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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和崤函山中的情形相反,商洛山中的局勢對農民軍非常不利。從四月下旬起,瘟疫在隊伍裡和地方上飛快地傳染開了,大小將領和老弟兄們一批一批地染上瘟疫。當時在李自成的部隊裡不僅缺乏好的內科醫生,也極端缺乏藥物。尚炯平日對內科雖不擅長,但如果他自己不病倒,他還是可以想出辦法的,不幸他自己也在五月初病倒了。
  嚴重的傳染病破壞了李自成的許多計劃。他每天得到許多報告,眼巴巴地看著官軍在集結,在調動,在向他進行包圍,但是他既沒有力量先伸出拳頭打人,也不能離開商洛山中。染病的幾位大將以及眾多的將校和弟兄,不管是把他們放在馬上或擔架上,都會在中途死去,而把這樣的大批病人留下來也是不可能的。起義以來,李自成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日子。是不是按照去冬同張獻忠約定的日期,不顧有多大困難都信守諾言,在端陽節過後一兩天樹起大旗,響應獻忠的谷城起義呢?李自成對這件事大費躊躇。有時深夜裡他還在屋裡彷惶愁悶,不能入睡。
  老百姓和士兵們都在用單方亂治病,有的似乎有效,有的全是胡鬧,現在開始明白,在瘟疫中雜有瘧疾,本地人叫做老痎。每天有不少大人和小孩子跑出村子很遠,躺在山坡上、野地裡、亂葬墳園裡,讓五月的毒熱的太陽曬著,叫做躲老痎鬼。還有的孩子們由大人用墨筆或鍋煙子在臉上畫一副大眼鏡,畫出鬍子,據說這樣一畫,老痎鬼就找不到原人,回不到身上了。還有的人在路上偷偷摸摸地跟著別人的背後走,在別人不提防的時候,趴地上磕個頭,解下腰帶扔地上,轉身逃走。據說老痎鬼是一隻牛(所以患瘧疾又稱做「放牛」),這是把自己的老痎牛賣給別人,那一根扔掉的腰帶象徵牛韁繩。闖王每天出去遇見這樣事情,又難過,又好笑。但是人們告他說,這些古老相傳的辦法往往有效。
  使闖王感到討厭的是,近來馬三婆大大地活躍了。馬三婆是一位寡婦,約摸四十歲,以下神為業,住在離闖王老營不遠的一個小村裡。這個女人,油青臉,倒跟腳,眉毛拔得又細又彎,頭髮上經常塗著柏油,梳得光溜溜的,但兩鬢的頭髮卻故意鬆鬆地散落下來,永遠像剛剛午睡初醒,懶得把雲鬢重挽。她一年三百六十天,大概有一半多日子在兩個太陽穴上貼著頭疼膏藥,所不同的只是有時把膏藥剪成小小的四方形,有時把膏藥剪成圓形,有時貼的是紅膏藥,而有時貼的是黑膏藥。儘管她的小眼角已經有了許多魚尾紋,可是她對人的一顰一笑,一個眼色,都給人一種不舒服的風騷感覺,劉宗敏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就對闖王說:「他媽的,這婆娘是個浪貨!」闖王說:「我看她不止是個浪貨,咱們倒是要留心點兒。」他們對將士們下過嚴令:都不准到這個女人家去。從春天開始,她就知道以李鴻基名兒出現的大頭目就是闖王,所以她每次遇見闖王時總是裝得又恭敬,又親熱,站住向他福一福,搭腔說一句兩句話。使她遺憾的是,闖王這個人對誰都肯接近,就是不肯接近她。至於劉宗敏和李過,更叫她看見害怕。近來,她的茅屋前邊常常像趕會一樣,都是來討神藥和替家中病人問吉凶的。李自成每次打這個三家村中走過,看見她的屋裡蠟燭輝煌,香煙繚繞,聽見她在下神時高聲唱出些不倫不類的話,總要把眉毛皺皺。使他心中更不愉快的是,近幾天來,連他手下的弟兄們,尤其是那些新弟兄們,也常有人來向馬三婆求藥了。在目前情況下,他只好睜只眼,合只眼;倘若給他碰見,他也只委婉地勸告一下,並不責備。
  離端陽節只有三天了。這天上午,李自成和袁宗第正在探望尚炯的病,張鼐把張獻忠派來的一個人帶到尚炯的住處。獻忠要他用口頭告訴李闖王說原定的日期不變,一准於五月初六日在谷城重舉義旗,還說因左良玉在襄陽附近調集的人馬很多,所以獻忠打算起義後就往西去,到房、竹山中同曹操會合。最後,這個來人望著自成笑一笑,說:
  「闖王,我家大帥說,他知道如今你這裡的人馬不多,糧草也缺,請你自己斟酌,倘若在端陽節以後不能立刻樹起大旗,也不要勉強。」
  尚炯和袁宗第聽了這句話都連連點頭,交換了一個眼色,等候著自成說話。但闖王嘴角含笑,卻不做聲,也未點頭。來人又說:
  「我從谷城動身時,我們那裡都不知道這裡瘟疫病這麼凶。張帥也只是有點風聞,不大放心,所以派我來,一則稟報闖王起義的日期不變,二則看看這裡的情形。既然這裡將士們病倒的很多……」
  袁宗第插言說:「不瞞你說,俺們這裡十成人染瘟疫的有四成,大將們的情形最壞,差不多都病倒了。」
  來人接著說:「既然如此,闖王,你就緩些日子樹大旗也好。」
  靠在床上的尚炯趕快向自成使眼色,見自成仍不做聲,他就對來人歎口氣說:
  「如今這瘟疫才傳染開,看起來馬上還不能停止。為著要遵守成約,同張帥同時大舉,彼此呼應,我們闖王近日來萬分焦急。真是太不巧啦!」
  袁宗第很希望自成能夠趁此時機,接著醫生的話說出來馬上在商洛山中樹起大旗的困難,連說:「太不巧!太不巧!」但闖王卻並不說在商洛山暫緩樹旗的話,只對來人笑著問:
  「你什麼時候回張帥那裡?」
  「軍情火急,我在此不能多留,打算今晚就走,從這裡奔往房縣,尋找張帥。」
  自成說:「你連夜動身,奔往房縣也好。一則軍情緊急,二則我這裡瘟疫流行,我不留你住下。你臨動身時,替我帶幾句話回稟張帥。李強,把客人帶回老營款待,好生休息。」
  李強把人帶走以後,袁宗第立刻望著自成問:
  「李哥,你打算怎樣給敬軒回話?」
  「你說呢?」
  「倘若敬軒不派這個人來一趟,我也很作難,想不出妥當辦法,既然他派人來說他知道咱們的人馬少,糧草缺,要咱們不必勉強與他同時起事,咱們的話不是很好說了麼?咱們何必急著樹旗?」
  醫生也說道:「漢舉的話很是。目前咱們這裡瘟疫病十分猖獗,將士紛紛病倒,實在無力如期大舉。這是出於不得已,敬軒定會諒情。」
  自成沉吟一下,問:「你們兩位都有這個意見?」
  袁宗第回答說:「不僅我們倆有這個意見,近幾天許多人都有這個意見。只是怕你決心不顧一切要信守諾言,如期舉事,所以都不敢對你說勸阻的話,今天既然敬軒派人前來,說了那樣話,他又親眼看見咱們這裡瘟疫流行的情形,我才敢勸你暫緩樹起大旗。李哥,咱們只是暫緩一時,頂多不過兩個月的時光,等瘟疫一過去,將士們能夠打仗,王八蛋不催著你立即把大旗樹起來,鬧得鄭崇儉六神無主!」
  李自成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尚炯的病榻前走來走去,低頭不語,他明白袁宗第和尚炯的擔憂心情,明白許多人都在擔心樹起大旗後會把陝西和豫西的大部分官軍引到商洛山中來。如今高桂英和劉芳亮還沒回來,自己手下的將士只有兩千多人,其中將近一千人染上瘟疫,將來要對付的不是幾千官軍,至少是兩萬官軍。這不是一件輕鬆事兒。昨天晚上,他去看李過的病,適逢李過剛退了燒,神志清醒,也勸他暫緩樹起來「闖」字大旗。據李過看來,儘管近來官軍在商洛山外邊調動頻繁,但只要「闖」字大旗不樹起來,官軍大概不會認真進攻。這是因為,朝廷將全力對付重新起義的張獻忠和羅汝才,把商洛山中的這包膿瘡留在以後割治。只要拖過一個短時間,瘟疫一過去,就不怕官軍來圍攻了。自成認為李過對於官軍的估計是有道理的,但是他並沒採納侄兒的意見。他臨離開侄兒的床邊時,濃眉深鎖,低聲說:
  「你好生養病吧,不用多操心。要不要馬上樹起大旗,讓我再想一想,權衡輕重,我不會拿全軍的生死當兒戲。」
  現在他在尚炯和袁宗第的面前來回踱了一陣,忽然停住,望著他們,眼角含笑,說:
  「你們覺得敬軒說的是真心話麼?」
  醫生說:「我看他這話不是假的。」
  「不,老尚,你還不認識你的干親家!」自成坐下去,又笑著說:「敬軒這個人,有時極其直爽,肝膽照人,有時詭詐多端,叫人捉摸不定。據我看,他說的不是真心話。他害怕我變卦,所以派人來看看我的動靜,探探我的口氣。」
  袁宗第說:「倘若他說的是假話,咱們不妨表面上當做實話,就說咱們確實困難很大,遵照他的囑咐暫緩樹起大旗。」
  李自成搖搖頭:「不,決不能在敬軒面前失信。縱然有天大風浪,咱們也要冒著風浪向前,不應該稍有猶豫。在這種節骨眼上,咱們畏縮不前,使朝廷全力進攻張敬軒,豈不是賣了朋友?以後敬軒會怎樣看咱們?各家義軍會怎樣看咱們?以後咱們說出話來有誰肯信?誰肯跟咱同仇敵愾,共抗官軍?」
  「可是,咱們只是暫緩一步,並非站在高山看虎鬥。原先同敬軒約定的話是死的,用兵打仗是活的,須要隨機應變,不可專走直路。」
  「漢舉,雖然用兵同下棋一樣,只有隨機應變才不會走成死棋,可是惟獨在這件事上必須咬定牙關,甘冒風浪,才是正理。與其讓朝廷全力進攻敬軒,打敗了敬軒之後回頭來打咱們,何如咱們和敬軒同時大舉,使朝廷兵力分散,不能專顧一頭?」
  「可是闖王,我的李哥,如今嫂子同明遠尚未回來,咱們的將士本來不多,又有許多染病不起,馬上樹起大旗,能夠不吃官軍的虧麼?」
  「我已經說過,咱們要冒很大風險。可是自古革命大業,除非禪讓,哪有不冒大險,歷萬難,才得成功?平日處世,還應該見義勇為,何況對待這樣事情?決不應見難而退,使友軍獨當敵人。對敬軒信守前約,同時大舉,共抗官軍,這就是一個『義』字。咱們如若臨時變卦,就是拆朋友台,就是不忠不義,雖說把咱弟兄們的骨頭磨成灰也不會變節投降,可是漢舉,咱們要在這個『義』字上不使人說半句閒話,搗一下指頭。越是風浪大,越是處境艱難,咱們越要挺起胸脯,站得頂天立地,給別人一個榜樣!你說,對不對?」
  袁宗第雖沒做聲,但不得不點頭。李自成很激動,突然站起來,接著說:
  「子明,漢舉,我的主意已定,請你們不用再說勸阻的話。據我看,這兒的地勢險要,官軍定不敢貿然深入。桂英和明遠帶領的人馬不久一定會趕來。咱們暫時憑險死守,拖住官軍的一條腿,就是幫了敬軒的大忙。日後看情形如何,再行突圍不遲,就這麼辦,端陽節第二天樹就起來『闖』字大旗!」
  袁宗第和尚炯見他說的話大義凜然,口氣堅決,便不再勸阻了。自成又說了幾句別的話,騎馬奔回老營。

  端陽節過後一天,李自成不等高夫人和劉芳亮回來,為著遵守同獻忠的約言,在商洛山中把大旗樹了起來。儘管袁宗第在事前曾勸過闖王暫緩樹旗,但是當這天早晨,三聲炮響過後,「闖」字大旗在老營大門外新立的三丈多高、帶斗的桿上升起來時,他同許多將士一樣地心情激動。老兵王長順扶著病來到旗桿下邊,仰頭望了一陣,忽然眼圈一紅,走到袁宗第的面前說:
  「唉,袁將爺,我到底盼到這一天,又看見這面大旗樹起來啦!」
  袁宗第拍拍老兵的肩膀說:「老王,快把病治好,咱們要用心保闖王大旗。」
  「保大旗,那還用說?上刀山,跳火海,咱不含糊!」
  過了一忽兒,袁宗第把王長順的話告訴了自成。自成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
  「漢舉,雖然咱弟兄們面前的困難很大,可是只要把這面從高闖王傳下來的起義大旗打出來,硬是樹起在商洛山中,就像咱們打了大勝仗。只要這面大旗在空中飄著,官軍就不敢全力進攻敬軒。還有,從陝西到中原,到湖廣,不知有多少老百姓和多少義軍在望著咱們的這面大旗!」
  「我知道,朝廷很害怕這面大旗。在他鬼孫們的眼睛裡,它比幾萬精兵還可怕得多。」
  自成又說:「對,你說得完全對。再說,咱們和敬軒、曹操等攜手並肩,同時大舉,看似一著險棋,實在倒不十分險。倘若咱們坐視朝廷把朋友們各個擊破,躲在商洛山中不敢動作,看似平安,反而是下下策,危險極大。今日朝廷對敬軒們得了手,明天就來收拾咱們。自古以來,只要揭竿起義,就同朝廷勢不兩立,越膽怯,越退避,越容易被官兵步步進攻,站不住腳,終至完事。不要忘記,咱們已經同朝廷打了十年,焚燒過朱家的祖墳!」
  儘管春天以來官府已經弄清楚李闖王在商洛山中墾荒和操練人馬,但因為新總督才到任,官軍一時集中不多,所以只好佯裝不知,他們直到四月下旬和五月初才調集了兩萬多官軍,一部分開往豫、陝交界地區,一部分從東、南兩邊包圍過來,鄭崇儉對軍事是個外行,猶豫不決,且深知官軍戰鬥力不很可靠,而商洛山中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所以不敢向農民軍大舉進攻。因為傳說羅汝才的情況不穩,他為著保護漢中門戶,把比較有經驗的總兵官賀人龍調到自河縣和鄖西一帶,只好另外調人馬對付闖王。原來在武關集中有幾千官軍,調往湖廣邊去防備曹操。李自成在商洛山中樹起大旗的第三天,離開武關的官軍又趕快回來,並且增加很多。對於這個消息,有些人感到擔憂,李自成卻反而高興,因為他要吸住一部分官軍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當然,在軍事上他絲毫不敢大意,督率將領在通往武關的所有險要山口都立了堡寨,層層設防,佈置得十分嚴密。
  李自成樹起大旗以後,附近農民紛紛地要求入伙,每天都有幾百青年來求他收留。他為著給養極度困難,馬匹也少,堅決暫不把人數擴充太多。為著拒絕許多跑來要求入伙的青年,他同手下的將校們說了很多委婉的話,看見了很多青年的失望臉色和含著淚花的眼神。儘管這樣,在兩天之內,他的人數突然增加了一半,不過這新增的一千多人都是步兵。這時候如果他離開商洛地區前往河南,簡直不用經過激烈的戰鬥就可以達到目的。但是他沒有走,因為第一,將士中患病的人實在太多,既不能留下,也沒法帶著走;第二,他要等牛金星來到;第三,他要等待高夫人同劉芳亮帶著人馬回來。總之,他打算暫時在這裡替獻忠牽制住大部分陝西官軍和一部分河南官軍,等將來再從這裡突圍住南陽一帶。趁著官軍尚不能對他合圍,他趕快派人馬四處打糧,收集草料、火器、火藥和各種草藥。他還指示手下人,不惜用重金招請,盡可能把能夠找到的鄉鎮醫生多多弄來。
  一日黃昏,他帶著張鼐和幾個親兵從外邊回來,心上十分沉重,因為又有很多老百姓和他的老弟兄在瘟疫中死了。每日每天,村村都有死亡,而今天死得更多。劉宗敏的病情似乎開始回頭,而李過和田見秀的病卻十分沉重。他剛回到老營駐紮的寨外,看見有三十多個人騎著馬在暮色中飛奔而來。他勒馬等候,心裡疑問:「是桂英和芳亮回來了麼?是雙喜和二虎回來了麼?」一陣喜悅,把心頭的愁雲驅散。
  飛奔而來的人們分明也望見了他,相離二十幾丈遠就跳下馬,為首的幾個人向他跑來。自成看清了,完全出他的意料之外。他也趕快下馬,向前急步迎去,大聲說:
  「啊呀,是你!你不是在漢中一帶麼?什麼時候回來的?」
  黑虎星也不答話,跪下施禮,自成趕快把他攙起,說:「在軍中用不著行此大禮。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接到補之大哥的書子,拚命趕回。昨天晚上才到。連夜我同大家商量好,上午又忙了半天,才飛馬趕來見你。闖王,叔,你侄兒要跟你一道打江山,請你收留!」
  「好極!你帶來多少人?」
  「那些戀念鄉土的沒出息貨,侄兒一概不要,只挑了三百多人。可是多是步兵,馬只有幾十匹。叔,你要麼?」
  「要,當然要。可是老侄,咱這兒跟桿子不同,這你很清楚。請你對弟兄們說明,既然要跟我一起打天下,日後自然是有福同享。目前日子苦,大家得熬著點兒。咱的部隊紀律嚴明,不許姦淫婦女,小許騷擾百姓,做事要聽從將令。」
  「闖王叔,你不用囑咐啦。日後倘若我手下的弟兄不遵守你的將令,我活剝他的皮;倘若你侄犯了你的將令,你砍我這個,這個,」黑虎星拍拍自己的腦袋,「砍我這個吃飯的傢伙。」
  「你的人馬都來了麼?」
  「在後邊,要走到明天早晨啦。」
  「好,隨我到老營休息。」
  他拉著黑虎星剛進老營坐下,中軍吳汝義來向他稟報說郝搖旗回來了。自成跳了起來,問:
  「你說什麼?搖旗回來了?」
  「是,帶了五百騎兵從河南回來,他自己馬上就來見你。」
  「他怎麼這樣巧,恰在這時回來了?」
  「還不曉得怎麼來得這樣巧。」
  闖王在心裡說:「我就知道,樹起大旗以後,我李自成不是孤立無援的!」
  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來到老營的大門外,李自成趕快出迎。一見面,郝搖旗要向他下跪,但被他一把拉住。他說:
  「搖旗!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是你!我聽說你在河南混得不錯,怎麼回來了?」
  郝搖旗說:「這次回來,我今生一世不會再離開你啦。」
  李自成聽了這話望望郝搖旗背後的幾員偏將和少數親兵,笑著說:「回來好,回來好。我常常盼著你們回來。你果然回來啦。如今咱這兒又是饑荒,又是瘟疫,又是官軍要來圍攻。咱弟兄們一起苦撐吧。搖旗,這日子比去年冬天還不好過,能撐得住麼?」
  「嘿,看你說的!」郝搖旗聲音宏亮地大笑起來,接著說:「好像我郝搖旗是為著找福享才回到你闖王的大旗下來!李哥,我去年冬天一時對不起你,你可別再提這一章,揭我的禿癡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
  郝搖旗不等自成說下去,搶著說:「我是回來給你送人馬的!闖王,我給你帶回來五百多名騎兵,還有三千多步兵留在河南,等著你去。」
  闖王忙問:「你的騎兵在哪裡?」
  「我怕突然開到老營,沒有地方住,就把他們留在辛家店,先來向你稟報。」
  「在辛家店?是馬蘭峪東北的那個辛家店?」闖王不等搖旗回答,趕快回頭對中軍吳汝義說:「子宜,快去告訴總管,叫他立刻派人往辛家店送去四隻豬,四隻羊,幾罈子好酒。要連夜送去,不得有誤!」
  吳汝義轉身要走時,在郝搖旗的背上狠捶一拳,親切地罵道:「混小子,忽然走了,忽然來了,做事情沒有譜兒!」
  搖旗說:「你懂個屌!永遠跟著李哥打江山,死保闖王大旗,就是我的老譜兒!」
  李自成笑著說:「搖旗,我就猜到你遲早會回來,沒想到你回來得正是時候。雖然只帶回五百多騎兵,可也是雪中送炭。老弟,你怎麼事前不派人來說一聲呢?」
  「我頭一天決定,第二天就動身,派人來哪有我這騎兵快?」
  「你知道我要在這時樹起大旗麼?」
  「我來到商州境內才知道。」
  「那麼你怎麼不早不晚,恰在這時趕回來了?」
  「我早就想回來,可是怕回來糧草困難。前幾天我的探子從谷城回去,說風傳張敬軒要在端陽節左右起事。我想只要敬軒動手,你還能不趕快動手?所以,俺白天得到探子稟報,晚上就商議率領騎兵回來,連夜準備,第二天天不明就起身了。」
  自成笑著拍拍郝搖旗的肩膀,說:「你還是老脾氣,遇著什麼事說幹就幹,一刻不肯拖延,有人以為你在河南混的很得意,把愚兄忘在腦後了哩。我說你不是那號人。果然不錯,你郝搖旗到底夠朋友!」
  「誰說我會把你忘了?什麼話!我郝搖旗不是吃屎喝尿長大的,能夠忘掉你李闖王?」
  闖王哈哈地大笑起來。
  「路上沒有碰到官軍?」
  「得力我的嚮導好,有官軍的地方都給繞過來了。」
  自成同郝搖旗的偏將們一一招呼。儘管他們一向見他都很恭敬,但他卻很隨便,很家常。他把他們當兄弟看待,對幾個年紀特別輕的還拍拍他們的肩膀,順便問一下他們的家人有沒有消息。他甚至對郝搖旗的親兵們也記得每個人的大名或小名,同他們親切地打招呼,大概就是因為李自成對部下的姓名有驚人的記憶力,並且常有些親切感人的行為,所以他死之後,雖然郝搖旗同自成的余部有一段時間分裂了,甚至勢同水火,但郝搖旗左右的人們還是對自成非常懷念。
  在自成的面前有一個陌生的青年將領,一直在恭恭敬敬地望著他,面帶微笑。自成望著他,卻想不起來他是哪個。這個青年將領說:
  「闖王,你不會認識我。我叫李好義,南陽人,特意來歡迎闖王去河南。」
  「你是南陽人?啊,熟地方,我從那裡走過兩次。」
  郝搖旗忙接著說:「這一年來,南陽各縣到處饑民起事,股頭很多,少的幾百人,多的幾千人,萬把人。可是群龍無首,成不了大的氣候。咱們這位老弟,他的官名是好義,台甫是子善,就是受各股饑民首領之托,前來迎接你闖王去統率大家,共圖大事。他們從前久聞大名,可是對你的為人行事,不大清楚。自從俺郝搖旗去到河南,我跟弟兄們的嘴上帶著肉告示,大大地替你揚了美名。如今,南陽一帶的老百姓在神前燒香磕頭盼著你去!」
  李好義接著說:「搖旗哥說的一字不假。闖王,你就去吧!你一到,我包你不用十天工夫就會有十萬人馬。」
  「好,好,我一定趕快去。請吧,到老營細談。」
  到了老營,闖王吩咐趕快宰羊殺雞,為郝搖旗等人接風。在酒宴上,他還同李好義聯了宗,以哥弟相稱。五月夜短,轉眼間三更過後,大家告辭,並勸闖王休息,但自成堅決要送大家到辛家店,好同那五百多辛苦前來的弟兄們見見面,表示他的慰勞。郝搖旗推辭不過,只好同意。闖王問左右:豬、羊是否已經送去。親兵回稟說,早已宰殺好,用騾子馱去了。他放了心,出老營和大家一同上馬。
  從老營到辛家店有三十多里路。人馬走到馬蘭峪,從東北方傳來一陣炮聲和吶喊。儘管因為距離遠,隔著兩架山,聲音隱約,大家也明白是發生了變故,便催馬飛奔前去。郝搖旗一見要打仗,興致勃發,在馬上大聲說:
  「李哥,你把這一仗交給我吧。我一定把來的官兵殺得片甲不留!交給我行不行?」

  戰鼓在響,喊殺聲不斷。離辛家店三里路一個地勢最險的地方原駐有自成的一支人馬,這時也派出一部分人馬增援辛家店,而辛家店派往闖王老營報告消息的一名騎兵也到了這裡。自成問了問情況,心中有些懷疑,又問:
  「會不會是咱們自家人呢?」
  「我們看見前邊火把下有不少穿官軍號衣的。要是自家人,到了這個地方何必假充官軍?」
  闖王的心中仍在懷疑,趕快奔往辛家店。郝搖旗的將士們和李自成自己的前來增援的將士們正準備趁著黎明出擊,看見他來,大家都歡呼起來。特別是那些新參加的河南弟兄,第一次看見他們久聞大名、無限敬仰的李闖王,都大聲地叫著:
  「闖王!闖王!」
  非常奇怪,他們這裡正在熱情歡呼,忽然從敵人陣地上也爆發出一陣歡呼:「闖王!闖王!」跟著,鼓、角齊鳴,三弦、琵琶、笙、笛,各種樂器都奏起樂來,熱鬧非常,特別是商洛山和豫西一帶人們所喜愛的嗩吶聲在山野中最顯得歡快、嘹亮。李自成和大家全都明白了。
  柵門打開了。門外的樹枝移開了。闖王帶著郝搖旗等眾將士騎馬走出。在曉色中他們看見高夫人和劉芳亮帶著一群偏將和男女親兵騎馬從陣中走出,鼓樂在後邊跟著他們,而「闖」字大旗也打出來了。大隊騎兵在後邊跟著走來。熱情的歡呼不斷,直到劉芳亮向後邊揮了兩次手,歡呼才停。雙方走到一起,都趕快跳下馬來。高夫人覺得喉嚨裡憋有許多話,卻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自成看見她的眼睛濕潤,也不知說什麼好,只說了一句:
  「我就猜到會是你們回來啦。」
  高夫人忽然看見郝搖旗,笑著問:「搖旗,我聽說你在南陽一帶混得很好,怎麼也回來了?」
  「嫂子,你別哪一壺不開提哪一壺。我離開闖王的那天夜裡,一出老營就在心中起誓說:倘若我郝搖旗混垮了,什麼話也不提;倘若混得不錯,我不回來赤心耿耿保闖王,天誅地滅。嫂子,你真是不明白我郝搖旗是怎麼個人!」
  「我是同你說玩話的,別介意。其實,在外邊混好啦應該回來,混的不順心更該回來。俗話說,三人一條心,黃土變成金。咱們同朝廷作對,不一心能成事麼?」
  「嫂子說得對,以後你用棍子打也別想把我從闖王的大旗下邊打走!」
  高夫人走進人堆中,拉著郝搖旗的女人和孩子們出來,向郝搖旗的面前一推,笑著說:
  「你瞧瞧,身上少一根汗毛沒有?你隨便殺吧,我不再管你們的事啦。」
  郝搖旗有點兒不好意思,抱起五歲的男孩子,嘻嘻地笑著。他的女人想到去年在潼關南原突圍時那一段慘痛事,又看著今日一家人團圓,不由得眼圈兒紅了。
  高夫人發現蘭芝躲在她的背後,一隻手緊抓著她的衣襟,她把她拉到面前,向自成的身邊一推,說:
  「你看她,平日總在想你,到了你面前卻像是老鼠見了貓一樣。」她又把張鼐拉到身邊,仔細地打量一下,說:「唉,小鼐子,這半年你又長高了半個頭頂!你雙喜哥還在盧氏縣沒有回來?」
  「還沒回來。」張鼐回答,他在高夫人的面前完全變成了一個孩子。
  當大家談起來夜間的一場誤會時,劉芳亮說:「說不定是官軍的號衣惹出事來了。」於是他說明為路上騙過官軍和鄉勇,故意叫幾十個弟兄穿著官軍號衣走在前邊,一時疏忽,到了自家地界也忘記脫了,直到五更才想了起來,叫他們趕快脫下。大家聽他這一說,都不禁哄笑起來。高夫人說:
  「一進商州境,大家一高興,把什麼都忘了,還說號衣哩!」
  當高夫人轉向別人說話時,張鼐就去同高夫人的親兵張材等招呼,又同慧英和慧梅招呼。他向慧英笑著問:
  「慧英姐,有一件事情你忘了吧?」
  「什麼事情?」
  「去年過端陽節的時候咱們在甘肅,你答應我倘若今年過端陽不打仗,你就做一個香袋給我。你給我做的香袋在哪裡?」
  「啊呀,你的記性真好!好吧,你等兩三天,我補做一個給你就是。」
  慧英剛說完這句話,慧梅從懷裡掏出一個香袋給她。她立刻把香袋遞給張鼐,說:
  「拿去吧。這個香袋又好看,又噴香,你一定很喜歡。不過這是慧梅送你的,你別承我的情。」
  慧英說話無心,但慧梅的臉孔刷地紅了,趕快背轉頭去。
  張鼐看見慧梅不好意思,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把香袋看看,聞聞,笑嘻嘻地收下。看見慧梅的箭袋裡有一隻笛子,他問:
  「慧梅,潼關突圍的時候你沒把笛子丟掉麼?」
  慧梅覺得自己受到了輕視,對他把嘴唇撇了一下,沒有做聲。
  高夫人回來的幾天之後,闖王也病了。去河南的計劃暫時沒法實現,只好請李好義趁著官軍尚未嚴密包圍的時候趕快回去,等候闖王和將士們病好以後再突破包圍,去到河南。但不久闖王得到探報:李好義在返回河南的路上陣亡了。
  自從闖王病倒,高夫人的擔子格外加重。一天上午,她正在同張鼐商議孩兒兵的問題,忽然聽見十幾匹馬奔到老營的外邊停住,隨即看見李雙喜走迸大門。張鼐奔著迎去,同時快活地叫道:「雙喜哥!」雙喜一隻手拉著張鼐的手,一隻手提著馬鞭子,走到上房門外,笑嘻嘻地叫道:
  「媽!」
  高夫人一眼就看出雙喜也長高了,臉頰比從前瘦了些,但是她沒有工夫流露出母愛,急忙問:
  「牛先生來了麼?」
  雙喜的笑容沒有了,走進上房,搖搖頭,說:「媽,牛先生出事啦,真糟糕!」
  「啊呀!怎麼會出事了?」
  「我們等不著他,第一次派人去催過,第二次又派一個當地人去牛家灣打聽消息,才知道他父子倆在十三日夜間給抓進城裡了。我們隨後又派人到盧氏城裡打聽,聽說他父子倆受了酷刑,帶著腳鐐手銬,押在獄裡。縣官說他父子倆私投闖王,要問死罪。……」
  「嘿嘿,要問死罪!」
  儘管高夫人同牛金星沒有見過面,但是他是一個如何有「滿腹經綸」的人,同闖王的事業有多大關係,她完全明白。在剎那之間,她的心中同時想到了破城劫獄、劫法場、用銀子贖命等等辦法,而同時也在考慮這件事是否要暫時瞞住自成和捷軒。雙喜見她不再說話,就說:
  「我趕快回來稟俺爸爸知道,設法搭救。爸爸呢?」
  闖王的病已經判明是隔日瘧,另外夾雜有別的病症。不過這別的到底是什麼症候,在當時的醫學條件下還弄不清楚,只能籠統地說成「時疫」。高夫人怕驚動自成,趕快對義子使個眼色,擺擺手,帶著他走到前院。她先把闖王的病情對他說明,然後放低聲音問:
  「二虎呢?」
  「俺二虎叔帶著人馬留在兩省交界地方的大山裡,繼續派人探聽牛先生的情況,他打算設法劫獄救出牛先生,不過人少了不行,他等候老營趕快派兵去。」
  高夫人的腦海裡打個迴旋,擔心劫獄未必能成功,反而斷送了牛金星父子性命。沉默片刻,她又問:
  「牛先生來咱這裡,神不知,鬼不曉,怎麼會走了風呢?」
  「聽說上次來的那幾個唱洛陽曲子的,裡邊有一個是盧氏人,認識牛先生。這個人回到盧氏縣城,喝醉了酒,在茶館裡誇說咱們如何仁義,給衙門的捕快聽到,抓了進去,一動刑,供出了牛先生。」
  「唉,沒想到岔子會出在這些人身上!」高夫人搖搖頭,咂了一下嘴唇,「叫廚房裡給你安排飯,你休息休息吧,我去找大家想個主意,萬不能斷送牛先生父子性命!」她站起來,心情沉重地走了出去。
  這時袁宗第住在老營的寨子裡,協助高夫人主持一切。她到了宗第那裡,派人把劉芳亮和幾個平日遇事有主意的將領叫來,一同商量營救辦法。大家都認為在目前情況下全軍去河南不可能,分兵則力單,破城劫獄是下策,上策是出錢行賄,縱然未必能替牛金星買個乾淨,只要能暫時保住性命,以後就有救出的辦法。並且一致主張把這事瞞住闖王和總哨劉爺。尚炯的病勢本來不像別人的那樣猛,吃了幾劑藥,已經輕了。高夫人和袁宗第又去找他商量。他也同意大家的主意,並說他聽說盧氏知縣名叫白楹,山東人,外裝名士派頭,喜歡飲酒賦詩,實際卻是一個很愛錢的貪官。又經過仔細研究,高夫人決定派雙喜帶五百兩銀子和一封尚炯的親筆書信連夜出發,回到劉體純那裡,叫劉體純在當地找一個可靠的人把銀子和書信送到盧氏城裡,轉交給尚炯的一位堂兄弟、小兒科大夫尚燦,這個人在衙門裡人緣很熟。她特別囑咐雙喜,要他同劉體純務必在七天以內回到老營來,因為官兵已經在武關、藍關、商州和龍駒寨等地增加很多兵,估計這裡的戰事快要起來,回來得遲了就有給敵人隔斷的危險。
  二更時候,李雙喜帶著十幾個親兵出發了。
  就在他出發的第三天,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到了武關。他知道農民軍中瘟疫流行,李自成和重要將領多數臥病不起,決定分四路向商洛山中大舉進攻。商洛山中最艱苦的日子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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