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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順軍馬不停蹄,兩日夜奔走五百里,於二十六日早晨到了通州以西。望見北京城樓,大軍暫停,隨後一部分人馬留在城外紮營,抵禦追兵;大部分人馬從東直、朝陽二門人城。李自成依靠宋獻策占卜,率領少數人馬和親將,繞過東直門、安定門,特意由德勝門人城。牛金星事前接到通知,率領李巖等文武官員在德勝門內跪著迎接。但禮儀草草。
  李自成仍然是出京時的裝束,馬前邊仍然有一把黃傘,但是面色黧黑,滿臉塵垢。烏龍駒顯然連日過分疲勞,瘦骨稜稜。由於跑出一身大汗,黃塵落在濕潤的毛上,使它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毛色黯然無光,兩個眼角也堆著眼屎。
  竇氏於昨日已經得到了消息,知道李自成在山海關戰敗,大駕將於今日午時回京。自從李自成離宮以後,她每日焚香祈禱,希望上天與諸神保佑李自成平安無事。如今果然回來了,她的心放下了一半。她想著縱然在山海關打了敗仗,也不過是一時戰敗,頂多不過退出北京。她完全沒有料到這一仗會影響大順國的存亡。所以她命宮女們為迎接大駕回它作好準備。她自己昨晚在宮女們的伺候下,通體沐浴,今日午膳後又用龍誕香將衣服和床單、被褥統統熏了一遍。她想,縱然失去了北京,隨皇上退到長安,她仍然安享富貴,她父母一家人也可接去長安居住。聽見傳呼聖駕口宮,她趕緊率領宮女們在宮外跪著等候接駕。牛金星、李巖和六政府尚書、侍郎將李自成護送到新華門內。李自成命他們各自回衙門辦事,只命牛金星、宋獻策、李巖未末申初進宮議事。
  竇氏將李自成迎進寢宮,望見他一臉風塵,神情憔悴,眼中神色憂鬱,不禁大為吃驚。對軍國大事她不敢詢問一句,但是她明白李自成確實戰敗了,這不僅是大順朝的不幸,也是她的不幸。她同宮女們服侍李自成洗臉梳頭,從李自成頭上蓖下來許多虱子和蟣子。竇氏出身於城市小康之家,自幼入宮,多年沒有看見過這些討厭的小東西,不禁為皇上的戎馬辛苦感到難過。李自成心中正想著極其重大的軍國大事,看見竇氏的神情,又看見篦頭的宮女用大拇指、食指將蓖下的虱子和蟣子輕輕擠死,發出微小的響聲,便對竇妃笑一笑,說:
  「你嫌髒麼?」
  竇妃躬身回答:「皇爺從馬上得天下,如此辛苦,臣妾萬分感動,豈有嫌髒之理?」
  李自成說:「打仗行軍的時候,常常連鎧甲縫裡都會生虱子蟣子。」
  竇氏說:「是的,書上說『鎧甲生蟣虱』,妾雖然沒有見過,也可以想到那種辛苦,但願子孫萬代永遠不要忘記皇爺創業艱難。」
  李自成聽了竇氏的話,忽然想著他的江山不知是否能夠坐定,傳之子子孫孫,不覺心中更加沉重,歎了一口氣。
  竇氏說:「宮女們已經準備了溫水,請皇爺沐浴更衣。」
  李自成像一般北方邊塞人一樣,沒有洗澡的習慣,可是現在一則身上確有不少虱子、蟣子正在咬他,咬得皮膚很癢,二則馬上要換通身裡外的衣服,召見群臣,所以就立刻同意沐浴。沐浴之後,他吩咐免去平時用膳的禮儀,免去奏樂,只叫竇氏陪侍,另有兩個宮女服侍,吃了簡單的午膳。
  他疲倦已極,一嗽完口,就脫掉外邊衣服,倒在御榻上睡覺。剛躺下去時,背褥和枕上的香氣使他心旌搖動,看了看在榻前小心伺候的竇妃。竇妃看見他的眼神,趕快使眼色命宮女們退出,自己來到御榻邊上坐下,同時放下一半帳門,懷著膽怯和含羞的心情,等候著李自成的一句話或一個暗示。李自成握著她的手,注目看她片刻,忽然想到在山海關的慘敗,大部分將士的傷亡,心中一陣刺痛。又想到幾天後就要退出北京,對眼前這一位美人如何安置……
  竇氏不知道如何是好,禁不住望著李自成的眼睛。隨即她看出他眼神的變化:剛才那種溫存的愛憐的神采突然消逝,換成了冷冰冰的眼神。而且他好像非常睏倦。她明白自己該走了,讓皇上安靜地睡一覺,休息精神。於是她強露微笑,輕輕抽出那一隻剛才被皇上緊握著的手。她又向李自成看一眼,發現他雙眼已經朦朧,不再望她。於是她輕輕站起來,離開御榻。遵照李自成平日不喜歡放帳子的習慣,把剛才放下的半邊帳門重新掛起,不出一點聲音,悄悄地走出去。不料李自成忽然半睜開眼睛,說道:
  「記著,交申時將我叫醒。」
  竇妃趕快回身,恭敬地回答:「遵旨,交申時將陛下叫醒。」
  李自成很快地沉沉入睡。
  他做了許多凶夢:夢見崇禎十三年入豫以前的流竄生活;夢見慧梅跪在面前哭泣;夢見王長順進宮見他,勸他快走。他問道:
  「長順,我怎麼很久沒有看見你?」
  王長順激動地說:「自從皇上做了文武大元帥,我就不容易見到皇上。後來皇上做了新順王,我這個老馬伕更不容易見到你了。現在你是皇上,我連進宮來也不容易。今日見到你是因為你在山海關打了敗仗。」
  李自成也覺得心中很不好過,說:「你勸我快走,什麼意思?難道我就不能再戰麼?」
  王長順說:「如今你手下兵也少了,將也少了,千萬不能在這北京作戰,趕快走吧。」
  李自成問道:「長順,你是我的老人,十幾年忠心耿耿跟隨著我。現在許多人都不敢跟我說實話了。你對我說句實話:我還能夠打勝仗麼?」
  王長順噙著眼淚說:「皇上,你聽我說,局面不同了。以前老百姓盼著你救他們,可是自從你當了文武大元帥,老百姓沒有享過一天安生的日子。你到處打仗,徵兵徵糧,老百姓仍然是遍地荒蕪,原來盼望的好日子都落了空。你能不能再打敗敵人,我怎麼能說呢?總之在北京不要停留,趕快乘敵人沒有追到,你離開北京走吧,走吧。」
  說到這裡,王長順忽然哭了起來。李自成歎口氣,揮手讓他退走。王長順走出行宮,忽然又放聲痛哭。李自成大驚,大聲呼喊:
  「雙喜!雙喜!」
  他聽見自己的喊聲,一乍醒來,彷彿雙喜渾身是血,依然站在面前。他睜大眼睛,這才看見是竇妃神色慌張地站在床前,向他叫道:
  「皇爺,皇爺,皇爺醒醒。」
  李自成完全醒了。他不願讓竇妃知道他做了凶夢,若無其事地伸個懶腰,說道:
  「睡得真香啊!」隨即又問道:「交申時了麼?」
  「離申時還差二刻。」
  「吳汝義來過麼?」
  「吳汝義剛剛來過,不敢驚動聖駕,又匆匆忙忙走了。」
  李自成「呼」地坐起。竇妃勸他再稍睡片刻。他一邊下床,一邊說道:「孤有重要事馬上要辦,現在不是貪睡的時候。」
  剛交申時,李自成來到武英殿東暖閣,傳見等候在武英門內的牛金星、宋獻策、李巖、李過。等大家進來,向他行了磕頭禮後,他吩咐大家都在面前坐下,說道:
  「目前局勢緊急,你們都不必講禮,趕快商議事情吧。」
  他又轉向來獻策問道:「捷軒能夠來嗎?」
  宋獻策告訴他:劉宗敏雖然負傷,但今天必來議事。只是他不能騎馬,坐轎子要比騎馬稍慢。李自成馬上要吳汝義傳知東華門把門的親軍:劉宗敏不必在東華門下轎,轎子可以一直抬進武英門。
  牛金星說:「這恐怕有礙宮中禮制……」
  話沒有說完,李自成截斷說:「不妨破例嘛!」
  在等候劉宗敏時,李自成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情,向李過問道:「你從范家莊退走時候,吳三桂派來的那六個行緩兵之計的士紳都殺了麼?」
  李過回答說:「殺了五個。有一個拚死逃脫。弟兄們射了幾箭,有一箭射中,但沒有射到要害,隨即吳三桂的騎兵趕到,把那個人救走了。」
  李自成回過頭來向李巖問道:「京城情況如何?」
  李巖說:「京城人心浮動,謠言甚多,臣已經作了守城準備。」
  李自成點頭說:「這我已經知道了。」又轉望牛金星。牛金星告他說:
  「這幾天來諸降臣也是各式各樣都有。有的人等待皇上回京來登極;也有人原已把門上貼的官銜撕掉,今日知道皇上回京,又重新貼了上去。像光時亨這個人,原來勸進的時候,他上過兩次表章,十分熱心。前天他也把門銜撕掉,躲了起來;今日聽說皇上要回北京,又趕快回到家中,重新貼上門銜。」
  李過說:「像這樣心懷二心之臣,請皇上嚴加懲辦。」
  李自成搖搖頭,說道:「如今是什麼時候,不必管這許多了。」
  宋獻策稟報說:「剛才我接到探報,追兵有滿洲人,也有蒙古人,共有數萬。吳三桂的關寧兵走在前邊,大約兩天內就會來到北京。或走或守,今日必須決定……」
  他的話剛剛說到這裡,劉宗敏來到。大家停止議論,等待他進來。劉宗敏進來,已經不能躬身行禮。李自成說道:
  「捷軒,不必行禮了。你趕快坐下,商議大事要緊。」
  劉宗敏坐下說:「敵人二三日內就要追到北京,皇上如何決定?」
  李自成沉默不語,雖然他念念不忘登極大典,但是眼下即將退出北京,人心惶惶。文武百官,更是各有打算。將士們死傷慘重,哪有歡快的心情?想到這些情況,他不能不猶豫了。
  一個太監跪在簾子外邊奏道:「啟稟皇爺,禮政府右侍郎楊觀光、光祿寺卿李元鼎等偕六個詹翰與光祿寺臣工多人來到武英門,請求召見。」
  李自成心中猜到這些人為何前來請求召見,但是他沒有說出來,望著牛金星問道:
  「這般新降之臣,這時候請求召見,見也不見?」
  牛金星說:「大概是為勸進來的,足見諸臣一片忠心,擁戴至誠。」
  李自成向外吩咐太監傳旨:「諸臣不必覲見,可將奏書呈進,回到各自衙門候旨。」
  隨即他向宋獻策等詢問:「你們有何主張?」
  宋獻策、李巖都說應該迅速登極,不令天下失望。李自成又問李過,李過說道:
  「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不登極會使天下臣民失望,各處弟兄灰心。何況事到如今,已經宣佈在北京登極。不登極就退出北京,豈不是空來一趟,白白地逼死了崇禎,滅亡了明朝,結果替滿洲人做了一件好事,落一個啥聲名?」
  李自成心中十分沉重,說道:「這樣緊急,安能顧到登極?」
  劉宗敏忍不住大聲說:「若不在北京登極,正了大位,縱然想回到關中,也不可得了。」
  他沒有解釋什麼原因,但大家心中都明白,而且知道他這一句簡單的話有多麼重。
  牛金星補充了一句:「必須登極,名正言順。」
  到這時李自成才不再猶豫,說道:「明日就登極好了,可以速速準備。」
  牛金星說道:「皇上登極,是一次十分重大的典禮。按照勝朝慣例,新皇上登極,元日朝賀,均在皇極殿舉行。如明日在皇極殿舉行,從皇極門到武英殿,至少需要派三百人連夜打掃。不僅地上,連門窗、柱子都得打掃。自從三月十七日我軍圍攻北京以來,管這事的太監們都跑完了。所以現在不但各處積滿了黃沙灰塵,而且院子裡、磚縫裡也多處長出青草。去山海關之前,雖然也在這裡演習了兩次,都是匆匆忙忙,並沒有認真打掃。」
  劉宗敏說:「今晚連夜派兵打掃。三百人不夠,派四百人、五百人都可以。」
  李自成暫時沒有說話。他心中充滿了戰敗後的頹喪情緒。現在議論如何登極,並不能鼓舞起他歡快振奮的心情。他所考慮的是如何退出北京,如何應付滿洲人和吳三桂的追趕,如何使各地能夠不發生叛亂。
  牛金星見他沉默不語,又說道:「請陛下聖裁,不可耽誤。」
  李自成只好說道:「不必再換地方了,就在武英殿登極吧。至於登極大典,也不要按原來的準備去辦,一切從簡為好。」
  牛金星仍然希望在皇極殿舉行大典,但是他還沒有說出,李自成又接著說道:
  「軍情火急,不能講那麼多的排場了。軍師,明日登極是否吉利?」
  宋獻策最擔心的事情是軍事方面,只恐怕退出稍遲,敵人追到北京,既不能戰,也不能守,更無援兵接濟,會不堪設想。所以他回答說:
  「皇上登極,應天順人,隨時鹹吉,不必憂慮。請皇上明日登極,後日郊天,二十九日黎明即刻離開北京。釋菜、臨學之禮,可以暫時省去,俟到長安補行亦可。」
  李過也擔心滿洲騎兵來得快,接著說道:「不管如何,後日夜間總要退出北京,不可耽誤。二十九日清早必須全部走光。」
  牛金星為準備登極的事,立即磕頭辭出。
  劉宗敏因為創傷痛苦,不能再坐下去,也告辭退出。臨辭出時,對李自成說:
  「皇上,請馬上商定,如何退出北京,路上如何抵禦追兵,不能有一刻遲誤。後日夜間一定得全部退乾淨,不能耽擱到敵人……」
  宋獻策、李過、李巖留下來同李自成商議從北京撤退的事。正商議間,忽報谷可成來到宮門求見。李自成心中一喜,立即說道:
  「速速傳見。」
  谷可成原來跟劉芳亮一道,作為北伐主力,越過太行山,到了懷慶府,又經過彰德府向北,破了保定。因為連接李自成的密詔,這才同劉芳亮商量好,抽出一萬騎兵、五千步兵,星夜往北京趕來。今日到了北京城外,駐兵廣渠門外,進宮來面見皇上。
  李自成詢問了保定和薊南各地情況,也詢問了河南情況,知道處處都很不妙,心中十分擔憂。他告訴谷可成:已經決定二十八日夜間退出北京,二十九日全部退走。又告訴谷可成說:登極就在明天,在武英殿舉行大典。談了一陣後,他命谷可成就駐在廣渠門到盧溝橋之間,等大軍退過之後,谷可成的人馬才能離開。在這之前,要隨時準備同追兵作戰。又商量了許多應急事項,幾位文武大臣和谷可成才磕頭辭出。
  這時已經酉時過半了。李自成心情十分灰暗。他想再看一看這座皇宮,看一看三大殿,於是走了出去。來到皇極門,看見巍峨的皇極殿和漢白玉的丹墀,心中歎息說:
  「恐怕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他一邊看一邊向北走,一直走到乾清門,本來打算進乾清宮看一看,可是他猶豫了,不願進去,只是站在門外向裡邊張望。這時時近黃昏,沒有太陽,天色陰沉沉的,整個宮院,尤其是高大的乾清宮,顯得格外陰森可怖。李自成覺得精神恍惚,一種恐懼感油然而生,好像看見崇禎正在宮中徘徊歎息。乾清宮的正門開著,但是寶座十分陰暗,看不清楚。李自成看見的崇禎好像不是穿著皇帝衣裳,而是穿著白衣服,在寶座前邊走來走去。難道這是崇禎的鬼魂麼?他心中害怕,想離開,又想看個明白。正在繼續張望,忽然一陣北風吹過,他渾身感到冷嗖嗖的,不禁想到,自己的大順朝剛剛建立,難道也會從此完了麼?他又向乾清宮正殿看了一眼。這時又彷彿聽見什麼響聲,於是趕緊帶著隨從匆匆離開。
  跟在身邊的吳汝義問他:「還到坤寧宮看一看麼?」
  他搖搖頭,沒有說話,出了乾清門,向西轉去,走到西長街的永巷中,向南拐去。這一條長巷,如今已經夜色蒼茫,北風習習。他明白在崇禎亡國之前,像這樣的長巷中,每天晚上會有一些燈光。而現在卻是一片昏黑,鬼氣逼人,長巷看起來比往日更長了。
  他帶著隨從,一直走到右順門,返回到武英門外。這時武英門內外已經有許多士兵和太監在打掃洗刷,並且搬來了許多儀仗,即叫作鹵簿的東西,放在金水橋外西南邊的棚中,準備明天陳設。他平常很少有怕鬼的思想,剛才在皇極殿前,特別是乾清門外,忽然產生一種恐懼的感覺,直到這時恐懼之感才消失下去。他在金水橋上站了片刻,望著士兵們擺弄東西,打掃地上,才感到又回到了熱氣騰騰的世界。然而他心中總是離不開一個念頭:難道北京就這麼丟掉了麼?難道大順朝一敗塗地了麼?他沒有說一句話,趕快回到寢宮。
  李自成覺得十分疲倦,連晚飯都不想吃。雖然明日要舉行登極大典,可是他不但沒有一絲興奮快活的心情,反而總在想著很不吉利的事情。崇禎的影子偶爾又在面前走動。其實他並沒見過崇禎,只是在進北京的第二天,看見了崇禎的死屍,也看見了周後的死屍。如今在眼前晃動的仍是剛才在乾清宮看到的那個穿白衣服的幻影。儘管他明白這不是真的,但卻無法將這幻影從眼前排除。
  竇妃在他面前跪下,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出。她心中十分不安。她知道李自成明日巳時要在武英殿登極,受百官朝賀;後日去南郊郊天,夜間就要退出北京,奔回西安。儘管她已經明白,山海關打了一次大敗仗,要退出北京。可是如今真要退出,她又十分害怕。她不知道自己會落個什麼下場。當然她很願意隨李自成往西安去,害怕皇上離開北京時會命她自盡。崇禎臨死的時候,不是強迫皇后、天啟娘娘、袁皇貴妃都自盡了嗎?長平公主小小年紀也被他砍傷,本來要砍死的,只是因為他手顫得舉不起來,第二劍才沒有砍下去。另外有幾個被皇上「幸」過的女子,還沒有名號,也全都逼著自盡了,有一二個不肯自盡,也被皇上親手殺死了。大順皇上會不會也逼她自盡呢?真要逼她自盡,她也只好自盡,可是父母以後如何是好?她又想到,縱然皇上不要她自盡,不管什麼時候,她也決不落入敵人之手,不受胡人之辱。隨時她都準備懸樑自盡,以報皇恩。如今她只希望有一個名分。有了名分,即使她死了,一二年後,胡人和吳三桂被打敗,大順朝仍然會對她追封,一家也有了榮耀。這一切複雜的思想,在她心中翻騰了很久。她終於強裝笑容,跪在地上說道:
  「明日皇上登極,文武百官在武英殿正殿朝賀之後,臣妾也要率領都人們在便殿朝賀,不知臣妾應該如何穿戴?」
  李自成壓根兒沒有想到後宮朝賀的事,說道:「你想怎麼穿戴都可以,只要好看,不過分,就行。」
  竇氏說:「皇家規矩自然不能僭越,可是臣妾尚無名分,明日按什麼品級穿戴,請皇上明白宣示,讓臣妾遵旨而行,不敢亂了皇家利制。」
  李自成才想起宮妾中有各種名式,略微思考了一下,就說:「你按照妃子穿戴朝賀好了。」
  竇氏趕快跪下磕頭謝恩。
  李自成又說:「可是妃子的新冠服如何準備得及?」
  竇氏告他說:「尚衣局有每年新制的冠服,藏在庫房中,並未損失,請皇上傳旨取出就可以了。」
  李自成立刻傳旨下去。
  李自成拉著竇氏的手,仔細端詳著她美麗的眼睛,看出她在溫柔的微笑中隱藏著憂愁和悲傷。他自己也不禁心中難過,暗自說道:
  「明晚離開北京時,對她如何處置啊?」
  四月二十七日早晨,天氣陰霾,日色無光,下著黃灰,略微有點悲風,更增加了暗淡愁慘的氣氛。武英殿前的院子裡很早就由錦衣衛擺好了皇帝的全套儀仗,並由綵衣象奴牽來了六匹披紅掛綵的大象,分立在金水橋外。兩行錦衣衛士分立在丹陛下邊。接著有兩行錦衣旗校,手持著金瓜、鉞斧、朝天蹬等等儀仗。最後是三匹仗馬。本來仗馬只有兩匹,可是李自成想著烏龍駒為他馳騁疆場十幾年,今天也應該讓它看一看這個場面,所以命人將它披紅掛綵,牽進武英殿院中,同兩匹仗馬立在一起。王長順擔心烏龍駒不守規矩,很早便穿著他御馬寺主管官的六品文官朝服趕了來。果然,還沒有等到典禮開始,烏龍駒就很不安靜,不斷地用蹄子刨動磚地,抬頭嘶鳴,欺負旁邊老實的仗馬。別人發現這樣下去不行,告訴了王長順。王長順歎一口氣,親自來到烏龍駒旁邊,輕輕說道:
  「你是管打仗的,不是管儀仗的。你沒有看皇上登極大典的福分,我將你牽出去吧。」
  他噙著眼淚,將烏龍駒牽出去,交給手下人,牽回御馬房中。自己又回到院中,等候文武百官前來。
  文武百官早已在午門外朝房中等候。忽然午門上鐘鼓三鳴,他們肅然地從右掖門走進了紫禁城,來到武德閣下肅立。武英門外的鐘聲響了三下,他們按照大順朝開國時候的特別規定,武左文右,分兩行來到,過了金水橋,進入武英門,從錦衣旗校和錦衣力士中穿過,避開中間的御道,從東西兩邊登上了丹埠,在丹墀上按部就班,肅立等候。
  百官中有一大半是在西安和北京新降的官員,而文臣中大約十成有八成是北京的降臣。這群北京降臣本來不想前來,可是既然逃不出城門,又無處可躲,便不得不前來了。他們並不打算逃往西安,又明明知道吳三桂一到會大禍降身,因此在等候的時候,一個個面色如土,驚魂不定,互相偷看,交換眼色。從西安來的降臣,自認為從「龍」在先,家在長安,退回關中,富貴仍在,雖然心中為戰事擔憂,卻神色比較鎮靜,有人還因為「躬逢開國盛典」而感到振奮和驕傲。
  一個太監走到丹墀一角,揮動三次長鞭,也就是靜鞭。文武百官在三聲靜鞭響後,更加寂靜無聲。王長順穿著御馬寺六品文官朝服,立在文官隊中,忽然想到當年他趕牲口的時候,在曠野中也能把鞭子扯得這麼響。正在胡思亂想之際,突然從武英門外的金水橋南邊響了三聲火銃,跟著鞭炮響起來,非常熱鬧。按道理說,靜鞭響後,皇上出來之前,應該一點聲音不許再有。可是現在的這個特殊情況,卻在李自成東征之前研究登極大典的朝儀的時候已經定下了。當時陝西籍的武將們希望在皇上登極時放三眼銃,放鞭炮。他們說:「鄉下辦喜事,都要有三眼銃,有鞭炮。皇上登極,應該更加威武,更加熱鬧,豈可不放三眼銃,不放鞭炮?」這當然不合朝儀。禮政府尚書鞏煜只好求首相牛金星決定。牛金星不贊成放三眼銃和鞭炮,但也不敢違背陝西武將們的意思。有一次他同劉宗敏一起進宮來議事,當面向李自成請示。李自成笑而不答,望望劉宗敏。劉宗敏說:
  「前朝沒有的,我們來個新興吧。如今還在馬上打天下,應該與太平時候不同。這一次要放三眼銃,要放『萬字頭』的大鞭炮,下不為例好了。」
  李自成笑著點點頭。於是今天的登極大典就有了三眼銃和「萬字頭」的鞭炮,使官中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鞭炮響過之後,有鴻臚寺官員進入武英殿,轉到東暖閣,但沒有進去。有一個宮女揭開黃緞繡龍門簾,跪在地下磕了三個頭,說道:
  「恭請皇上起駕!」
  李自成頭戴平天冠,冠前有十二行寶石珠串直垂到眉毛上邊。身穿黃緞繡龍袍,前後的「潮水」全用藍色,表示大順朝是「水德王」。腰繫玉帶,腳穿直緞粉底金線繡龍嵌珠雲頭靴。他正端坐在御座上,心神不寧。長久以來,他就盼望著登極這一天;如今這一天來到了,卻又不是他所盼望的。他沒有料到在山海關敗得如此慘重。雙喜、李友、李強等幾十員愛將,二三萬追隨他多年的偏將、校尉和士兵,死在石河西岸和潰退的路上。昨夜他得到兩次十萬火急軍情稟報。一個稟報說吳三桂和胡人的步騎大軍正在向北京趕來。另一個是劉芳亮來的密奏,說是河南、山東到處叛亂,紛紛將大順朝的州縣官,或殺死,或趕走,或捉到送往南邊新建立的明朝。
  他感到害怕,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剛才聽見武英門外的鞭炮聲,儘管那麼熱鬧,他的心頭卻感到異常空虛。而對於山海關大戰,他感到無限的悔恨……
  看見鴻臚寺官員請他出去行禮,又聽見外邊開始奏樂,他所熟悉的嗩吶聲和皇家的雅樂合在一起。他默然地從御座上站起來,向正殿走去,耳邊似乎又聽見劉宗敏說的一句話:
  「若不在北京登極,皇上想回到關中,也不可得了。」
  同時他心中明白:今天的登極大典,只能叫作匆匆行事,與原來準備的典禮大大地不同。昨天深夜牛金星同鞏煜又進宮一趟,將有關行禮的幾項事情當面向他稟明。他自己不再去郊天了,明日由牛金星代他前去。祭太廟也不祭了,因為太廟裡邊還放著明朝的神主。丞相率百官在午門拜賀的舞蹈,也省去了。既然不在皇極殿登極,許多應行的禮都沒有了。他進北京以前萬想不到他所念念不忘的登極大典竟是如此草草。他正在心中十分不快,四個直指使進來導駕,請他到正殿去,受百官朝賀。他默默地進入正殿,在樂聲中升入寶座。文武百官從兩邊退出,歸入班中。依照鴻臚寺官員的高聲唱贊,文武百官在丹墀上向北跪下,行三跪九磕頭禮(秩序不免有點亂)。劉宗敏因為身負重傷,免了跪拜。然後草草地由鴻臚寺官員恭讀了由劉宗敏、牛金星領銜繕就的賀表,無非是稱頌他的功德,說了一些空洞的祝賀的話。李自成並沒有聽進去,他明白這是照樣的文章。讀完賀表之後,文武百官又一次向他磕頭,山呼萬歲。接著又讀了皇上的敕諭,讀罷又是百官叩拜,山呼萬歲。
  登極的典禮就這麼簡簡單單地行過了,跟著是奏樂。他從寶座上下來,又退回武英殿的東暖閣。群臣也從武英殿的丹墀上退下去。
  這時,宋獻策和李巖都看見王長順從文臣班中最後起來,熱淚縱橫,腳步踉蹌,走下丹墀。他兩個心中吃了一驚。隨即牛金星也看見了,但他們都佯裝不曾看見。牛金星態度雍容,步履穩重,只是心裡不免想著王長順如此形狀,雖是喜極而悲,人之常情,卻似非吉利之兆。宋獻策和李巖來到朝房休息後,見身邊沒有別人,宋獻策悄悄問道:
  「王長順何以跪在丹墀上如此流淚?」
  李巖輕輕地歎口氣,不敢亂說,搖搖頭,悵惘地向院中望去。
  鴻臚寺官員傳呼:文武百官齊去承天門肅立等候。承天門樓上設有御案御座,由錦衣旗校侍立御座兩邊,但李自成並沒有親自前來,僅僅在御案上設立黃緞牌位,上邊用恭楷寫道:
  「大順皇帝萬歲!萬萬歲!」
  大體上按照大赦天下頒詔的故事,行了儀式。詔書原文很長,是在李自成去山海關前擬好的,李自成也反覆推敲過。首先說明朝政治如何壞,百姓如何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奉天命誅除無道,滅了明朝,建立大順;又如何在群臣百姓一再敦勸下,即了皇帝位。接著就說他今後對明朝的苛捐賦稅全部豁免;明朝官吏凡貪污的一定嚴懲,決不寬恕;奉公守法的一體照舊錄用;明朝宗室,只要投降的,都加保護。最後說道,在登極以前,除掉弒殺父母,大逆不道的,其他不論什麼重罪,一律赦免,不再追究。但是頒詔之後,再有觸犯王法的,決不寬恕,等等。牛金星代皇上頒詔。詔書由鴻臚寺官員宣讀以後,便放在一個盤子裡邊,盤子上有一個結頭,用黃色繩繫著從承天門上邊放下去,便算完成了頒詔這件大事。然後跪在下邊的文武群臣又是一陣山呼萬歲。
  當承天門頒詔的時候,李自成正在武英殿偏殿中受竇妃和宮女、太監們的朝賀。然後他回到寢宮,在宮女們服侍下去掉了平天冠、龍袍、雲頭靴,換上皇帝的便服,頓時覺得渾身輕鬆,比剛才這半日自在多了。他心中有一種空虛感,暗暗地想道:
  「這就叫登極了麼?打了十六七年的仗,死了無數的將士和百姓,就為的這件事麼?……」
  李自成照例對竇妃有很多賞賜,對官女、太監們也都有賞賜。儘管大家心中都是七上八下,各人都不知道以後如何,可是表面上都偽飾著一種喜氣洋洋的氣氛。李自成心中也很明白,只是他無暇多想,他更多的心思用在考慮如何退出北京,如何在路上抵禦追兵,如何平安進入國關等問題上。這時一個太監進來,向他啟奏:
  「御馬寺牧馬苑使王長順在宮門求見。」
  李自成心中一煩。他想,打仗的事,他都操不完的心,說不定吳三桂和滿洲的幾萬人馬兩天左右就會追到北京,哪有時間同王長順見面呢?王長順也不過是談他御馬寺的事,那是將來的小事情,用不著現在見面。於是他輕輕揮揮手,說:
  「告訴王長順,我很疲倦,正在休息。」隨即他又考慮起打仗的事情來。
  竇妃已經換去吉服,穿上了宮中妃子們的常服,來到李自成的面前侍候。雖然她的眉眼天生很美,卻不能掩飾住憂愁的神色。她的臉色依然又嫩又白,卻減少了自然的紅潤,不得不借助宮粉胭脂,掩飾新近出現的憔悴。這一切都被李自成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有點難過,拉住竇妃的手,勉強地問道:
  「明天夜間要退出北京,你全都知道了麼?」
  竇妃淒然點點頭,膽怯地問道:「皇上,這宮中常用的東西,要趕快收拾一下麼?」
  李自成說道:「不用急,明天還有一天。我此刻心中事多,到明日我會吩咐。」
  竇妃不敢多問,望一望李自成臉上的陰暗神色,聽著他冷漠的口氣,猜想明夜臨退出北京的時候,八成會賜她自盡。她心中十分恐怖,十分悲傷,不敢再問一句話,也不敢放聲哭泣,卻禁不住滾落了熱淚。李自成見她落淚,也沒有再說什麼,心中卻忽然想道:王長順見我,到底有什麼事呢?
  這時候王長順在武英門外已經得到皇上不見他的口諭,他歎口氣說:
  「是的,皇上那麼忙,又那麼疲倦,我真不該這時候又來見他。」
  然而他確實有話要說,他來到北京之後,聽見了許多消息,也看見了許多情況。大事情,用不著他操心,可是他想到了一件事,覺得應當向皇上說出來。他想的是,現在北京的人對大順軍十分不好,應該拿出一部分銀子臨走前散發給城中饑民。還有大順將士搶了那麼多婦女,帶在路上如何作戰?也應在退出北京之前,放這些婦女各自回家,不要帶走。就這兩個意見使他坐臥不安,跑來求見皇上。如今既然見不到,他只好歎口氣退出武英門去。
  當他過金水橋的時候,看見有兩個太監正在掃去地上鞭炮的碎紙,空氣中還有很濃的火藥味,不覺心中歎道:
  「登極大典已經過了,人都散了,皇上也快要退出北京了,那麼熱鬧的鞭炮聲再也聽不見了,只剩下一地的碎紙和火藥氣味。唉,我這個老馬伕,也算經歷了勝,看見了敗,今後興許還會看見大順國如何轉敗為勝。」
  四月二十八日,軍情更加緊急。吳三桂的追兵已經過了玉田,正往西來。阿濟格和多鐸統率的滿蒙漢大軍也已經於三天前離開山海關,緊跟在吳三桂的後邊前進。李自成命牛金星代他去永定門內的圜丘行「郊天」禮。他自己忙於部署軍事,不斷地在武英殿分別召見重要將領,面授機宜。宋獻策、李巖一直留在他的身邊,隨時商議大計。
  宋獻策建議,第一步東守固關,北守大同,保護全晉,萬一全晉不可守,從壞的方面想,第二步還可退保陝西。關中地方萬萬不可失去。要守關中,不僅要守潼關,還要北守榆林,南守商洛。而目前重要的是預先部署兵力。榆林一直由高一功在那裡駐紮,不可輕動。李巖認為晉豫二省都不能失去,萬一三晉不守,河南萬不可失。倘若失去河南,潼關、商洛也都難守。李自成最關心的還是山西,想著山西與延安等地僅僅一河之隔,三晉不守,陝西關中也就很難防守了。自古要保關中,必保山西,所以他擔心大同很不可靠。姜瓖和唐通是有關係的,跟吳襄、吳三桂也都是世交,如今唐通不知下落,很可能投降滿洲了,既然如此,姜瓖也不會死守大同。倘若姜瓖在大同叛變,太原就危急了,榆林也困難了,因為從大同向西,從潢川渡河,不管是進攻榆林,還是南下進攻米脂,都不困難。
  他們商量了一陣,簡直想不出好的辦法。後來李自成接受宋獻策的建議,決定派李過率三千騎兵今夜出發,從居庸關外走宣化去大同,與姜瓖共同守大同和陽和一帶。萬一大同不穩,李過可以從偏關往西過河,或守榆林,或守延安,使敵人不能渡過黃河。商量定後,馬上派人去告訴李過:下午進宮來聽皇上面授機宜。隨即李自成留來獻策、李巖在宮中吃午飯。當天的午飯也是既不奏樂,也沒有繁文縟節。剛吃過午飯,李過來到。李自成命他立刻準備,挑選三千比較精銳的騎兵,黃昏以後出發,從居庸關外趕往大同,見機行事,謹防受姜瓖暗算。
  李過說:「大同、陽和這方面,我自然要見機行事。我所擔心的是太原。本來有陳永福守太原,羊坊口、雁門關都很重要,姜瓖即使叛變,看來也不敢馬上進攻太原。但是晉王宗室人口甚多,倘有人利用晉王宗室,起兵搗亂,倒是個禍害,不可不預先防備。」
  李自成望一眼李巖,然後告訴李過:「前些日子已經命紅娘子帶著健婦營到了臨汾,估計現在已到太原。晉王宗室不管老少,都護送到長安安置,一個不要殺害,可也不能留在山西。」
  李過說:「這樣我就放心了。」說畢以後,立即辭別出宮。
  跟著牛金星進來,啟奏「郊天」禮已經完畢。李自成命他坐下商議大事,先問他城中情況。牛金星向他稟報:北京城中謠傳吳三桂的追兵過了玉田,距離通州不遠,人心大亂。有許多人暗中準備迎接吳三桂。又哄傳吳三桂是帶著崇禎太子來北京的。另外,京城士民已經知道大順軍今夜將要退出北京,有人害怕搶劫,互相商量如何逃避。有些降順的明臣又躲了起來,有的準備想法逃出城去。李自成聽了以後,認為這都是意料中的事情,不可免的,只吩咐說:
  「劉捷軒等將軍傷勢較重,不能騎馬,不妨今日下午派兵護送,先離開北京。」
  隨即又命他們幾個即刻出宮,分頭料理退出北京的事,晚飯後再來宮中見面。
  李自成回到寢宮,傳竇妃來見。竇妃從昨天起看出來李自成無意帶她西行,對自盡的事已經作了思想準備。她來到李自成面前跪下,冷靜地問道:
  「皇爺有何吩咐?」
  李自成說:「兵荒馬亂,你不用跟著朕受苦了,朕想將你留在北京,你看如何?」
  竇妃問道:「是死留還是活留?」
  李自成說:「自然是活著留你。」
  竇妃說:「臣妾不怕艱難困苦,甘願隨皇上前往長安。」
  李自成告她說,路上必有惡戰,吉凶難料,不如留在北京,日後一定可以相見。竇妃伏在地上痛哭起來。李自成拉她,她不肯起來,對李自成一邊哭,一邊說,將她留在北京,她萬無生理,如不得已,一定為皇上盡節,誓不受辱,只求皇上於天下太平之後……李自成截斷她說:
  「你不要想得那麼壞,朕已經替你準備妥當隱藏的辦法。你只是在北京隱藏一些日子。等朕整頓人馬,打敗了吳三桂和滿洲兵,北京仍然是朕的。縱然朕建都長安,北京也絕不會被敵人久占,朕會派人將你接往長安。你快去準備,二更時候出宮。在武英殿中服侍的宮女,每人給三十兩銀子,明早五更前逃生。你自己身邊的宮女留下兩個,每人給她們五十兩銀子。如果她們有家在北京附近,你可想辦法給她們家人送信,家人願意接走就讓她們走。你另外再買兩個丫頭服侍你。可是這事情暫不要講,免得洩露了消息,你就不好隱藏了。」
  竇妃哭得像淚人一樣,還是不肯留在北京。李自成歎口氣,心中如同刀割一般,說:
  「朕也沒有想到在山海關會打敗仗,北京不能固守。現在不得不暫時離開北京,重新整頓兵馬,與胡人作戰。你在北京不會太久,短則幾個月,長則一年,朕必將胡人打敗,接你前去長安。」
  過了一陣,李自成又對竇妃說了些安慰的話,竇妃才去準備。
  李自成想在寢宮休息一陣,但是他心緒十分不寧,坐不下來,只好走往正殿,在正殿中徘徊一陣,到了西暖閣,坐了片刻,更加煩悶,又走到東暖閣,無心再坐,想重回寢宮休息,但是眼前浮現出竇妃悲痛的影子,不由得頓頓腳,噓一口長氣,走出武英殿,又走出武英門,轉往皇極殿的院子走去。
  他沒有什麼目的,只是憂鬱無法排遣,只好到處走走。同時他也想到皇極殿今夜就要放火燒燬,想再去看它一眼。這時已近黃昏,皇極殿中沒有人再去點蠟燭了,門也關得嚴嚴的,前簷下已堆放了許多為放火準備的柴草。一些士兵背著柴草,正繞過皇極殿向後邊送。有的頭目和兵丁,看見李自成來到丹墀上,趕緊放下柴草,伏地磕頭,呼喊:「萬歲!」
  他向一個頭目問道:「乾清宮和坤寧宮都準備了放火的柴草沒有?」
  「啟奏萬歲:正在準備,不會誤事。」
  在一群侍衛的保護下,李自成向文華殿方向走去。但是剛剛走到皇極門東邊的門,他不想去了。正好吳汝義也在這時來到,跪下說:
  「丞相、軍師、李公子、李過、谷可成求見,在午門候旨。」
  李自成聽了以後,索性回武英殿去,一面告訴吳汝義:「命他們在西暖閣同朕見面。」
  牛金星等人來到武英殿西暖閣。匆匆行禮之後,李自成向他們問道:
  「捷軒是不是已經走了?」
  牛金星回答:「已經離京了。」
  李自成又問道:「文臣不打仗,要早走為好,都安排了麼?」
  牛金星回答:「陝西來京的文臣已經開始離京,都有馬匹,也有隨從護衛。北京新降諸臣,一則人數多,二則有的已經躲起來,現在我們又無力顧及,只好聽其自便。」
  李自成想了一想,又說道:「城中的秩序要穩定,不要亂,不許壞人趁火打劫,擾害士民。」
  李巖說:「目前城內城外,到處搜索駱駝騾馬,強拉丁壯,也有白日搶劫銀錢的,強姦婦女的,不斷發生,禁止不住。」
  李自成問道:「為何禁止不住?殺幾個人不就禁住了?」
  李巖說:「我軍正準備退出,不能再派出多的人沿街布哨,難免不有壞人趁火打劫。況且我軍退出的時候也需要駱駝、騾、馬、驢子,到底是我們的士兵,還是壞人,老百姓很難分辨得出。」
  宋獻策插言說:「有許多人趁火打劫,也佯裝是我們大順軍。」
  李自成生氣地說:「這不就秩序亂了麼?」
  宋獻策說:「恐怕我軍開始退出北京後,城中秩序會更加大亂。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不管了。」
  李自成也覺得無可奈何,心裡想,當日進北京的時候,怎麼會想到有這樣結局?他又轉向李過,問他人馬準備如何。
  李過說:「人馬已經準備好了,馬上就要出城,特來請皇上巡視。」
  李自成說:「朕沒有別的話。你一定要小心行事,倘若姜瓖很不可靠,你就不要在大同久留,不要吃他的虧。你走吧。」
  李過磕了個頭,退了出去。
  李自成對谷可成說道:「朕命軍師傳你來見,是要囑咐你,必須等城中將士全部退完以後,你的人馬才可離開廣安門一帶。倘若敵人追到,只可稍事抵禦,不要戀戰。敵勢甚銳,人馬也多,如今在固關以外,就指望你這一點家當了。」
  谷可成說:「劉芳亮也要前來,保定只留下少數人馬守城。」
  李自成說:「明遠倘能趕來,當然很好。怕他萬一趕來不及,你一個人孤軍作戰,身當大敵,不是好的主意。朕因為怕你貿然與敵人決戰,所以命軍師喚你前來。」
  谷可成說:「倘若明日臣尚未走遠,而吳三桂人馬已到,可否截斷盧溝橋,狠狠殺傷敵人前隊,然後退走?」
  李自成搖搖頭,說:「永定河水淺,騎兵可以涉水而過,盧溝橋不是險要可守之地。你切記我的話:要整軍緩緩而退,不要輕易同敵人作戰;到萬不得已時只好決戰,那是另外的話了。你趕快出城去吧。」
  谷可成不再說話,叩頭辭出。
  李自成望望牛金星、宋獻策、李巖三人,問道:「朕退入山西以後,應當駐蹕何處?是太原還是平陽?」
  宋獻策說:「依臣看來,敵人如要奪取山西,必將三路進兵。」
  李自成問:「哪三路?」
  宋獻策說:「一路由固關向西,雖然道路甚險,但比較而言是一條捷徑。第二路是走大同,倘若姜瓖投降敵人,這一路就敞開了門戶,大同落入敵手,雖有羊坊口、雁門關,恐也不能堅守下去。還有一條路,就是敵人沿畿輔南下,直到河南,過彰德、淇縣、新鄉,奪懷慶。懷慶十分重要。懷慶倘若失守,洛陽就危險了。敵人佔領懷慶以後,還可越過太行山,進入上黨。上黨為自古兵家必爭之地。上黨失陷,全境動搖。所以陛下駐蹕何地,要從敵人打算如何奪取山西來考慮。」
  牛金星說:「按軍師這一分析,臣以為駐蹕平陽最為適宜。」
  宋獻策說:「是的,駐蹕太原,偏於北;駐蹕上黨,偏於南。以平陽為行在,最為適中,向東可控制上黨,向北可控制太原。況且平陽自古以來就是黃河重鎮,平陽失守,則黃河也不可守,洛陽也會震動。所以丞相說,以平陽為行在,微臣十分贊同,請陛下決定。」
  李自成望望李巖,李巖也表示同意。李自成立刻說道:「啟東,你今晚先出北京,星夜趕往平陽。六政府各衙門也都駐在平陽。平陽就作為行在。」
  牛金星說:「請皇上也早一點退出北京。」
  李自成說:「不必著急,等全軍將士退走以後,朕再退出不遲。」
  宋獻策和李巖都勸李自成早點退出北京,不可遲誤。李自成說:「據朕看來,吳三桂人馬今夜還不敢貿然來到北京,朕明天四更時候退走不遲。」
  牛金星說:「如今天明得早,四更時候天已快明瞭,未免太遲。請皇上三更退出北京,千萬不要耽誤。」
  李自成說:「你趕快出京吧,率領中央各政府衙門,往平陽駐紮。我自己何時退出北京,心中自有斟酌,不必為朕操心。你現在立刻出宮。」
  牛金星只好叩辭出宮。
  李自成又對宋獻策、李巖說:「退出北京後,你們都跟朕一道,隨時商議。如今軍師也可以出宮去,務必使各部人馬部伍整肅,四更以前退乾淨。獻策你走吧。」
  宋獻策也出宮了。
  李自成望著李巖說:「林泉,如今身邊只有你一個人了。有一件事情,我在往山海關去時,曾經囑咐你辦。你辦了沒有?」
  李巖恭敬地回答說:「臣已經辦了。」
  李自成沉吟說:「沒有想到大局變得如此之快。那一件事既然你辦了,眼下很有用處,只是不可不守機密。二更時候,你派一支最親信的人馬,不要太多,二十個人就差不多了,帶領三乘民間用的青布小轎,前來武英殿院中。要派一個最可靠的軍官,最好是你自己管事的家人前來。」
  李巖心中明白,說道:「遵旨,請皇上放心。」他又問道:「不過恐怕日久仍會洩露出去,如何是好?」
  李自成說:「日久之後,當然會洩露出去。但朕想只是十天八天的事情。她們再換一個地方好了。這麼大一座北京城,千家萬戶,難道無處可藏?如今人馬倥傯,看來退向固關路上會有惡戰,倘若敵人追得緊,帶著眷屬,難免中途拋棄,如今只好走這一著棋了,你去安排去吧。」
  晚膳草草用過,李自成心中極其混亂。這武英殿要不要放火燒燬呢?後來他想,留下這一座宮殿不燒吧。一面想著一面走出武英門,回過頭來又望一望,昨天剛剛在這裡舉行登極大典,今天夜間就要退走了,如此匆匆,以後還能不能回來呢?他忽然又想還是應該把武英殿燒燬,正要吩咐將士們去準備柴草,忽然又改變了主意,歎口氣說:
  「不燒吧,說不定幾個月後朕會回來的,那時候還需要到這裡來處理國家大事。不燒吧!」
  他退回武英殿,在西暖閣中坐了一陣,看著手下人將一些文書都完全收拾乾淨,有一些不帶走的都銷毀了。今天夜間的武英殿,雖然蠟燭也點了好多,但是他不知怎麼總感到到處陰森森的,十分淒涼。一些宮女、太監,也都是愁容滿面,特別是許多宮女,更是神色淒慘。
  到了二更時候,李巖派自己最親信的二十個兵丁,由一位半老的官員帶領,來到武英門外。李自成得到稟報,立刻將這官員叫到面前,親自問話。官員跪在地上磕了頭,不敢起來。李自成仔細望了一眼,覺得面孔很熟,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跪著的官員不敢抬頭,回答說:「小臣姓鄭名德成,原是李公子府上的夥計,隨李公子起義,投奔陛下。」
  李自成恍然想起來,認為此人確實可靠,不覺點了點頭,又問道:「你帶了幾個人來?」
  鄭德成回答說:「小臣帶了二十個弟兄,三乘青布小轎。」
  李自成又問道:「去的地方你知道麼?」
  鄭德成說:「小臣知道。房子原是小臣前去借的。」
  李自成又說:「你這二十個弟兄,可都是李府上的舊人麼?」
  鄭德成說:「有的原是李府家人,李公子起義時候,將賣身的契約都當場交給他們燒燬了。也有的是李府上的家丁。這都是最心腹的人,請陛下放心。」
  李自成說:「你們走在街上時,務必小心,不可驚動街巷內的百姓,要暗暗送到那地方,辦妥之後,悄悄走掉,隨大軍出城。」
  鄭德成磕頭說:「遵旨。」
  李自成說:「你去武英門外等候吧。」
  鄭德成走後,李自成回到寢宮,對竇妃說:「三乘小轎已經來到,停在武英門。你帶著兩個宮女上轎去吧,東西也由宮女們抬送出去。」
  竇妃伏地叩頭,痛哭起來。李自成心中也很難過,催著說:
  「不要哭,不日我們就會相見的。」
  可是竇妃怎麼能夠不哭呢?儘管她希望日後能夠相見,或者李自成把敵人打跑,收復北京;或者暗暗派人將她從北京接往長安。可是這一切又很渺茫。她現在必須離開李自成,躲藏起來。躲藏的地方,她並不清楚,一切聽從皇上安排,能不能躲藏得住,她也覺得凶多吉少。萬一別人知道,她的性命很難保住。敵人進來之後,她也很難不被搜查出來,今晚的離別也就是死別了。儘管她同李自成相處日子很淺,但是她忘不下大順皇上對她的恩情,把她個人的幸福、一家人的幸福都寄托在大順朝的興旺方面。而現在大順皇上要退出北京了,將她單獨留下,也許要不了多久,她就要為大順皇上盡節了,所以她哭著不能起來。李自成也被她哭得心中疼痛,忍著眼淚,連連催促。竇妃知道不能再耽擱時間,磕了一個頭,由宮女扶著從地上起來,眼淚汪汪地又望了李自成一眼,說道:
  「皇爺保重,臣妾去了。」
  李自成點頭說:「我送你上轎吧。」
  竇妃一面哭,一面由宮女攙著上了小轎,另外兩個心腹宮女也都上了小轎。她們所帶的金銀和衣服用品都放在小轎裡邊。當轎子抬起的時候,竇妃想從轎門向外看一看,可是轎子已經走動了,只聽見她在轎子裡邊悲聲說道:
  「皇爺保重,皇爺保重。」
  兩乘小轎剛剛出去,宋獻策來到,向李自成稟奏:「已經派飛騎往山西向陳永福傳旨,囑咐他鎮守太原,不可疏忽。其餘在山西的人馬,能夠抽調的盡量抽調,出固關迎接聖駕。」
  奏報以後,他忙著要照料全軍退出北京的事,又出宮去了。
  李自成在武英殿院中徘徊,等候著隨時還有重要事情向他稟報請示。果然到三更時候,吳汝義送來了陳永福從太原來的十萬火急塘報。塘報上說,山西情況很不穩,上黨一帶已經有了叛亂,大同的姜瓖也不可靠,謠言說他準備投降滿洲,許多地方原來投降的官吏士紳和躲起來的官吏士紳如今紛紛圖謀叛變。塘報中又說,健婦營已經到了太原,由於現在兵力缺乏,護送晉王宗室去西安的事暫緩,留下來以備不時之需。
  李自成看了塘報,大為吃驚。他原以為秦晉是一家,山西也等於是他的故鄉。所以當初他過了黃河,從平陽一直到太原,兵不血刃。到太原也只打了一個小仗就進去了。全晉處處迎降。沒有想到因為他在山海關打了敗仗,消息很快傳到晉省,而山西竟然也要背叛他,他怎能不生氣和震驚呢?
  隨即他又接到稟報,說是吳三桂的人馬已經到了通州,正在休息,說不定明天一早會從通州啟程,向北京進兵。
  三更過後,宋獻策同李巖一起進宮,催促李自成趕快出城。李自成說:
  「何必那麼急呢?將士們全都退出以後,朕再離開北京不遲。」
  宋獻策說:「如今在城內的人都走了,只有皇上的禁衛未動,另外有兩千騎兵還在朝陽門外,防備吳三桂的人馬突然來到。」
  李巖接著說:「倘若吳三桂連夜進兵,這兩千人馬也抵擋不住,請陛下不必耽誤,此刻就出城吧。」
  李自成走出武英門,看見他的烏龍駒已經牽在金水橋外,他的親軍站滿了金水橋外的空地。王長順也在那裡等候。李自成看見他,問道:
  「你年紀大,經不起辛苦,為什麼還不出城?」
  王長順回答說:「皇上未走,我怎能出城?」
  李自成不再說話,晌午門走去,一面回頭吩咐:「趕快放火!」
  果然,當他走到皇極門的時候,回頭一看,皇極殿下邊的柴草已經點著,烈焰騰騰。他停下不動,站在皇極門繼續觀看。不過片刻,皇極殿的門窗以及房簷上的椽子全都點著了。同時後宮中也是火光通天,他知道乾清宮、坤寧宮也都已經放火,於是他晌午門走去。剛到午門,皇極門也放火了。他從午門走向端門。朝房沒有點火,可是午門城樓也開始放火了。火光照耀,一片通紅。他走出承天門,承天門也放火了。他走出大順門,大順門也放火了。而且城中許多地方都放火了。他在一二千親軍保護下,一直走向廣安門。到了廣安門,他停下來,立馬高處,回頭一望,裡城外城,許多地方,大火起來了,天上的雲彩被大火映得通紅。同時,他聽見火光下邊有許多人的哭聲、叫聲和奔跑聲。他的心中猛一沉重,忽然後悔起來:
  「何必放火呢?」
  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更大的後悔填滿了他的心頭。他想:真不該匆匆忙忙來到北京。當初在長安沒有動身的時候,宋獻策、李巖都曾建議,勸他先把河南、湖廣、關中各地都治理好,讓士民休養生息,一年半載,山西、山東、湖廣全都鞏固了,然後北伐不遲。可是他沒有重視,人們也不敢深談了。他又想起來,當他在長安封官賜爵、大賞將士的時候,聽說田見秀對同鄉們說過幾句話:「如今雖然打了江山,可是江山在哪裡呢?事情還要往前看一看。」當時有人將這話傳進宮中。皇后先知道了,告他說:「田將爺是個有心思的人,這話倒值得三思。」他當然大不以為然,認為大功已經告成,北京唾手可得,從此席捲江南,也不費多大力氣,怎麼能說江山還不一定牢靠呢?然而今天卻落到了這步田地!他忽然又想到去年冬天,他回米脂縣祭祖,那時是多麼稱心如意,現在看來是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沒有想到吳三桂會不投降,也沒想到滿洲人會出兵,更沒想到北京會不得不丟掉,各處會紛紛叛亂,真是吃了大意的虧!倘若當時能把事情多想一想,看得困難一些,不要那麼高興,何至於會有今日呢?
  來獻策在一旁催促道:「皇上請起駕吧,朝陽門的二千騎兵已經退出來了。」
  這時天色開始亮了,他清楚地看到,遠處街道上有人影在奔跑,而哭叫聲更高了。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在親軍的護衛中策馬出了廣安門,向西南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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