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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几日蔣太太進房同女儿說話。
  開門見山便問:“朱小姐最近好不好?”
  南孫自課本中抬起頭,看著母親。
  蔣太太爽快地說:“你父親的意思是,不要同她來往,怕她把你帶坏。”
  南孫問:“她有什么不對?”
  蔣太太坐下來,“听說朱小姐在大都會做。”
  “大都會,是什么地方?”
  “是一家夜總會。”
  “你指鎖鎖做舞女?”
  蔣太太不回答。
  “爸爸怎么知道,他去跳舞,親眼看見?”
  “他陪朋友區散心看到的。”
  “人有相似,看錯了。”
  “不會的,朱小姐曾在我們處住了那么久。”
  “我不相信。”
  蔣太太不言語。
  “即使是,又怎么樣。”
  “或許你可以勸勸她。”
  “怎么勸,我又沒有更好的建議,媽媽,你們別干涉我交友自由。”
  “我知道你們倆親厚。”
  “我不管,朱鎖鎖是我朋友,永遠是。”
  “你看你脾气。”
  “爸爸若問起,只說我們已經不大見面。”
  蔣太太不出聲,靜靜點起一枝香煙,把女儿房門掩上。
  “你也應該管管他,就該他自己跳舞,不讓別人做舞女,誰同她跳。”
  “這是什么話,這是同父母說話的口气?”隔了一會儿,蔣太太說,“唯一受我管的,不過是麻將桌上的十三張牌。”她的聲音無比蒼涼。
  南孫扭響了無線電。
  即使在考試期間,南孫還是抽空找到了大都會夜總會。
  守門口的印度人并沒有對她加以注意,她輕輕走進裝修豪華俗艷的地庫,注意到這一類娛樂場所多數建在地下,不知象征什么。
  南孫說要找朱鎖鎖。
  女經理一听就明白:“騷騷。”
  “是。”
  “她每逢一三五來,今天星期二。”
  南孫并不覺得特別傷感或是反感。
  無論什么都要付出代价,一個人,只能在彼時彼地,做出對他最好的選擇,或對或錯,毋須對任何人剖白解釋。
  “小姐,你滿了十八歲沒有,可不要給我們麻煩啊。”
  做生意的女人,并不如祖母口中那么可怕。
  不知恁地,南孫居然溫和地問:“生意好嗎?”
  女經理頗為意外,“好,极佳,現在市面不錯,你可以問騷騷,客串一晚,不少過這個數目。”她豎起一只手,“而且每天發薪水。”她以為南孫來打听行情。
  南孫問:“黑社會呢,他們不控制小姐?”
  女經理一呆,呵呵笑起來,“這位妹妹真可愛,騷騷上班時我知會她你來過。”她站起來送客。
  南孫又說:“騷騷,標致的名字,是不是?”
  女經理几疑這女孩服食過麻醉劑,所以全不按情理說話,是以連忙賠笑,急急把她送走。
  南孫走出地庫,在附近燈紅酒綠一區逛了又逛,忽然在櫥窗玻璃看到自己的反映,竟是一臉眼淚。
  惊駭之余,連忙掏出紙手帕用力擦去一切痕跡。
  她覺得疲倦,慶幸有個家可以回去。
  電車當當響,是她最喜歡的交通工具,遲早要淘汰的,都擠到地底去用更快更先進的車子,這城里容不得一點點的浪漫悠閒,几百万市民同心合力,眾志成城地鏟除閒情逸致,且成功了。
  年輕的南孫從來沒有覺得這么累過,整個人進入心神恍惚的境界,想到童年時發生的,毫不重要的事:四五歲同父母看完電影,乘電車回家,父親指著霓虹燈管上的英文字母,叫她認出來,造成很大的壓力,她一個也不認得,從此見到字母便害怕,而做父親的亦十分失望,肯定南孫是蠢鈍儿。
  一直要待很久以后,上了中學,每學期考在五名內,做父親的對女儿改觀,然而已經太遲了,南孫永遠有种遺憾,她父親未能識英雄于微時,是以變本加厲地用功,好顯一顯顏色,因為成功是最好的報复。
  尤其是這一年,讀得山窮水盡,她索性買本梁實秋主編的《英漢大字典》,搖頭晃腦地背生字。
  電車到站,南孫站起來,留戀地看了看霓虹燈,怎么會想起這些瑣事來,想是不欲使腦袋空著,接触到更复雜的問題。
  還有,林文進已經很久沒有來信。
  臨走前,他叫她也考慮出國,看得出他心猿意馬,一顆心早已飛到异邦,只不過敷衍老朋友。
  這樣經不起考驗,可見《咆哮山庄》中凱芙琳變成鬼也要回來在雨夜中尋找希拉克利夫這种情操只存在于小說中。
  南孫養成看愛情小說的習慣,每夜一章方能入睡,中英著作并重。
  是夜,她讀到深夜,忘記除下隱形眼鏡,第二天雙目通紅。
  蔣太太怪心痛地說:“去配副軟的吧。”
  祖母卻瞪她一眼,“花樣鏡真多,都是沒有兄弟,所以寵成這樣。”
  無論談的是什么題材,老太太總有辦法扯到她的心頭恨上去。
  南孫也學著她母親,聾了半邊耳朵。
  連蔣太太都說:“南孫雖是急性子,卻從未頂撞過祖母。”
  南孫怀疑自己從出生那日就慘遭歧視,已成習慣,她放下歷史課本,“抗戰八年,大家還不是都活著。”
  家里環境忽然好轉,蔣先生外快顯著增加,嘴里老說:“七二七三年那种光景是不可能的了,但真沒想到還有今天。”
  置了汽車,雇了司机,專門哄撮老太太,送她來往禮拜堂。沒過一會儿,蔣太太的麻將搭子也換掉,仍然出去打,不過打得比較大。
  在父母面前,南孫從不問錢從何來,在好朋友面前,更加提也不敢提。
  唯一踏實的可靠的,是成績表上的甲甲甲。
  八月中,鎖鎖打電話來找。
  “考得怎么樣?”
  南孫心頭一陣暖和,她沒有忘記。
  “全班首名?”
  南孫傻笑,“我又不會做別的。”
  “出來同你慶祝。”
  “你還在時裝店做買辦?”
  “我進了航空公司,下星期飛歐洲線,今晚我來接你。”
  “不不不,我們約個地方等。”
  “隨便你。”
  朱鎖鎖例牌遲到二十分鐘。
  一身黑色,寬大的上衣前面沒有怎么樣,后面另有千秋,完全透空,有意無意間露出雪白的肌膚,窄裙,絲襪上有水鑽,九公分高跟鞋,小格子鱷魚皮包,叫的飲料是威士忌加冰。
  分了手才短短一年,南孫覺得她倆再也沒有相同之處。
  鎖鎖像是懂得傳心術,說道:“我仍然留著長發。”
  “我也是。”
  “你那個要燙一燙了,否則看上去十分野,不過你是學生,自然一點只有好。”口吻老气橫秋,像個前輩。
  “同學們都剪掉了。”
  “一下子潮流回來,留長要等好几年,我才不上當。”鎖鎖笑。
  仿佛這次見面,完全是為著討論頭發的問題。
  終于鎖鎖說:“你也變了,比去年沉實得多。”
  “噯,也許功課實在緊張,考不上這兩年就白費,誰也甭妄想出國。”
  “有沒有春天才不重要,最好做學生,年年有暑假。”
  “談談你的新工作。”
  南孫希望她飛來飛去之際,不再會有空到大都會客串。
  鎖鎖卻不愿談這個問題。“最近看了什么好小說?”
  “對了,你到倫敦的話通知我,想托你買几本書。”
  “包我身上。”她點起一枝煙。
  “有沒有找到舅母?”
  鎖鎖一怔,像是剎那間想不起有這么一個人,這么一回事。
  南孫即時后悔,立刻改變話題,“我還以為你會帶男伴出來。”
  “還沒有固定的男友,你呢?”
  “也沒有。”
  鎖鎖感喟地說:“見得人越多,越覺得結婚是不可能事。”
  南孫奇問:“你想結婚?”
  “才不呢,”鎖鎖駭笑,“咦,那些男人。”像是在大都會耽過,從此怕了男人。
  “會有好人的。”
  “在大學里也許,但好的男人泰半像沉靜的孩子,你要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們,也是很累的一件事。”
  南孫想業沒想過這一點,也不明何以鎖鎖有這种過來人的語气。
  鎖鎖看南孫吃個不亦樂乎,笑說:“你仍是個孩子。”
  南孫說:“這是性格問題。”
  “我還以為是環境。”
  “管它是什么,只要不影響我們的友誼。”
  正說著,一個風度翩翩的年輕人走過來,“騷騷。”手搭在她肩上,她并沒有避開,反而趁勢握住他的手,態度親昵。
  她介紹:“南孫,我同學。這是謝祖宏。”
  南孫點點頭。
  只听得小謝笑道:“可讓我碰見了,天天說沒空,幸虧同女孩子在一起,算你。”
  他笑著回自己的桌子,一大堆人,男的全像金童,女的都似玉女,略嫌紈褲,但不失天真,南孫不討厭他們。
  她以熟賣熟地問;“謝祖宏干哪一行?”
  “吃喝玩樂。”
  “啊?”
  “他什么都不干,他家里做航運。”
  “追你?”
  “但凡穿裙子的都在他追求之列。”
  “是要有這种人才顯得熱鬧。”
  “誰說人沒有命,不由得你不妒忌。”鎖鎖用眼角瞄著那一桌。
  南孫按住她的手,“但社會也有你我的地位,我們會成功的。”
  鎖鎖只是笑,叫結帳,領班說謝先生已經付過。
  這時小謝又過來坐下,“明天,”他纏住鎖鎖,“明天一定要答應我出來。”
  鎖鎖說:“明天我在巴黎,你也來吧。”
  “咄,來就來,又不是稀罕的事。”
  鎖鎖笑,“那么巴黎見。”
  她拉著南孫离去。
  “明天你真去巴黎?”南孫問。
  “不,是羅馬。”
  “你何苦騙他,說不定他真去了。”
  鎖鎖笑不可抑,“真,他那种人的世界里有什么叫真。”
  她一點也不相信他,可是在他面前,又裝得一絲怀疑也沒有,這种游戲,需要极大技巧。
  南孫不禁羡慕起來,离開學校就可以玩瘋狂游戲,待她數年后畢業,鎖鎖已是九段高手。
  “謝家有一只豪華游艇,几時叫他借出來我們玩。”
  七個月后,她又辭去飛行工作。
  南孫每見鎖鎖一次,就發覺她身上的行頭道具又進一步的考究精致。
  不知從什么似乎開始,朱鎖鎖已經放棄穿黑白灰以外的顏色,年輕女子穿素淨的顏色反而加添神秘的艷光,她多南孫說,女性到中年反而要選鮮色上身,否則憔悴的臉容加灰禿禿的衣服活像撿破爛的。
  她對這些十分有研究,交的學費也不知有多少。
  開頭認為貂皮最矜貴,做了黑嘉瑪穿,后來又覺得土,扔在櫥角,穿意大利皮革,最后宣布最佳品位是凱絲咪大衣,讓南孫陪她去挑。
  走進精品店,南孫不相信衣服上挂著的標价可以在真實世界中找到顧客。
  然而她親眼看到老老嫩嫩的女性穿插在店堂中,每人雙臂擁霸著一堆新衣,滿臉笑容喜孜孜地往試衣間跑去,夏季試冬裝,冬季試夏裝。
  南孫從來沒見過如此荒謬現象,這些女人,包括鎖鎖在內,視穿新衣為人生至大目的之一,但愿她們來生投胎為芭比娃娃,不停地穿換時裝。
  當下鎖鎖愛不釋手地選購了一大堆,南孫坐在沙發上看雜志等她。
  為著一件晚裝,鎖鎖几乎与一位中年女士吵將起來,兩人都爭著要,那婦女有薄而且大的嘴唇,并不打算相讓,沙啞的喉嚨發出咕噥聲響向經理抱怨名店快成為小妖怪的世界。
  終于南孫把鎖鎖拉到一旁說:“別忘記敬老。”
  鎖鎖立即慷慨松手,并取出金色信用卡挂帳,南孫留意到編號只得兩個字,顯然不屬于鎖鎖本人所有,當時并不言語。
  出得門來,鎖鎖把其中一包交給南孫,南孫一怔,馬上搖頭。
  “怎么,不喜歡?”
  “學生哪用得著這种排場。”
  “收下。”
  “我不是不愛華麗的衣裳,只是人生在世,總還有別的事可做吧。”
  鎖鎖瞪她一眼,“這連我也罵在內了。”
  南孫打量她,“你又自不同。”
  “什么不同。”
  “你穿上實在好看。”
  鎖鎖樂得摟住她的腰。
  春去秋來,在鎖鎖不停換季當儿,南孫讀完預科課程。
  辦大學入學當日,南孫還記著祖母上一夜說的話,怀恨在心。
  老太太自飯碗中抬起頭來滿怀牢騷地說:“還要讀下去!將來做宰相仍然跟別人姓便宜人均。”
  做父親的連忙打了一個哈哈,“叫女婿入贅好了。”
  祖母仍然不忿,“蔣家就此絕后。”
  南孫只得閒閒說:“中華民族有無數姓蔣的男丁,有什么分別呢。”
  誰知祖母忽然摔了筷子動气就回房間去下了鎖不在出來。
  南孫歎口气,原以為家長會夸獎几句,誰知惹來一肚子气。
  急急同好友訴苦,鎖鎖卻說:“無論做什么,記得為自己而做,那就毫無怨言。”
  南孫啼笑皆非,表示听不懂哲學家的話,約好第二天見面。
  這一陣子,鎖鎖像是比較空閒,暫處無業狀態。
  坐在禮堂中填表格,南孫心中有一分驕傲,終于完成悠悠七載的中學生涯,她清一清喉嚨,裝出成人應有的端庄姿態。
  “錯了。”
  南孫抬起頭。
  “這一項是填你的成績,不是地址。”坐在她身邊的年輕人笑嘻嘻地說。
  南孫低頭一看,果然不錯,她一向沒有填寫表格的天才,不是錯這里就是錯那里。
  年輕人說:“我替你拿張新的。”
  他站起來走向講台,南孫見他穿著皺麻的淡色西裝,知道他環境不錯。
  這几年風气已轉,家長第一志愿是把孩子往外國送,大學學位反而多了出來,學生層次較為廣泛,什么階級都有。
  那年輕人回來時說:“我叫章安仁。”
  他順手取過南孫手中的表格,照樣幫她填一張,這無异是掌握了她所有的資料。
  南孫也想過抗議,但一則大家分明是同學,二則他長得不討厭,還有,大堂那么多女生,他偏偏選中她,使她有點欣喜。
  南孫樂意結識他。
  章安仁填表填到一半,吹一記口哨,“原來是高材生,這么好的成績,何必留在本市?倫大年年有好几個獎學金。”他抬起頭來再細細打量她,像是這一次連帶要欣賞南孫的靈魂。
  南孫但笑不語。
  辦手續時她一直跟隨她身后,待做完這一切他問:“蔣南孫,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南孫很客气地說:“我約了人。”
  章安仁有點失望,隨即說:“我送你去。”
  “不用,我朋友會來接我。”
  章安仁一籌莫展的樣子看著南孫。
  南孫覺得應當給他一點鼓勵,“你不是有我家電話嗎?”
  一言提醒了他,小章露出笑臉。
  南孫走到校門口,小章仍如影隨形,他并不出聲,兩手插在褲袋中,一直隨出來。
  南孫的心跳比平時跳得略快。
  她剛想回頭向他說話,听得汽車喇叭響,一抬眼,看見鎖鎖坐在一倆開篷車里,白色車身,紅色皮坐椅,又是朋友借出來的吧,這种朋友,普通人一百年也碰不到一個。
  顯然小章也為這個場面意外,他看著南孫上車,擺擺手。
  鎖鎖扶一扶太陽眼鏡,“小男生是誰?”
  “剛剛才認識。”
  鎖鎖笑,“大學里同學,四年功課,四年感情,畢業打好事業基礎,也該結婚了,生下一男一女,白頭偕老,像一篇言情小說。”
  南孫皺起眉頭,“听一個大綱就悶死人,如此偷工減料的小說,誰要看。”
  “你打算如何修改情節?”
  鎖鎖把車子開得風馳電掣,這种天气,隨時會下雨,她卻偏冒險在灰紫色天空下開開篷車。
  鎖鎖性格獨特的一面在小事上泄露出來。
  南孫說:“畢業后非得好好做十年不可。”
  “我憎恨工作。”鎖鎖歎惜。
  “最近几個月你都沒有上班。”
  “我有新計划。”
  “騷騷,你真不愁寂寞。”
  “誰說的。”
  “看那些男人的眼睛就知道。”
  “你也發現了那些恐怖的目光,像不像禽獸?簡直想用眼神來脫光女人的衣裳。”
  南孫說:“等到沒人看的時候,哭也來不及。”
  “長得好也有煩惱,漸漸其他优點得不到發揮的机會,完全受淘汰,只剩下一張面孔,一副身材,多慘。”
  “無病呻吟。”
  “你沒有試過獨居,你不知道。”
  “那么多朋友還唱歎十聲,鬼相信。”
  鎖鎖不再追著這個題目發展,“恭喜你了,如愿以償。”
  南孫悠然把手枕在腦后,“是。”
  “高興吧?”
  “又可以自在四年。”南孫笑。
  “令尊令堂可好?”
  “家父的為人,你是知道的,最近忙得要命。”
  “在干什么?”
  “急急買入還沒有動工的紙上房子,又急急脫手,從中獲利。”
  鎖鎖點點頭,“炒房子。”
  “為啥叫炒?股票黃金,都可以炒來吃的樣子。”
  鎖鎖笑,“這就是中文的精髓了,炒的手勢急而且促,一熟馬上得兜起上碟,稍一遲疑,立即變焦炭,跟做投机生意有許多相似之處。”
  南孫點點頭,“說的也是。”
  “那令尊應當賺到一點。”
  “也一樣焦頭爛額,花的心思不下于人家正經事業,因為利息高,押了東西借了銀行的錢去做,所以相當頭痛。”
  “東方花園的房子不錯,他有沒有動腦筋?”
  “咦,騷騷,你對行情熟得很哇。”
  鎖鎖一笑,“來,吃你心愛的海膽黃。”
  吃完這一頓回家,南孫就接到章安仁的電話。
  南孫下意識也确在等他。
  十九歲也該物色异性朋友了。
  當夜她父親發牢騷:“老張真不是生意經,平日稱兄道弟,要緊關頭他卻來辦公事,一點帶挈都沒有。”
  南孫根本听不懂,“老張是誰?”
  蔣太太說:“一個建筑師。”
  蔣先生拍著大腿說:“東方花園說少有三百個單位,竟一個也拿不出來交給勞朋友,太不夠意思,這回子可看清他為人。”
  南孫忍不住笑了,原來在那人身上撿不到便宜,可以罵那人不仁不義。
  父親瞪女儿一眼,“你笑什么,益發寵得你不像個樣子。”
  南孫暗暗吁出口气,父親近日脾气急躁,大抵身受壓力不少,她情愿他舊時模樣,沒出息地好白話,成日游手好閒。
  蔣太太悄悄說:“這里面有老太太的份子,所以他特別緊張。”
  南孫換件衣服便出去。
  她同鎖鎖說:“一過了十八歲,在家就成為吃閒飯的人,誰都嫌我。”
  “你看你,臉皮吹彈得破。”
  女佣斟出咖啡,南孫一呆,又是一項新排場。
  “我下個月搬家,新居比較寬敞,有兩個露台。”
  南孫一听這話,緩緩呷一口咖啡,很曖昧地說:“騷騷,人在江湖,万事小心。”
  鎖鎖回味這話,呆了半晌,承認說:“可不是,我竟成為江湖客了。”
  南孫怕開罪她,原想解釋几句,又怕畫蛇添足,气氛有點僵。
  “你同小章呢,有沒有進展?”
  “還不是喝茶看戲,比起你來,益發覺得生活似小儿科。”
  “那多好,我從未与同年齡的男生拉過手,看見你那陶醉的樣子,羡煞旁人。”
  南孫連忙收斂笑容,正襟危坐,怕做輕骨頭。
  電話鈴響,鎖鎖去听。
  她吧聲壓得很低很低,反而有种膩得化不開的感覺。“……當然在家,不然還到哪里去。有客人在,你好奇,不來看看是誰?”
  似小時候祖母買的麥芽糖,裝在瓷罐里,用筷子挑出來,繞几繞,還可以拉得老遠老遠。可惜從來吃不完一整罐,因為螞蟻聞風而來,排著隊上。
  鎖鎖說下去:“……是我同學,不相信?想買東方花園,給兩層有海景的如何,三百平方米那种即可。”
  南孫听見說到她頭上,不禁深深納罕。
  “還要考慮?唉,算了。”連歎惜聲中都充滿笑意。
  挂了電話又回來讓南孫吃水果,沒說几句,門鈴一響,進來的是一位中年男子。
  女佣忙稱李先生,可見是熟客。
  但南孫不見鎖鎖站起來招呼他,她自管自蜷縮在沙發中,似一只貓,只用兩只寶光燦爛的眼睛盯住他,嘴角似笑非笑。
  那位李先生自己斟了杯酒,坐下來,与鎖鎖對望,眉來眼去,盡在不言中。
  不知恁地,南孫的面孔紅起來,她訕訕地說:“我告辭了。”
  李先生站起來,“是蔣小姐吧,騷騷時常提起你。”
  南孫覺得他沒有架子,相貌也威武,于是与他握手。
  “蔣小姐要置業?”
  “呃,是家父……”
  中年人馬上取出張卡片,“請令尊与我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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