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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茫然地站在他家門口。這傢伙不知道跑到哪兒去啦,她悵惘地想。其實她猜得出來,他多半是躲在圖書館裡。別找他啦,他全部心思都在那些河裡呢。她慢慢地打開自行車的鎖,不知為什麼覺得很疲憊。
  「你好,」一個親切的男人的聲音在喚著她。
  她費勁地定神看著。原來是——他叫什麼來著?她笑了笑,「你好,」她回答說,「他——出門啦。」
  「我是徐華北。還認識麼。」
  她握住伸過來的一隻大手。「認識。你不也是那個文學酒鋪裡的麼。」她回答說。
  徐華北笑了:「沒錯。我也許端盤子當跑堂兒。」
  這個男的也挺神。她和徐華北推著車離開了小院門,她嘴角浮著一絲笑紋。他們這一夥都挺神。他們都是高個子,而且都活潑而神氣。下班時分,人行道上和馬路上的車流人流正在喧囂,她打聽了徐華北的工作,知道他在一個食品廠當秘書。「你呢,聽說你搞攝影?」她默默地點了點頭,抬眼望望滾滾的車流,她的神情變了。
  今天,照片和幻燈片都退回來了,她想。包括那兩張最好的。真乾脆,一個牛皮紙信封就都退回來了。怪不得昨天做出差總結的時候,趙主任的臉色那麼奇怪。我還激動得在那兒滔滔不絕地說呢,真沒點眼色。今天一個牛皮紙信封,全退回來了。她想起出差回來後那幾天的情景。那幾天肚子總疼,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可是她一直蹲在暗室裡。找調子,找畫面,像在蒸籠裡一樣喘著。作品的最後製作已經完成,幾張十二〔口寸〕的彩色照片裝嵌在精緻的白色硬紙框裡。可是一張也沒有採用,全退回來了。她想,我連去醫院看看病的空兒還沒等到呢,暗室還沒有收拾乾淨,那個大牛皮紙口袋就擺到了工作台上。她瞇起眼睛,避著夏天耀眼的陽光,推著自行車慢慢走著,心情壞透了。
  「我討厭新聞照片,」她聽見徐華北說,「我喜歡藝術攝影。」聽你口氣多大,藝術——攝影。她朝他投去冷冷的一眼。今天上午,她咬著牙關,一聲不吭地收拾那些照片和幻燈片的時候,眼淚不爭氣地溢出來了。後來坐在對面的老謝踱了過來,說有個旅遊雜誌急著要上一張西北風光片,問她願意不願意幫忙支援他一下。她居然能冷靜地和老謝聊了一會兒,只是不敢正視老謝善良的目光。
  「我不太愛看影展,不過,我倒是很喜歡那種黑白的藝術攝影,」徐華北顯然沒有注意到她的心情。她的心裡突然湧起了強烈的反感。藝術,你懂得什麼藝術!照我看藝術是最虛假的一個詞兒。少來這一套吧,她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瞧著徐華北,什麼你們都懂,什麼你們都敢插嘴,我討厭你們這種無孔不入。我比你懂得攝影。她加快了步子,搶先推車走上人行橫道。
  徐華北繼續說:「前些天我在北海畫舫齋看了一次影展,白跑一趟,我覺得真虧。」他的聲調很緩慢,充滿了自信。
  她站住了,從書包裡取出一個牛皮紙口袋。「您能勞神看看這些,哪些最次,哪些稍次嗎?」她嘲笑地盯著面前這個不知趣地奢談藝術攝影的青年。徐華北驚訝地接過來,然後開始一張張翻看起來。她餘興未盡地又掏出一張在暗室裡弄壞了色調的黃河風景,「喂,瞧這個,黃河之水天上來。怎麼樣?」她的精神來了,她渴望好好地惡作劇一下,戲弄戲弄這個班門弄斧的人。你還什麼喜歡不喜歡攝影的,哼,所謂攝影不過是我在艱難之中捕捉的一個幻影。我真希望有一天能拍下這個影子本身,然後把一切照相機全砸爛。「這張還不錯吧?瞧這顏色!」她興致勃勃地說。
  徐華北推開她的手,舉起一張照片問:「這是誰照的?」
  她驚呆了。她愣愣地瞪著徐華北,覺得這年輕人深邃的黑眼睛正洞察著她的五臟六腑。打碎的彩陶罐,她在心裡喃喃地說。真厲害,這傢伙。「誰知道是誰照的,一張破靜物唄,」她說。她不服氣地打量著這位食品廠的小秘書,她不相信有人能理解這幀畫面。這樣平淡無奇的畫面,它的完全隱藏的內涵,只有當人們聽說作者是一個偉人之後,才會牽強附會地去大事發掘。難道你能看透我的心?呸!
  徐華北推開其它照片,把那幅靜物移到陽光曬不著的地方。「蒼涼古老的黃土高原。生的慾望強烈得逼人的一片樹林。端莊、美好、寧靜的陶罐子,可惜它碎了。」她聽著徐華北低沉的嗓音。他的嗓音很好,低音渾厚,她想。他們都有這樣的嗓音。「它是碎的,不可彌補地殘了一大塊,哦,我,覺得,這簡直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生活。」徐華北沉思著,斟酌著詞句說。
  「不僅僅是我們,」她怯生生地插話道,「這就是生活。」
  徐華北的目光像閃電一樣射了過來,她慌忙避開了。她聽見食品廠秘書憤慨地反駁道:「不,就是我們!再沒有誰的生活像我們——打得這麼碎了!」她聽著,心裡不再想反對他了。真的是這樣,她想起了上午的事,我們。就連我們咬著牙把它粘起來以後,還要再被打碎呢。她抬起頭來,信服地望了望徐華北。她發現這個年輕人也是那樣身材高大,充滿自信,身上散發著一股強烈的力量。
  「是你照的?」徐華北凝視著她問。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心裡拂過一陣感動。
  「真不簡單,」徐華北尊重地望著她,誠懇地說。「黃色,綠色,破碎的彩色;高原,樹林子和古老的文物——哦,也許還是你對:這古老的罐子應當象徵古老的生活。我們這一代,也許也沒有什麼太特別的。」他黯然搖了搖頭,她也沒有說話。我們這一代的事記在我們自己心裡,她想,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它的滋味。她撫摸著自行車的車把走著,誰也沒有再開口,街上的車流和行人稍稍稀疏些了。他們真是一群最好的人啊,她想。我能遇到他們真是件值得慶幸的事。只是你們這樣的人埋藏在人海裡,要找到你們就像沙裡淘金。她突然想到一個念頭。她的臉紅了,燙燙的發燒。她悄悄瞟了一眼身旁的年輕人,不管怎樣,如果你們真的開個文學酒鋪,我一定也天天去那兒坐著,我也去喝你們那種一塊錢一瓶的啤酒。
  「你在看看這張,」她揀出那張《河的兒子》,陽光在上了光的照片上一閃,她感到手裡象亮起一片紅紅的色彩。
  徐華北神情專注地看著,仔細地打量著那燒沸的河面和裸著的男人。她覺得徐華北看得很認真,恐怕沒有漏過一堆浪頭,一個色塊。最後,徐華北爽朗地笑了起來。「哈哈,這是——他。」她略側著頭,滿懷興趣地聽著。「他就是這樣,幹什麼都不顧一切。」徐華北沉思著說道,「瞧,他又朝著他的目標衝上去啦。」
  「聽說,你們原來在一塊兒插隊?」她問。
  「對,在新疆。後來,各奔前程啦。」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徐華北把照片收拾起來,順口問道:「這樣好的作品,你為什麼不拿出去發表?」
  她停住了,凝視著徐華北。靜了一會兒,她終於把牛皮紙口袋,還有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徐華北慢慢地露出了一個堅決的笑容。「明白啦。這種事用不著多解釋,」徐華北說,「到處都一樣,到處都在壓我們年輕人。不過,我們可不是那麼好惹,我們也長著會咬的牙。」她看見徐華北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種近乎殘酷的果斷神情。這神情點綴了他那張清懼方正的臉龐,使他顯得在一剎那間像尊凝固的雕像那樣飽含力量。
  「要比就比,要幹就幹一場吧!」徐華北繼續說,「我們可不像他們想得那麼好惹。」
  「算啦!」她突然激烈地反駁道,「誰承認你!像我,一個人,累死苦死還不是——」她使勁抓緊了那個牛皮紙袋。
  「我幫你幹。」徐華北斬釘截鐵地說道。
  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同徐華北走了很久了。她收好了照片,打算和這邂逅的青年告別。徐華北一條腿跨到車上,突然微笑著朝後面指了指,問道:「你知道他今天到哪兒去了嗎?」
  她當然不知道。但她猜得出,他今天反正是在和那些河流有關的地方,不是圖書館,就是什麼大學。
  「他今天去拜見未來的導師,」徐華北告訴她,「我剛剛想起來,顏林的父親把他的文章交給了一位姓柳的地理專家。老先生有話,叫他今天去一次。」
  她欣喜地睜大了眼睛。這麼看來,他的研究生,有門啦。她如釋重負地想。願我們大家都順利,都成功吧。她高興地向徐華北伸出手來告別。
  他從柳先生的四合院裡走了出來,倚著一顆樹擦著頭上的汗。他心裡充滿了喜悅,甚至是神聖的感覺。
  當他看見沙發裡半埋著一個老人時,他就明白:決定他人生的契機到了。他屏住呼吸,姿勢僵直地坐在老人對面。黃土,他絕望地想。不知道他的黃土給這位地理學泰斗留下了多惡劣的印象。他想說,那篇文章是我以前寫的,我現在已經開始讀黃土的書啦。可是他沒有敢開口。他一直那麼規矩地坐著不動,聽著掛鐘沉緩的響聲。
  「會幾門外語?」老人威嚴地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一門半。他想。但他說:「兩門。」他的心跳了起來。可別當面考,老先生,我可以查著字典干,這一門半可以當兩門使。我可以夜裡干,耽誤不了事的。
  「再學兩門吧,怎麼樣?」老人的第二個問題是商量式的,他連忙點了點頭。「英法德俄日,這幾門外語都很重要,」老人說,「研究展開以後,沒人替你當翻譯。懂嗎?」
  他輕輕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一字不漏地聽著。他覺得,自己離那個全力奔赴的目標正在靠近著。
  「聽說,你已經跑了不少河流?」
  聽到老人這第三個問題以後,他興奮起來了。「我在額爾齊斯河邊上生活過,我在那兒插過隊。我還去過黃河和湟水,在湟水邊上搞過方言調查。」他結結巴巴地說著,好不容易才嚥下了關於游過黃河的事。「我還準備去看看其它河,至少把以前我見過的一些河流重新調查一次,而且,我還要去調查黑龍江。」他停住了,等著老人的指示。黑龍江,他想,黑龍江我去不成啦,錢已經買了油毛氈蓋小廚房。
  柳先生閉上眼睛,躺在沙發裡久久沒有說話。
  他覺得房間裡靜極了,只有掛鐘的大擺在嚓嚓地響。有一會兒他不安地望望老人,他擔心老人已經睡熟了。
  「人文地理,這一行很苦,」老先生突然開口了,「年輕人,你願意在這個領域裡幹完一生麼?」
  他微微地震動了一下。他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來。
  柳先生的聲音很小,但很清晰:「沒有一種知識是無用的,但是也很難有一個學科能綜合一切有用的知識。我覺得,我們要培養那樣的人,我希望有人能以地理科學為基礎,深刻而且不浮誇地綜合其它學科,成為一種真正有眼光的科學家。因為,在學科分支發達以後,科學在取得了偉大成果的同時,科學也正在陷入片面。年輕人,這不是一件隨便說說的事。你要下決心吃苦,除了自然地理、經濟地理、歷史地理,你還要學習人類學和考古學,你要把你學過的那些方言知識搞得更深入。你得逐漸掌握統計還有計算。這些都不是輕鬆容易的……」
  他入了神地聽著,覺得這位老人的思索也像一條偉大的河。這是一位白髮蒼蒼的統帥,他想,這樣的統帥不用黃土嚇唬小孩。中國真是藏龍臥虎之地,四合院裡也潛居著宏觀世界的哲人。真棒啊,他用崇拜的眼光望著老人,我真想現在就拜他為師。以前我從一條河跑到另一條河,我以為這樣干就一定會成功,其實不,年輕人在一生的關口原來需要一個導師,這種導師將深思熟慮地指導他的人生。
  柳先生最後揮了揮手:「你的文章我讀過了。唔,回去好好準備吧,把基礎課考好。記住:每門功課都必須名列前茅。」
  他在林蔭道下慢慢走著,回味著柳先生的話。我已經是個幸運兒啦,能找到這樣好的導師。首先要考上他的研究生。要考好,而且要名列前茅。他計算著,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我已經譯完了李希藿芬《中國》的導言。我已經把地理系的功課又複習了一遍。總而言之,我正在扎扎實實地準備著哪,我一定要考好,要力爭名列前茅。
  他騎上車順著街道馳去。在一個藥店門口,他下車進去買了幾帖傷濕止痛膏。現在他的右臂已經一動就痛,但他不願去想它。他脫去半邊襯衫,把一塊膏藥貼在右肩的三角肌上,然後穿好衣服,上車繼續前進。他鄙視這條胳臂,他堅信自己會很快使它投降。我有一顆有勁的心臟呢,他想,我的肺活量也很大。我的兩腿、左臂都狀況良好。我的大腦一天只要休息五六個小時,就永遠敏捷可靠。我會抓緊這一個月時間的,他想。他知道自己既然能把過去的時間利用得那麼有效,就一定能抓緊這剩下的時間。他使勁地蹬著自行車,朝A委員會的方向疾馳而去。
  但是,准考證的事情仍然沒有進展。秦老師奇跡般當日送到的介紹信看來也沒有解決問題。
  上次他送介紹信來時,研究生辦公室的人講,「可以研究研究。」而今天他們研究的結果是,因為報名期內的工作已經結束,不能補辦其他考生的手續。「明年再考吧,」那位研究生辦的職員勸他說。
  他嚇壞了。他急得聲音顫抖,冷汗一下子浸透了襯衫。一個小時後,那位職員最後表示,研究生辦是完全同情和理解他的;他們可以負責把他的情況反映上去,讓上級在研究研究。
  他心事重重地跨上車子回家。從柳先生靜謐的小院裡帶來的那種神聖純淨的激情已經蕩然無存。他的兩隻手都在微微顫抖,好像扶不穩車把。他強制自己做著深呼吸,想平息心裡慌亂的激動。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失神地想,那些人刀槍不入,軟硬不吃。原來是這麼個結局在等著哪,乾脆堵死泉眼,讓河流從開頭就乾枯掉。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他沒有了主意。路過郵電局時,他抱著掙扎一下的想法又給秦老師打了個電報。
  他突然看見一個新開張的知識青年小酒館。他心裡一動,立即調轉車頭,朝徐華北家的方向蹬去。他想起徐華北的姑父在A委員會工作,是個領導幹部。找華北去想想辦法吧,他想,千鈞一髮啦。
  他推開徐華北家的單元門時,手錶正指著下午四點。
  徐華北正在擺弄一些貼在大幅硬紙上的照片。他一眼瞥見了那些熟悉的畫面:彩陶罐,黃河的傍晚。她來過這兒啦,他突然想到,她正在和徐華北來往呢。「喂,華北,幹什麼哪?」他問。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很彆扭。
  他看見徐華北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然後又慢慢地看定了他。他立即明白了。原來是這樣,他想,我明白啦。
  「寫篇小評論,」徐華北平靜地說,「我有個熟人在攝影家協會,幫她推薦幾張作品。」他望著徐華北,沒有說什麼。「她不容易,也太不順了。得幫她一把。」他還是沒有說話,信手翻弄著桌上堆著的大照片。華北好像知道我想什麼似的,只用個「她」字。別來這一套吧,華北,還在阿勒泰的地窩子裡鑽的時候我就見過你這一套。那時候,我們那一夥人還都沒有刮過鬍子。我們從來不買刮臉刀片,甚至見到別人刮鬍子還覺得麻煩——那時候我就見過你這一套。海濤給我講過你的故事。當然啦,我們離開那裡以後就不提舊帳啦,在北京人和人用不著擠在一個地窩子裡的一條皮被子下頭,所以沒有必要說那些往事。
  「我也不順利哪,華北,」他冷冷地說。
  「你?研究生不是已經大半到手了嗎?你還有什麼不順?」
  算了,華北。用不著這樣,連講話都充滿敵意。你的那些故事還留在額爾齊斯河邊上,儘管人們都已經不再用那河邊上的規矩待人律己,可是那條河記著一切。那條流往北冰洋的河看重諾言和情義,也看重人的品質。
  「我今天倒了霉啦,」他陰沉著臉對徐華北說。
  「什麼?今天你不是給你導師燒香去了嗎?」
  「我聽不懂,」他有些生氣了,「什麼叫燒香?」
  「燒香都不懂麼?哼,」徐華北挑戰般笑了一聲,「燒香就是走後門,〔足堂〕路子,就是進貢表忠心。」徐華北的臉色冷峻起來,「燒香不是壞事麼,你不燒他燒。我們本來就被壓得他媽的喘不過來啦,燒香怎麼樣?放火也合情合理。你幹嘛?假正經?你夠順的啦。大學穩穩畢了業,又分配到北京城。再一步步地往上混,眼看研究生又要到手啦。你夠順的啦,夥計。你不懂——你不懂誰懂?我看你的香燒得地道,沒考就內定了。沒有顏林他爹,你能〔足堂〕開路子嗎?」
  他聽著徐華北的發洩。他漸漸地平靜下來了。華北在額爾齊斯河邊上的時候,可沒有這麼大火氣,也沒有這麼多話,那會兒華北多謙恭。他想起了那條浩浩蕩蕩地向邊境流去的大河,哦,在那條河上人們講的是另一套行話。那條河只認識意志、熱情和諾言。那兒的水土只認識有勁的胳膊,大碗的白酒和爽朗的大笑。華北,那時的你是多麼文雅、多麼謙恭吶!那時你講不出這麼一套,更講不了這麼粗。他抬起頭來,打斷了他的話:
  「算啦——華北,告訴我——你看上她了?」
  徐華北怔了一下,然後堅決地回答道:「對,我愛上她了,」他看著徐華北站了起來,兩眼冒著火光。「我可沒有你那麼順。我沒有大學文憑,也沒法子考研究生。我想的全幹不成,好事從來輪不上我。我從六歲就學過鋼琴,十一歲就在少年宮學畫。我不信我就當不了個藝術家,可是我連個藝術毛也摸不著。媽的,家抄了幾遍還不算,還把我涮到新疆玩砍土鏝,一玩就是四年五年。要不是靠著熬了幾年大頭兵,今天也爬不回這個窩。我白白地在那兒踩了兩腳泥,到現在才混了這麼個爛秘書,而且,是給個白癡當秘書!」徐華北猛地揮起手,咚地砸在旁邊的鋼琴鍵盤上,那琴發出一聲嚇人的轟鳴。「但是我懂藝術!……我理解她的攝影,她現在和我一樣不順。我幫得了她,只有我幫得了她這一把。我看見她的第一眼就覺得我們倆合適。我們倆都要靠這一步跳出坑來……」徐華北滿臉漲得通紅,在地板上急促地走來走去。
  「怎麼,你有意見?」徐華北凶狠地盯著他。
  「不,」他簡短地回答,「我管不著,」他坐了下來,奇怪地打量著徐華北,「坐下,華北。你怎麼啦?」
  徐華北侷促地笑了一下,語調又恢復了平常的樣子。「呵,對不起,我最近不知怎麼,心情不好,總是激動。」
  他坐在椅子上,注視著徐華北去給他沏茶。多有意思,瞧華北又變得文質彬彬了。現在華北和這套房間的陳設和氣氛又一致了。可剛才可不同,他想,跟在額爾齊斯河邊插隊的時候更不同,那時插隊已經到了第四個年頭了,布爾津附近的戈壁灘上總是刮著風沙。走近額爾齊斯河的白砂岸時,常常能看到砂粒在水面上濺起一大片密密的麻點。那個春天汛期過後不久,他曾經看見華北躲在陡岸下面哭。淚水在臉上衝開污垢,淌成一條條花道道。他還記得那天天色晚了,河水在薄暮中閃著白晃晃的光。我一點也不想譏笑你,華北。當時我急忙離開了河岸,生怕打攪了你。我以為你正在認真地回顧你的插隊生涯呢,可是你沒有。你沒有去找那個被你甩掉後變得癡癡呆呆的女孩子談談,也沒有和那些心直口快的牧人們告別。我不知道你是否記得,你曾經義正辭嚴地向公社書記抗議,因為他沒有在聽到最新最高指示後組織慶祝遊行。當然,那是插隊第一年的事了,後來我們都變得那麼襤〔衣婁〕和潦倒。譏笑你是不對的,華北,譏笑你等於譏笑我自己。但我是不會贊成你的,你後來能為一根紙煙就和二寶翻臉,凶狠地對二寶破口大罵。我更不能贊成你那樣離開。有一天早上,你聲稱去布爾津城買東西,就再也沒有回來。你把行李、皮袍子和破爛的氈靴亂七八糟地扔在地窩子裡,甚至連我們一塊照的那張合影也沒有帶上。那是我們在額爾齊斯河邊的蘆葦地裡照的唯一一張合影,背面有我們幾個人親筆寫的、要患難與共的誓言。我知道,你是厭惡地詛咒著離開那片土坯小屋的,不過那時你沒有這麼硬的口氣,也沒有這麼凶的目光。你走向布爾津的時候佝僂著腰,我記得你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那道白砂的河岸後面。
  他默默地想著,小口喝著華北端來的茶水。茶很香,幾片茉莉花瓣浮在水上。他望著牆邊立著的漆黑閃亮的鋼琴,那鋼琴在斜陽柔和的光線中呈著一種凝重高雅的光澤。他突然覺得這環境正在有力地否定著他的思想。那些河是多麼遙遠哪,他想,這裡並不受那些河的主宰。難道不是麼,大家回到這裡就不約而同地不提往事,盡釋前嫌。在北京扯那些話題多不招人喜歡哪,生活在這裡早就重新開始了。大家都在重新選擇生活。我和華北、二寶、顏林,還有她,都在重新選擇生活。她自己會考慮好和華北的事的,她十二歲就見過那麼大的世面。我當然管不著,華北,我更不會有什麼意見。不過你要記住海濤給你的教訓,那件事情你不該忘掉。你當年就是這樣找海濤的,你也是這樣,一見到海濤就甩了你原先的女朋友。海濤把你寫給她的詩給我讀過,說實話你的那首詩寫得太棒了。你的那首詩如果登在報紙上,一定會引起轟動。只是我不同意你那麼多地寫到額爾齊斯河,那條河是被哈薩克的真摯情歌和阿勒泰山的雪水養大的,它一直浩浩蕩蕩地流向北冰洋。你不應該寫它,額爾齊斯河是堅強、忠誠和敬重諾言的。
  他提起書包,站了起來。
  「你怎麼,夥計,好像不太順利?」徐華北隨便地問道。
  這回華北沒講「不順」,他想,可剛才你像個京油子,一嘴一個「不順」。他把書包背上,然後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飲而盡。「是研究生辦公室有些麻煩,」他說著握住了門把手,「還是不給我准考證。」
  徐華北笑了,讚許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溫書吧,沒問題。你是為這個來的麼?」他們走到樓梯口,徐華北接著說:「我去找我姑父。問題不大,可以找他們頭兒談談。」
  他猶豫了一下,隨即又抬起頭來對徐華北說:
  「不,用不著。」
  傍晚,他走進家門,還沒有放下自行車,鄰居老大娘就嘮叨著跑了過來。「可回來啦,你這寶貝兒子。快送你媽上醫院吧,快進去看看你媽吧!」他的臉刷地變得慘白,自行車噹啷一聲摔在地上。他衝進屋裡,母親正在床上痛苦地抽搐。他嚇得渾身一抖,撲過去抓住母親。
  母親艱難地睜開眼睛,看了看他,立刻又疼得側過臉去。他看見母親的蓬亂的白髮在昏暗的室內顯得分外刺眼。
  他衝出小院,公共電話旁邊站著兩個穿紅褲子的姑娘,正對著電話吃吃地笑。他重重地把手按在電話上面,「對不起,」他喘著粗氣,「我母親病啦,讓我先打一個叫車。」他哆嗦著翻開電話簿,尋找出租車站的號碼。電話不緊不慢地應了一聲,他趕緊報了地址,「——沒車!」電話砰地掛斷了。他憤怒地把聽筒一摔,衝出了公用電話間。「哎,交錢!交錢!」他聽見後面在吆喊,但是他咬著牙睬也不睬。他的頭腦已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他撞開家門,不禁又愣住了:母親已經自己穿好了衣服,圍著一塊頭巾倚牆端坐著。
  他靠近母親,難過地嘟囔了一聲:「媽。」
  「自行車……孩子,」母親半閉著眼睛,虛弱地喃喃著。
  他推著車大步走著。母親默默地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抓著車座一聲不響。你永遠這樣,媽,你永遠都是默默地忍受一切,他想,也許昨天或者前天你就病了,但你不說出來,甚至夜裡都不哼出聲來。「一會兒就到醫院啦,媽。」他俯身低聲安慰母親說。他覺得自己左臂正生出千鈞之力,沉重的車把在這條臂膀下被扶得又穩又直。他用右臂扶著母親,咬緊牙關順著大街走著。車流在他身後疾速分開,他聽見腦袋後面車鈴聲響成一片。只要有一個人撞我的車,他默默地想,只要有誰把我撞了,把媽媽撞了——他發著狠想著,邁著大步走著。他渾身的肌肉都已繃緊,心臟和神經都充分調整過。他知道只要有一個蠻小子撞了他的母親,這肌肉和神經就會即刻反射,把那個傢伙頭朝下扭下來。他知道自己將不顧一切地大打出手。他覺得自己又變成了一個浪頭,正在憤怒地撲向前方。不管他多麼恥於讓顏林的爸爸和柳先生知道自己還有如此野蠻的一面,他也在所不惜。十字路口亮著紅燈,但他照直向前走去。額爾齊斯河在通過布爾津大橋時就是這樣堅決地衝上去的。他感到心中充滿悲憤。他瞥見崗樓裡的警察一直目送著他從眼皮下面走過。
  他先是在急診室裡,後來又在病房裡守著母親,整整守了四天四夜。
  這四天裡,他沒有做日語習題也沒有溫習地理講義,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不出聲地注視著母親床頭的輸液瓶。除了伺候病人以外,他總是坐在床前的一隻白漆方凳上,連夜晚也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坐到天明。右肩三角肌的疼痛彷彿已經生了根,在那塊肌肉下面的一個凹陷裡潛伏著。他知道怎樣一動就能牽疼那裡,也知道怎樣可以避開那種牽動,用這條手臂去拿東西。
  有一天早晨來了一個新換班的護士,不知為什麼對著母親大叫大嚷。他緩緩地站了起來,走近那位脾氣不好的小姐。他和她對峙了幾秒鐘。那位小姐突然恐怖地尖叫起來,奪路逃離了病房。一會兒又來了一位年紀大些的護士,她一面手腳麻俐地幹著自己的事,一面奇怪地打量著他。
  他成堆成堆地給母親買來水果和罐頭。打開,削好,遞到母親面前。「不想吃,」母親的聲音還很微弱。
  他還是端著那些食物,不做聲地望著母親。
  「不,」母親又說了一遍。
  他把食物遞得更近。
  「你也吃。」母親說。
  「不,你吃,媽。」他說。
  「你也吃,」母親堅持著。
  他拿起一個蘋果,用兩個拇指卡住,卡嚓一聲掰成兩半,大口嚼了起來。他避開了母親的目光,也不再去看老人滿頭的白髮。母親也吃了起來,小聲地啜著罐頭梨子裡的糖汁。他們都想起了久逝的往事。小時候——好像是他剛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患猩紅熱住院。那時母親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列寧服,也舉著水果和一個梨子罐頭坐在他床前。「你也吃,媽。」他奶聲奶氣地堅持著。好像後來媽媽吃的時候落淚了,他回憶著,當然我現在不會落淚。他幾口就嚥下了半個蘋果,又開始吃另外一半。十幾年來他幾乎淡忘了自己的母親,回北京探親或者度假時,有時心情不好他還對母親大發脾氣。只是有一次,他回想著,有一次他在布爾津城的小郵局裡看見一個哈薩克女人在接北京來的長途電話,聽筒裡傳來的聲音滿屋子都能聽見:「媽媽!媽媽!你怎麼啦?媽媽,你說話呀!」可是哈薩克女人卻嗚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瘦削的女人,直至長途電話被切斷。他永遠忘不了那哈族女人劇烈顫抖著身子,緊緊握著話筒哭泣的樣子。他在一旁看著,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哦,那天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我難受得差點發瘋。我衝出郵局大門,看見了橫亙在面前的額爾齊斯河,那天我深深地體驗到了我們知識青年心裡的苦。他使勁地嚼著蘋果,酸甜的汁液順著喉嚨淌入他胸中。
  整整四天他沒有看書。從清晨到黃昏,母子二人靜靜地在病室裡迎送著時間。母親的病很快地好了起來。
  他開始考慮自己下一步的辦法。他覺得心中一片茫然。去研究生辦公室麼?不,現在如果去那裡,他會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去圖書館麼?他覺得興味索然。明天弟弟就要來接替他看護母親。家裡將清冷得空無一人,他也不想回家。去找夥伴們麼?顏林即使休息,那個胖兒子也一定正纏著他。二寶是磚廠的窯工,上一天班要流幾斤汗,回家就呼呼大睡。他從徐華北又想到那個姑娘,他更不願意去找他們。唉,黑龍江!他又想念起那條神秘的北方大河來,可是無論如何他也去不成那條河啦。我要找一條近一點的河流,他想,我現在只有去調查一條活潑的河流,才能恢復身上的力量。他打開母親床頭的台燈,掏出地圖冊翻閱起來,他一眼就看見了北京近郊有一條大河。
  永定河,他望著地圖上那條彎曲的藍色線條,去永定河看看吧。母親正在床上發出沉沉的鼾聲,他稍稍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然後疲憊不堪地伏在母親的床頭,閉上了眼睛。
  第五天的清晨,弟弟和他的女朋友一塊來替換哥哥。他提起自己的書包,吃力地從床前站了起來。他推開門走到外面,深深吸了一口室外的清新空氣。夏季早晨的涼風正精神抖擻地搖晃著滿樹綠葉,他從存車處推出自行車來,走出了醫院大門。
  這時,他看見她正急急忙忙地迎面跑來。
  通向首都西郊的大道上車流滾滾。他瞧見她的黑髮在晨風中漂得高高的。他不願和她多說什麼,只顧用力地蹬著自行車。他在醫院門口幾次表示反對,但她說今天她沒有事,還是跟著他一塊來了。今天我又是同她一起奔向河邊;他想到黃河,又想到湟水。這已經是第三條河啦,他想,這是很不容易的。可是他想到了徐華北,他的心緒又壞了。他又只顧蹬起車來。
  車過五棵松以後,西去的車流稀疏起來,大道上行人很少。「研究生!喂,叫你哪!」她快活地說起話來。
  「我的作品,要發表啦!」她大聲說。
  他點了點頭,繼續騎著車。
  「那張靜物,」她顯然很興奮,「記得嗎?那個彩陶罐。」
  他又點了點頭。他看見她把身體繃得彎彎的,吃力地跟著他的速度,就略微騎慢了些。
  「徐華北給我寫了一篇評論,和作品一塊兒發表,」她還是興高采烈地說著,抬起手擦了擦汗。
  「祝賀你,」他回答道,「發表在什麼雜誌上?」
  「嘿,《攝影藝術》!全國最大的攝影雜誌!」
  「太好啦,」他說。不管怎樣,他還是為這姑娘高興。她總算闖過了一關,他想,這是很不容易的。
  「喂,研究生。」她低聲地喚他道,「你們這夥人真棒。」
  他們進入了工廠區。兩側高聳的煙囪吐著團團濃雲,路上擁擠著穿工作服的人群。他們不時按著車鈴,閃開橫衝直撞的卡車和悠然踱著的農民的馬車。
  「徐華北的評論寫得真好,」她的聲調充滿了感動,她甩了甩黑髮,望著他說道:「那評論,我讀了好幾遍。」
  「對,」他說,「華北的文章寫得很漂亮。」他繞過一輛馬車,不過,姑娘,你讀過的那幾頁大概還不是華北的傑作。在阿勒泰,華北曾經寫給海濤一首情詩。那首詩完全有資格在報紙上印上一整版。連我都被那首詩迷住啦,他想著不禁微笑起來。他努力想回憶那首詩裡的句子,可是沒有能想起來。憑心而論,那確實是一首漂亮的好詩,他心悅誠服地想,可是海濤卻氣憤地把那詩撕得粉碎。也許海濤不能容忍那種完美背後的欺騙,海濤為另一個蒙在鼓裡的女孩子氣得滿臉通紅。後來海濤把頭埋在他的懷裡哭了。他苦笑了一下,輕輕地搖了搖頭。其實詩確實是好詩,他想,我不同意的只是華北大段地寫到了額爾齊斯河。額爾齊斯河是我的。
  這時,他們終於穿出了林立的煙囪和工廠區,前方出現了三家店的崇山峻嶺和平原。
  永定河,他盯著前方的一條粼光閃閃的水。這就是永定河呵,他想。他忽然覺得累了,整個一條右臂又酸又麻。不管怎樣,我總算是堅持著又來到一條北方的河畔,「喂,小心點!」他朝她喊了一聲,用力握緊車把。自行車直直地順著下坡路朝河谷飛去。他扭頭急速地瞥了一眼,他看見飛舞的黑髮下面,一雙倔強的黑眼睛和他相遇了。
  他不顧一切地鬆開車閘,衝向陡峭的下坡路。這個小伙子真勇猛呵,她想,他像一隻下山的野獸,像一條飛濺的瀑布一樣。他比徐華北更熱情,更勇敢;但是徐華北卻更懂得支持和扶助艱難中的女性,更機智和善於鬥爭。徐華北不像他這樣不顧後果,而且徐華北也在不屈地向命運抗爭。她想起徐華北告訴她的計劃,要用一支筆砍開荊棘和障礙,離開那個食品廠秘書的辦公桌。更重要的是,她忽然想起了一支名叫《山楂樹》的歌,徐華北已經宣佈愛我。她想著,望著前面的他。可是我更信任你呀,愣頭青小伙子,她默默地說,我要聽聽你的意見再決定。她使勁蹬了幾下,車子箭一樣向下疾馳。她也看見了永定河,看見那條河正從西山山脈的群峰中朝著這裡迢迢而來。她看見三家店高矗著的鋼鐵巨壩。她鬆開了領口的一個紐扣,望著下游的開人胸襟的廣闊平原。她感到河谷裡特有的,那種土腥味兒很濃的涼風正拂入她的胸懷。她使勁騎著車,很快追上了他。他們兩人無言地並著肩,對準河谷飛快地馳去。
  他們把自行車放倒在河灘上,朝河水走去。
  喔,你就是永定河,他想。你就是把北京西北的巍峨山脈劈出了深峽長谷的永定河。你就是一旦來到了三家店,一旦擺脫了高山和岩石的阻攔就肆意恣情地在開闊的大平原上東搖西蕩的永定河。你就是多少年來自由自在,遷徙無常,河道如麻的永定河。他失望地瞪大了眼睛,望著面前這條細浪汩汩的流水。簡直是可憐巴巴,他來回地在河邊踱著,唉,這條河簡直是可憐巴巴。他不能理解地瞧著水上的魚鱗細浪,永定河的一彎清波正在灰色的沙灘上拍響著單調的嘩嘩聲。
  她和他順著荒漠的河岸走著,談著話。她不時停下來,捉摸一會兒河谷的畫面和色彩。他低著頭,認真地讀著她遞來的那份徐華北的文稿。
  他掀著紙張,很快地讀著。這是一篇純藝術的論文,徐華北在文章裡分析了古樸的高原、新生的樹林和破碎的彩陶罐,分析了構圖、用光、色彩和調子。文章言簡意賅地分析了這幅靜物的象徵意義,總結了動盪的歷史和艱辛的生活,從悲劇的內容中肯定了作者對真善美的執著的愛。華北會這麼寫的,他合上了那疊稿紙,華北會這樣把文章寫得又流暢又漂亮。他朝她問道:「華北今天上班麼?」今天是星期日,他覺得,華北應當設法和她在一起才合理。
  「他為你的事,要去找一位什麼頭頭,」她答道,「華北說,只要准考證的事不再刁難你,問題就不大了。」
  他踩著河灘地上的卵石和硬石,不動聲色地壓制著心頭的怒火。他厭惡和徐華北之間發生的事,這些事愈解釋愈庸俗不堪。就像他對徐華北本人的反感一樣,那只是一種直覺,一種他解釋不清,但又為他堅信不疑的直覺。他感到自己和這姑娘之間有著一種說不清的隔閡。他想著,心裡突然強烈地懷念起那些氣候酷熱,環境荒莽的世界來。華北,你錯了,他在心裡說,我和這個姑娘並沒有什麼關係。你用不著幹得那麼面面俱到。如果她喜歡你——不,即使是當年吧,如果海濤喜歡你的那首長詩的話,我也決不會說什麼。用不著和我來這種交換。在額爾齊斯,我們像赤裸在曝曬大地的陽光中一樣,那時候我從來不去解釋什麼,不管是為別人還是為自己。他加快了步伐,不再去想華北的事,他開始集中精力,觀察永定河谷的各種地貌特點。
  徐華北昨天向我求愛了,她走著想著,徐華北說的那些話,簡直……簡直是些燙人的語言。可是不知為了什麼,當時我突然想到了你,她悄悄地瞟了一眼旁邊的他,你在我的眼中,曾經化成了一個奔向雄渾大河的男人,一個精靈般的河的兒子。華北……當然華北也很好。他那麼理解奮鬥中的女人,他在幫助我的時候機智、果斷又富有才華。華北,他多像我在泥濘長旅中的溫暖呀。她想著,又想起了那支《山楂樹》,覺得心裡充滿了一種矛盾的、幸福感和奢侈感交織的心情。
  「唉,你們都是好人哪。」她輕輕地說。
  他聽著圓圓的石塊在腳下咯咯響著。他的情緒越來越壞了。永定河沒有用驚人心魄的景觀來振奮他,關於准考證的念頭卻糾纏著腦子,使他心煩意亂。面前那道小河緩緩淌著,耐心又有韌性。他凝視著那河水,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你就是永定河麼?你就是劈開了燕山和西山,多少年來任意遷徙、放浪不羈的那條河麼?《地表水》和《歷史自然地理》上說,你是條不知安寧、河床屢改的不馴的河。我在讀著那些書時,總是禁不住在想像中描繪著你。我無法猜測年輕時代的你,無法猜測那時你究竟有多強悍。書本上說,就在五百多年前,你還曾經從這兒趕跑了兩座城市,三百年以來你逼得下游五次改堤。他失神地望著河水,這條小河簡直可以一躍而過,可以「捉襟而涉」。他看著一汪清流正朝著下游涓涓而去,河上漂浮著幾張腐葉和他並肩徐行。
  他回憶起黃河的情景。那才是一條真正的河呢,他想,我在黃河邊上見過整顆的大樹在濁浪裡翻滾。在那兒男子漢可以找到粗糙的撫慰;在那兒,那一眼迷茫的巨川會引誘人的勇敢,會引誘人把心底最深的話向姑娘們訴說。但是我決不會再向你們訴說啦,姑娘們,他憤憤地想,那些字字沉重的話語在你們嬌嫩的心裡會變成另外一些玩藝兒。他大踏步地踏著礫石塊,咬著嘴唇走著,那位姑娘已經被他甩在背後了。永定河來到平原就屈服了。你呢,你也屈服了。你暴躁,你煩惱,你四天裡誰都不理,你在大街上和醫院裡想尋釁打架。你連書也不看——你居然連書也不看了!他嘲笑著自己,僅僅因為拿不到准考證,因為沒有錢去看黑龍江,僅僅因為徐華北在追求這個姑娘,你就喪失了意志。他輕蔑地望著那條小溪般的細流,「嘿,我以為你是一條好漢,」他大聲地對永定河說道。
  河水依然如舊地、無聲地流著,微微地掀著漣漪。他彎下腰拾起一塊石頭,奮力朝河中心投去。石頭在空中劃了個弧線,在耀眼的水面上向著自己模糊的影子,咕咚一聲沉了下去。哦,它咕咚一聲沉下去啦,他想,連水花也不冒一個。他有些吃驚,又彎腰去拾一塊更大的石頭。這時右肩像撕裂了似的疼了一下,他咧著嘴倒抽了一口涼氣。這病已經留了根啦,他想,這條胳膊完啦。他勃然大怒地沖了幾步,「你這背叛的傢伙!」他罵著,不管不顧地使勁把那塊大石頭扔向河裡。石頭笨拙地翻了個跟頭,啪地摔碎在河灘的礫石堆上。「你這膽小鬼,哼,我不怕你,」他嘟噥著,絕望地站在岸邊,哧哧地喘著粗氣。
  「你怎麼啦,研究生?」她跑上來了。
  「沒怎麼——喂,咱們找個地方吃飯吧。」他說。
  他們找到一個小副食店,買了兩包餅乾。他們又繞到一個菜園子裡,買來一堆西紅柿。他們找到一顆大樹,在蔭涼地裡坐了下來。樹蔭外面的世界被正午的毒陽曝烤著,一片白花花的灼燙氣流罩著河谷。
  「喂,研究生,」她吃著餅乾問他,「還寫詩嗎?」
  他滿嘴都塞滿了餅乾。他抬起頭來,不解地望著她。
  她用手絹把一個西紅柿擦乾淨,遞給了他。
  「你不是已經寫了一個開頭麼?那首詩。」她問。
  他遲疑了一下,但他還是回答說:「那首詩,嗯,我已經寫了兩節。」
  她高興得嚷了起來:「寫了兩節!真快呀,我記得,那天還在寫開頭。」他也許能成功呢,她想。
  「這幾天,在醫院,我又寫了一點兒。反正,將就算是寫完了兩節。」他說,可是寫得力不從心,寫得心煩意亂。他想著,心裡興致不好。
  她伸出手來,興奮地望著他:「來,我看看!」
  他沒有回答。他想到了徐華北的評論文章,也想到了那首獻給海濤的情詩。他覺得自己有些冷淡,沒心思在這會兒和她再談論自己的詩。他沉默了一陣,抬起頭來說:「不,現在不成,現在我那詩像個癟三,等我改好以後,再請你讀吧。」
  他站了起來,嚥下最後半個西紅柿。「我要順著河走一段路。你,」他打量著姑娘消瘦的臉,「要不,你就在這兒歇歇吧?」
  她想掙扎著起來,可是覺得渾身癱軟無力。她望了望樹蔭外面白得晃眼的毒日頭下的土地,「唉,」她歎了一口氣,「那我就歇一會兒。這些日子天天忙到半夜才睡——我等著你,研究生,」她朝他疲倦地笑了笑,「快點回來。」
  他順著永定河的河漫灘大步走著。她看見他走進眩目的毒熱的陽光裡,又走進一片叢生的楊柳樹林,然後消失了。
  繞過一片樹林子以後,他順著河灣走進了一塊新的地方。他看見河谷驟然開闊了。三家店下游的平原一望無際,高高的河堤遠遠伸向天盡頭。被高堤嵌住的河床又寬又深,滿盛著一川鐵灰色的礫石。戈壁灘,他想,這河床簡直就是一片阿勒泰南方的戈壁灘,一泓清流在這乾渴的戈壁上扭曲著,強烈地反射著白亮的陽光。他瞇起眼睛,用手搭著涼篷,眺望著那戈壁的彼岸。真寬哪,他暗暗吃驚了,簡直寬得看不到邊。他轉身奔上岸上的河堤,繼續朝那遼闊的河漫灘瞭望。一片茫茫的鐵青色充塞視野。真寬呀,他暗暗驚奇了。這河漫灘恐怕有幾千米寬,不,恐怕有一萬米寬哪。這條河在豐腴的平原上製造了一片戈壁,一片荒漠,一個幾千米或者一萬米的搖籃。它在農田和樹林之間製造了無法改造的一片鋼鐵般的青灰色,而它自己卻在悄無聲息地流。
  河堤上一字排開地趴著一排光屁股孩子,從頭到腳曬得焦黑似炭。他發現那伙小傢伙正在好奇地看著他。他拾起一塊石頭,使勁地把它投向河中心。石頭飛快地落向水面,他聽見了深沉的咚的一聲。「它深著哪,」他說道,「它非常深。」他又拾起一塊石頭扔向河中心。那伙貼在河堤上的小黑泥鰍們全都蹦了起來,喊叫著圍住了他,爭先恐後地拾起石子朝河裡扔起來,他混在這伙赤條條的小黑人當中,和他們一塊叫嚷著,把一塊又一塊鵝卵石和方礫石投向河心。河面上不斷地響起咕咚咕咚的聲音。後來孩子們一齊怪叫著,打鬧著撲向河水,永定河被這群歡樂的小傢伙撲騰得濺起高高的白色浪花。他站在河邊,聽著孩子們的歡聲和河水的音響,臉上身上都被浪花水珠濺濕了。
  永定河沒有屈服,他想,這並不是一道屈辱的馴服的淺流。聽那石頭落水的聲音,那聲音裡飽含著深沉的艱忍和力量。永定河沒有屈服,它不像你,原來,你完全配不上這些北方的河。你就像你那些詩句一樣乾癟和輕狂,你只會在順利的時候充滿自信,得意洋洋。他想到了自己幾天來的一幕一幕,想到了准考證、醫院、徐華北和那姑娘。「笨蛋,你完全是個廢物!」他罵著自己。你應當變得深沉些,像這忍受著旱季乾渴的河一樣。你應當沉靜,含蓄,寬容。你應當像這群曬得黑黑的河邊孩子一樣具有活潑的生命,在大自然中如魚在水。你應當根須攀著高山老林,吮吸著山泉雨水;在號角吹響的時候,像這永定河一樣,帶著驚雷般的憤怒浪濤一瀉而下,讓沖決一塊的洪流淹沒這鐵青的礫石戈壁,讓整個峽谷和平原都迴響起你的喊聲。
  他沿著河漫灘向回走。永定河在遠處仍然緩緩長流。他望著空曠的河谷和那條細流,心裡又感到一種奇異的神秘。他走回樹林後面那顆大樹下時,偏西的太陽正沉入一條薄薄的長雲。
  他在那顆大樹下停住了:那姑娘正倚著樹幹,酣沉地熟睡著。他輕輕地坐下來,望著她靜靜的睡姿。他摸出一支煙來,默默地坐在一旁,注視著她,心裡一下子百感交集。
  你實在太累了,十二歲的小姑娘。這樣的人生對於你來說,實在是太難了點兒。他吸著煙,打量著她熟睡的樣子,心激烈地跳了起來。他的眼前閃過了自結識這姑娘以來的一幕一幕;閃過了黃河、湟水和這永定河的浪頭。不管怎樣,他想,這樣的經歷實在是太難得了。他知道眼前這酣睡著的女孩子是個真正的好姑娘。我真的還能遇到比她更好的人麼?他默默地問著自己。他忽然感覺到一股蒼涼的心境。他體味著這種遙遙而來的沉重心緒,又接上了一支煙。也許我應該伸出手把她牢牢地抓住;他思索著,也許我應該毫不遲疑地把華北打敗。誰知道你的生活最終會不會是一個悲劇呢?他冷冷地問著自己。他久久地凝視著倚樹沉睡的她,好像要在心裡永遠把她記住。不,這不是我渴望的愛情,他輕輕搖了搖頭。我要鼓足勇氣堅持下去,哪怕真的陷入悲劇我也決不屈服。何況,她現在剛剛登上一座山崗,她心裡正充滿著成功的喜悅;他想,讓她自己去瞭解和認識一切吧,我應該離她遠一點兒。她在奮鬥中認識了華北,找到了自己的小船、帆篷和港口,而這一切和我之間最終是不一樣的。別以為我不支持你的奮鬥,他想,岡林信康唱過:「我就是我,我不能變成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把煙霧吐向河谷。向前跑吧,別回頭,我祝你成功,也祝你幸福。如果你有一天陷入了逆境,如果有一天華北真的又使出他在阿勒泰的那一套,我會伸出手來,盡力幫助你的,儘管我的這條手臂已經受了傷。而現在——他把煙頭輕輕地踩熄在地上,而現在,我要同你告別啦。
  他轉過身去,注視著永定河遠近的景觀,記憶著與地理學有關的東西。等三家店西面的群山裡拂來第一陣涼爽的晚風時,他叫醒了她。他們推起自行車,走上了那個陡陡的高坡,然後上了公路,向著東方的都市中心馳去。薄暮的永定河水被留在他們身後。在黃色的斜陽照耀下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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