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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黑色的海,明亮的燈,像女人的男人和像男人的女人各自將身影投放到新大陸之外。昨夜,你站在漁人碼頭向西眺望。那邊是你的故鄉,但除了泛起白色泡沫的浪濤你什麼也看不見。水泥堤岸上響徹咯咯的笑聲和迪斯科的腳步。不用手鼓,這裡也有非洲叢林中熱烈的節奏。餐館裡的宴樂隨著它門前不停變換色彩的霓虹燈光流溢到大街上,而你只凝視著一艘艘正在睡覺的船。那一片高聳的桅桿如深秋的樹林一般。
  單個地看一根桅桿,你就品味到了一種雄渾的孤獨。
  一根降下帆的桅桿比吃飽了風的帆能告訴你更多的險惡。每一根桅桿你都不忍心仔細推敲下去;船在睡覺比船在航行更令你驚心動魄。
  你沒有去吃牡蠣。與其說是她沒有來機場接你,還不如說是領事館那位年輕人「做工作」打破了你的美夢。只要走出國門,你經常會感到作為一個中國人的窘迫:中國人富有的是夢想拮据的是錢袋。你望著那一家家瀕臨海邊的餐館,那裡燈火通明因而使黑色的海也燃燒起來。那裡每一家餐館都能容納你的夢。不用多麼大,一個小小的雙人座就夠你們繾綣一番。在那裡咀嚼任何食物都毫不費勁,一切都是為了人的感官享受所設,連最艱深的古典音樂也被現代的輕音樂演奏家詮釋過了,即使聾人聽了也會手舞足蹈。你忽然想到,被眾多學者所紛紛解析的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其實並不能從理性活動中得出結果,那必須純然用感覺方能洞悉其中的微妙。而瞬息即逝的感覺一旦僵化在紙上便毫無意義,所以世界上並沒有學問可言。這時新大陸西岸濕潤的夜風裹著一團團電子樂器中磨擦出來的火花炙熱了你的面頰,你從這電子的節奏中聽到了秋天金色的莊稼你以為土地又在召喚你去收割,這樣的感覺你怎能用語言去表達?
  驀地你以為自己不過是一根落了帆的桅桿。
  讓時光倒退到什麼時候重新開始?一九五六年?抑或是……儘管你不過是一個天外的遊魂只偶然墜落在一塊名叫中國的土地上,然而這個奇異的國度在你的肉身上蓋上了它黃色的印記以後,你便怎麼也刷剝不掉。在這個國度裡奇異的經歷不但使你遍體鱗傷,並且使你靈魂本身也裂開了一條條縫隙,待肉身被焚為灰燼靈魂甚至將被微風吹成碎片。
  所以你必須要在現世得到安慰以彌合你靈魂的創口。
  貝加爾湖,我們的母親,
  為爭取自由和平等,我們來到你身邊……
  過去你把眼睛朝向現在而現在你把眼睛朝向過去。你害怕這是人已垂暮的表徵。但你畢竟還有幻想,你不只一次地幻想過這個奇異的國家應該倒退到什麼時光重新開始才能在現在和其他國家齊頭並進。
  你等不及了,你不能再像過去那樣讓希望的目光注視未來了。只有時光回溯到過去的某一點從那一點起步直到今天你才算活了一個完整的人生,你的靈魂才會得到安寧,天風也不能將它吹散。如果倒退回去若干年,中國人便成了先知,先知當然是不會犯錯誤的。因為你親自經歷過這個國家的一段歷史,你常為這個國家的人在最佳歷史時機卻畏縮不前,而熱衷於自己摧殘自己扼腕歎息。天空一如白天那麼晴朗。你可以看見密密麻麻的星星在西方閃爍。越在天盡頭的星星越明亮。今夜你在此憑欄遠眺,不論宇宙是多麼浩瀚,你在哪裡站著哪裡便是宇宙的中心。如果你不理會週遭的景物只仰望蒼天,那麼在這個地球上就沒有不同的地方了。可是這時一個賣花姑娘捧著一抱紅花試探地向你走來。你看見她分明是一張東方的面孔。她像誰,像她還是像她?……在白種人黑種人當中的任何一個黃種女人都會使你產生錯覺。但是你高興將錯就錯。你不知她懷中是什麼花朵,只看到她蒼白的兩頰一時以為那姑娘捧的是她的鮮血。
  你暗自下決心非要照顧賣花姑娘一次不可。縱令你囊篋羞澀也要請她去吃牡蠣還有威士忌。你續接上你的幻想她生出一個新的夢。你面向她掏出一支煙來點著。你期待她來到你面前恐怕比她期待將手中的花都賣出去還要強烈。
  你想起兩根落了帆的桅桿靠在一起也會互相傾訴。
  然而她來到你面前向你瞥了一眼便踅身離去。你從她的眼睛中看到了你的伶仃和你的落寞。即使你走到世界盡頭也找不到人能理解你。你懊悔把眼睛從天上轉到人間。
  但畢竟有一點什麼情景觸動了你:那就是姑娘踅回身去以後的背影,黑色的長裙隨著她臀部的旋轉而擺動。裙褶上一閃即逝的曲線美妙無比,燦爛的黑色壓住了姑娘的蒼白。她懷裡的紅花伸在她胳膊之外,頻頻地向你留戀地點頭。
  在這個喧鬧的世界並沒有人注意你,只有無言而又善解人意的花朵。你也無趣地轉向海洋。這時你想說「我愛你」卻不知向誰去說。風平浪靜,濤聲舒揚,你心中迴響著淒婉的旋律。你莫名地要掉淚,為你也為同你一樣不被理解的人。
  這一生你只能留住一個背影,你這樣想。
  可是,世界上萬事萬物的確也只能看它的背影,月亮亙古以來就向人告誡了這個道理並且還要告誡下去。幻滅不是世界欺騙了你而是你自己死命追求到手的東西,你將雙手伸向欄外,立即懷抱了一團鹹味有如女人的眼淚。你把尋歡作樂的人們撇在身後而人們依舊尋歡作樂;你不斷地為你偶然墜落到的那個國度擔心而那個國度依然不斷地要你擔心。今夕何夕,此時此刻,迎面吹來異國的海風,你驀地體會到你在這個世界上純然是多餘。
  你將手伸進口袋摸到錢夾,不用再數你也知道那裡有多少現鈔。這和你多少年前在B市火車站裡的情景相同。但你這時想的是不妨叫輛出租車去「中國城」,那裡有足夠的酒吧讓你買醉。那時你只要得到一塊饅頭就心滿意足,而這時你卻要世界容納你整個國家。人的貪婪達到如此地步!
  那時你只想去看一看她的眼睛,而這時你已經悟到了所有女人的眼睛和你的眼睛最終都會緊緊地關閉,於是你只想和女人做愛。只有做愛是真實的。成熟其實是人生最可怕的境界。你於是又想從酒吧出來以後選一家按摩院再選一個泰國或台灣的山地姑娘。要麼跟你熟悉的女人做愛,要麼和完全陌生的女人做愛。你已經沒有興趣和女人一同經過從陌生到熟悉的全過程。是誰曾經說過你是悲劇的性格而這種性格從來不拒絕現世的享樂?你的心頭一緊,你以為你的一生都是被你的性格所害,這時你立即感覺到了南國姑娘肉體的彈性。那種感覺使你舔了舔嘴唇。是的,她在那裡做愛你在這裡做愛而蒼天在上俯視著你們至多不過冷笑一聲。
  醉死在異國的街頭也可說是個瀟灑的歸宿,何況那片土地雖然只有巴掌大但也叫做「中國」那裡家家門口都供著中國的土地神。想到死,你的面頰又貼在潮濕的土地上。整個肉身只剩下和土地黏在一起的半邊臉。那種涼□□的舒泰曾使你想就此睡倒永遠也不起來。
  在什麼地方?在什麼時候?你曾經這樣死過。
  「完了!」這個從心裡發出的詞敲擊得你渾身發抖。
  你踅轉身回去卻不知道應該回到哪裡。你隨著你的腳穿過斑駁雜色的街道。右面有一串雪亮的車燈像傻子似的盯著你。在你跨過了斑馬線時你聽到身後猛地鬧騰起來,你方知你的踟躕耽誤了別人的行程。
  街的拐角站著一個彈吉他的流浪漢。你掏出出租車司機找給你的硬幣投進他面前的帽子。你聽到「叮噹」一響才忽地感到一種和流浪漢同樣的快慰。你喜歡施捨一點小錢,從你住的城市施捨到北京再到紐約芝加哥哥本哈根巴黎直到今天在三藩市。你喜歡施捨絕不是出於你的善心,而是你想一次一次地證明你的命運已經轉變。
  「為了藝術,先生……」流浪漢喃喃地向你敘述他的命運。
  是的。為了藝術!為了藝術我過去也曾淪落到你這般地步!綠色的燈光照著流浪漢半邊長著鬍子的臉。吉他的弦撥弄出悅耳的淒涼,大海潑出的飛沫彈在夜的玻璃上。但你過去連一把吉他都沒有。所以,你聽著琴音你又感到過去的一切並不可信。不!你絕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命運。
  當你走到山坡上你回首一望,才知漁人碼頭正在最熱鬧的時光。你想再去熱鬧一番卻又想起你的箱子和護照還存在領事館。你苦笑了一下因為你發現了現在不是行李護照追隨人而是人一定要去追隨行李和護照。
  身份證明比被證明的人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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