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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是寫小說的基本方法,也是我們寫這篇小說的緣由,可作為這篇小說的「序」或「引言」。好,我們現在正式開始吧。嗯,你挑的這個人倒是符合我們的要求。他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了,從相貌到衣著都毫無出奇之處。這個人有五十多歲,面容清懼,皮膚暗黃,身材瘦小,略微有點駝背,看來他是個從事案頭工作的人。如果你再仔細觀察,你會發現這人的神情有種蕭索之氣;他不是一個躊躇滿志的人,甚至可以說他一輩子也沒有神采飛揚過。因為這種蕭索之氣會使人聯想到醃製的酸菜,是在鹽水裡長期浸泡過的。於是,我們可以推測到,他不是個多年來受著家室之累的人,就是從未被愛情滋潤過的老光棍,兩者必居其一——這就是對立面統一的辯證法。他似乎對這個城市,至少是對這條大街並不熟悉。你看,他下了電車以後起初東張西望,一時舉棋不定,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停了一會兒,他才向東走去,拎著他那黑色的人造革皮包。那種皮包也是最普通不過的,裡面既可以裝饅頭,又可以裝書籍,物質和精神都能摻和在一起,碰到什麼處理品之類也能往裡面塞。現在,他走上人行道了,一面走,一面很注意地瀏覽沿街的鋪面。這樣,我們又可以肯定他是一個外地來出差的幹部。如今出差辦事開會的人非常多,因而他也不算是什麼特殊人物,我們不用換別人,仍然繼續盯著他吧。這當兒,他已經進到一家大郵電局裡去了。來,讓我們看看他在郵電局裡幹些什麼。
  郵電局裡擠滿了人,收寄包裹的、領取匯款的,打電報、打長途電話的櫃台前都排著長長的隊。長椅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等長途電話的顧客,襯著玻璃板的斜面桌趴滿了寫信的人。大廳裡有股很特殊的氣味。這種氣味是由油墨、紙張、膠水、木器、人造革和人身上的香味與臭味混合起來的,在任何一個家庭中都聞不到,所以倒帶有一種公事公辦的嚴肅性。我們跟蹤的這個人猶豫了一下,想退出去。但不知怎麼,他還是停下了,四處張望一番,終於排進了打電報的隊列。
  前面有一個人不知和郵電局的姑娘為什麼爭吵起來。後面的人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微微冷笑,有的趁亂跑出隊列,裝著看熱鬧,卻在前面夾了一個塞。但我們這位主人翁毫不為之所動,連眼皮都不眨,仍然像列兵一樣規規矩矩地排在他的位置上,抱著他鼓鼓囊囊的提包思忖著什麼。我們完全能夠確定,他是個性格拘謹的、不易衝動的、感情內向的人了。
  他在想什麼心思呢?這時,就需要我們鑽到他肚皮裡去了。「……我是炮二平五,老錢是馬八進七,」原來,他在想一局殘棋,腦海裡映有一幅非常清晰的棋局的圖影。「這時候,我卒七進一。我先進這步卒而不出馬,是為了後來使用七路馬作準備。如果先走馬二進三,老錢肯定是兵三進一,那麼我的計劃便不能實現了……」
  他微張著血色不足的嘴唇,用一種冷漠的、略帶沉鬱的目光視而不見地望著前面。「像一進三吃他的兵是平穩的著法。」他繼續想,「唉!如果我當時改成車八進五封鎖河頭,就能成為更劇烈的對攻局面了……」
  隊伍總算慢慢地向前移動起來。後面的人用一個什麼硬東西在他腰眼上戳了一下,他才好像不情願地往前挪了兩步。「最糟糕的是我馬三進四那步走錯了,操之過急!」他已經想到戰局的最後階段了。「我本來應該走後炮七平四,老錢不論怎麼走我都會佔優勢:他如果帥六平五,我馬三進四,他車四進一,我馬四退二,他車四平八,我炮四平二……假如他不那麼走,而是前車八進一,我就車八平二,他馬七進八,我車二退五,他馬八退六,我像一進三,還可以吃掉他一子。可是,我沒這樣……真所謂『棋錯一步,滿盤皆輸』!」
  「喂!」後面的人又戳了他腰眼一下,他方才醒悟過來。眼前的棋局不見了,只看見那位剛和人爭吵過的郵電局女營業員用慍怒的眼光瞪著他。「哦……我買張電報紙。」
  他慌忙掏出一分錢。那位姑娘板著面孔把一張電報紙劈面向他摔來,宛如郎平的猛叩。他本能地用兩手護著臉,閃了兩下才把電報紙接著。隨後,他慢條斯理地在玻璃板的斜面桌上找到一個空檔,擠了進去,擰開一支高級英雄金筆,寫下這樣幾個工整的字:L市東環路勝利賓館四樓301號房間錢如泉
  丟失黑炮一枚請在室內尋找趙信書
  請注意,這裡的地名、人名我們全部都要改換。當然,我們盯著的這個人並不姓趙,收報人也不姓錢。因為我們在實錄真人真事,免得這篇小說發表後引起什麼麻煩,這種防範措施還是必要的。人名我們按《百家姓》的順序來起,地名用英文字母來代替。這是寫小說常用的方法。
  寫完電報稿,他端詳了一下,臉上忽然展開一絲調皮的微笑。這種微笑使他的神情驀地開朗起來,帶有一種孩子般的天真。俗話說「老小老小」,你從上了年紀的人身上經常能發現一閃即逝的幼稚,如秋日晴空中突如其來的電光。那一瞬間的電光會使秋日的田野更顯現出成熟季節的絢麗和即將進入寒冬的蕭瑟。這時,我們在這位趙信書臉上看到的就是這般情景。人,是不可以貌相的;即使是像他這樣普普通通的人,心裡也有自己奇特的憧憬。幸虧人心裡的幻想、理想、嚮往、希望,各種荒誕不經的、毫無道理的、愚蠢可笑的念頭和聖潔的、崇高的、仁慈的、美好的情懷沒有重量,不然,地球就會被形形色色的此類東西壓得粉碎——人心裡面裝的東西要比人的肉體多若干若干億倍!
  這真是個書獃子,不懂得如何生活的人,他寫好電報稿,本來可以直接交給那女營業員的,但他卻又去排了一次隊。在隊列中,當他意識到手中的提包的份量時,臉上突然出現了茫然的、不知所措的表情。原來,他剛剛從新華書店科技門市部裡買了一大摞書。他掏了掏上衣的四個口袋和褲子的兩個口袋,連鋼崩兒在內還沒有湊足一塊錢。他是個謹慎的,旅費都鎖在賓館的小櫃子裡,出門身上很少帶錢。怎麼辦呢?這九角錢既要打電報,又要做回賓館的車費……
  「喂!」這次是那姑娘用呵斥的口氣招呼他。
  「哦,哦……我再買一張電報紙。」
  他又向櫃台裡遞去一分錢。姑娘啪的一聲把電報紙拍在水磨石台面上,同時用俗話說的「衛生球眼」翻了他一下。
  他又從物質的現實飛到虛無緣渺的精神世界中去了。每當這種時候,他的表情就不像平時那麼呆板,那麼拘謹,那麼惶悚,臉上又浮起調皮的、甚至是略帶自滿自足、自以為是的笑意。他重新擬了電報稿,按最經濟、最簡明的原則,寫了如下幾個字:L市東環路勝利賓館四樓錢如泉失找
  第三次排隊也挨上了他。他帶著極不好意思的表情遞進電報稿,彷彿他省了幾角錢而使姑娘減少了收入似的。姑娘在電報稿上用圓珠筆點了一遍,驚訝地抬起頭來,以一種很特別的眼光審視了他一番,似乎脾氣又要發作。他的臉更紅了,在櫃台前忸怩不安。但不知怎麼,姑娘終於隱忍住了,冷冷地告訴他要多少錢。在姑娘埋頭開發票的時候,他連連擺手,用深感抱歉的口吻說:「不用了,不用了。」他不像有些出差的人,連八分錢郵票也要開張單據回去報銷。這份電報純屬私人通信,要什麼發票呢?他付了電報費,就拎起他一包沉甸甸的書,擠出人群,推開彈簧門走上大街,很快地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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