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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永遠忘不掉机場送行的一幕,永遠忘不了父親那深摯的凝視,和母親那哭腫了的眼睛,永遠忘不了楚濂握著我的手時的表情,那欲語難言的神態,和那痛惜難舍的目光。綠萍沒有來机場,我只能對楚濂說:
  “幫我吻吻綠萍!”他趁著人多,在我耳邊低語:
  “我能幫綠萍吻吻你嗎?”
  我慌忙退開,裝著沒听見,跑去和楚伯伯楚伯母,以及楚漪等一一道別。陶劍波也來了,還帶了一架照相机,于是,左一張照片,右一張照片,照了個無休無止。母親拉著我,不斷的叮囑這個,不斷的叮囑那個;要冷暖小心,要照顧自己,要多寫信回家……好像我是個三歲的小娃娃。
  終于,我們上了飛机,終于,一切告別式都結束了,終于,飛机滑上了跑道……最后,終于,飛机沖天而起了。我從座位上轉過頭來看著費云帆,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茫然無主的情緒。怎么,我真就這樣跟著他飛了?真就這樣舍棄了我那二十年來所熟悉的環境和親人?真就這樣不顧一切的飛向那茫茫世界和渺不可知的未來?我心慌了,意亂了,眼眶就不由自主的發熱了。費云帆對我微笑著,伸過手來,他緊緊的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好緊好緊,望著我的眼睛,他說:
  “放心,紫菱,飛机是很安全的!”
  我噘起了嘴,不滿的嘟囔著:
  “費云帆,你明知道我并不擔心飛机的安全問題!”
  “那么,”他低語:“讓我告訴你,你的未來也是安全的!”
  “是嗎?費云帆?”他對我深深的點點頭。然后,他眨眨眼睛,做了一個怪相。收住笑容,他很鄭重的對我說:
  “有件事,請你幫一個忙,好不好?”
  “什么事?”我有些吃惊的問,難道才上飛机,他就有難題出給我了?“你瞧,我們已經是夫婦了,對不對?”
  我困惑的點點頭。“你能不能不要再連名帶姓的稱呼我了?”他一本正經的說:“少一個費字并不難念!”
  原來是這件事!我如釋重負,忍不住就含著淚珠笑了出來。他對我再做了個鬼臉,就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肩上:
  “你最好給我睡一覺,因為,我們要飛行很多小時,長時間的飛行是相當累人的!”
  “我不要睡覺,”我把頭轉向窗口,望著飛机外那濃厚的,堆砌著的云海。“這還是我第一次坐飛机呢!我要看風景!”
  “小丫頭開洋葷了,是嗎?”他取笑的問。“事實上,你半小時之后就會厭倦了,窗外,除了云霧之外,你什么都看不到!”他按鈴,叫來了空中小姐:“給我一瓶香檳!”他說。
  “你叫香檳干嘛?”我問他。
  “灌醉你!”他笑著說:“你一醉了就會睡覺!”
  “香檳和汽水差不多,喝不醉人的!”我說。
  “是嗎?”他的眼睛好黑好亮。
  于是,舊時往日,如在目前,我噗哧一聲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我說:“費云帆……”“嗯哼!”他大聲的咳嗽,哼哼。
  我醒悟過來,笑著叫:
  “云帆!”“這還差不多!”他回過頭來,“什么事?”
  “你瞧!你這樣一混,我把我要說的話都搞忘了!”
  “很重要的話嗎?”他笑嘻嘻的說:“是不是三個字的?”
  “三個字的?”我愣了愣。
  香檳送來了,于是,他注滿了我的杯子和他的杯子,盯著我,他說:“不要管你要說的話了,听一句我要說的話吧!”
  “什么話?”他對我舉起了杯子。臉色忽然變得嚴肅而鄭重。
  “祝福我們的未來,好嗎?”
  我點點頭,和他碰了杯子,然后,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他也干了他的。我們照了照空杯子,相視一笑。然后,他深深的凝視著我說:“我將帶你到一個最美麗的地方,給你一個最溫暖的家。信任我!紫菱!”我點點頭,注視著他,輕聲低語:
  “云帆,我現在的世界里只有你了。如果你欺侮我……”
  他把一個手指頭壓在我的唇上。
  “我會嗎?”他問。我笑了,輕輕的把頭依偎在他的肩上。
  是的,這趟飛行是相當長久而厭倦的,雖然名義上是“直飛”,但是,一路上仍然停了好多好多站,每站有時又要到過境室去等上一兩小時,再加上時差的困扰,因此,十小時之后,我已經又累又乏又不耐煩。好在,最后的一段航線很長,費云帆不住的和我談天,談歐洲,談每個國家,西班牙的斗牛,威尼斯的水市,巴黎的夜生活,漢堡的“倚窗女郎”,倫敦的霧,雅典的神殿,羅馬的古競技場……我一面听著,一面又不停口的喝著那“和汽水差不多的香檳”。最后,如費云帆所料,我開始和那飛机一樣,騰云駕霧起來了,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依偎在費云帆肩上,我終于睡著了。
  飛机似乎又起落過一兩站,但是并沒有要過境旅客下机,所以我就一直睡,等到最后,費云帆搖醒我的時候,我正夢到自己坐在我的小臥室里彈吉他,彈那支“一帘幽夢”,他叫醒我,我嘴里還在喃喃念著: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夢!”“好了!愛做夢的小姑娘!”費云帆喊:“我們已經抵達羅馬机場了!下飛机了,紫菱!”
  我惊奇的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揉了揉眼睛,看看窗外,正是曉霧迷□的時候。“怎么,天還沒亮嗎?”
  “時差的關系,我們丟掉了一天。”
  “我不懂。”我搖頭。對于那些子午線啦,地球自轉和公轉的問題,我從讀書的時代就沒有弄清楚過。
  “你不需要懂,”費云帆笑著挽住我。“你需要的,是跟著我下飛机!”我下了飛机,一時間,腦子里仍然迷迷糊糊的,抬頭看看天空,我不覺得羅馬的天空和台北的天空有什么不同,我也還不能相信,我已經置身在一個以前只在電影中才見過的城市里。可是,一走進机場的大廳,看到那么多陌生的、外國人的面孔,听到滿耳朵嘰哩呱啦的异國語言,我才模糊的察覺到,我已經离開台灣十万八千里了!
  經過了驗關、查護照、檢查行李的各种手續之后,我們走出檢驗室。立刻,有兩個意大利人圍了過來,他們擁抱費云帆,笑著敲打他的肩和背脊,費云帆摟著我說:
  “他們是我餐廳的經理,也是好朋友,你來見見!”
  “我不會說意大利話,”我怯生生的說:“而且我好累好累,我能不能不見?”費云帆對我鼓勵的微笑。
  “他們都是好人,他們不會為難你的,來吧,我的小新娘,你已經見到他們了,總不能躲開的,是嗎?”
  于是,他用英文對那兩個意大利人介紹了我,我怯怯的伸出手去,想和他們握手,誰知道,他們完全沒有理我那只手,就高叫著各种怪音,然后,其中一個一把抱住了我,給了我一個不折不扣的吻,我大惊失色,還沒恢复過來,另外一個又擁抱了我,也重重的吻了我一下,我站定身子,瞪著眼睛看費云帆,他正對我笑嘻嘻的望著。
  “他們稱贊你嬌小玲瓏,像個天使,”他說,重新挽住我:“別惊奇,意大利人是出了名的熱情!”
  兩個意大利人搶著幫我們提箱子,我們走出机場,其中一個跑去開了一輛十分流線型的紅色小轎車來,又用意大利話和費云帆嘰哩咕嚕講個不停,每兩句話里夾一句“媽媽米呀!”他講得又快又急,我只听到滿耳朵的“媽媽米呀!”我們上了車,費云帆只是笑,我忍不住問:
  “什么叫‘媽媽米呀’?”
  “一句意大利的口頭禪,你以后听的机會多了,這句話相當于中文的‘我的天呀’之類的意思。”
  “他們為什么要一直叫‘我的天’呢?”我依然迷惑。
  費云帆笑了。“意大利人是個喜歡夸張的民族!”
  是的,意大利人是個喜歡夸張的民族,當車子越來越接近市區時,我就越來越發現這個特點了,他們大聲按汽車喇叭,瘋狂般的開快車,完全不遵守交通規則,還要隨時把腦袋從車窗里伸出去和別的車上的司机吵架……可是,一會儿,我的注意力就不在那兩個意大利人身上了,我看到一個半傾圮的、古老的、像金字塔似的建筑,我惊呼著,可惜車子已疾馳過去。我又看到了那著名的古競技場,那圓形的,巨大的,半坍的建筑挺立在朝陽之中,像夢幻般的神奇与美麗,我惊喜的大喊:“云帆,你看,你看,那就是古競技場嗎?”
  “是的,”云帆摟著我的肩,望著車窗外面。“那就是傳說中,國王把基督徒喂獅子的地方!”
  我瞪大眼睛,看著那古老的,充滿了傳奇性的建筑,當云帆告訴我,這建筑已有一千五百年的歷史時,一聲“媽媽米呀”竟從我嘴中沖了出來,弄得那兩個意大利人高聲的大笑了起來,云帆望著我,也笑得開心:
  “等你回家去休息夠了,我要帶你出來好好的逛逛,”他說:“羅馬本身就是一個大大的古城,到處都是上千年的建筑和雕刻。”“你從沒有告訴過我,這些名胜古跡居然在市中心的,我還以為在郊外呢!”“羅馬就是個古跡,知道嗎?”
  “是的,”我迷惑的說:“古羅馬帝國!條條大路通羅馬,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多少有關羅馬的文句,而我,竟置身在這樣一個城市里……”我的話咽住了,我大叫:“云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的語气使云帆有些吃惊。
  “什么?”他慌忙問。“一輛馬車!”我叫:“一輛真正的馬車!”
  云帆笑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反問。
  “什么?”“一個跑入仙境的小愛麗絲!”
  “不許嘲笑我!”我瞪他:“人家是第一次來羅馬,誰像你已經住了好多年了!”“不是嘲笑,”他說:“是覺得你可愛。好了,”他望著車窗外面,車子正停了下來。“我們到家了。”
  “家?”我一愣。“是你的房子嗎?我還以為我們需要住旅館呢!”“我答應給你一個溫暖而舒适的家,不是嗎?”
  車子停在一棟古老、卻很有味道的大建筑前面,我下了車,抬頭看看,這是棟公寓房子,可能已有上百年的歷史,白色的牆,看不大出風霜的痕跡,每家窗口,都有一個鐵欄杆,里面种滿了鮮紅的、金黃的、粉白色的花朵,驟然看去,這是一片綴滿了花窗的花牆,再加上牆上都有古老的銅雕,看起來更增加了古雅与庄重。我們走了進去,寬敞的大廳中有螺旋形的樓梯,旁邊有架用鐵柵門的電梯,云帆說:
  “我們在三樓,愿意走樓梯,還是坐電梯?”
  “樓梯!”我說,領先向樓上跑去。
  我們停在三樓的一個房門口,門上有燙金的名牌,鐫著云帆名字的縮寫,我忽然心中一動,就張大眼睛,望著云帆問:“門里不會有什么意外來迎接我們吧?”
  “意外?”云帆皺攏了眉:“你指什么?宴會嗎?不不,紫菱,你不知道你有多疲倦,這么多小時的飛行之后,你蒼白而憔悴,不,沒有宴會,你需要的,是洗一個熱水澡,好好的睡一覺!”“我不是指宴會,”我壓低了聲音,垂下了睫毛。“這是你的舊居,里面會有另一個女主人嗎?那個——和你同居的意大利女人?”他怔了兩秒鐘,然后,他接過身邊那意大利人手里的鑰匙,打開了房門,俯下頭來,他在我耳邊說:
  “不要讓傳言蒙蔽了你吧,我曾逢場作戲過,這儿,卻是我和你的家!”說完,他一把抱起了我,把我抱進了屋里,兩個意大利人又叫又嚷又鬧著,充分發揮了他們夸張的本性。云帆放下了我,我站在室內,環視四周,我忍不住我的惊訝,這客廳好大好大,有整面牆是由銅質的浮雕堆成的,另几面都是木料的本色,一片片砌著,有大壁爐,有厚厚的,米色的羊毛地毯,窗上垂著棕色与黃色條紋的窗帘,地面是凹下去的,環牆一圈,凸出來的部份,做成了沙發,和窗帘一樣,也是棕色与黃色條紋的。餐廳比客廳高了几級,一張橢圓形的餐桌上,放著一盆燦爛的、叫不出名目的紅色花束。
  兩個意大利人又在指著房間講述,指手划腳的,不知在解釋什么,云帆一個勁儿的點頭微笑。我問:“他們說什么?”
  “這房子是我早就買下來,一直空著沒有住,我寫信畫了圖給他們,叫他們按圖設計裝修,他們解釋說我要的几种東西都缺貨,時間又太倉卒,所以沒有完全照我的意思弄好。”
  我四面打量,迷惑的說:
  “已經夠好了,我好像在一個皇宮里。”
  “我在郊外有棟小木屋,那木屋的情調才真正好,等你玩夠了羅馬,我再陪你去那儿小住數日。”
  我眩惑的望著他,真的迷茫了起來,不知道我嫁了怎樣的一個百万富豪!
  好不容易,那兩個意大利人告辭了。室內剩下了我和云帆兩個,我們相對注視,有一段短時間的沉默,然后,他俯下頭來,很溫存、很細膩的吻了我。
  “累嗎?”他問。“是的。”他點點頭,走開去把每間房間的門都打開看了看,然后,他招手叫我:“過來,紫菱!”我走過去,他說:“這是我們的臥室。”我瞠目結舌。那房間舖滿了紅色的地毯,一張圓形的大床,上面罩著純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化妝桌,白色的化妝凳,白色的床頭柜上有兩盞白紗罩子的台燈。使我眩惑和吃惊的,并不是這些豪華的布置,而是那扇落地的長窗,上面竟垂滿了一串串的珠帘!那些珠子,是玻璃的,半透明的,大的,小的,長的,橢圓的,挂著,垂著,像一串串的雨滴!我奔過去,用手擁住那些珠帘,珠子彼此碰擊,發出一連串細碎的聲響,我所熟悉的,熟悉的聲音!我把頭倚在那些珠帘上,轉頭看著云帆,那孩子气的、不爭气的淚水,又涌進了我的眼眶里,我用激動的、帶淚的聲音喊:
  “云帆,你怎么弄的?”
  “量好尺寸,叫他們訂做的!”
  “你……你……”我結舌的說:“為什么……要……要……這樣做?”他走過來,溫存的擁住了我。“如果沒有這面珠帘,”他深沉的說:“我如何能和你‘共此一帘幽夢’呢?”我望著他那對深邃而烏黑的眼睛,我望著他那張成熟而真摯的臉龐,我心底竟涌起一份難言的感動,和一份酸澀的柔情,我用手環抱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
  片刻之后,他抬起頭來,他的眼眶竟有些濕潤。
  “知道嗎?”他微笑的說:“這是你第一次主動的吻我。”
  “是嗎?”我愕然的問。
  他笑了。推開浴室的門。
  “你應該好好的洗一個澡,小睡一下,然后,我帶你出去看看羅馬市!”“我洗一個澡就可以出去!”我說。
  他搖搖頭。“我不許,”他說:“你已經滿面倦容,我要強迫你睡一下,才可以出去!”“哦呀!”我叫:“你不許!你的語气像個專制的暴君!好吧,不論怎樣,我先洗一個澡。”
  找出要換的衣服,我走進了浴室。在那溫熱的浴缸里一泡,我才知道我有多疲倦。倦意很快的從我腳上往上面爬,迅速的擴散到我的四肢,我連打了三個哈欠。洗完了,我走出浴室,云帆已經撤除了床上的床罩,那雪白的被單和枕頭誘惑著我,我打了第四個哈欠,走過去,我一下子倒在床上,天哪,那床是如此柔軟,如此舒适,我把頭埋在那軟軟的枕頭里,口齒不清的說:“你去洗澡,等你洗完了,我們就出發!”“好的。”他微笑著說,拉開毛毯,輕輕的蓋在我身上。
  我翻了一個身,用手擁住枕頭,把頭更深的埋進枕中,闔上眼睛,我又喃喃的說了一句什么,連我自己都听不清楚,然后,我就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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