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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糟糕!我們並沒有準備寫什麼推理小說、驚險小說,不想搞無謂的噱頭,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出乎我們的意外,似乎有向偵破小說發展的趨勢了,所以我們得趕緊找到那位趙信書同志,弄清楚他發那封電報的意思,使我們的實錄沿著生活的正常進程寫下去,不要像拙劣的小說一樣設置一個廉價的懸念。當我們按照那份電報稿最下一欄的發報人地址找到本市一家招待所的時候,趙信書正在一間乙級房間裡閉目養神。
  窗外,初秋的陽光和煦明亮,藍天中沒有一絲雲影,微風不時地輕拂起綠色的窗簾;大街上傳來隱隱的喧鬧聲和藍天下最遠處朦朧的、乳白色的霧靄,都彷彿在召喚人們出去暢遊。是的,這是一個旅遊的好日子;而這個歷史名城又是有許多好去處的,從秦朝到民國年間,都給她留下了供後人憑弔的遺跡。可是這位趙信書同志對遊覽毫無興趣。他搞的是技術工作,單調刻板已經成了他生活的常規。而那種生活也恰巧適合他的性格。他昨天到達C 市,明大一早要轉乘長途汽車到一個和他工作單位同類的大工廠去參加現場會議。他可以有半天時間去參觀一些名勝古跡的,但他情願躺在床上不動。那麼他有什麼心思呢?現在讓我們鑽到他肚皮裡去。
  原來,他肚皮裡是一大堆枯燥乏味的數字、方程式、機械圖形、應用技術理論和許許多多我們不認識的外國字。啊,且慢,這裡好像有一點微弱的亮光,像螢火蟲似的在心頭一閃一閃的。當我們爬到那裡去,我們會發現那是一種友情的結晶體,雖然很微小,像芥子一般大,卻使他這顆缺乏水分的心散射著藍幽幽的光彩,怪不得他臉上有時會浮現出只有自己才能意會的微笑哩!現在讓我們來研究研究這顆結晶體。
  這顆結晶體是前兩天才形成的。正因為他這顆心缺乏水分,和一塊石頭一樣,所以這顆結晶體非常小,同時卻又非常可貴。這是一個孤僻的老單身漢,身邊沒有親人,工作單位裡沒有知心朋友;有的人歷經政治運動越挨斗越膽大,有的人卻看別人挨整也覺得害怕,他就屬於後一種人,多年來是在自己作的繭中生活的。他沒有什麼業餘愛好,就是喜歡下象棋。但是在工作單位,他也很少和人交手。有些小青年倒挺喜歡下象棋,可是他討厭一擺上棋盤,旁邊就圍來一堆人指手劃腳,比對弈的雙方還積極。他更討厭那些小青年的油腔滑調,什麼「走哇!走哇!前面是藍色的天空……」嘴裡還不停地哼著「啦呀啦——啦呀啦呀——啦——」身子同時像觸著電似的顫抖,好像騎在馬上一樣,據說這一套是從一部日本電影和一段中國相聲裡學來的。他覺得這簡直是對文明的娛樂的褻瀆。他情願閒時一個人埋頭在棋盤上自己跟自己搏鬥,也不願參與那種集體活動。
  這次,他從他所在的S市乘火車來C市出差,中途要在L市轉車。在L市的那家勝利賓館裡,卻碰上一位難得的棋友。這個人就是收報人錢如泉。他們倆當時住在一間客房裡。錢如泉五十多歲,比他年齡稍大一點,但長得面白體胖,很是富態,行動舉止也顯得年輕活潑。他自我介紹說他是C市外貿公司的幹部,在L市辦點事還要去新疆。他出身貧寒,十二歲就被送到一家當鋪當學徒,除了掃地倒茶遞水煙,憑著他機靈的腦袋,還學了點識別古玩玉器字畫的知識。這位外貿幹部顯然是個見多識廣,善於結交,帶點江湖派習氣的人物。那天是星期日,L市又下著小雨,兩個人悶在房裡無處可去。錢如泉喝了二兩大曲,中午覺醒來以後,伸了個大懶腰,先是有一搭無一搭地跟他閒談,漸漸就天南海北地神聊起來:從秦磚漢瓦說到養花種草,從揚州八怪說到「四人幫」,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趙信書這個書獃了肚皮裡除了X、Y、Z之外,社會常識其實貧乏得很,在這位幾乎是無所不識、無所不曉的雜家面前,只有洗耳恭聽、目瞪口呆的份兒。錢如泉這種老社會油子,是他那偏僻的S市很少見的,更是科技界裡找不出的,在書獃子眼裡,他無異於一部社會的百科全書,因而不由得對他產生了興趣和親切感。這種情感,是一個孤獨的人在寂寞的旅途中經常容易閃現出來的。
  吃完賓館裡淡而無味的晚餐,錢如泉冒著細雨到街上買了一隻燒雞。看來這還是一個絕不讓自己口腹受委屈的人。他撕了一隻雞大腿給趙信書。趙信書慌忙擺手拒絕了。他那拘謹的、木訥的模樣,這時倒又引起了錢如泉的興趣。從學歷上講,趙信書是名牌大學五十年代初期的畢業生,如今是工程師,但談起天來這個人卻又呆頭呆腦地什麼都不懂,連江青的醜聞和現在買布不要布票了都不知道。於是錢如泉詫異地問:「那麼,你閒下的時候幹些啥呢?總不能一天到晚啃書本子吧!」「……我有時候,也愛下個象棋。」他為自己的知識貧乏深感羞愧,期期艾艾地說。
  「哦?下棋?」錢如泉躺在床上,一拍大腿。「我也能下兩下子!可惜這會兒沒有棋子。」
  「啊!我有,我有。」他突然興奮了,臉上都泛出了血色。「我出差時隨身帶著象棋,呆著無聊,我就擺上棋盤研究研究……」說著,他拉開自己的旅行包,拿出一副四邊貼著膠布的象棋盒。「要有你有興趣,我們不妨來兩盤。」他帶著懇求的笑容對錢如泉說。「來兩盤就來兩盤。」錢如泉在床上盤腿坐起來。他中午覺睡足了,這會兒來了精神。他們把棋盤鋪在兩床中間的小櫃上。錢如泉主動挑了黑子,說了聲:「紅先黑後,你先請!」
  幾招一過,趙信書就發現這位對手真是個樣樣精通的「博士」;在棋術上也出手不凡,變化多端。他對付得很吃力,下到半夜十二點,錢如泉勝局居多,而敗給他的那兩局,他看出來錢如泉也是為了保持他的面子,有意讓給他的。一個人的棋風可以表現一個人的為人和道德水平,他更對這位外貿幹部有好感了。「你說你『研究研究』,」錢如泉咂咂嘴笑著說,「看得出來你老弟光會研究機器,還沒研究過古譜《韜略玄機》和現代人謝俠遜編的《象棋譜大全》咧!這裡面,學問大著哩!你看,就這一局來說……」他端開茶杯,把棋盤小心翼翼地轉過來。棋盤上的殘局,就是趙信書在電報局營業大廳裡苦苦思忖的那種局面——自己已經明顯地處於劣勢。現在,由錢如泉走紅子,來處理頹敗的形勢。
  「你看,」錢如泉又拿掉幾個紅子,自信地說,「我就光下這幾個子,你也難贏我。你別小看這老帥的戰鬥力,其實它的潛力很大,尤其是在殘局結尾的階段,可以說是『不出九宮,決勝千里』。嘿嘿!跟『文化大革命』裡一樣……不信,咱們就走著瞧瞧……」果然,趙信書換了佔優勢的一方,錢如泉還讓了幾個子,下到最後,還是一盤和棋。趙信書像見了愛因斯坦一樣,對這位錢如泉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時他也活躍起來。兩人越說越投機,把一隻燒雞啃得精光。請注意,兩個性格、學歷、經歷截然不同的人,結下的友誼有時會比同類人物之間的交往更親密。趙信書對錢如泉是恨相見晚,他覺得這位見多識廣的老兄在他面前陡地揭開了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錢如泉也豪爽地說,可惜自己還要去新疆,不然就跟他一起回C市,好好招待招待他。「我家裡房子寬敞得很,還有一個小院;我老伴做得一手好飯食。」錢如泉感歎地說,「我年紀也不小了,這趟是最後一次出差;以後,我就呆在家裡不出來,過兩年,也該退休了。你說C市那個廠跟你們廠搞協作,今後你還斷不了來C市。你來,別住招待所,就住我家裡去。你不來,是看不起我!咱老哥兒倆好好聊聊,我帶你到C 市好好逛逛。我看得起你,別看你不會下棋,可老弟你是有真才實學的人,是咱們國家的棟樑之材……」天快亮了,兩人交換了通訊地址,才朦朦朧朧地打了個瞌睡。清晨七點鐘,趙信書匆匆地洗漱了一下,打點起提包去趕開往C市的火車。錢如泉非要把他送到車站不可,攔都攔不住。「喏,你跟我客氣啥?」錢如泉搶著拎起他一個小包,「我送了你,在車站吃點早點,正好去辦公事。走吧,走吧!」
  在月台上,兩人終於依依不捨地分了手。
  趙信書一輩子也沒有和錢如泉這類人物交往過;同時,他覺得他在錢如泉面前那種呆頭呆腦的模樣,是決不會博得別人的尊敬的,但錢如泉卻看得出來他是「有真才實學的人,是咱們國家的棟樑之材」!那顆缺乏水分的心,被知音人的友情所滋潤,在火車上,他幾乎感動得流下淚來。石頭的心不動情便罷,一動情就非同小可,不好收拾。他怎麼也按捺不住要向這位知音人表達自己的思念的激情。
  恰好,到C市住進招待所,他收拾旅行包的時候,發現他的那副象棋裡丟了一顆黑炮。這使他驀地想起了他們科室裡一位技術員有趣的軼事。
  那位技術員是華南工學院新分配來的畢業生,外號「小老廣」,是個活潑坦率、愛好文學的青年。今年年初,他去廣東探親,和他的對象熱乎了一陣子。回到單位,跟趙信書此時的心情一樣,急切地要向他的對象表達自己的思念之情。寫信嫌慢,長途電話破費又太多,想來想去,他給在中學裡教書的姑娘發去一份電報,僅僅兩個字——「紅豆」!既有情趣,又有不盡的言外之意。不久,未婚妻就來信了。「小老廣」一點也不隱諱,興高采烈地在科室裡當眾朗讀了這封情書:
  「親愛的:『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我完全理解你現在的心情。我也同樣,恐怕比你還深沉,還痛苦。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南國女兒,我就是家鄉的『紅豆』……」
  情書還有些肉麻的話,聽的人全笑得前仰後合。只有趙信書一個人默默地坐在窗前,被那些情意綿綿的話所感動。辦公樓前的山溝裡,野桃花含苞欲放,柳樹和槐樹已經綻開了新葉;潮濕的山坳中,叢叢野草也開始向四周鋪展開來——
  萬事萬物都說明青春長在,並且會週而復始,但他的青春卻永遠不會再現了!他在大學時,愛上了一位女同學,兩人很要好,她在功課上多得他的幫助。然而畢業以後,她卻嫁給了另一位男同學,一起去了貴州。使他最傷心的,還是她臨走時跟一個女同學說:「趙信書是個好人,但是跟這種人只能交朋友,不能嫁給他。要是跟他結了婚,家庭生活肯定不會有什麼樂趣!」那個女同學以老大姐的身份把這話告訴他,意思是勸他以後活潑些、開朗些、興趣廣泛些,卻不料反成了對他致命的一擊。從此,他在女性面前更加自卑、更加靦腆、更加沒有男子氣概了。再加上他分配來大西北的一個礦山,男多女少,陰陽失調,儘管他後來每月有一百多元的高工資,也沒有和他相匹配的知識婦女垂青於他。
  是的,大自然的青春能週而復始,而他呢,正如他在大學裡曾聽過的一首歌中唱的:「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復返!」「親愛的」,這是多麼動聽的、令人心搖神蕩的詞!但不論在書信上,在耳邊,都沒有一個女性這樣稱呼過他。他那顆枯澀的心底泛起一種深切的悲哀,痛感到他這一生可說是白過了,沒有一小時、一分鐘值得他炫耀,值得他臨死時留戀。他暗暗地羨慕年輕活潑的「小老廣」。「小老廣」享受了他一輩子沒有享受過的幸福。而那種巧妙的、迅捷的、富有獨特性和浪漫氣息的表達思念的方式,也在他腦子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時,這個被偶然建立起來的友情感動的書獃子,突然心血來潮,從「小老廣」的「紅豆」一下子聯想到「黑炮」;同時,他的直覺也告訴他,錢如泉這個胖子是個海闊天空的人,如果他不主動去信,錢如泉一定想不起來給他寫信的。於是,第二天吃完早飯,他就跑到大街上,先買了幾本科技方面新出版的書,隨後去郵電局打了那份電報。表面上是要錢如泉找找那顆棋子,或是給他寄來,或是保存著,待他下次來C市取,從此建立經常的聯繫,骨子裡,卻有種只可意會的羅曼諦克的情愫。這個書獃子活了五十多年沒有浪漫過,這次浪漫了一下。可是,東施效顰,邯鄲學步,這份電報差點叫他扭了腰,後半生爬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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