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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好了,以下,我們也沒什麼可記的了。漢斯仍然帶著馮良才安裝那套WC。趙信書仍然每天去二十里外的礦山上「指導工作」,不過一路上總心神不定地想發現誰是陳淑貞,見了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就不自覺地要盯上一眼。機械總廠生產照樣進行,李廠長仍然忙於企業整頓和日常事務,真是七葷八素,什麼問題都有,幾乎把自己的專業也忘了。吳書記繼續做他的政治思想工作;周、鄭、王統統一如往常。日子,就這樣悄悄地過去了。在平常的日子裡,我們還是選個不平常的人來寫。在這個山溝裡,不平常的人只能是漢斯。
  漢斯是個愛國主義者,可惜他愛的是他們德國,而不是中國。那天他和馮良才從李廠長的辦公室出來,心裡就產生了疑團:怎麼搞的?一會兒說趙先生調走了,一會兒說趙先生還在廠裡。在德國,他曾聽說中國許多知識分子在前些年有些離奇古怪的遭遇,那麼,是不是他的老朋友又碰到了類似的不幸呢?這樣,漢斯就不認真地工作了,但也不再向馮良才發脾氣。馮良才譯錯的時候,他只冷冷地站在一旁看,或是自己動手去做,並不告訴馮良才這個詞的多種含義。WC並不是什麼精密的機器,零件都很粗笨,即使沒有馮良才,他用手指點工人也能把它裝配起來——由不同語言的人能造巴別塔,何況一部WC呢?不多日子,WC 裝好了,在礦場上開機運轉,一切正常。局裡的人來驗收,覺得很滿意,在合同上簽了字,漢斯第二天就打點起行裝告辭。這次走,他顯然沒有上次愉快。且不說漢斯跑到江南遊山玩水,也不說馮良才拿著一份很好的鑒定和一封感謝信回到省社科院,我們來看這部WC。
  WC剛運轉了半個月,整部機器就像害了疾病一樣發開了抖,後來越抖越厲害,幾乎要立刻散架癱下來,礦長只得命令關掉機器。WC成了一堆廢鐵堆在那裡。
  這一下,事情鬧大了,第二礦場的生產計劃整個亂了套。局領導立刻下令檢查原因,如果是德國人的錯,就要向德國公司要求賠償。這個任務,當然落在機械總廠的頭上。
  李任重帶著幾個技術人員和十幾個工人奔赴現場。他這是第一次見到裝配好的WC,遠遠地一看,他就知道這不是什麼「先進」的玩意兒,至多是六十年代的產品。這種東西國內也會製造,甚至比它還要靈巧。可是有什麼辦法?是你自己跑去買的,又不是人家硬塞在你手上的。現在,這部偌大的廢物正堵在坑道門口,進進出出的工人沒有一個不罵的。李任重黯然神傷,心想,要是聽了趙信書的話,何至於弄到這種地步呢?事故很快就檢查出來了:沒有別的毛病,是WC的全部軸承被磨損得變了形。正如一個人全身的每個關節都得了關節炎,它還怎麼能工作呢?「真是開玩笑!真是開玩笑!」李任重踢著卸下來的軸承,氣憤地說,「WC安的是滑動軸承而不是滾動軸承,這算什麼『引進』!照這種標準,我們都可以向西德輸出技術了!」
  下一步,是要檢查責任。局裡下令把和德國公司簽訂的合同、礦場各班的開機記錄和漢斯留下的注意事項等等都集中起來,交給機械總廠分析。
  「一定要迅速查明責任!」局長在電話裡向吳克功喊,「這關乎一大筆外匯哩!連夜把有關的人,把那個懂德語的姓趙的工程師也找來,局裡明天就要你們的報告。你明天上午帶著報告來開會。」局長卡嗒掛上電話,吳克功連忙打發人去通知召開黨委會,吃完晚飯,黨委委員們都到了會議室,一個個陰沉著臉,垂頭喪氣。「哦,沒到齊!」吳克功眼睛溜了一遍。「還有趙工,趕快去把趙工叫來。這會兒,只有他才解決問題!」
  廠裡的小轎車一溜煙飛馳到單身宿舍大樓,通訊員連拉帶拽地急急忙忙把趙信書塞進汽車。不一會兒,他就來到鴉雀無聲的會議室。「啊,來來來!」吳克功迎了上去。「趙工,你快看看,把我們的記錄和德國公司的說明、注意事項對照一下,看看WC損壞的責任究竟該誰來負。」
  他把一大堆材料放在趙信書面前。趙信書已經聽說WC出了問題,看了看在場的每一個人,然後慢條斯理地坐下來,攤開材料,一字一句校對起來。李任重是技術人員,又懂外文,事故也是他檢查出來的,他在旁邊幫著趙信書。其他人都焦急地在會議室裡踱圈子、抽煙、喝茶。責任檢查不出來,他們這一晚上別想去睡覺。
  合同是趙信書譯的,沒有錯誤,但他還是仔細地從頭到尾核對了一遍。檢查到漢斯留下的說明書、注意事項時,一條條改正了馮良才譯錯的地方。馮良才譯的中文本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他的字,就像批改過的小學生的作文本一樣。
  「唉,這真是,這真是……」李任重氣得說不出話,只一個勁兒地搖頭歎氣。但馮良才上面的譯文與這次事故並無直接關係。「啊,在這裡了!」趙信書忽然抬起頭,呆滯的眼睛放出光彩。周、吳、鄭、王趕緊聚在他的身後,儘管他們不懂德文,也一齊盯著桌上的那份說明書。
  「是這樣的,」趙信書把說明書捧到吳書記眼前,「說明書的注意事項上第27條這句話:『Ander Maschinesollenalle Lagerges chmier twerden,』正確的譯法應該是『機器上所有的軸承都應該塗上潤滑油』。可是中文本上卻譯成:『機器倉庫都應塗上油』。這、這,人家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咦!」吳克功驚異地說,「咋會錯的碼子這麼大呢?」
  趙信書歪著頭想了想,用不太有把握的語氣說:
  「可能是這樣的,『Lager』這個詞,在德文裡有三個意思,一個是『陣營』——社會主義陣營、資本主義陣營的『陣營』;一個是『倉庫』;一個是『軸承』。這位翻譯平時大概很少接觸機器,就按『陣營』和『倉庫』來考慮了。按『陣營』譯,顯然不像話,按『倉庫』譯比較妥當。既然是『倉庫』,那就不存在要塗『潤滑油』的問題,他就把『潤滑油』譯成了『油』。這、這只是我不成熟的看法,還是請領導考慮。」
  「他媽的!」王副廠長氣得罵了起來。「幸虧他光說『油』,還沒說是什麼香油、麻油、棉籽油……」
  鄭副廠長沉重地一屁股坐在靠牆的沙發上,一言不發。李任重皺著眉頭把礦場的記錄一把拉到自己面前,一頁頁地翻了一遍。「是的!」李任重用指關節敲了敲記錄。「我們就是在最平常的事情上忽視了。我們以為人家先進,那就樣樣先進;誰知道WC安的還是滑動軸承,既然注意事項上沒有註明要塗潤滑油,也就想不起來去給它塗潤滑油,因為現在最先進的軸承可以不上潤滑油的。你們看這記錄,從開機直到停機,從來沒有給軸承上過潤滑油。一天三班倒,機器不停地轉,滑動軸承還有個不磨損的!」
  「這麼說,」吳書記也無力地坐下了,「責任不在德國人,而在翻譯?」「什麼『在翻譯』?!我看在我們!」鄭副廠長在他們背後氣惱地撂來一句。「我們還是在『背靠背』地解決問題!」
  「唉!這一來,連停工帶維修,咱們要損失三四十萬啦!」管財務的王副廠長馬上想到財務損失上去。「哼哼!還剛碰上這企業整頓,講求經濟效益的時候……」
  會議室一下子寂靜無聲,黨委委員們都在尋思:損失了這幾十萬的原因究竟在哪裡?這筆帳究竟應該掛在誰的名下?趙信書忐忑不寧地縮著腦袋,彷彿他是罪魁禍首似的。
  「哎!趙工」,忽然,吳書記打破了沉悶,「你想想,你是不是給一個姓錢的打過一份電報,說啥『失黑炮301找』?」他是黨委書記,畢竟有魄力、有膽量,沒有經黨委會討論就把問題捅了出來。「嗯,嗯,」趙信書驚訝地說,「是呀,是,是有這麼回事!」
  「唉!你給那個姓錢的打啥電報嘛!那份電報是個啥意思嘛!」吳書記焦躁地歎氣。
  「我,我跟他是在L市旅館裡認識的。我們下了一晚上象棋。第二天我到了C市,發現我的象棋裡丟了一顆黑炮,就,就給他打了份電報。這、這有什麼問題嗎?」
  「唉!『什麼問題』,『什麼問題』,」吳書記啼笑皆非地搖著腦袋,「對你來說,啥問題都沒有!可是……」
  「『可是』,可是我們問晚了!我們早就應該跟老趙面對面地談開的!」李任重倏地站起來,走到窗前凝望著一片燈光,陷入了沉思。「是什麼東西使我們總不能相信自己的同志,還要等著看他的『新情況』哩!」
  「哎,趙工,」一直沒有說話的周紹文問,「你怎麼會花好幾毛錢去打電報找那顆不值錢的棋子呢?有那錢,你再添點,不就能買副新象棋了嗎?」他還是想搞清楚他懷疑的問題。
  書獃子看著五個黨委成員突然都撂開了重要的WC來追問他打的電報,似乎也明白了他那份電報和WC損壞的責任有什麼聯繫,急得頭上的汗都冒了出來。但急中生智,他知道什麼友情,什麼心靈裡微妙的秘密等等浪漫主義的東西,是無法使人相信的。在這種場合下,人與物之間的感情,倒比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更有說服力。於是,這個一輩子也沒撒過謊的書獃子也撒起謊來,囁嚅地說:
  「我,我只是,只是用慣了原來用的棋子……原來這副象棋,我,我用習慣了。」「哎呀!」吳書記拍了一下桌子,「真是,真是……你這個習慣喲!真是個害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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