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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次,你也是在一場冷雨中走出。
  那天,我沒有叫到出租汽車,你就匆匆地跑出賓館。你每次來去都是這樣匆忙,正像你在這個狹小的星球上永遠找不到自己的十幾平方米,好安放你的軀體連同你的心靈。
  你說你風裡來雨裡去已經習慣了,你說你不怕。你說拍片的時候經常需要你在人造的滂沱大雨中漫步,似乎只有這種陳舊的電影語言才能表示出一個女人的孤獨、失意和無助。
  你還說你根本不需要在開拍前有一個進入角色的過程。「不知道是我在演電影還是電影在演我。」你的歎息是一塊紗布,很輕易地就將傷口蒙上。你說的時候我盯著你看,我也在想:「不知道是我在寫小說還是小說在寫我。」
  我們倆的幽會,總令我聯想到多少年前我在勞改隊的打穀場上偷偷地跑到看場的小屋裡偎那麼一會兒火爐。靜靜地看著一朵肉色的火,把一切存在和自己的存在都投到火裡。透過稻穀的皮,我的鼻子能嗅到米飯的香氣。但皸裂的手稍微暖和了就又得去刀似的寒風中拿起禾叉。在暫時的舒服中有著永遠不可克服的厭煩。於是你終於走了。你走了。
  你的執拗不是我能勸阻過來的,如同你的孤獨和失意也不是我能幫助你的一樣。後來,你來信說你受了涼,你喉頭腫了,又患了牙齦炎。你說你打青黴素是為了我,為了我們暫時的快樂而付出的代價。我看了信,又翻過來看紙的背面。
  紙的背面是一片空白。
  但是我還是能看見那天在浴室裡,浴衣把你的體溫全部帶走,像一具有生命而無軀體的人鬼頭鬼腦地懸在門後窺望著你我。我冰涼的手指滑過你冰涼的背脊。一切都在往上升往上升,像浴盆裡騰騰的蒸氣;我們在往下墜往下墜,像在一架失控的電梯裡摟在一起。我捧起你的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吻著。你笑了,你說這多像我寫的一部小說中的某個場景。是的,場景相同,但人物已經變換了。我聽見遙遠的荒村有一聲雞鳴,透過厚重的時間的濃霧,啼叫聲拖泥帶水。我把你更加摟緊,想把過去摟抱回來。可是你把我扳過身,強迫我對著鏡子。鏡子,那是我最討厭的東西,我不願見它正如我不願見我自己。然而後來我在巴黎竟處處見到它,我無法迴避它正如我無法迴避自己。所以我寫了這麼多文字。
  而那時鏡子上只有一片模糊的肉色的人影,這使我們兩人都不感到害羞。你在我的手指中像雨絲那樣顫抖。你的顫抖使我想到我們兩人只不過是冷雨敲出的兩個重疊的水泡。我們不能分開,也不能合成一個——你破,我也便破了!
  你望著我。你用手掌從你的頭頂比量到我的頸部。你說這是你的「線」,要我永遠記住。而我當時以為從此我的脖子就套上了你的繩索。是的,那時我的確以為你的繩索會在我的脖子上套一輩子。但後來納塔麗陪我到羅浮宮旁邊的一家商店購買服裝時,你的「線」僅僅成了你身高的標記。
  天啊!你知道嗎,那天我沒叫到出租汽車,你冒雨向公共汽車站跑去時,我一直站在窗前看著你往雨幕中奔去的背影。在深灰色的水泥車道上,在一叢叢濕透了的月季中間,你小小的赤裸裸的腳後跟濺起一朵朵水花。而那小小的赤裸的腳後跟,由半圓形的涼鞋帶圓圍著,在密密麻麻的閃亮的雨點中閃亮,在跳動的雨點中跳動,從此在我的瞳仁上製造了一個盲點。是的,那時我的確以為這個盲點永遠也不會消退。
  而後來你來信說你得了病。
  我看著信背面的白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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