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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初,台北的最高學府T大,已彌漫著一抹淡淡的秋意。剛開學第一天,同學們匆忙穿梭在校園,椰林下,操場上,傅園里,教室內外都是人,然而,總覺得不及夏天熱鬧,或者是經過一個長長的暑假后有些陌生,或者是那陰沉,有雨意的天气,或者是榕樹下的几片落葉,讓人的心里,仿佛若有所失。
  升了級,高了一班,在人生的旅途上又邁進了一步,然而,這些年輕人臉上并沒有顯著的欣喜。成長,雖是一件興奮的事,現實,冷酷的社會,已在這一代早熟的年輕人身上投下陰影。雖沒有畢業即失業那么嚴重,至少,在心理上有重荷,有負擔,畢竟,有錢有勢、令儿女一無所挂的父母是那么少——何況,有時財勢也解脫不了精神上的重壓。
  文學院里,外文系二年級的教室已坐了許多同學,有的在談天,有的在看書,還沒正式上課,顯得有些散漫。最靠里面的角落里,兩個女孩子正在聊天,她們看去有顯著的不同,然而,她們談得很開心,很融洽,這是一對很要好的朋友。
  “我知道,暑假你一定躲在家里練琴,是嗎?黎瑾!”說,話的女孩衣著朴素,大方自然,韻味天生。
  “不練琴做什么?”黎瑾說。她是個有十足“古典”气質的女孩,非常美,眉梢眼角卻透出一股傲气,“我又從不出門。你呢?亦筑。”
  “做了三個中學生的家庭教師,顯然很辛苦,但賺足了我和弟弟這學期的學費。”方亦筑揚一揚頭,頗為驕傲的笑笑。
  黎瑾沒說話,她無法了解亦筑的感覺。她生在富裕的家庭,“錢”這個字對她沒有任何觀念。
  “我學生的家長拼命挽留我繼續做下去,但是開學了,我無法分心,否則功課怎么辦?”亦筑繼續說,“我不能因小失大,畢了業有前途才是真的!”
  “你真是,上學期全系又是你第一,還口口聲聲的擔心功課,你想做狀元?”黎瑾打趣。她說話輕聲細語,斯文秀气,和她古典美的外形十分吻合。
  “狀元?”亦筑笑起來。她很含蓄,很有教養,和黎瑾完全不同類型,給人一种舒服的感覺,“我只想讀好書,找份好衛作,幫助弟弟讀完大學,或者讓他深造,你知道我家情形,我父親是沒這能力的!”
  “你呀——”黎瑾才說兩個字,忽然頓住了。
  教室門口瀟瀟洒洒走進一個高大英偉的陌生男孩,他臉上帶著淺笑,銳利的黑眼睛迅速的在同學臉上一轉,完全不因為生疏的環境而有所不安。談天的、看書的同學都停止下來,怔怔的注視這陌生人,他來得太突然,像一枚炸彈突然投入不設防的地區,他是誰?從來沒有人見過他,莫非他走錯了教室?
  “我是雷文,”男孩子大方的自我介紹,他的聲音很開朗,很溫柔,仿佛有磁力,“新轉學來的插班生!”
  教室里立刻響起了一陣低聲的議論。新來了一個漂亮的轉學生,無論如何,不會是件坏事,何況他的淺笑,他的大方,他的開朗,已贏得了許多女孩子的好感。班代表起身簡單的表示歡迎,雷文致謝后,在最后排找一個位置坐下來。
  談天的、看書的又重新開始。黎瑾訕訕的,有些不自然的把視線再回到亦筑臉上。
  “這個人有點油腔滑調。”黎瑾說,她臉上有絲微慍。
  “未必,我們不認識他怎能妄下斷語?”亦筑搖搖頭,“一個人處在陌生環境有時難免要偽裝自己。”
  “是嗎?”黎瑾不置可否的。
  教授進來,大家結束散漫的情緒。其實,教授來也只是說開場白,今天是不可能上課的。
  就這么教授來來往往,大半天的時間過去了,排課表上已沒有課,同學們開始紛紛离去,黎瑾看看表,匆匆站起來,抱起一疊新書,說:
  “我得走了,接我的車子已經來了,哥哥會等得不耐煩的,明天見!”說完急急忙忙的就走開。
  亦筑微微笑一下,慢慢的把攤開的書一本本的堆在一起,抬起頭,發覺同學已走光,只有那個新來的雷文還坐在那儿抄功課表,一副入神的樣子,下意識里,她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他的側面像正面一樣吸引人,漂亮的臉上,有一种似乎是純真的孩子气——無論如何,這与亦筑有什么關系呢?他是雷文,新來的轉學生,亦筑,別發傻了,現在赶快回家,還可以幫媽媽做點家事呢。
  亦筑抱起書,開始向外走,走了兩步,坐在那儿的雷文忽然高聲叫起來。
  “喂——別走,等我一下!”他說。
  亦筑惊訝的回頭,發覺他連頭都沒抬起來。
  “我就好了,我們可以一起走,你——”雷文停下筆,抬起頭,呆了,他沒想到被自己叫住的人,竟是個飄逸的女孩!
  “你——”他張大著嘴,那股孩子气更重。
  “我叫方亦筑,是你叫住我的!”亦筑大方的笑笑,“你寫吧,我等你!”
  “我——以為你是男同學,”雷文也笑了,他笑起來很好看,露出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給人一种健康的暢快的感覺,“很冒失,對不起!”
  “男的女的有什么不同?你不像個迂腐的人,怎么說這种話?”亦筑說。
  “我怕你介意,”他站起來,好高,比她高一個頭,“我好了,走吧!”
  他們一起走出教室,天上的陰霾越來越重,似乎大雨就快落下來。
  “我很奇怪,你為什么要留下我——或任何人?你在陌生的教室怕嗎?”亦筑問。
  “不,我不是怕陌生的教室,而是怕孤獨和沒有朋友,”雷文搖搖頭,黑黑的銳利眼睛盯著亦筑,“我覺得孤獨是世界上最殘忍的事。”
  亦筑笑一笑,自然的風韻流露嘴角。走完長長的柏油路,出了校門,她站住了。
  “你的話和你的臉一樣孩子气!”她說。
  雷文呆一呆,亦筑探揮手,飄逸的向路的一端走去。修長,柔美的身材,不曾被朴素的衣服所掩蓋,那一頭短發,給人平實、親切的感覺。他下意識的追上兩步,叫:
  “等我,方亦筑!”
  “為什么?你要跟我回家?或是要我送你?”亦筑忍不住笑,他實在太孩子气。
  “不,我也走這條路,作個伴,有個人聊天也不至于寂寞!”他說。
  “你滿口寂寞,孤獨,告訴你,我們走在一起被人看到,明天就謠言滿天飛了!”她說。
  “怕什么?謠言終歸是謠言。”他走在她旁邊,“你剛才還洒脫得很,怎么現在又小心眼了?”
  “什么洒脫?世界上誰能真洒脫?”她嘲弄的。她似乎忘了,他們才相識不久,“我常想,等我有學問了,有錢了,就必能洒脫,但看見那些學者,那些富翁,他們不正被學問、金錢所捆綁嗎?怎么洒脫得起來?我又想,或者我一無所知,一無所有時,必能洒脫,但——那時我恐怕又不明白洒脫是何物,人又矛盾,又患得患失,又貪心,又虛榮,真正洒脫的,沒有!”
  “一句話引來你那么多牢騷,看來你對社會,對自己充滿了不滿的情緒。”他好奇的看她。
  “我不敢不滿社會,因為我自量無力改造它,也不愿不滿自己,人都有缺點,我努力去克服它,更兢兢業業的走我的路;沒什么可不滿的,對嗎?”亦筑揚一揚頭。
  雷文深思的看著她,態度嚴肅了許多。
  “很少女孩子像你,你令我惊奇!”他慢慢說。
  “我很平凡,而且安于平凡,如此而已!”她站住了。
  “你的話很有哲學味,”他點頭,“看來我苦讀一年,轉來T大的功夫沒有白費!”
  “什么意思?這兩句話有關系嗎?”她歪著頭,有濃濃的少女純真气息。
  “當然,”他認真的說,“我原來的學校,同學玩風太重,讀書風气不好,更不會有像你這樣的人!”
  “我?”她疑惑的拉長了聲音。
  “走吧,站在這儿做什么?”他自然的拍拍她,“無論如何,我高興能認識你。”
  “對不起,我要轉彎了,”她俏皮的笑,“我們仍同路嗎?”
  “哦!”他退后一步,揮揮手,“明天見!”
  亦筑說再見,轉身走開。雷文默默地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見她。
  晚飯后,亦筑忙著洗碗、擦桌子,做一些善后的小事,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臉上一片安詳。
  這是一幢政府配給的日式平房,年代久了,看起來又舊又簡陋。小客廳中有几張藤椅和一張飯桌,客廳右邊有兩間房,前—間是亦筑父母的臥室,后一間為亦筑和亦愷姐弟占据著,他們屋中間垂著一幅布帘,兩邊各有一張床和書台。客廳左邊是廚歷和廁所,前面用竹篱笆圍著小小的院子。這里沒有豪華的享受,卻有親情;這里沒有美麗的裝飾,卻有愛。
  方秉謙坐在藤椅上看報,一圈圈的煙霧圍繞在他四周,他是個安貧樂道的公務員,一生中行事方正,從不越軌,所以他不會發達,卻也不會出紕漏。淑宁,亦筑的母親坐在另一邊,亦愷正在替她輕輕捶背,她是個舊式的婦人,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年輕時為丈夫,中年后為子女,她的黃金年華已逝,只留得額頭的風霜,她從不怨什么。方家,雖然窮一點,但夫賢子孝,還有什么不滿?唯一遺憾的,是操勞的結果,她患了風濕,尤其在這要命的陰雨天,她就更像部陳舊乏力的机器了。
  “舒服些了嗎?媽!”亦愷問。
  “好些了,”淑宁說,“累了吧?亦愷,等亦筑弄好廚房的事,你們姐弟倆一起去做功課。”
  “不累,媽,”亦愷是個用功的高中二年級學生,老實而善良,“剛開學,沒有什么功課。”
  “沒什么功課,也該溫溫書,”淑宁正色的說,“多跟亦筑學點,我的風濕是老毛病,用不著你再捶!”
  “怎么樣?”亦筑洗好碗筷從廚房中出來,“亦愷累了,是吧?換我來!”
  “不,”淑宁推開亦筑的手,“我已經不痛了,帶亦愷進去做功課吧!”
  姐弟倆對望一眼,無可奈何的退回房里。
  “姐,”亦愷坐在書桌前,拉開了屋中間的布帘,“今天學校分組,我選了甲組,預備將來考醫學院或理學院。”
  “好,男孩子應該讀甲組,但最重要的是有沒有興趣。”亦筑打開一本英文書。
  “我倒無所謂,乙組文科我也喜歡。”亦愷天真的笑了笑說,“只是讀醫科將來可使爸和媽媽身体好些!”
  “沒問題,還有兩年我就畢業,正好你考大學,我做事了一定可以供你讀完醫科,甚至出國!”亦筑微笑一下。
  “那你呢?姐,你不想出國深造?”亦愷關心的問。
  “我是女孩子,讀的又是文科,出不出國都無所謂,”亦筑說,臉上有勉強壓制下去的某种情緒,“爸老了,薪水又不多,我該幫忙的。”
  “姐,我——”
  “別說了,把明天要上的課溫習一遍,今天早點睡,”亦筑阻止他,“高二是很忙的!”
  亦愷溫順的轉回書本上。他一向听姐姐的話,亦筑說什么就是什么,但這次——亦筑要去做事供他出國,他卻不贊成了,但這不贊成,只藏在心里。
  屋子里安靜下來,亦筑卻無法像往常一樣的把全部精神放在書本上。她心里有點亂,倒不全是為了剛才和亦愷的對話,她早已決定做事來供弟弟讀書的,這不會扰亂她,是什么?怎么她總是心挂挂的?
  她強迫自己去記那生澀的英文字母,背來背去,一點都不順利,往日的好記憶力仿佛已离開她,什么事使她變成這樣?她開始從早晨第一件事想起——早餐后去學校,抄了功課表又和黎瑾聊天。后來雷文來了——是了,雷文,她心中波動起來,是雷文扰亂了她,是他——但是,他怎能扰亂她?他們才相識一天!
  她有些懊惱,怎么可能被男孩子扰亂?進了T大,她曾發誓不沾感情上的事,一心用功為前途,為弟弟,為家庭,不少男孩追求過她,但她從來不曾動心,這個雷文,他并未追求她,為何她竟心神不宁了?怎么回事?
  她咬著唇,极力想從紊亂中自拔,雷文的影子反而更鮮明了。無可否認,他是個出色的男孩,他漂亮,高大,開朗又大方,還有那令人親切的孩子气,他是那种在一群人中,一眼就能夠吸引別人視線的男孩,但是——吸引了她又如何?她不愿也不能動感情,女孩子最拍碰到這种事,一旦感情上響起鐘聲,將失去對任何事的奮斗。
  她偷偷看一眼正在用功的弟弟,亦愷那副聚精會神的模樣,那种對前途充滿希望的臉映入她跟帘,她咬一咬牙,強硬的壓抑了心中波動,這是她唯一的最親愛的弟弟,她不能使他失望。
  “姐,你看著我在想什么?”亦愷忽然轉頭問。
  “我——沒想什么,”她掩飾的站起來,“我想去跟媽媽聊聊天,你繼續溫書吧!”
  匆匆走到客廳,父親秉謙已回房休息,只有淑宁還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媽,怎么還不睡?”亦筑坐在淑宁身邊。
  “還早,我等你們,亦愷恐怕會肚餓,我想給他煮點面,發育中的孩子,總特別好吃的!”淑宁說。
  “他還在看書,你累了一天,先去睡吧,我替他弄!”亦筑關怀的說。
  “我不累,做點家事有什么累的,何況你幫了不少忙。”淑宁笑著,“你看完書了?”
  “看不下,”亦筑聳聳肩,無奈的,“大概是暑假太長,懶成習慣了!”淑宁看著女儿,臉上的神色有點怪,似乎欲言又止的。
  “媽,你有什么話要告訴我,對嗎?”亦筑問。
  “也沒有什么事,女儿大了,做媽媽的總得關心,”淑宁平靜的說,“都大三了,從來沒有見你提過男朋友的事,也沒有男孩子來找過你,亦筑,是怎么回事?”
  亦筑的臉突然紅了,好像被發現了什么秘密一樣。她出來聊天是為了不愿想雷文的事,誰知媽媽竟提起了男朋友,看來,要來的事避都避不開的。
  “有沒有?怎么不說話?”淑宁再說,“我贊成你交朋友,但希望你帶回家來。”
  “媽,別提這事,我才剛過二十歲,并不算老呀!”亦筑撤嬌的,嘟嘟嘴說,“你急著要把我嫁出去嗎?”
  “我說正經的,亦筑!”淑宁看穿了女儿的掩飾。
  “媽,”亦筑臉上神色嚴肅起來,“我沒有男朋友,也不想要!”
  “這是什么話?學問雖然重要,但是一個女孩子,總要找歸宿的,”淑宁的大道理來了,“你不能抱著滿肚子學問做老小姐啊!”
  “你不懂,媽,”亦筑搖搖頭,“我倒并不是想多么有學問,女孩子大學畢業也就夠了,找歸宿,未免太早,現在普通女孩都過了二十五歲以后才結婚。”
  “二十五歲?你知道我二十五歲時已生了你!”淑宁說。
  “時代不同了,”亦筑笑一笑。媽媽什么都好,就是有時會堅持她的舊式思想,“媽,亦愷要讀醫科,一個像他那么优秀的男孩,有机會最好讓他深造,再說方家只有這么一個男孩,怎么能不盡力培植他?”
  淑宁呆一呆。亦筑繼續說:
  “我們家沒有積蓄,爸的薪水只夠家用,我想畢業后找個工作做几年存點錢,正好可給亦愷深造,那時再找歸宿也不遲,對嗎?”
  “對是對,只是你——”淑宁有點猶豫。
  “我怎樣?媽,別擔心,這不是件嚴重的事,何況——”她想起雷文,臉上下意識的浮上一抹紅暈,“婚姻的事可遇不可求,或者,我明天就能碰到個意中人呢?”
  “說笑話,”淑宁拍拍女儿,“哪有那么快的事?我可不相信什么一見鐘情的話!”
  “不是相不相信,媽,愛情要來時,無聲無息的就來了,是無從捉摸的!”亦筑笑著說。
  “別說這些,我可不懂!”淑宁也笑。
  燈光下,洋溢著一片和樂的气氛,一抹溫暖的親情。笑聲,把亦愷也引出來。
  “什么事那么好笑?中了獎券?”他說。
  亦筑立刻止住笑聲,她不愿未成熟的弟弟知道這些。
  “我們在等你,媽預備給你煮面消夜!”她說。
  “我不餓,不必煮了,”亦愷摸摸短短的頭發,孩子气的說,“明天早晨煮給爸吃吧!”
  淑宁看著這高大、純朴、忠厚又孝順的儿子,心中涌上一股不可言喻的感情,几乎使她要落淚。她急忙站起來,說:“那么我去睡了,你們姐弟倒也早點睡吧。”
  亦筑等所有人都上了床,重新檢點一遍門窗,熄了燈,才慢慢回到房里。
  今夜她毫無睡意,心中總徘徊著一些异樣的情緒,她歎一口气,成長中的女孩,總是有那么多煩惱的事!
  很早,亦筑就到學校了。
  昨夜心中的异樣情緒已消散——那只不過是個偶起的漣漪。清晨,總帶給人一些新的希望,一些朦朧的喜悅,尤其在廣闊的T大校園里,自滿的人們往往能拾到一些令人振奮的驕傲感。因為,能擠進這最高學府的大門,畢竟是那么困難。
  亦筑愛在傅園散散步,看看書。大清早,沒人打扰的傅園里,美得像幅畫,置身其中的人,也沾染上那一抹無法捉摸的靈秀气。
  有薄薄的霧,模糊的景色有些凄迷,草地上有細細的水珠,亦筑怕弄濕鞋子,匆匆走出草地,在大理石的台階上坐下。這的确是個安靜、平和的園地,除了小鳥,你听不到任何聲音。亦筑攤開一本書,若不利用清晨的好記憶力,是傻子。
  她垂著頭,專心的看起書來。長密的睫毛遮蓋住智慧的光輝,一個高大的男孩悄悄走近她,她一點也不曾發覺,男孩也不響,只靜靜的注視著她,臉上有一抹惡作劇的神情,他竟是雷文。
  過了—陣,亦筑仍未抬頭,雷文慢慢伸手,突然間搶去了辦筑的書,她嚇得几乎跳起來。
  “你——你——”她一句話也說不出。
  “別怕,是我,雷文!”雷文微笑著。
  她定定神,視線卻被他吸去,再也移不開。透過霧,他的笑容那么動人,他又黑又亮的眼中,似乎有一個夢!一個被霧包圍著的夢。她的心又波動起來,怎樣一個吸引人的男孩!
  “盯著我做什么?真生气了?”他笑著說。
  她一震,從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中逃出來。
  “誰生气了?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儿?”她有些臉紅。
  “我并不知道你在這儿,”他坐在她旁邊,“以前听說傅園很美,進來看看,一眼就看見你,很有緣分!”
  “胡說什么!”她又下意識的臉紅,“黎瑾昨天就說你有點油腔滑調。”
  “誰是黎瑾?”他把書還給她。他修長的手指,有一种藝術家的味道,“她為什么這么說我?”
  “黎瑾是系里有名的美人,她說了就說了,誰知道為什么?”她笑,“她說得對!”
  “我剛來,你們就替我定了型,”他搖搖頭,“油腔滑調未必,愛開玩笑倒是真的!”
  “你倒挺老實嘛!”她站起來,拍拍裙子。
  “沒有說假話的必要,尤其對你,”他也站起來,“我們是一見如故。”
  她搖搖頭,這個男孩直爽得很,肚子里藏不住東西,和這种人交朋友,保證不會吃虧。
  “昨天晚上我還想起你,我喜歡你走路的姿勢,很飄逸,很洒脫,”他孩子气的,“告訴你,我以前可沒注意過任何女孩子!”
  亦筑沉默的往外走,心中卻有絲說不出來的甜意,她是那种最不容易動心的女孩子,但是,她已開始對雷文有好感了。
  “你這么孩子气,我猜你是獨子!”她說。視線有意無意向他看去,他正在望她,急忙收回視線,心跳不止。
  “獨子怎樣?我并不孩子气,或者——只是你的感覺,”他說,“我覺得你是比一般女孩早熟而含蓄。”
  “別談我,”她急忙阻止,“我最怕別人拉到我身上!”
  “你真怪,”雷文招搖頭,他連搖頭都那么洒脫,“怪得出乎我想像之外。”
  亦筑抿著嘴笑。她并不很美,但有一种清逸、出塵的味道,眼睛圓圓的,黑黑的,睫毛又長又密,一舉一動,一個微笑,一個手勢,總有一股少女的純真。她不是美艷的鮮花,而是疾風中的勁草。
  走在教室的走廊上,遠遠有個瘦高的男孩緊緊的注視著亦筑,亦筑沒注意,雷文卻發覺了,那男孩是誰?莫非是亦筑的男朋友?
  “方亦筑,”那男孩叫,“我有几句話對你說。”
  亦筑看見他,微笑著走到他面前,雷文猶豫一下,揮揮手說聲先走,扔下亦筑匆匆走開。
  站在亦筑面前的是個十分冷漠的男孩。他瘦瘦的,高高的,衣著很講究,臉上布滿了傲气,給人一种無法親近的感覺,但是,無論如何,他是個十分漂亮的男孩,尤其是眼睛,特別深邃,像深潭、像大海。他很适合做那些藝術家,作家,詩人之類的,他有一种靈气,一种無法捉摸的神韻,他是黎群,數學系四年級的高材生,也是黎瑾唯一的哥哥。
  “黎瑾今天不舒服,她要你替她請假!”黎群說。
  “好,”亦筑簡單的回答,“我替她去辦。”
  黎群猶豫了几秒鐘,緊緊盯了亦筑一眼,不聲不響的轉身离開。
  亦筑透了一口气,她說不出為什么,在黎群面前她就渾身不自在,仿佛有壓力逼著她,尤其是他那雙眼睛,似乎看得穿人的心,老實說一句,她怕他。
  上課的時間快到了,她匆匆赶著回教室,前面的座位已沒有了,她無奈的往后面走,用功的學生都愛坐前面,她自然不例外,忽然,旁邊伸出一只手,扯住了她的衣角,她看一看,又是雷文。
  “坐在這里,我替你留了位置!”他說。
  她感激的笑笑,大方的坐下來。有几個女同學都惊訝的看著她,她一點都不在乎,不是嗎?她們不是羡慕就是妒忌,何必在意呢?
  整個上午,排得滿滿的四節課,使他們沒有喘息的机會,尤其是雷文,他剛轉來這程度較高的學校,他跟得相當吃力。中午有兩小時的休息時間,下午還有一節枯燥的文法課,許多同學都不回家,隨便在附近吃面什么的,包括亦筑和雷文。
  “哇,真吃不消,教授講得那么快,”雷文一邊伸舌頭一邊搖頭,“我手忙腳亂都跟不上。”
  “慢慢的習慣就好,”亦筑平淡的說,“剛開始都是這樣!”
  他們坐在學生活動中心吃面,同學很多,都是成群結隊的,沒有人注意角落里的他們。
  “听說我們系里的第一名是個女孩子,看來我該去追她!”他開玩笑的說,“是誰?你嗎?”
  她的臉又紅了。不管他有意無意,總令人發窘。
  “別管她是誰,但我敢斷言你追不到!”她說。
  “斷語別下得太早,世界上的事誰有十足的把握,即使那人是你!”他說。
  她不回答他的話,心中也覺得頗有道理。是啊!世界上的事誰有十足的把握?即使是自己。
  “亦筑,早上那漂亮又驕傲的男孩是誰?你的男朋友?”
  “又瞎扯,是黎瑾的哥哥,要我代黎瑾請假的!”她有點埋怨的,“傲气凌人,好像全世界他最了不起!”
  他搖搖頭,“哥哥如此,妹妹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這只是你不了解他們,”亦筑說,“他們是有點冷,有點傲,有點孤僻,有點不合群,是環境造成的,我和黎瑾就是好朋友!”
  “我不喜歡驕傲的人,不管男女!”他固執的。
  “未必見得,黎瑾那么美,許多男孩子,都追不上呢!”她打趣著,“等你見了她,再說這話不遲!”
  “我覺得內在美比較重要,即使美得像天仙,是個繡花枕頭又如何?”他仍搖頭。
  “別談這些,我有背后批評人的不安感覺!”她說。
  “難得有你這樣的女孩,我追你如何?”他笑著。
  “你總愛不正經,當心我不理你!”
  炒米粉送上來,他們各人低下頭吃。兩人的友誼發展得十分自然,十分融洽,雖不能說像情侶,至少也像多年的好朋友。
  “你為什么會選外文系?男孩子讀文科,將來發展的机會不大!”亦筑問。
  “讀什么由不得我,我想讀經濟,考聯考的分數不夠高分,到外文系,不讀行嗎?”他苦笑,“人生在世,就有許多由不得自己的苦!”
  “將來呢?你有什么打算?”她再問。
  “打算?”他搖搖頭,“畢了業服完兵役再說!”
  走一步算一步,這是目前許多年輕人的心理,雖然有點頹喪,卻怪不得他們。他們所向往的,往往得不到,希望太高,失望就更大,他們只好不想,不打算,不計划,讓社會的潮流把他們沖到哪里算那里。
  “別那么頹喪,每個人都得有計划的!”
  “我并不頹喪,只是看到一樣的事實,”他說,“我有個堂哥;家庭環境不好,苦苦掙扎讀完大學;她女朋友約他一起出國、他沒有錢,女朋友先去,說明只等他兩年,兩年內他能去就嫁給他,否則——堂哥辛辛苦苦,熬更守夜了兩年,終于能出國,但他到美國的那天,正是他女朋友的出嫁的日子,他一怒,放棄了所有的計划,流落异鄉,不知所終,所以,計划有什么用?打算有什么用?強不過命運,強不過環境!”
  “不能因一個人的遭遇就打消了你的斗志,”亦筑不同意的,“我家的環境也不好,我從來都不消极,我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話。”
  他看著她,眼中有一抹感動的神色,這個堅強的,勇敢的,充滿信心的女核,對他竟有那么一份強烈的影響力,他們才相識兩天,這該是件奇异的事。
  “亦筑,在你面前我覺得慚愧!”他若有所思地說:“你的個性完全像男孩,剛才一剎那,我真以為你是個男孩!”
  亦筑笑笑。各人付了自己的米粉錢,然后一同走出學生活動中心,离上課的時間還早,他們不必急急的赶。
  “說說看,你有什么打算呢?”雷文問。
  “我想快快畢業,成績好一點,找份好工作,做几年事,存點錢,幫助弟弟出國深造,如此而已。”她聳聳肩,很坦白的說,“我早說過我是個平凡故人,也安于平凡!”
  “和你的平凡比,我只能算為平庸了!”他由衷的。
  “算了,別給我戴高帽子,”她笑著阻止,“我最怕別人恭維我。”
  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停下來,帶有一抹深思的,又有著盼望的神情,說:
  “亦筑,如果我約你,你愿出來嗎?”
  “這——”亦筑呆了一下,男孩子的約會,都是這么直截了當,單刀直入的嗎?“我想,不會出來。”
  “為什么?”他惊訝的。
  她看著他,很嚴肅的說:
  “目前我不打算交男朋友!”
  “天,亦筑,別這么老道學,”雷文大叫起來,“我還沒有打算追你,你已經防備起來,我只是很喜歡和你談談,完全——當你是男孩子呀!”
  亦筑臉上肌肉放松,心中卻忍不住輕微的失望起來。她真以為他要追她了,誰知不是,不禁訕訕然。
  “這樣——也許還可商量。”她紅著臉說。
  “你真古怪得可愛!”他搖頭繼續往前走,“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目前也不打算交女朋友!”
  “是嗎?”她有點好奇,卻不便深問。
  “對于愛情,我相信一見鐘情式的,一眼看見,就互相吸引,發生好感的才是真愛情,而且必須像小說上描寫的那种強烈得燒得死人的,你以為如何?”
  她搖搖頭,笑著走進文學院大樓。
  “去找你的一見鐘情和燒得死人的感情吧!”她笑,“我可沒有興趣!”
  “亦筑,別笑,我說的是真話!”雷文追上來。
  兩個過路的女同學詫异的看他們,以為是鬧別扭的情侶,亦筑尷尬的快步走開,口中開始埋怨。
  “看你,別人以為我們在干什么?”她低聲說。
  “別人以為什么,都不關我們的事,”他毫不在乎,“讓他們去說方亦筑是雷文的女朋友,那又如何?”
  “再這樣我會真生气的!”她停下來。
  “好吧!你真生气給我看看,”他惡作劇的,“我最愛看生气的女孩。尤其是你!”
  “雷文,你——”亦筑气惱的叫。
  “好,亦筑。我們回教室去吧!”他立刻正經起來,“早上有几個不懂的問題要請教你!”
  —坐在教室的一角,亦筑專心的講解雷文所提出的問題,講得又仔細又詳盡,當她無意之中抬起頭時,竟碰到一對似笑非笑,惡作劇的眼睛,她呆了一下,意會到雷文的請教又是捉弄時,已气得漲紅了臉。
  “原來你是那么——可惡的!”她不依的叫,“你故意說不懂,對嗎?”
  雷文凝視著她,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最后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
  “看你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真以為面前是個又蠢又笨的小學生,”他說,“別生气,亦筑,我賠不是,今天晚上請你看電影!”
  “誰稀罕你的電影!”她想想,自己也忍不住好笑,“你喜歡捉弄人,總有一天會被人捉弄!”
  “好,好,我會有報應的,”他說,“今天晚上看電影嗎?好在剛開學,不忙!”
  她猶豫的望著他。很想去,下意識的又怕動感情,一种無形的壓力在心里。
  “好吧!算是罰你!”她掙扎著說。
  “看你,只不過看場電影,你像在考慮嫁我一樣,真是死心眼儿!”他打趣著。
  “你總是這么胡扯,什么時候你能正經起來,你就——”
  “就怎樣?”他笑著,“你嫁給我?”
  “雷文!”她喝止著。她對他完全沒辦法。
  教授進來,雷文不得不收拾起他那可惡的笑容,卻不放棄偷偷對亦筑扮個鬼臉。
  文法課,是最枯燥乏味,又最傷腦筋的,許多同學都不耐煩,低著頭做自己的事,寫信的,看小說的,甚至有人在偷偷吃東西。亦筑收起剛才的笑鬧,專心的傾听教授的講解,并不是她比別人強,比別人好些,只是,—种責任,一种義務,使她不愿放過教授說的每一個字,學問是自己的,即使不為家,不為弟弟,也應該為自己。
  教授停下來,在黑板上寫些東西,亦筑不經意的朝雷文望望,他——簡直令人惊奇,剛才的嬉皮笑臉變得一本正經,他也正專心的在听課呢!
  亦筑搖搖頭,憑外表實在很難去認識一個人,原來雷文也有嚴肅的另一面呢!
  她輕輕對自己點點頭,似乎,雷文的影子又向她走近了一步。
  昨夜气溫驟然下降,清晨醒來,有薄薄的霧,有陣陣毛毛細雨,秋高气爽,就這樣消失了,校園里,顯得有點蕭瑟,有點冷清。
  雷文來得早,他沿著柏油路旁的安全島慢慢往前走,沒有花的杜鵑顯得十分單調,高高的椰樹,在細雨中搖晃,像個無助的大孩子。雷文不喜歡這种气候,尤其討厭秋天,就像一首幽怨的國樂,令人傷感。
  總辦公室前的噴水池邊站著個陌生的女孩,她背著身体,看不見她的臉,但是,那纖柔,那細致,似乎是垂在湖邊的—棵柳樹。長長的頭發被風吹起來,有一抹模糊,一抹凄迷,一抹捉摸不住的神韻。
  雷文心中起了一陣异樣的波動,那少女的背影,一下子就跳進他全無防備的心,他說不出為了什么,或是那纖柔?或是那細致?或是那不可捉摸的神韻?他完全被吸引,下意識的走向她,隔著那層薄霧,他就那樣站在她面前。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女孩!這個時代,几乎不可能有她的存在,她有一張凄清的、蛋形臉,五官是那樣細致,工整的配合著,完全無法在她臉上找著—絲瑕疵,她的皮膚,有些近乎蒼白,但絕不損她的美,反而增加了她的神秘,她有十足的所謂“古典”气質,她正在看著他——這突如其來的男孩。她臉上沒有惊訝,似乎世界上沒有任何事能打破她的平靜,她的眼睛閃動著,透過霧,他看見里面有個朦朧的夢,就像他的一樣,是那么熟悉,那么親切。站在她面前,使他心里涌出一片從未有過的安詳与平和,一個意念突跳出來,他說:
  “黎瑾,你是黎瑾!”他的聲音有如夢囈般。
  她點點頭,彌漫在他們之間的霧立刻散了。
  “我知道你是雷文!”她說。文雅的聲音一如其人。
  “你也知道我?”他喃喃的說。几乎忍不住高興得跳起來“你也知道我!”
  “我看見你走進教室!”她說。眼中的夢消失了,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你說我油腔滑調,是嗎?”他微笑。十分引人的微笑,霧更淡了。
  “原來是亦筑,她出賣了我!”她仍是那么冷。
  她揚一揚頭,雷文看見她眉宇間一股傲气,不禁皺眉。
  “你果然很像他!”他再說。
  “如果你不喜歡,可以走開!”她移開視線。
  “你這樣驕傲的赶走了多少你身邊的人?”他挑戰的。
  她不看他,也不回答他的話,剛才對他的好感似已消失,那些霧又凝聚起來。
  “不理人并不表示你比別人优越,小姐,美麗的女孩一驕傲就變成無知的孔雀,”他嘲弄的笑,“原來你以冷漠來掩飾你的無知!”
  “沒有禮貌也不代表幽默,油腔滑調永不得人欣賞!”她冰冷的說。
  “我沒說自己幽默,也不在乎你欣貨,何必為我著急呢?”他毫不在意的。
  她一窒,臉色更加蒼白。若不是她那么冷,那么傲,那么尖銳,她會是個人見人愛的美人。“當然,我何必替你著急?”她冷哼著。實在是她心胸太窄,原來她生气亦筑竟先認識了他,“去找欣賞你那惡劣幽默感的亦筑吧!”
  “亦筑?”他笑起來,女孩子的小心眼儿太明顯,“她還沒有來,否則我要像昨天一樣跟她去傅園散步。”
  她緊閉著嘴,狠狠盯了他一眼,匆匆向教室走去。雷文望著她的背影,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迷惑于她美得逼人的外表,卻為她的冷傲所阻。
  雷文無精打采地走回教室。看見亦筑已來,正和黎瑾在一邊講話,不便去打招呼,悶悶的找—張椅子坐下來,竟有些賭气的感覺,為什么呢?就為了黎瑾剛才的奚落?這未免太好笑,他并不預備交女朋友,一個普通的女同學,何必那么認真!是吧?
  同學陸續來了,他心情又開朗起來,原沒有什么事值得計較的,男孩子就該像個男孩子。就在這時候,亦筑突然看見他,招呼著說:
  “雷文,你也來了?”她指指黎瑾,“來,我替你介紹黎瑾,你一定喜歡認識!”
  雷文硬著頭皮走過去,看見亦筑正大方開朗的笑,而黎瑾仍是一副冷漠的樣子。兩個絕對不同型的女孩,怎能成為好朋友呢?
  “我們見過了,在噴水池前!”雷文說。他极力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事實上,對黎瑾,他真的在乎呢!
  “是嗎?”亦筑說,“黎瑾怎么不說話?”
  “我不夠幽默,說了怕沒有人欣賞!”她冷冷的揚揚頭,轉身回到座位上。
  “怎么回事?”亦筑怀疑的。
  “大概我得罪了她!”他聳聳肩,相當難堪。
  “你就是口沒遮攔,碰釘子了吧?”亦筑笑起來。
  上課鈴響了,各人都回到座位上,亦筑也沒把剛才的事放在心上,專心听講了。雷文卻無法集中精神,不時偷偷向黎瑾望去,她像尊石膏像般的紋風不動,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雷文心中越來越煩,說不出個什么所以然的煩,什么都覺得不對。過了一陣,他實在忍不住,撕下一張紙,匆匆在上面寫著:
  “是我不好,原諒我一次,好嗎?”
  猶豫了几秒鐘,趁沒有人注意,輕輕把紙團扔給黎瑾,似乎,黎瑾十分机警,迅速的握住紙團。
  他緊張的注視著,她慢慢攤開手中的紙條,低著頭看了很久,似乎是把那几個字咽到肚子里面。然后,她轉過臉,默默的看他一眼。
  這一眼,他的心立刻安靜了,黎瑾的臉上已不再有冰霜,已不再那么驕傲,是嗎?她已經原諒了他,雖然不見得是他錯。
  教授的聲音又回到他耳朵里,他又恢复了愉快、開朗的心。人的确是种奇怪的動物,是嗎?有時根本講不通,無法理解的。
  中午,三個人——雷文,亦筑,黎瑾一起到學生中心吃面,亦筑覺得奇怪,早上還水火不容的兩個人,什么時候講和的呢?雷文一直在引黎瑾講話,她雖然很少開口;但臉上的淺笑卻比平時動人,這——有什么不對嗎?亦筑心中竟泛著些說不出的不自在,仿佛失落了什么似的。
  “亦筑,你看黎瑾吃得那么少,怪不得時時生病要請假了!”雷文對亦筑說話,卻看著黎瑾。
  “我一向吃得少,生病有一半是懶。”黎瑾細聲說。
  “女孩子懶最要不得,學學亦筑,她——”雷文又說。
  亦筑皺皺眉,忽然有要离開的沖動,被冷落的滋味不好受,雖然她大方、開朗,然而仍是女孩子,她覺得似乎是被遺棄在路邊的嬰儿。
  “我上二樓去看看報,就下來!”她站起來,也不顧雷文惊訝的眼光,匆匆离開。
  學生中心的二樓很清靜,不像一樓那么嘈雜,一間間的房間為各社團所占,更有美術室什么的,學術气氛很濃厚。亦筑找了一個單獨的座位,沉默的坐下來。
  心里一安靜,剛才那點煩躁不安立刻消失,而且覺得這樣离開他們,未免大小气,雷文又不是她什么人,她沒有理由妒忌——妒忌?天,她在妒忌嗎?
  她有點著慌,這妒意來得毫無道理,她從來不是個善妒的女孩,就算別人搶去了她的第一名——雷文,唉!她說不出什么,心里亂得一團糟。
  若是妒忌,就表示有愛,這愛未免太荒唐,認識才二天,從何愛起?就算閃電的一見鐘情式,也要雙方,雷文他——亦筑無法再想下去,從椅子上站起來,不安的踱著,這种事會發生在她身上,也真是天大的笑話,被男同學背后稱為“鐵石心腸”的亦筑,竟會妒忌?
  她极力掩飾心里的情緒。不能在這儿呆太久,否則雷文他們也會找上來,即使她真在妒忌,也只有埋在心里,她一向開朗,洒脫,今天竟怎么也扔不開這事?
  她重新坐下來,突然,她發現不遠的角落里,有個男孩正默默的注視著她,那男孩很面熟,是——她大吃一惊,怎么會是黎群呢?
  黎群依然那么冷漠,那么驕傲,但那亮得出奇的眼中,卻 抹探索的神采,皺著眉,有些不耐煩,有些疑惑的樣子,他發現了什么?是嗎?
  “不知道你也在這儿!”亦筑發窘的說。
  “來了很久!”他說。簡短的話,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
  “黎瑾他們在樓下吃面,我——來看報!”亦筑結巴的。
  “這里沒報紙!”黎群眉心皺得更緊。
  “我——我——”亦筑的臉驀然紅了。平日她是個坦然、大方的女孩,在他面前,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其實,你不必告訴我你來做什么!”他冷漠的說,“懂嗎?”
  她振作一下,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那么無用,偏偏他的目光那么銳利,仿佛看得穿她的心。
  “不需要偽裝自己,”他又說,“世界上虛偽的東西已經太多,我情愿你表現出‘真我’來!”
  他臉上那絲嘲弄又似不屑的冰冷激怒了她——她一點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如此,今天一切都不對勁。
  “我原本就是這樣,太不成熟?太幼稚嗎?我不曾請你來看!”她激動的,“以一副嘲弄和不屑的口吻來批評別人,我不以為更能表現出你的‘真我’來!”
  黎群呆了一下,亮亮的眼中閃動著一抹惊奇。他緊緊的凝視著她,過了許久,凝定的眼睛疲乏了,他慢慢說:
  “你比我想像的更難惹!”
  這回輪到她發呆了,他想她是個難惹的女孩?
  “也許,但我絕不隨便批評人!”她不甘示弱的。
  他再看她,滿臉令她不懂的神色,然后,站起來大步离去。她呆呆的看著他消失的方向,黎群真是個少見的怪人,除了冷傲之外,他總是那樣獨往獨來的來到,又那樣獨來獨往的离去。
  “亦筑,站在那儿發什么呆?”雷文嚷著上樓。
  亦筑一震,清醒過來。她裝得若無其事,淡淡的說:
  “我正在找報紙,碰到黎群,說了兩句話他就走了!”
  “哥哥?他從來不到這里的!”黎瑾怀疑的。
  亦筑看她一眼,她那和黎群同樣冷傲的臉,有一抹少見的、從心底發出的欣喜之色。亦筑那股抑制不住的妒忌又往上竄,她只得移開視線。
  “誰知道?他就坐在那儿!”亦筑指指角落。卻不愿提起剛才和黎群的几句對話。
  “起初我還以為黎群是亦筑的男朋友呢!”雷文打趣。
  “會嗎?亦筑!”黎瑾心情特別好。
  亦筑垂著頭,根本不回答她的話,只說:
  “回教室吧!快上課了!”
  走在操場上,亦筑心情開朗了一點,廣闊的校園,宏偉的建筑,還有那一望無際的天空,很容易使人忘掉心胸中的不快,何況亦筑本是個開朗的女孩。
  “亦筑,星期六一起去黎瑾家好嗎?下午沒有課,黎瑾說請我們吃海鮮!”雷文忽然說。
  “是嗎?”亦筑看黎瑾,后者臉上一片嫣紅,“連我也一起請?”
  “當然,大家一起玩玩,好嗎?”黎瑾說。從她閃避的目光,亦筑知道其中必另有文章。
  “好吧!”亦筑吸一口气。既然人家已兩廂情愿,她也不必顯得那么小气。
  “怎么說‘好吧’?似乎有點勉強似的!”雷文說。
  亦筑看雷文一眼,那漂亮的臉上笑容依舊,就是那么粗心大意,她暗暗歎口气,或者,就是他那粗心大意吸引了她呢?
  “勉強嗎?”她不置可否的說。
  “亦筑,你今天講話好奇怪!”雷文忍不住大叫起來,“到底為什么?是因為黎群嗎?”
  “別這么說,亦筑真會生气!”一直少出聲的黎瑾說。她總是這么斯斯文文的說話,讓人有火也發不出。
  “那么亦筑,你說到底為什么?”雷文仍不放松。
  “為你吧!”亦筑似笑非笑,似真非真的。
  雷文呆了一下,亦筑已快步走入文學院大樓。他傻傻的看著身邊的黎瑾,女孩子總是那么難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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