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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董靈是個充滿時代感的女孩子,一身古銅色皮膚,最時髦的裝束,最尖端的打扮,在机場——出現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漂亮女孩子永遠都是這樣。
  “嗨。”董靈的視線一直在司烈臉上。“你和照片上—模一樣。”
  司烈有點失措。不知道為什么;董靈給他“熟悉”和“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种感覺非常奇妙,令司烈對她有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歡迎你來香港。”他說得笨拙。
  她不以為意的和他重重的握手。
  “專程為你來的,”她說。直率的。“難得有机會你肯為我拍一輯照片。”
  司烈紅著臉望愷令,他不曾答應過。愷令只是胸有成竹的笑。
  “我——并不擅長人像。”他老實說。
  “有什么關系呢?”她全不在意。“庄司烈拍的照片,這就足夠了。”
  司烈苦笑。名气的崇尚者。
  在車上,愷令低聲對他說:
  “我欠你一個人情。”
  司烈心中唯一那絲不快就消散了。畢竟,董靈是個极出色的女性。
  “阿靈是模特儿,一年有八個月在歐洲,家雖在新加坡,卻只是她的酒店行宮。”愷令在解釋什么。“她很紅。”
  難怪似曾相識,很可能在哪本歐洲時裝雜志上見過。司烈釋然。
  “歐洲有很多著名攝影家,我相信比我更适合替董小姐拍照。”他說。
  “以前英國駙馬史諾頓也替阿靈拍過照,阿靈只希望你替她拍。”愷令說。
  “我怕會令你失望。”司烈望著董靈。
  “會嗎?”董靈揚一揚頭,帶著一抹挑戰神色。
  司烈呆怔—下,又是個“熟悉”、“似曾相識”的動作,他——以前在哪儿見過她?
  “司烈謙虛得不像現代人,”愷令說:“真怀疑你有上一代的腦袋。”
  “讓我休息半天,明天開工,如何?”
  借了—個攝影家朋友的影室,司烈只好“如期”的替董靈工作。
  董靈是個積极、主觀,甚具侵略性的人,她見司烈不怎么愛出聲,于是她的意見就越來越多,甚至,她還指揮司烈該怎么做。
  司烈對她出奇的忍讓,忍讓得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以往在工作的時候他脾气并不好,有時還暴躁得嚇人。然對著董靈,他沉默的時候多,甚至說沉思的時候多。
  他是在沉思,是在想,相處的時間多了,他越來越發現她許多神情、許多小動作是他所熟悉,是他見過的。偏偏他記不起什么時候見過,而且絕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為什么會這樣呢?他神思恍惚,心不在焉,總在苦苦思索。
  “喂喂,你又在想什么?”董靈那張漂亮的臉晃到他面前。“你怎么回事?”
  “你很像一個人。”他說。
  “誰?我很像誰?你的某一個女朋友?”她捉狹的笑。
  “不,說不出,也記不起。”他很苦惱。“你的許多動作,神情都像。”
  她的眼珠俏皮的靈活轉動著,頑皮可愛。
  “所有的藝術家都像你這樣,神經兮兮的。”她笑。“所有人都說,我像年輕時的姑姑。”
  “年輕時的姑姑?”
  “董愷令,你的好朋友啊。”她大笑。
  他一震,心胸中涌上許多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思緒。
  “我不覺得。”他沖口而出。
  真的,他不覺得。董靈是那樣現代,那樣時髦,神情舉止又十足洋味,怎會像溫潤如玉、高雅雍容的愷令呢?
  “不覺得?”她眨眨眼,轉身走開。“我證明給你看。”
  几分鐘后她再度出現,臉上的化妝品全洗掉了,露出她清秀的本質,司烈呆呆的望著她,誰說不是另一個年輕的愷令?
  “怎么樣?”她揚高了頭。
  “不能置信,怎么可能?”他喃喃說。
  “姑姑年輕時也像我這么瘦,你可以去看她以前的照片,”董靈自得的。“所有人都說我不像爸爸媽媽只像姑姑。”
  “你父親——”
  “是姑姑的哥哥,”她說:“遺傳是很奇妙、复雜的學問。”
  “的确奇妙复雜,”他深深吸一口气。“妝也下了,明天再開工,OK?”
  “當然。你有什么好提議?”
  “喜不喜歡海鮮?帶你去鯉魚門。”
  “游客區。”她搖頭笑。
  “錯了,是璞玉認識的一家,又便宜又好吃,我是識途老馬。”他心情甚好。
  是因為解開了董愷令的謎嗎?
  “好听的名字,璞玉,誰?”
  “我的老朋友,也是小妹妹,”他開心的。“也是我們坐的那輛保時捷九一一的主人。”
  “能認識她嗎?”
  “我們去接她一起吃海鮮。”他迅速的收拾好一切攝影用具。
  “說起吃与玩你就興致勃勃,你這攝影大名家看來不怎么喜歡工作。”她說。
  “我只對我喜歡的工作有興趣。”
  “你不喜歡攝影?”
  “不喜歡照人像,”他老實說:“對著人,尤其女性,我沒有靈感。”
  “你可以不答應替我照相的。”
  “事實上我從未答應過。”他攤開雙手。
  董靈詫异的望著他半晌,點點頭明白了。
  “姑姑迫的。”她再點頭。“我明白你的苦況,難怪心不在焉,神思恍惚無心工作。好,原諒你,這輯照片不拍也罷。”
  他好意外、好意外。
  “你為照相來香港的。”
  “能認識你,認識璞玉已足夠了。”她活潑開朗十分洒脫:“找你拍照純是虛榮心。”
  他望著她半晌,突然就開始喜歡這個女孩,也許這就是緣份。
  “走。我們去接璞玉。”他自然的擁著她。“她一定好高興認識你。”
  璞玉的确好高興也好意外。
  “董靈就是你,我再怎么也沒把歐洲名模和愷令聯想到一起,”璞玉說:“你們真像。”
  “濃妝的我与姑姑不像,姑姑是清淡的。”董靈和璞玉一見如故。“璞玉,你學藝術的?”
  “該怎么說呢?”璞玉開朗的笑。“我學Double E.的,但念完之后對電机工程全無興趣,于是半途出家學陶,如今對這門藝術發狂。”
  “日本最大的百貨公司有璞玉的作品。”司烈很引以為榮。
  “陳列品,不賣的。”璞玉說:“日本人買我的陶土瓶陳列兼裝飾。”
  “真不簡單,”董靈捉住她的手。“下次燒瓶時記得留一個給我,不許黃牛。”
  璞玉喜歡董靈的天真直率,兩個女孩性情相近,十分投契,反而把司烈冷落在旁。
  司烈也不介意,難得有机會伴著兩個同樣出色的女孩子,他覺得驕傲。
  他們真的驅車去鯉魚門,飽餐一頓后回到璞玉那儿喝咖啡。進門時,看見門上貼著一張紙條,用英文寫著“走訪未遇,盼覆電。”并簽了大大的一個“尊”字。
  “天文物理尊。”司烈沖口而出。
  “什么意思?”董靈听不懂。
  “璞玉的一個追求者。天文物理博士,英文名叫尊。”司烈笑著打趣。
  “听他胡扯。”璞玉白他一眼,順手把紙條撕碎,仍進垃圾箱。
  “不回電話?”司烈不放松。
  “你真多事八卦。”璞玉不悅。
  “別理他,准是吃醋。”董靈擁著璞玉進廚房。“我們煮咖啡。”
  她隨口的一句話卻令司烈呆住了。他怔怔的想:我是吃醋嗎?為什么每次听見這個天文物理學博士就不高興,就想諷刺一兩句,這有原因嗎?
  不不不,這不是他的個性,從小到大他,從不妒忌任何人,甚至不羡慕。他對自己很有信心,他開明曠達,這個天文物理博士連面都沒見過,怎么吃醋?
  璞玉吃醋?璞玉只是個小妹妹,這“吃醋”兩個字完全不正确,董靈胡說的。
  司烈安心些。他不是這樣的人。
  一陣香濃的咖啡味從廚房傳出來,這香味令司烈很滿足地神思恍惚起來。迷迷糊糊的他又看到那間房子,八仙供桌那張看不清的男人照片,供桌上的一蛀清香,各色供果,光從半掩的深紫紅的絲絨窗帘中透入。然后看見雕刻精致的紫檀屏風,一絲絲的檀香味彌漫著。緊閉的門突然開了,—雙細致的手捧著一個銀碟,碟上的象牙碗中冒著熱气,一只纖的腳伸進來,穿著月白色緞子鞋,鞋頭有一球白羽毛。一切電影般的閃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想,該听見那聲歎息了,歎息聲立刻傳進耳里。夢該在這時停止,他會從迷糊中醒過來,但不,他看見邁進來的第二只腳,更看見墨綠色滾同色緞邊的旗袍下擺,接著,他聞到熟悉的香味,好熟悉的香味,啊,榨菜肉絲的香味,啊——他惊叫著就此醒來。
  香濃的咖啡味一陣陣傳來,他看見璞玉正好奇的望著他。
  “這么累?又做夢了?”她開心的。
  “不不,不是。”不知道為什么要否認,那榨菜肉絲湯令他不安。“我只休息一下。”
  “你眼珠轉動得好厲害,別扯謊,你分明在做夢。”璞玉白他一眼,很不滿。
  “什么夢?怎么回事?”董靈在一邊叫。
  “司烈有個纏繞他十几二十年的夢,那夢隨時間而加上,是活的夢。”璞玉隨口說。
  “別听她亂說,太夸張了。”司烈脹紅了臉搶著說:“根本不是這樣。”
  “那是怎樣?你告訴我。”董靈很感興趣。
  “事實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种,也許我神經衰弱。”
  璞玉只望著他笑,也不再講什么。她看得出來司烈不想讓董靈知道太多,她識做。
  “你思想雜亂,精神衰弱?”董靈大惊小怪。“難怪你工作精神不集中,總在沉思。”
  “司烈,是不是真的?”璞玉逼視他。
  “不是事實。”司烈斷然否認。“我沉思是在构思拍攝的角度,你別逼我再去見心理醫生。”
  “要見心理醫生這么嚴重?”董靈嚇一跳。
  “都是璞玉的鬼主意,心理醫生說根本沒事。”
  “那個夢是怎么回事?”董靈很堅持。
  “不要提了,否則司烈怪我一輩子。”璞玉打圓場。
  “司烈,你想講時記得我是第一個听眾。”董靈很認真。“我喜歡知道你的事。”
  “我們交換,我也喜歡知道你的事。”司烈的視線一直在董靈的臉上。
  “我啊,二十七歲,做了八年模特儿,依然興致不減。拍過九次拖,沒一次成功,也沒有大傷過。听姑姑提起司烈,非常仰慕,于是就飛來香港,假期一過立刻要回巴黎,連串工作等著我。還有,工作帶給我的酬勞十分可觀,我年薪很高,很多合同等著我簽,我不愁衣食。還有,打算三十歲以前結婚,婚后退下時裝伸展台,做個好太太。”她一連串說。
  “非常好。只是目前你對模特儿工作興致不減,又矛盾的計划三十歲結婚退休,這不像你這樣的時代女性講的話。”司烈提出挑戰。
  “人生該分成几個階段,每個階段做适合那個年齡的事,三十歲,該是我的另一個起點,我會選另外的事挑戰自己。”
  “什么另外的事?有打算嗎?”璞玉問。
  “還沒想到。”董靈笑。“說不定那個時候找不到如意郎君,心灰意冷下我去做尼姑。”
  “尼姑?”司烈大笑起來。
  “別笑,我是說尼姑,中國寺廟里修行的那种,不是天主教的修女。”董靈正色。
  “不是真話吧,你這樣的人當尼姑?”司烈根本不相信。
  “你為什么覺得我不行?我是個做事极認真又執著的人,我心中有個信念,不論我做什么事,只要下定決心一定成功。”她瞪著他。
  “不包括尼姑。”司烈也有他的堅持。“這兩個字根本与你拉不上關系。”
  “你要不要賭?”董靈伸出右手。
  “不不不,不賭。我怕你為了好胜真的出家去,我豈不罪過大了?”他拼命搖手。
  “你不敢賭你就得承認講錯話,否則我不放過你。”她盯著他不放。
  “你太好強好胜了,女孩子這樣并不好。”司烈若有所思。
  “我像姑姑。”董靈揚起頭。“不但外表,我的個性也像极姑姑,我們是那种為某种信念可以不顧一切的人。”
  “愷令并不像你說的那樣。”司烈說。
  “誰說的?你只是不了解而已。當年姑姑和姑丈——”她突然住口,像是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臉色有微微改變。
  “愷令和她丈夫怎么了?”司烈追問。
  “沒什么,”董靈裝做若無其事的聳聳肩,可是任誰也看得出她沒說真話。“姑姑和姑丈的事我不清楚,當時還沒出世呢。”
  璞玉微微一笑,說:
  “這好像是個大禁忌,誰也不能提。”
  “不不,我的确不清楚,”董靈臉色脹紅了。“只是听說姑丈太風流,令姑姑很生气。”
  “明天—早我來接你,我們去邊界攝影。”
  “不是說不照人像嗎?”她問。
  “照邊界農民,看看可找到一點靈感?”
  “一定找到,我叫董‘靈’。”
  分手后司烈心情很好,說不出來的愉快舒暢,仿佛前途一片光明,充滿希望。從來沒女孩令他如此,佳儿也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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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掃描校正:Luo Hui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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