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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上心頭 第七章 作者:瓊瑤

  夜深了,窗外的雨似乎越下越大,雨珠瘋狂的敲著玻璃窗,像一支破碎的歌,帶著涼意的風,鑽著每扇玻璃窗的空隙,發出嗚嗚不斷的悲鳴。雨和風,形成一種主調與和弦,那樣愴涼的在夜色中傾訴著。

  迎藍和韶青兩人都躺在床上,兩人都沒睡著。迎藍仍然在想白天的種種遭遇,想阿奇,和他那中美混血兒。韶青的思緒飄浮在一層矛盾的雲層裡,她似乎駕著雲,卻上也不能上,下也不能下,動也不能動,只怕一不小心,就從雲端摔下,粉身碎骨。可是,雲端的冷冽,雲端的寒惻,雲端的孤獨,又使她週身顫慄。迎藍低低的歎了口氣。

  韶青也低低的歎了口氣。

  迎藍有些驚動了,翻過身來,撫摩韶青的肩。

  「韶青,你沒有睡著嗎?」

  「嗯。」韶青低哼了一聲。

  「唉,韶青。」迎藍低歎著。「我真痛苦得快要死掉了,我真不知道以後何去何從?」

  「你不是對黎之偉開口了嗎?」韶青仍然背對著她,語氣疲倦。「放心,他會對你很好,他一直就喜歡你!」

  「黎之偉?」迎藍出神的深思著。「他並沒有愛上我,他只想搶走蕭人奇的女朋友!」

  韶青一轉身翻過來了,她伸手打開了床頭的一盞小燈,在那幽暗的燈光下,仔細的注視迎藍,她伸手摸摸迎藍的眼角:

  「你哭過了?」迎藍瞪著她,也伸手摸摸她的眼角。

  「你也哭過了。」韶青倒在枕頭上,把面頰半埋在枕頭裡。

  「迎藍,」她的聲音從枕頭中壓抑的透出來。「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哦?」「我和那個駕駛員,在兩個月以前結束了。」

  「哦!」她驚呼:「謝天謝地,你總算想通了!你怎麼不早說,害我一直為你抱不平!是你提出的嗎?」

  「是。」韶青抬起頭,深深的盯著迎藍。忽然間,她伸出手去,抱緊了迎藍的身子,把面頰埋在她的睡袍裡。「迎藍,」她低呼著:「你是不是真的要黎之偉?」

  迎藍轉動著眼珠,微蹙著眉頭,倏然間有些明白了。

  「韶青,」她低喊:「你是不是要告訴我……」

  「不是!」韶青飛快的說:「我想,阿黎喜歡我們兩個!他已經被蛇咬過一次,所以,他什麼都很慎重!他曾經想為了報復而追求你,又覺得非常卑鄙……」

  「你怎麼知道?」「他告訴我的!」「哦。」「他一直在冷眼旁觀,他也一直知道一件事,你始終忘不掉阿奇,這使他很憤怒,也很感傷。但是,這種憤怒和感傷並不出於愛情,而出於他對蕭家的仇恨……」

  「你怎麼知道?」她又插嘴。

  「他和我談過。」「哦!」「今天下午,是一個轉折點,他重新見到祝采薇,又親耳聽到你對他示愛……」「我對他示愛?」迎藍驚呼著。

  「是的。你問他愛不愛你?要不要你?數任何男人來說,這兩句話都是最動聽的句子……」

  「噢!」迎藍失神的呼出一口氣來,呆呆的瞪著韶青。韶青也不再說話,只呆呆的瞪著迎藍。兩個女孩彼此默默相對,好久好久,誰都不說話。然後,迎藍終於把胳膊一張,把韶青的頭緊擁胸前,驟然哭了起來:

  「傻瓜!」她又哭又罵:「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們情如姐妹,無話不談,你為什麼不對我直說?」

  「我不敢。」韶青啜泣著。「你一直是主角,我是配角,我在等待……但是,我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迎藍,你並不愛黎之偉,你睡夢中從沒叫過黎之偉的名字,你只是打噴嚏──阿奇,阿奇!我瞭解你,比瞭解任何人都清楚……不過,這都是廢話,我只請求你──把黎之偉讓給我,好不好?」

  迎藍摟緊了她,嗚咽著說:

  「我不用讓,你自己該看得很清楚,黎之偉對你的班表比我還熟,他和你談的話比我的深入,他的性格粗獷豪邁,他需要一個溫存、善解人意,而且很女性的人來體貼他,我倔強好勝,口齒鋒利,得理不饒人,我實在不適合他,如果我和阿黎真的結婚了,他是出於報復,我是出於賭氣,結果,我們的婚姻會成為一個大大的悲劇……韶青,你早就該告訴我,免得阿黎也夾在我們當中,不敢對你表白!我真後悔我下午說了那句話,不過,我很容易解釋清楚,今天下午,我是受了刺激……」她嚥住了。「什麼刺激?」她追問。

  迎藍握緊了韶青的手。

  「阿奇,他……他……他快結婚了。」

  「什麼?」「真的。我看了那女孩的照片,比我漂亮了一千倍,絕不誇張。是個中外混血,臉孔是臉孔,身材是身材!你知道,像阿奇那種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何況,我對他又那麼,那麼,那麼……絕情,這……這……」她又開始掉眼淚,語音模糊不清:「這不能怪他……是我趕他走,是我不要他……我真氣我自己,既然不要他了,為什麼還要傷心?……我……我……」「迎藍!」韶青深沉的喊。

  「什麼?」「他還沒結婚是不是?」韶青把頭從她的衣褶裡抬起來,眼睛又明亮又光彩的看著她。

  「是。」「那麼,就還來得及……」韶青熱烈的。「來得及幹什麼?」迎藍不解的。


  「去搶回來啊!」韶青喊:「你對男孩子太矜持,太驕傲、太被動……你從不爭取,從不主動……」

  「噢!」迎藍搖搖頭,歎口長氣:「韶青,你明知道我的個性,我永不會做這種事,否則我就不是我了。何況,這樣太戲劇化了,我做不出來,再何況,他一旦變心,我是好馬不吃回頭草……」「嘖嘖嘖,」韶青焦急的說:「你剛剛還在說不能怪他,現在又說他不該變心,你有沒有太霸道一些?你自己不要的東西,也不許別人要?你希望他怎麼樣?如果你不要他,他就該守著你的照片,絕食三十天,死而後已嗎?你知道你的毛病在那裡……」韶青的話沒說完,電話鈴忽然間狂鳴起來,在夜色中,鈴聲響得分外清脆。韶青看看表,凌晨三點半,是黎之偉!大約他繳完稿又不想回家了。她正猶疑著,迎藍已經推她下床,喊著說:「去接電話!準是阿黎!」

  韶青披上睡袍去接電話,房間小,唯一的一架電話在沙發旁的小几上,迎藍歎口氣,仰躺著,神思恍惚,而心情苦澀。「喂!」韶青在接電話:「那裡打來?什麼?舊金山?找人?夏迎藍……」迎藍像彈簧人一般直跳起來,下床時又被自己的睡袍絆了一跤,摔得她七暈八素。她蹌踉爬起身,韶青已經在一疊連聲的嚷:「快呀!迎藍!快呀!」

  迎藍跌跌衝衝的衝過去,抓住話筒,跌坐在沙發裡,她下意識的揉著自己摔痛的膝蓋,一手緊握話筒,急促得聲音發抖:「我是迎藍,你……你是哪……哪一位!」

  「迎藍!」是阿奇的聲音,近得就像在耳邊。她的心臟狂跳,淚水迅速的模糊了視線。舊金山,舊金山,你遠在天外,可是,蕭人奇,蕭人奇,你的聲音近在耳邊!「迎藍,」他又在喊。「線路有些不清楚,你說大聲一點,我聽不清楚你在說什麼!」「我根本沒說話!」她叫著,淚水奪眶而出,一直滴到電話機上,她哭了,語聲哽咽。「你怎麼不早打電話?」她哭著嚷:「你怎麼說走就走?你怎麼不寫信給我?你怎麼要結婚就結婚?你怎麼不多給我一點時間……」她哭得那麼厲害,什麼都說不下去了。「迎藍!迎藍!」他在焦灼的叫著:「你要講理,我給了你電話號碼,你為什麼不打?我等了你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一個月,兩個月……你就是不打那個電話!我憑什麼再寫信給你?要說的都說了!現在,我打電話,是為了告訴你,我和琴恩明天結婚……」「不──要!」她對電話大吼了一聲,淚如雨下,她哭著喊:「阿奇!回來,阿奇……」她的聲音被嗚咽、淚水、悲痛……全攪散了,她自己都聽不出在說什麼,只是絕望的對著電話抽噎。「迎藍,你在哭嗎?迎藍,你聽我說……」

  線路突然斷了,窗外風狂雨驟。迎藍兀自對著聽筒又哭又喊:「喂喂,喂喂,阿奇,喂喂……」對面一片機器的雜聲,線路確實斷了,她還握著聽筒,捨不得掛起來,回過頭,她用帶淚的眸子瞅著韶青:「線路斷了。」她像個無助的小孩,淒然重複:「線路斷了。」「掛上電話!」韶青喊,奔過去把電話聽筒放回電話機上。「他會馬上再打過來!」迎藍跪在沙發上,雙眼瞪著電話機,動也不動的等待著,韶青去拿了件她的睡袍,幫她披上。夜涼如水,冷雨敲窗,迎藍已早就渾身冰冷了。電話寂然,鐘聲卻走得特別迅速,滴答,滴答,滴答……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過去了……迎藍回頭,狂亂的說:「怎麼不響?怎麼不響了?他為什麼不再打來了?」她肩上的睡袍又滑到地上。韶青望著電話機,堅定的說:

  「打回去!迎藍,你該知道號碼,打回去!」

  一句話提醒了迎藍,拿起聽筒,她一時混亂,居然想不起長途電話台的號碼。韶青推開她,急促的說:

  「我來接吧!接通了再給你!電話號碼多少?」

  她像背書似的背出了號碼。

  韶青撥著號,迎藍跪在一邊,目不轉睛的看她撥,全神貫注的聽她跟接線生說話:

  「我要接一個舊金山的長途電話,我這兒的號碼是×××××××,舊金山的號碼是×××××××××××,找人,找一位蕭人奇先生,是,人類的人,奇怪的奇……」

  她抬頭安慰的撫摩迎藍的頭髮。

  「別急,她正在撥呢!」

  一會兒,回音來了,號碼占線中!卻上心頭20/26

  「占線?」韶青呆了呆,「請你過十分鐘再幫我接!如果接不通,就每隔十分鐘給我接一次!」

  掛斷了電話,她回頭看著迎藍:

  「或者,他正試著打回來,兩邊都打,就變成了兩邊都占線!我們等吧!」她拾起了睡袍,命令的說:「穿上,別再受涼!」「我不要穿,我熱得很。」迎藍急躁的說,在室內兜圈子,兜了半天,又轉回到電話機邊來,癡癡的望著那電話機。

  「你非穿不可!我負責給你接通這電話!」韶青說,強迫的把睡袍給她穿上,像給小孩穿衣服似的,把她的雙手塞進袖管中。拉好了她的衣襟,繫上帶子。

  然後,她們就開始一場漫長的等待。

  半小時後,電話響了,韶青和迎藍同時撲過去接電話,迎藍的手指甲刮傷了韶青的手背。韶青收回手,緊張的望著迎藍。「接不通?」迎藍急得又快哭出來:「再試,好不好?再試下去!我一定要接通,我有要緊事,……是的,試到天亮都沒關係!是的。」她掛上電話,滿臉的焦灼和苦惱:

  「怎麼長途電話這麼難打?他佔什麼鬼線?有什麼要緊事一直占線占線占線……」她倒在沙發裡,臉色灰敗,喃喃的說:「我懂了!他在給琴恩打電話……只有給琴恩打電話,才會這樣捨不得掛斷!」韶青瞅著她,搖搖頭。

  「唉!」她歎氣:「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迎藍迅速的抬起頭,爆發的喊:

  「不要再怪我!我並不想把自己弄成這樣慘兮兮!我……我……」她匍伏在沙發背上,苦惱的轉著頭。

  韶青走過去,攬住她的肩,在她耳邊低語:

  「你最堅強,你最驕傲,你最灑脫!不要這麼看不開!振作一點!」她把頭埋在臂彎裡,輾轉的搖著頭,聲音壓抑的、痛楚的、可憐兮兮的飄了出來:

  「我不堅強、我不驕傲、我不灑脫!我只要跟他講話,我一定要跟他講話!今晚不能跟他通話,我明天可能就死掉了!」

  「別胡說八道了!」韶青喊,看看手錶,快五點鐘了,這通電話多半是通不了了。她望望兀自埋著頭的迎藍:「你餓不餓?鬧了快一個通宵了!我去給你沖杯熱牛奶,做個三明治給你吃,好不好?」「我不要!」她悶聲說:「你叫那電話鈴快點響!好不好!」

  鈴聲果然響了,迎藍觸電似的跳起來,伸手就拿電話聽筒,韶青也緊張的奔過來,驚愕的發現,迎藍握著聽筒,而鈴聲繼續再響。韶青恍然大悟,把聽筒從迎藍手中搶下來,掛回電話機上。說:「不要太緊張,是門鈴響,不是電話鈴。」

  「為什麼是門鈴?」迎藍神思恍惚。「門鈴就是門鈴哇!」韶青說,走到門邊去。「八成是阿黎,他大概又在報社忙了一夜!這人工作起來真不要命!」她握住門柄,打開房門。門外,一個渾身濕透的男人正佇立在那兒,頭髮披在額上,滴著水,一件薄呢大衣,肩上全濕透了。他手裡握著一個小小的旅行袋,臉上有僕僕風塵,有失眠的痕跡,有憔悴,有興奮,有期待,有狂熱。那濃眉上,雨珠閃爍,眼睛裡,熱情迸放……那不是黎之偉,是該出現在電話裡的阿奇!

  韶青嚇怔住了,她茫然後退,喃喃的喊:

  「迎藍!迎藍!迎藍!」

  迎藍的眼光從電話機上移到門邊,有三秒鐘完全窒息。然後,她滑下沙發,走到門邊,眼光直直的轉也不轉,死死的、愣愣的盯著他,嘴裡嘰哩咕嚕的說:

  「你在和誰通電話?為什麼一直占線?」

  韶青驚異的看迎藍,再看阿奇,她退後兩步,大叫著說:

  「迎藍,這不是夢,是真的!你別糊里糊塗了,睜大眼睛,你看看清楚,是阿奇!他回來了!從美國回來了!阿奇,」她的神智恢復了,喘著氣問:「你的長途電話,是從哪裡打來的?」

  「桃園國際機場!」阿奇說,終於大踏步走進屋裡。關上了身後的門。他直視著迎藍,一步步走近她,把旅行袋隨便丟在地上,他緊緊的望著她的眼睛。「對不起,迎藍,」他說,嘴唇微微有些顫動:「我又騙了你一次。我下了飛機,本想直接來看你,可是,我又不敢了,你那麼傲氣十足,那麼狠心,我真怕再面臨一次被拒於門外的局面,所以,我在機場試探性的先打個電話!我聽到你哭,聽到你喊我的名字,聽到你說『阿奇,回來!』我就什麼都顧不得了,我跑出機場,半夜又叫不到車子,只好搭巴士,一路上急得我要發瘋,現在……我總算在你面前了!」他說得又急又快,像雨滴的傾瀉,迎藍似乎根本沒聽清楚,也根本沒有會過意來,她的思想還是凝固的,還是混亂的,太多的「意外」使她神思恍惚,她伸出手去,茫然的摸索他,想抓他的手,他立刻舉起手來,緊緊的握住她。


  「迎藍!迎藍!」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他緊張的喊:「迎藍,是我啊!是阿奇啊!我從國外回來了!我告訴你,根本沒有琴恩,那是我編出來的,我寫信給采薇,知道她一定會把消息帶給你,我再打長途電話問她,她說你哭著衝到大街上去淋雨,我聽得心都碎了,所以我馬上訂飛機票飛回來……迎藍,你聽到沒有?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等得快發瘋了,我想,以你的驕傲,這電話是永遠不可能打了,所以……所以……」他住了口,瞪著她,她眼裡一片空茫的神情,雙眉微蹙,苦惱的在看,但是彷彿「視而不見」,她也苦惱的在聽,但是,彷彿也沒聽進去。阿奇的臉發白了,他舉起手來,在她眼前晃動,啞聲喊:「迎藍!迎藍!」

  韶青奔了過來,一看這情況,她就大急起來:

  「她不對勁了!阿奇,你出現得太突然了!你嚇昏了她!」她急得把頭貼到她胸口,去聽她心跳,又去掐她的人中,捏她的耳朵。迎藍只是直挺挺的站著,茫茫然的看著阿奇。她躲了躲韶青的手,固執的想著清楚面前的人影,眼睛睜得好大,卻全無光彩。韶青嚇呆了,驚惶後退,喃喃的說:「她瞎了!她聾了!她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阿奇面孔雪白,嘴唇完全失去了顏色。他握緊了迎藍的手,握得好緊好緊,他輕輕的說:

  「迎藍,你看到了我,你聽到了我,求你!求你!」

  迎藍毫無反應,阿奇閉緊眼睛,狂叫了一聲:

  「迎藍!」他把她一把就抱了起來,放在床上,他跪在床頭,搖她,喊她,求她……他的臉色比她的還白,他用嘴唇去輕觸她的唇,她的唇涼涼的,木然而無反應。他心底閃過一個念頭:她快死了!這念頭立刻瘋狂的抓住了他,他吻她的手指,吻她的眉,吻她的臉頰,把臉埋在她胸前:

  「迎藍,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絕不活著!我有那麼多話那麼多話要告訴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迎藍,我不是要嚇你,我是要給你一個驚喜……」

  韶青回過神來,她跑到床邊,看看迎藍,返身就奔向電話,想打電話請醫生,抓起聽筒,她不知該打給誰,慌亂的回頭喊:「阿奇,你認得什麼醫生嗎?你醒醒,你這樣跟她說也沒用,趕快打電話找個醫生來!」

  一句話提醒了阿奇,他正要起身去打電話,迎藍的睫毛忽然閃了閃,抬起一隻胳膊來,她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她的眼睛剎那間又充滿了光彩,充滿了感情,她瞅著他,輕聲的說:「我不要醫生,我只要你,不許走!」

  「你……你……」阿奇語無倫次:「你好了嗎?你沒事嗎?你聽得到我?看得到我嗎?……」

  「我沒有那麼嬌弱!」她眼裡有淚光,唇邊卻閃現了一個可愛的微笑。「你太會騙人了!從開始就騙我,到回來了還騙我,如果我不裝成神志失常來嚇你,你永遠不會瞭解被騙的滋味!」「你……你……」阿奇瞪大眼睛,微張著嘴,灰敗的臉色仍然沒有恢復,他啞聲說:「你裝的?」

  「我裝的!」韶青把聽筒輕輕放回電話機上,吐出一口長長的氣來。她真想走過去罵迎藍一頓,鬼東西!壞東西!差點把別人嚇出心臟病來!她走了兩步,又停住了,阿奇正瞪著迎藍,咬牙切齒的說:「我以為你快死了!我差一點……」他忽然住了口,只是盯著她看,看了又看,然後驀然間俯下頭去,熱烈而狂喜的喊:「原來你是裝的!謝謝天!我快被你嚇死了!現在,我們扯平了,扯平了!好不好?」

  「不好,」迎藍淚汪汪的。「我……」

  他立即俯下頭去,堵住了她的唇。她不由自主的用雙手抱緊他的脖子,熱烈的反應著。

  這種情況,第三者未免多餘。韶青看看天色,早已大亮了,她也該上班了,她溜到浴室去,換衣服,梳洗,然後輕輕悄悄的出來。那兩個呆瓜正彼此對望著,彼此癡癡的、長長久久的對望著。韶青心裡在唱著歌,她開門出去,再細心的關上門,心裡的歌聲在反覆:

  「阿桌阿上一瓶葡萄酒,

  阿嬌阿嬌艷的紅透透!……」

  她走進電梯,下樓去了。

  房內,迎藍和阿奇握著手,眼睛望著眼睛,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電話鈴驀然狂鳴。迎藍握緊阿奇的手,捨不得放開,她說:

  「讓它去響!別理它!」

  電話鈴繼續響個不停。

  「我去接吧!」阿奇說。

  「不管是誰找我,都說我不在家。」迎藍說。

  阿奇拿起聽筒,對方立刻開口:

  「夏小姐打到舊金山的電話通了,蕭人奇不在,請問要不要再接一次?」阿奇怔了怔,看看那橫臥床上,對他癡癡凝望的迎藍,他笑著對聽筒說:「請銷號!」掛斷電話,他回到床邊,迎藍傻傻的問:卻上心頭21/26

  「誰打來的電話!找誰的?」

  阿奇溫柔的看她,溫柔的吻她,溫柔的低語:

  「你打來的電話,找我的!」

  11

  蕭家這晚燈火輝煌。這是迎藍第一次走進蕭家。

  坐在蕭家的大客廳裡,她還真有些不自在,那客廳寬敞明亮,有兩面都是玻璃窗,可從窗內直接看到窗外的小花園,那花園雖小,倒五臟俱全。有假山,有巨石,有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有挨著圍牆,一排綠油油的,高大的「肯氏南洋杉」,阿奇告訴她,這種南洋杉,品種名貴,冬不落葉,永遠長青。她對那南洋杉注視良久,樹猶如此,人,能不能這樣呢?她最喜歡那園中的一彎小水池,池中種滿荷花,如今,天氣已冷,殘荷萍碎,更有種說不出的詩情畫意,使她不自禁的想起「留得殘荷聽雨聲」的詩句。水池四周,是巨石嵯峨;每塊巨石的石縫間,都開著一簇簇小花,有海棠,有月季,有金盞花,還有棵小小的楓樹,紅葉,在樹枝上映著燈光閃耀。蕭家的大客廳,倒看不出任何金碧輝煌的東西,簡單的白紗窗簾,飄然曳地,牆上掛著兩巨幅油畫,另一邊是古董架,架上有音響,有電視,有書籍,還有一些出自名家之手的雕塑。

  迎藍四面張望,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溫暖之情。蕭彬這晚是那麼和藹,笑吟吟的抽著煙,簡直是個忠厚長者。蕭太太握著迎藍的手,親切,自然,關懷,而且不停的低聲埋怨:


  「瘦了!瘦太多了!阿奇,都是你的罪過!」

  阿奇在一邊癡癡凝望,微笑掛在嘴邊,憐惜掛在眉端,他低歎著說:「媽,你沒有發現我也瘦了嗎?是誰的罪過呢!」

  「是我的罪過!」蕭太太出人意外的說。

  「與你有什麼關係?」阿奇驚異的。

  「當然有關係,你不生在我家,迎藍也不會生氣了!」

  「這麼說來,」蕭彬插嘴,「還是我的錯頂大,如果阿奇不姓蕭,就沒這麼多周折了!」

  「哎呀!」采薇親自端茶奉水,煮咖啡,女傭阿娟在一邊侍候。「如果沒有爸和媽,那兒會有個精靈古怪的阿奇?如果沒有精靈古怪的阿奇,我們這位精靈古怪的夏小姐,預備到什麼地方去找這樣合意的人呢!」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和諧與溫暖瀰漫在整個大廳裡。

  這晚,也是迎藍第一次見到蕭人仰。奇怪的是,她在達遠工作了這麼久,蕭人仰居然沒在達遠出現過。是采薇牽著她的手,對她介紹的:「這是蕭人仰。」她轉頭對人仰說:「這就是把蕭家鬧得人仰馬翻的夏迎藍。」迎藍抬頭看蕭人仰,他一身的白,白襯衫,白長褲,外加一件白背心,如果別人這樣穿,迎藍一定會覺得怪怪的,假假的。但是蕭人仰這樣穿,就硬給人一種玉樹臨風,瀟灑不羈的味道,連阿奇,都被他比下去了。他和阿奇長得不太像,阿奇有些野,他很文,阿奇爽朗,他比較沉默,阿奇不是非常細心的,他卻細膩溫存。他的面頰比較長,眉毛沒有阿奇粗,但是,他那對眼睛卻長得真好,看著人的時候,總有種專注的神情,專注得令人感動。迎藍一看到他,就知道黎之偉的失敗,並不僅僅是貧富的關係了。

  蕭人仰親切的看她,立即對阿奇說:

  「能不能向你借一借迎藍,我有幾句話想跟她單獨說!」

  阿奇抓抓頭,看看采薇,再看人仰,笑著說:

  「你總不至於連弟弟的女朋友都搶吧,你已經有了采薇了,要知足啊!」采薇笑得甜甜的,去倒咖啡。抿著嘴不語。

  「沒關係,阿奇,」蕭彬開了口:「他搶了你的,你再去搶他的!」「什麼話?」蕭太太對著蕭彬又笑又嚷:「你是公公呢!也跟著小的一輩開玩笑!」「別忘了,」蕭彬正經八百的對蕭太太說:「你也是我打倒三個情敵,才搶來的呢!」

  「哈!」阿奇大笑,仰躺在沙發中,長手長腳似乎都沒地方放。「如果我會寫小說,我要把咱們家的事都寫下來,題目就叫『搶』!」大家又都笑了,采薇笑得最不自然,似乎若有所思。

  蕭人仰沒有疏忽采薇的表情,他深切的看了她一眼,就攬著迎藍,走到客廳外的陽台上,這兒可以看到整個花園,可以聞到月季和桂花的飄香。「迎藍,」人仰開門見山,很誠懇,很真切的說:「你和采薇很早就認識了,是嗎?」

  「是的,是和──黎之偉差不多同時。」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出現在達遠?」他忽然轉換了話題。「我和采薇結婚後,我就主管了茂遠公司,茂遠和達遠的營業性質不同,也做進出口,是藥品的進出口,我們擁有幾個大藥廠的經銷權。茂遠在表面上和達遠是兩個機構,事實上是……」「我懂了。」迎藍接口:「又一個外圍公司。」

  「是的,我不去達遠,主要是避開黎之偉。」

  「你認為,黎之偉會笨到不知道你在茂遠,而只知道你在達遠嗎?」「不。黎之偉不是要找我一個人的麻煩,他要找整個蕭家的麻煩,所以,他連你都找上去。」

  迎藍沉思不語。「你知道,采薇最近平靜多了,」他又繼續說:「我想我該謝謝你。」「為什麼?」「因為你常和黎之偉在一起,因為黎之偉又變好了,也因為你開導了采薇。迎藍,你知道什麼叫愛情?」

  迎藍愣了愣,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人仰看著她,搖搖頭。

  「愛情不難在別離,懷念常常會美化愛情。最難的愛情,是天天相見,所以我說:時時相見,刻刻不厭。這是人類最困難的一件事,人天性裡有喜新厭舊的本能,還有種『得不到的永遠是好的』那種嚮往性。對男人,有些大男人主義,主張愛要愛得瀟灑,分也分得瀟灑。實在,愛情是無法瀟灑的一件事,你真能做到瀟灑,你就根本不是愛!」

  迎藍凝視他,有些心折。

  「你一定愛極了采薇!」她感歎的。

  「不愛她,不會對她用那些多心機。不過,說實話,」他微笑了一下,笑容相當動人。「我追她還沒有阿奇追你來得苦!或者,我們兄弟注定要在愛情中受苦!」

  她臉上發熱,把目光調到花園的草叢裡去,那兒,有對螢火蟲在上下追逐,忽隱忽現。

  「我主要找你談談,是要問你一句話,我一度以為黎之偉的轉變,是因為得到了你,現在,阿奇回來了,你又回到阿奇身邊,你認為黎之偉能忍受嗎?」

  迎藍怔了怔,忽然抬頭看人仰。

  「你希望我怎樣?是選擇黎之偉,讓你們夫婦平安,還是選擇阿奇,讓蕭家仍然罩在黎之偉的陰影底下?」

  「你的心選擇什麼?」他問。

  「你的心選擇什麼?」她反問。

  「我希望你選擇阿奇!」他深深看她。「但是,必須警告你小心黎之偉,這是第二度姓黎的敗給姓蕭的!」

  她睜大眼睛,瞪視人仰。知道他並不瞭解,黎之偉可能另有所愛,沉默片刻,她才說:

  「黎之偉可能早就想通了,他也可能另有女朋友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人仰點點頭。「別忘了,人類有追求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的本能。人類又生來有種自憐和自虐的本能。黎之偉二者兼具。他是很危險的。迎藍,」他語重心長。「小心一點,不要任何事情都打如意算盤,很多事是你想像不到的,我有種直覺──故事並沒有完。」

  迎藍被他說得有些心慌,她仔細尋思,昨夜阿奇回來,今晚她就留在蕭家晚餐,她也故意把公寓讓給韶青和黎之偉,他們不知道談得怎樣?但是,截至她來蕭家止,黎之偉並不知道阿奇回來。而昨天,自己跟黎之偉分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黎之偉,你有沒有一點愛我?你要不要我?」

  她不安的用手敲著欄杆,眉頭輕蹙起來了。

  「喂喂,人仰!」阿奇拉開落地窗,忍耐不住的跳了出來,沒頭沒尾的亂嚷:「你在誘拐迎藍嗎?談了這麼久,太過份了!迎藍,別理他了,大家菜都擺好了,等你們去吃晚餐呢!」他拍了拍人仰的肩。「把她還給我好不好?」

  人仰笑了。阿奇也笑了。迎藍在他們的笑容裡,很感動的發現一件事:他們兄弟兩個,實在手足情深!她很難在別的家庭裡,發現這樣親愛的兄弟,尤其是富有的家庭,多的是兄弟拆牆,爭權爭勢的故事。

  她跟著阿奇兄弟走進餐廳。采薇懷疑的、微笑的看看迎藍:「人仰是不是在說我壞話?」她故意的,明知故問。

  「是啊!」迎藍說,張大了眼睛:「把你罵得天翻地覆,一塌又糊塗!」「迎藍!」人仰笑著對她拱拱手,滿臉的書卷味兒。「你愛開玩笑,我們這個實心眼的采薇,是什麼事都認真的呢!」

  「怎麼?」迎藍故意挑起眉毛,認真的說:「你剛剛不是告訴我,和采薇是『時時相見,刻刻相厭』嗎?」

  「咳!」人仰咳了一聲嗽,尷尬的看迎藍:「你是真聽錯了呢?還是故意開玩笑?」「噢!」迎藍拍拍腦袋,恍然大悟的。「我說錯了一個字。他說的是『時時相見,刻刻不厭。』我看他有點傻氣,采薇,你怎麼會嫁他呵?他真有點傻氣,是不是?他每天上班不知怎麼上的?應該再加兩句話:『分分別離,秒秒思念!』哇!」她笑著轉向阿奇,小聲說:「我是不是還有點文學天才?」

  「你──」阿奇盯著她,又笑又愛又寵又憐:「你是個古怪小精靈,很會翻江倒海的!」

  「我已經領教了!」人仰說,抬頭對父母。「爸、媽,你們當心,她是夠厲害的了。」

  「我早就領教了!」蕭彬笑著嚷:「上班第一天,就跟我抬槓抬個沒完,氣得我差點把她解聘!」

  「你怎麼不把她解聘啊?」阿奇埋怨的喊:「如果你不用她當秘書,我也不會吃那麼多苦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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