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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范凡承認自己對知識分子認識不深,不知應該怎麼對待,所以這方面他完全依賴傅今了。傅今覺得評比知識分子不是易事,他們互有短長。就拿外文組的幾位專家來說吧。論資歷,余楠是反動政客的筆桿子,雜牌大學畢業。在美國留學不到兩年,回國也是在雜牌大學教書。他補交的那份履歷上填的是美國某校畢業,沒說有學位。許彥成雖然也沒有洋學位,卻是國內名牌大學畢業的,傅今熟知他學生時期的才名。他曾在英國倫敦大學進修,倫敦大學是誰都知道的呀。而且他和美國學者、英國學者同出過書。回國後,他母校曾敦請他回校當教授。年紀雖輕,資格可不弱。杜麗琳呢,有兩個響噹噹的洋學位呢。她家客廳裡不掛著兩張鑲鏡框的英文證書嗎!一張學士證書,一張碩士證書,上面都有照片,可謂貨真價實。夫婦倆都曾留學多年。至於朱千里,他是偽大學的教授,留學的年份更長,不知是法國什麼大學的博士。博士當然比碩士又高,偽大學也不比雜牌大學差,他回國已當了多年教授。究竟誰高誰下,也許該看他們的「政治」了。那麼,許彥成杜麗琳是投奔光明回來的,當然該數第一。可是論表現。誰比得過余楠呢?也數他最「靠攏」。最糟的是朱千里,覺悟不高,盡說怪話,說話著三不著兩。他愛人壓根兒沒有文化,是家庭婦女。傅今聽了外文組開會的匯報,覺得朱千里要他愛人當小組長的話很可能是挖苦施妮娜,因為妮娜在外國並沒有學歷,不過跟著從前的丈夫出國當太太罷了。好在「同等學歷」的說法,不是他傅今提出來的。妮娜確也有她的才幹。至於滔滔,她是女作家,以她的才華,在現當代組自有地位,只因為她是自己的愛人,他還有意壓低了她的級別呢。反正目前且讓大家發展專長,對他們注意平衡就是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求得平衡,不是容易。這天傅今聽過匯報,請來幾個平日「靠攏」的人在自己家裡隨便談談,摸摸群眾的底。
  姜敏義憤填膺地說:「朱先生太不應該了!」她忽又嚥住,鼓著嘴,氣呼呼地,像小孩兒受了委屈。
  傅今說:「隨便講呀。」
  余楠說:「我同意姜敏同志的看法。」
  姜敏垂著睫毛,瞄了他一眼,好像是壯了膽。她賭氣似的說:「我覺得他是存心找碴兒。不能人人都是法國文學專家呀!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不能要求人人都讀過呀!把《惡之花》說成小說,也沒什麼相干,反正是腐朽的嘛!」
  妮娜裝作不介意,笑問:「我說了那是小說嗎?我好像沒說啊!」
  余楠忙說:「沒有,我沒聽說。」
  善保說:「您把朱先生計劃上的兩個人並成了一個。」
  妮娜不認帳,反問:「是嗎?我準是說急了。」
  余楠說:「我記得你有一句話說得頂俏皮。朱千里自稱戲劇專家,你就指出巴爾扎克的小說是《人間喜劇》。」
  可是余楠這下馬屁也拍在痛瘡上了。妮娜沒想到《人間喜劇》倒是小說,只好假裝故意說了俏皮話,一笑不答。
  善保很老實地又補上一句:「該是布朗悌姐妹吧?滔滔同志只說了一個姐。」
  余楠說:「也對呀,咱們要的是姐,沒要妹。」
  沒人接口,大家靜默了一會兒。
  傅今說:「常識性的錯誤,得盡量避免。妮娜,你應當仔細對照各人原定的計劃,寫下底稿。拿不穩的先請教專家。」
  妮娜說:「我有稿子,只是沒有照念。講的時候也許脫落了字句。」
  滔滔咕嘟著嘴說:「我是照著念的,可是稿子上的字不清楚。」
  妮娜說:「我們蘇聯組的人力太薄弱了。」
  余楠好像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沉著地說:「依我看,蘇聯組雖然還沒有獨立,目前,單為了在我們組裡起領導作用,任務就不輕。將來小組交出來的成果,只能是半成品,也許不過是一堆雜亂的資料,得她們兩位加工重寫,再交傅今同志總其成。這份工作太龐大些。」他歎了一聲說:「可惜我不通俄語。不然,我倒是出了名的快手。以前我一個人主辦一個刊物,缺什麼稿子,我一氣化三清,用幾個筆名全部包了!要多少字,有多少字!」
  妮娜說:「余先生到我們組裡來幫一手吧。姜敏,你也可以來。」
  姜敏說:「我正要學俄語呢,善保也想學。」
  余楠不服老,忙說:「我也想呀!」
  姜敏說,大學裡正在開辦俄語速成班,她有朋友在大學裡當助教,她可以弄到教材。她說,他們還可以請妮娜同志當老師呢。
  妮娜忙笑著擺手說:「你問我高深的倒好講,初級的我可不會教。不信,問傅今同志吧。比如請大學教師去教小學一年的語文:『羊』、『大羊』、『小羊』、『大羊跑』、『小羊跑』,一個字兩個字就是一堂課,大學教授也不能對付呀!初學再加速成,那就更是專門的學問了。不過,不要緊,我愛人也進過俄語速成班,他懂。」
  姜敏自願擔任班長,負責弄教材,議定每天在余家學習,有問題請妮娜的愛人來指導。他們越談越認真,只傅今默不作聲。因為他已經請余楠當了圖書室主任,覺得不能太倒向一邊。況且許杜夫婦究竟是他邀請來的。
  過一天,他和范凡商談之後,特到許彥成家訪問,聽取意見。傅今向許彥成杜麗琳委婉解釋:四個小組裡,杜麗琳的小組不是重點;兩夫婦如果各踞一重點,力量太偏重,或許會導致旁人不滿。許杜夫婦都表示贊成。傅今義親自去拜訪了朱千里,看見他住處偏遠簡陋,很過意不去,說以後得為他們調整。朱千里生活很簡樸,倒並不計較房子。傅今親來看望慰問,足見重視和關懷。他受寵若驚,一下子變得綿羊一般馴順。傅今說,四個小組是並重的,巴爾扎克非但不輸莎士比亞,還更有現實意義。朱千里很爽氣地說,他沒有意見,一切聽從領導的安排。
  原先的四個小組依然如舊,四個助手卻略有更動。余楠還是要善保做助手,傅今不知他是相中了女婿,只以為他拘謹,不要女助手,當然一口答應,他對善保說:「你是培養的對象,該知難而進,不能畏難退縮。」善保很想跟許彥成,可是他只好乖乖地服從。羅厚已向范凡反映:朱太太是有名的醋罐子,家裡來了女客,朱先生得罰跪,還保不定吃耳光。如果叫姚宓做朱先生的助手,准引起家庭風波。范凡告訴了傅今。他們認為羅厚的態度不錯。他不計較自己是研究院畢業生,服服帖帖當學徒,只為顧全大局,願和姚宓對換導師,當然完全同意,傅今拜訪朱千里的時候,就順帶說起,讓羅厚做他的助手,因為朱先生住得遠,組裡有什麼通知,或是朱先生要借書還書,有個小伙子為他跑跑腿,比較方便。朱千里也很樂意,事情就這麼安排停當了。
  傅今召開了組會。他安排工作的時候,只杜麗琳提出一點修補意見。她說,布朗悌作品不多,也不如狄更斯重要,她的小組算個附屬小組吧。傅今說:「兩組都研究英文小說,算姊妹組吧,可分可合。」朱千里笑說:「姊妹有大小,夫妻卻平等,妻者,齊也。該稱夫妻組。」余楠敷衍性地笑了一聲。傅今卻不愛說笑,只一本正經說:「隨你們自己結合吧。」
  姚宓和許彥成當初只怕不能同在一個小組裡,如今恰恰兩人一小組,私下都不喜而懼,一致贊成兩組合井。麗琳要求做附屬小組當然有她的緣故,彥成和姚宓不約而同,都有相同的理解。另一方面,麗琳也怕駕馭不了姜敏。姜敏不願意單獨和杜麗琳拴在一起,卻也不想單獨和許彥成同一小組,因為許彥成對她從來不敷衍。所以兩小組合併,四人都由衷贊成。怎麼結合,當時沒有細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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