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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以後你才知道毀滅你的不是什麼「冤假錯案」,不是什麼飢餓和上殺場陪綁。那不過是政治家跟你開的玩笑。
  從有政治以來人們就愛開這樣的玩笑並且還要繼續開下去。只要有政黨那個政黨便會犯錯誤,因為政黨實際上就是一夥人。偉大的政黨就是不斷犯偉大的錯誤和能夠不斷偉大地改正錯誤的政黨。歷史在這種循環中前進;人在這種循環中誕生和死亡。真正毀滅你的是你竟然要千里迢迢地跑去看她。
  後來在一個冬天你看到巴黎街頭的懸鈴木樹你就想到B市街道兩旁的榆樹和槐樹,它們光禿的枝丫向天發出憤怒,與地獄裡撒旦頭髮相同。冬日的天空因為抖落了樹葉而更加寬敞和明亮。你懷揣著一首首俄羅斯民歌,你想著你早就應該乘機歸去,只因為歌曲才把你釘在地上。你上坡的時候哼著《伏爾加縴夫曲》:「走不盡人間的不平路」,你這樣哼也這樣想。實際上你並沒有哼出聲來,凜冽的空氣和凜冽的血液把樂曲凍結在喉管上。你只看著自己的腳尖,只看著自己的破鞋幫怎樣刮起塵土。太陽使你身上微微冒汗,飢餓使你胃裡隱隱發酸。你一面走一面想像她乍見到你的面容和表情:驚喜?愕然?悲痛?傷感?懊悔?恐懼?譴責?……你擔心她受不了強烈的刺激會暈厥。
  你盼望見到那張嬌嫩的小臉就和盼望在路邊撿到一個嬌嫩的白面饅頭一樣。在漢堡,一個德國醫生給你做了胃部檢查後告訴你,你的胃潰瘍完全是因為長期胃酸分泌過多的結果,你卻說「不」!你捂著心而不是捧著胃說那完全是因為愛情。你知道你是在什麼時候得的病。你的生命到了垂暮的時候方知一切遭遇都本該如此。它不可能不是這樣更不可能是那樣。如果那時你找到了她並且和她結了婚如你那時一廂情願的想像,你今天便不會在布洛涅森林裡震懾於命運的多變。你看看周圍沒有人注意你,你俯臥在地把一個吻深深地埋在這塊異國的土地裡。你悟到了你沒有得到她實際上她給你的早已超出了你那時的奢望。
  你終於來到了這所醫院門前。
  望著大門口掛的白漆牌子上的「B市第四人民醫院」幾個字你就感到「完了」!那幾個黑漆刷的大字偉岸森嚴而她信封上地址的筆跡卻清秀淒婉。你怎麼也不能相信這個大木牌上寫的漢字和她信封上寫的漢字表示的是同一個地點。
  她指給你的院落門前應該有一處花園,正如她所唱的「春天裡的花園花兒開放……」
  你那時還有敏銳的預感。你覺得有一個聲音告訴你今天你會從童話中跌落到冷酷的世界。
  你被灰色的磚樓吞了進去。這裡面沒有陽光也沒有燈光。你還能看得見什麼只是因為你的身上帶進了外面的光線。陰暗的走廊在你面前搖晃。每一扇門上都亂七八糟地插著小牌子。順著搖晃的走廊看去那彷彿是大木牌子生下的一串葡萄胎。你的鼻子即使習慣了臭味也不能夠容忍這裡的臭味。血腥攪著糞尿令人窒息。所有人臉上所有的表情壓迫著你的胸口;每一個人都像遊魂似的在互相傳染痛苦和不幸。你以為這裡不是由活人在醫治死人而是由死人在醫治活人。
  但是你仍然頑強地走,趁著九百里顛簸的余勇。你不是用眼睛而是靠直覺找到了那一塊小木牌。那塊小木牌是一串怪胎中唯一使人心醉的嬰兒,你趕緊抱著它在一張長凳上坐下。現在你已經忘卻了你是怎樣見到她的。
  你問了別的醫生沒有?你向病人打聽了沒有?無數次回憶中只是你見著了她。見著她之前你幹了些什麼想了些什麼全成了一片空白。她的臉遮住了你對以前的一切記憶。
  如果你要想像的話你可想像成這樣:你呆呆地坐在長凳上,你什麼也沒有想是因為你既飢餓又疲倦,你不但走了很長一段路還因為你正坐在人生兩個階段的交接處。你無聊地剝著過長的手指甲,剜出藏在裡面的污垢。你剜出那麼多污垢暗暗欣喜是你的收穫,指甲裡藏著九百里路的塵土。
  在人生兩個階段的交接處你茫然回顧,你總搞不明白你是從哪裡來要向何處去,搞不明白為什麼你會坐在這裡。
  後來一聲嬰兒的啼哭驚醒了你什麼也沒有想的思索。你看到了一個男嬰。那男嬰的鼻子特別大,額頭上沾著不知是他還是他母親的血污。但是緊接著你就明白你想像錯了。你把二十年後你在產房外等你兒子降生和那時你在「B市第四人民醫院」裡等她出門混到了一起。你在牢房裡曾想像你們會有一個孩子,那孩子是在你們的二重唱中受孕的:「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濛的遠方」,那時你們兩人的眼睛都顫抖了一下。二十年後你果然有了孩子,可是那孩子卻不是她生的。你把臉貼在孩子臉上的血污上,一團模糊,最後你分不清那是血污還是你晚到的眼淚。
  不是現實粉碎了一切想像使你不敢再想像,而是希望得太多以致使你不敢再希望。
  臨到中午時光她果然出現了。多少年以後你仍然奇怪你是怎樣找到她的。她準時來到你面前如同赴一次約會。你看到她從插著小木牌的房間出來,那絕對是她不可能是別人。但你真正是從童話回到了冷酷的世界。
  你看見她的臉再也不嬌嫩,灰濛濛的猶如是這座灰磚樓房的一個角落里長出的黴菌,太陽照在上面也不會反光。你要看她那雙手,那雙曾多少次被你緊緊握過的手,分明已經被藥水浸脫了皮。和你接觸過的皮已不知撂到了哪個垃圾箱裡。她的鼻子周圍有一層黑斑,任何人一伸手都能揭下來而她卻不去揭。那潔白的大褂髒得讓你心疼。你心疼你的夢也被污染。從此你不相信生活不相信回憶不相信夢想不相信自己。你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被毀滅的正如被子彈擊斃的人不會聽到槍聲。當然,還有她那使你永遠傷心的大肚子。身體的這一部分兀傲地凸起比一部長篇小說更能說明她離開你以後的故事。你看見她的肚裡伸出兩隻瘦弱的小手向外面亂搖,拒絕外界的一切干擾。她沒有看見你。你從她的眼神裡看出她壓根兒不願意看任何東西。她顯得比你顛簸了九百里路還要疲倦。她的棉鞋上有點點污斑;她的棉褲腿一直拖到地面。不管是大褂是棉褲是棉鞋都過長過大。一個白色大破紙箱的旮旯裡裝著她身上散落的零件。你坐在那裡。你被她的冷漠震悚了。你知道如果你迎面走上去叫住她她也會被你的熱情震悚。而把過去召喚回來對她簡直無比殘酷。你們倆已經是有裂隙的瓷器,不管是被冷漠震動還是被熱情震動都會破碎。你們倆會攤成一堆碎片,然後被風所埋葬。她從你面前拖了過去拖了過去。這一段走廊下最好埋有地雷。突然地爆炸會使你們突然找到歸宿。在歌聲中你們會回到那最美好的時光。但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你多少次幻想過地球會在你腳下爆炸,在被批鬥時被審查時在寫檢討書時在上殺場陪綁時一直到你現在寫小說時。你把寫小說也當做寫檢討。因為內容同樣是半真半假。你被真所折磨被假所苦惱。你的這種自我毀滅的慾望就是從那時開始。
  你坐在長凳上不但沒有吱聲你連動也沒有動。你失去了把你們的故事再演下去的慾望和力量。你眼看著她身體的各個部分裝在一個大破紙箱裡被走廊盡頭的一線光拖走,從此你們徹底地分手。她被拖出走廊以後要生孩子,你離開這裡又去幹什麼呢?歌聲已經粉碎,風揚起它如同揚散一撮骨灰,你茫然的目光怎麼把它收攏?
  我把小說寫到這裡不知道應該怎樣寫下去,我猶豫在真實和虛構之間。倘若照真實來寫那只不過是你過了一會兒就離開了醫院,像狗丟下了一根沒有肉的骨頭。而這樣寫讀者絕不會滿足,照他們看來你應該抱頭嚎啕大哭。讀者總喜歡刺激,以為書中的人物在一次強烈刺激以後會有激烈的反應。可是我想來想去你當時並沒有絲毫異乎尋常的舉動。你這種沒有異乎尋常的舉動就異乎尋常,因而讓我莫名其妙。
  你坐了一會兒。你沒有哭也沒有叫。你一直等到醫生全部下班後才走到陽光下面。地球沒有爆炸,街道依然平直而單調。看太陽已是正午,凜冽的風在黃色的屋頂上停息下來。你感到幸運的是你還揣著一張伍元的鈔票。
  你好不容易發現街角有一家賣蕎面□□的攤子,於是你邁開步子向那裡走去。
  世界和人生原是不可正面看的,你卻非要執拗地去看正面。爾後你每當良心發現你便看到了她的臉。
  她說,她覺得她是那樣小,你一子就把她愛完了。是的,你是把她愛完了,然而你竟在她小小的身上付出了全部的愛。你以為你忘卻了她而其實她已經成了你心中的古詩。她雖然失去了青春卻也不會再衰老。你在不同的境遇和情緒中對她有不同的理解。特別是那一夜你從按摩院告別了那姑娘出來鑽進紐約的地鐵,你分明在污穢的窗子上看見了她。她的眼睛在流淚。於是你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結果你覺得手指冰涼而手指前面不過是一幅旅行社做的去巴黎的廣告。
  在巴黎,你驚異於三月的巴黎總也不見陽光而草坪依然碧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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