穿衣服咧。快吃早點了,還不去梳洗?」
  「姊姊,我找著他了!」她不顧一切還是要下扶梯。宜姑進前幾步,把她揪住,說:「你這像什麼樣子,下去不怕人笑話,我看你真是有點迷。」她不由分說,把麟趾拉進艙房裡。
  「姊姊,我找著他了!」她一面換衣服,一面說,「若果是他,你得給我靠近燕塘的那間茅屋,我們就在那裡住一輩子。」
  「我怕你又認錯了人,你一見和尚便認定是那個老師父,我准保你又會鬧笑話,我看吃過早飯叫『播外』1下去問問,若果是,你再下去不遲。」
  
  1「播外」,即boy的譯音,就是茶役的意思。

  「不用問,我准知道是他。」她三步做一步跳下扶梯來。那和尚已漱完口下艙去了,她問了旁邊的人便自趕到統艙去,下扶梯過急,猛不防把那點著的五更雞踢倒。汽油灑滿地,火跟著冒起來。
  艙裡的搭客見樓梯口著火,個個都驚慌失措,哭的,嚷的,亂跑的,混在一起。麟趾退上艙面,臉嚇得發白,話也說不出來。船上的水手,知道火起,忙著解開水龍。警鐘響起來了!
  艙底沒有一個敢越過那三尺多高的火焰。忽然跳出那個老和尚,抱著一張大被窩騰身向火一撲,自己倒在火上壓著。他把火幾乎壓滅了一半,眾人才想起掩蓋的一個法子。於是一個個拿被窩爭著向剩下的火焰掩壓。不一會把火壓住了,水龍的水也到了,忙亂了一陣,好容易才把火撲滅了,各人取回衝濕的被窩時,直到最底下那層,才發現那老師父,眾人把他扛到甲板上頭,見他的胸背都燒爛了。
  他兩隻眼雖還睜著,氣息卻只留著一絲,眾人圍著他,但具有感激他為眾捨命的恐怕不多。有些只顧罵點五更雞的人,有些卻咒那行動鹵莽的女子。
  麟趾鑽進入叢中,滿臉含淚,那老師父的眼睛漸次地閉了,她大聲叫:「爸爸!爸爸!」
  眾人中,有些肯定地說他死了。麟趾楂著他的左手,看看那剩下的三個指頭。她大哭起來。嚷,說:「真是我的爸爸呀!」這樣一連說了好幾遍。宜姑趕下來,把她扶開,說:「且別哭啦,若真是你父親,我們回到屋裡再打算他的後事。在這裡哭惹得大眾來看熱鬧,也沒什麼好處。」
  她把麟趾扶上去以後,有人打聽老和尚和那女客的關係,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同伴的和尚也不很知道他的來歷。他們只知道他是從羅浮山下來的。有一個知道詳細一點,說他在某年受戒,燒掉兩個指頭供養三世法佛。這話也不過是想,當然並沒有確實的憑據,同伴的和尚並沒有一個真正知道他的來歷。他們最多知道他住在羅浮不過是四五年光景,從那裡得的戒牒也不知道。
  宜姑所得的回報,死者是一個虔心奉佛燃指供養的老和尚。麟趾卻認定他便是好幾年前自己砍斷指頭的父親。死的已經死淖,再也沒法子問個明白,他們也不能教麟趾不相信那便是她爸爸。
  她躺在床上,哭得像淚人一般,宜姑在旁邊直勸她。她說:「你就將他的遺體送到普陀或運回羅浮去為他造一個塔,表表你的心也就夠了。」
  統艙的秩序已經恢復,麟趾到停屍的地方守著。她心裡想:這到底是我父親不是?他是因為受戒燒掉兩個指頭的麼?一定的,這樣的好人,一定是我父親,她的淚沉靜地流下,急劇地滴到膝上。她注目看著那屍體,好像很認得,可惜記憶不能給她一個反證。她想到普陀以後若果查明他的來歷不對,就是到天邊海角,她也要再去找找。她的疑心,很能使她再去過游浪的生活,長住在黑家決不是她所願意的事。她越推想越入到非非之境,氣息幾乎像要停住一樣。船仍在無涯的浪花中漂著,煙囪冒出濃黑的煙,延長到好幾百丈,漸次變成灰白色,一直到消滅在長空裡頭。天涯的彩雲一朵一朵浮起來,在麟趾眼裡,彷彿像有仙人踏在上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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