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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星期后,蔣家出了大問題。
  蔣先生手上抓著的房子無法脫手,牽一發動全身,南孫這才發覺他白玩了几年,賺下來的全部繼續投資,手上空空如也,像玩魔術一樣,連本帶利坑下去不止,還欠銀行一大注,每個月背利息便是絕症。
  南孫受召回家,看見她父親如沒頭蒼蠅似滿屋亂鑽,臉上浮著一層油,气急敗坏。
  母親躲在房間里,倒還鎮靜,默默吸煙。
  “祖母呢?”
  “禮拜堂去了。”
  “這里頭有沒有她的錢?”
  “西灣鎮一列四層都是她的。”
  “要命,快快脫手也不行?”
  “誰要。”
  “割价出售呀。”
  “小姐,還用你教,已經跌了三成,半价脫手還欠銀行錢。”蔣太太聲音卻很平靜,“銀行在逼倉。”
  “怎么會搞成這樣子,”南孫瞠目結舌,“照說做生意至多蝕光算數。”
  “投机生意与眾不同。”
  南孫用手托住頭,房間死寂,她可以听到母親手中紙煙燃燒的聲音。
  過很久她問:“怎么辦?”
  “不知道。”
  “媽,外頭亂成一片你曉不曉得?”
  “怎么不知道,牌局都散了,茶也不喝了,說來說去就只得一個話題,就是最好立刻走。”
  這時候蔣先生推門進來,“南孫,現在我們只有一個法子。”
  南孫看著父親灰敗的面孔。
  “你說。”
  “去問問宏祖能不能幫我們。”
  “可以,”南孫說,“但首先讓我知道,實際情形到底如何,我們欠下多少。”
  蔣氏父女坐在書房里吧簿子文件全部捧出,看了一個下午。傍晚,老太太跌跌撞撞地回來,南孫替她開的門。
  一個照面,見到是孫女,她疲倦地說:“若是男孩,當可設法。”
  南孫很平靜地答:“這倒真是,他可以去搶劫銀行,我不行,他可以點石成金,我也不行,我們蔣家就是少了一個這么樣的救世主。”
  老太太呆住,瞪著女孫,但沒有罵她,反而有點像在回味她說過的話。
  終于,老太太顫巍巍回房去,鎖上門,沒有出來吃飯。
  等到清晨四點多,南孫才有點頭緒。
  蔣先生頹然倒在沙發中累极而睡。
  南孫到衛生間用冷水敷一敷臉,走到露台去站著。
  天還沒有亮,清晨的新鮮空气使她想起大學一個与章安仁通宵跳舞分手時情景,就是這個味道,四周像是開滿鮮花布滿露水,不能做夢,深呼吸兩下都是好的。
  她實在不愿意去試探章安仁對她的感情,況且,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他本人沒有財產,一切在父母手中。她又不是他們家媳婦,在情在理,章家不可能幫蔣家。
  最重要的一節是,章家有沒有能力与余閒,還成疑問。
  這個早上,与秋季別的早上一樣,天朗气清,但南孫卻感覺不到,彷徨化為陰風,自衣領鑽下,使她遍体生寒,南孫打個冷顫,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沒有人可以幫她,又沒有人能夠救她,然而她必須設法收拾這個殘局。
  但南孫希望得到精神上一點點支持,她自然而然地到母親房間去。
  蔣太太并沒有睡。
  她抬起眼,“怎么樣?”
  “一塌糊涂。”
  “以前他怎么在搞?”
  “五只鍋三個蓋,來不及了便讓一只鍋出气,市道好是行得通的。”
  蔣太太苦笑,“我到今日才明白。”
  南孫記起來,那時祖母曾經訴苦,她的儿子光會逛街,媳婦只會搓麻將。
  倘若一直如此倒也好了,南孫歎口气。
  “我去上班。”
  蔣太太無話可說。
  偏偏鎖鎖一早到辦公室來找她,興致勃勃告訴她,是月生意竟有贏余。
  南孫慘笑著陪她說話。
  鎖鎖是何等人物,豈會分不出真笑假笑,即時問:“同章安仁有齷齪?”
  “不是他。”
  鎖鎖卡通化地把兩條眉毛上上下下移動,“還有第三者。”
  南孫見她如此活潑,不禁真笑出來。
  “說來听听。”
  “當心胎教。”
  “你這陣子烏云壓頂,到底是什么事?”
  “撕破你這張烏鴉嘴,公司已經賺了錢,還要恁地。”
  鎖鎖笑嘻嘻,“三万零七百多元,真不簡單。”
  “謝少奶奶,我們要開工了,你去做頭發吧。”
  鎖鎖凝視她,“你還瞞著我?”
  南孫打一個突,看住她。
  “有事何必死守,一人計短,二人計長。”
  “同錢有關的事,連章安仁我都沒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鎖鎖微笑。
  南孫明白了,“是我父親,還是母親?”
  “都不是。”
  “誰?”
  “老太太。”
  “我祖母!”南孫張大嘴。
  “人是老的精,昨天我們見過面,她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我。”
  南孫万万想不到,跌坐在椅子上。
  “我已与她達成協議,余款,我負責,頭注,她蝕掉算數,將來价格上揚,有賺的話,希望可以分回給她。”
  南孫目瞪可呆,沒有想到鎖鎖肯為蔣家做這樣的事,過了很久,她清清喉嚨,說:
  “你不是一個很精明的生意人。”
  鎖鎖微笑:“糊涂點有福气。”
  南孫眼眶都紅了,低著頭不出聲。
  “你看著好了,价格會上去的,至少把利息賺回來,三兩年后,局勢一定會安定下來。”
  南孫用手指印去眼角淚痕。
  “只可惜你父親那里要傷傷腦筋,”鎖鎖歉意地說:“美金暴起,我勸老太太趁好价放手,不知她肯不肯。”
  南孫說;“那是她的棺材本。”
  “南孫,我知道你脾气,但或許你可以找章安仁談談。”
  “這一提,”南孫黯然,“我在他們家再難抬頭。”
  朱鎖鎖“嗤”一聲笑出來,“書讀的多了,人就迂腐,你看得起你自己就好,管誰看不起你,肯幫固然好,不幫拉倒。”
  這一番話說得黑是黑,白是白,刮辣松脆,絕非普通女子可以講得出來。
  鎖鎖隨即給南孫留個面子,“當然,我是江湖客,身份不同,為著方便行事,細節條款一節蠲免。”
  南孫覺得這次真得硬著頭皮上。
  “說些開心的事,南孫,你開听听,胎儿開始踢動。”
  南孫輕輕把耳朵貼著鎖鎖腹部,猛不防一下頗為強烈的震動,嚇得她跳起來。
  鎖鎖大笑。
  南孫略覺松弛。
  到了中午,事情急轉直下。
  南孫正在啃三文治,章安仁忽然推門進來,本來伏在桌上休息的女同事只得避出去。
  南孫還來不及開口,小章已在她面前坐下,劈頭便說:“你父親問我們借錢,你可知道?”
  南孫呆了,他聲音中充滿蔑視、鄙夷,以及憤怒。她認為他至少應該表示同情關心,了解一下事實。
  “他怎么可以上門來借?我們根本同他不熟,南孫,你應當說說他,他這樣做,會連累到你,還有,影響到我,我父母為這件事很不愉快,你父親太膽大妄為了。”
  听到這樣的話,南孫只覺渾身發麻,隔了很久,胸口才有一點暖和,她听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地問:“那你們借還是不借?”
  章安仁飛快地答:“家父即時告訴他愛莫能助。”像是對他父親的英明決定十分滿意。
  “這么說來,既然一點損失也沒有,何必大興問罪之師?”
  小章一呆。
  “是他不好,他對朋友估計錯誤,我父親是一個略為天真的人,有時想法十分幼稚,情多多包涵。”
  小章猶自咬住不放,“可是他……”
  不知是什么地方來的气力,南孫“霍”一聲站起來,拉開事務所玻璃門,“我們要辦公了。”
  章安仁瞪大眼睛,“這是你的態度?我們五年的交情,就因為借貸不遂……”
  南孫沒有再听下去,她的雙耳已經停止操作,只看見章安仁嘴唇動了一會二,怒气沖沖地走掉。
  南孫精疲力竭坐下來,伏在辦公桌上,她愿意哭,但不知恁地,渾身水分像是已被殘酷現實榨干,一點儿眼淚也無。
  回到家中,朱鎖鎖先到了。
  誰是朋友誰不是,一目了然,但南孫覺得無人有資格叫朋友兩肋插刀,更加心如刀割。
  只听得老太太開口說:“朱小姐,施比受有福,這次實在多虧你。”
  還是由祖母出來主持大局,姜是老的辣。
  她說下去:“沒想到南孫招待你几個月,為我們帶來一位大恩人。”
  鎖鎖听不下去,“老太太,這只是一項投資,任何生意都要冒風險,我們說別的吧,南孫回來,我同她聊聊,你也要休息了。”
  南孫看著母親扶老太太進房。
  蔣先生把握机會發作,“南孫,這些年來,你原來沒有帶眼識人,你知道章家怎么搶白我?”
  他滔滔不絕開始傾訴其不愉快的經驗,說到激動之處,大力拍這大腿桌子,面皮脹得像紫姜,連脖子都紅壯起來,額角青筋涌現。
  把他一番話濃縮,不外是慨歎不幸生了一個蠢女,白陪人玩了這么久,要緊關頭,不見半點好處,他不敢怪旁人,只是這個女儿未免也太令他失望。
  南孫待他講完,喝茶解渴時,才站起來离開現場。
  鎖鎖知道她脾气,也不安慰她。
  過了很久,她輕輕自嘲:“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鎖鎖卻只問:“老太太今天吃什么宵夜?偷些出來。”
  只有她,天掉下來當被子蓋,是應該這樣。
  “現在可上了岸了。”南孫說。
  “你想听我的煩惱?別后悔啊。”鎖鎖笑吟吟。
  南孫看著她:“朱鎖鎖,我愛你。”
  美元升到一元對九元八角港元的時候,人人搶購,老太太卻全部賣掉,用來替儿子贖身。
  押出去的房子早已到期,銀行限他們一個月內搬出,蔣先生終于崩潰下來,號啕大哭,家里三代女人,只能呆呆地看著他。
  南孫收拾雜物,其中有章安仁的球拍、外套、零零碎碎的東西,光明正大打電話叫他來取回,几次留言,如同石沉大海,分明避而不見。
  南孫覺得她父親說得對,世上不是沒有情深如海的男人,她沒有本事,一個也逮不到。
  一顆心從那個時候開始灰。
  也有點明白,為何阿姨情愿一個人与一條狗同住。
  南孫雙目中再也沒有銳气,嘴角老挂著一個恍惚的微笑,這种略為厭世的,無可奈何的神情,感動不少异性,生意上往來的老中青男人,都喜歡蔣南孫,她多多少少得到一些方便。
  南孫知道,命運大手開始把她推向阿姨那條路走。
  也不是一條坏路,雖然寂寞清苦,但是高貴。
  南孫把家里的情形寫了封長信,大約有短篇小說長短,寄去給阿姨。
  她盼望有回音,但是沒有。
  蔣太太知道了,同南孫說:“我們沒有為她做過什么,故此也不能期望什么,她只得她自己,小心點是應該的,与其作出空泛的應允,不如保持緘默。”
  南孫恨母親,因為她不恨任何人。
  她千方百計找出理由替人開脫,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有委屈,獨獨輪到她自己的時候,一點借口都沒有了。
  當下南孫說:“不會的,阿姨斷然不會撇下我們。”蔣太太不出聲,但是這下南孫卻看對了人,阿姨沒有回信,是因為她已動身回來。
  南孫接到電話,她已在酒店里,兩母女赶去同她會面,酒店房門一開南孫又聞到那股英國煙草混著玲蘭香味的特殊气息。
  阿姨身上大衣還未除下,她站在窗前,黑色打扮使她看上去孤傲、高貴、冷僻。
  “南孫。”她張開雙手。
  南孫熬到這樣一刻,眼淚汩汩涌出,抬不起頭來。
  阿姨簡單地說:“我來帶你們母女走。”
  蔣太太問:“他們呢?”
  “他們是誰?”
  “我的丈夫,我的婆婆。”
  阿姨沉默一會儿,“我幫不了他們。”
  蔣太太不出聲,坐下來。
  阿姨問:“你還沒有受夠?”
  蔣太太凄然地,用一只手不住撫摸另一只手臂,像是怕冷。
  “那樣的一家人,你還想留下來?”
  蔣太太不愿意作答。
  阿姨仰起頭,輕輕冷笑一聲。
  終于,蔣太太用細微的聲音說:“我不能在此刻离開他,我們曾經有過好時光,現在他需要我。”
  阿姨說:“他一生中從沒扮演過丈夫的角色,他是你的大儿子,你一輩子寶貴的時光精血,就是用來服侍照顧他。”
  蔣太太忽然笑了。
  過一會儿她說:“是我情愿的。”
  “你這可怜的女人,南孫,”她轉過頭來,“你馬上跟我走。”
  南孫吞一口□沫。
  阿姨鷹般目光注視她,訕笑起來,“你也挨義气?”
  蔣太太連忙說:“南孫,你要走的話盡管走,家里的事,也搞的七七八八了。”
  南孫緩緩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父母皆要我照顧。”
  阿姨不置信地看著她們母女,隔了一會儿她說:“好,好。”
  南孫有點歉意。
  “蔣某是個幸運的人。”阿姨說。
  蔣太太對她說:“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但他不是一個坏人,這些年來,也只有他給過我一點點安慰。”
  阿姨走到窗口,背著南孫母女,唏噓地說:“我細微我也可以那么說。”
  南孫忍不住在心中加一句,我也是。
  “那我這趟是白來了。”
  “不不不不不,”南孫回复一點神采,“我們需要你支持。”
  “你們要搬到什么地方去?”
  南孫答:“我的家。”
  “有多大?”
  南孫用手指做個豆腐干樣子。
  “一家四口,熬得下去嗎?”
  南孫攤攤手。
  蔣太太長長歎了口气。
  阿姨背著南孫,把一個裝著現鈔的信封遞給姐姐。
  “有什么事,同我聯絡。”
  阿姨來了又去了。
  蔣家搬到南孫狹窄的小公寓,家私雜物丟了十之八九,仍然無法安置。
  老太太有十來只自內地帶出來的老皮箱子,年紀肯鼻笛南孫大,一只不肯丟掉,里面裝的東西,包括五十年前的褂袍,三十年前照相架子,二十年前的皮草……
  南孫趁老太太往禮拜堂,花了好几百塊錢,雇人抬走扔掉。
  老太太回來,罵個賊死,咒的南孫几乎沒即時罰落十八層地獄。
  鎖鎖本想幫蔣家弄個舒服點的地方,被南孫鐵青著面孔堅拒。
  欠朱鎖鎖一輩子也夠了,三輩子未免离譜。
  上房讓出來給祖母,父母占一間,南孫只得睡沙發,廳堂窄小,只能擺兩座沙發,南孫每夜蜷腿睡,朱鎖鎖看了大怒,問她苦肉計施給啥人看。
  最大的難題是廚房,每日要做出三頓飯菜來,一煎一炒,滿屋子是煙,漸漸人人身上一股油煙味,個個似灶火丫頭。
  蔣先生喃喃自語:“獻世,獻世。”
  蔣太太自然戒掉麻將牌,成日張羅吃,蓬頭垢面之余,和樂觀地說:“他會習慣的。”
  蔣先生沒有習慣。
  事發時南孫在公司里,前一日比較忙,她搭了床在辦公室胡亂睡了几個小時,一清早電話響,她以為鎖鎖生養了,滿心喜悅接過听筒。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
  蔣先生在浴室滑了一跤,昏迷不醒,已送到醫院。
  南孫赶著去,只見父親躺在病床上,面孔似蜡像。
  發生得太快,祖孫都來不及悲慟,似別人的事,新聞看得多,知道确有這种悲劇,但震惊過度,又得忙著應變,竟無人哭天喊地。
  三日后,蔣氏死于腦溢血。
  同事幫了南孫好大的忙,連日奔走,南孫沒把事情告訴鎖鎖,怕她擔心。
  日以繼夜,南孫咬緊牙關死挺,將父親火葬。
  南孫多希望章安仁會出現一下,為著舊時,同她說几句安慰的話。
  但是他音訊全無,怕南孫連累他,一個女子,拖著寡母不止,還有一個孤僻古怪的老祖母,尚有什么前途,避之則吉。
  在章安仁眼中,南孫貶值至零,已經不少以前的蔣南孫。
  他干干淨淨正式一筆勾銷這段感情。
  一切辦完之后,南孫已近虛脫,接到謝家通知,又赶往醫院,鎖鎖生下女儿。
  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嬰儿,体重几近五公斤。
  護士把她抱出來,南孫有點害怕,不敢接手,這樣軟若無骨的小生命,她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嬰儿。
  鎖鎖鼓勵她。
  老人逝去,幼儿出生,天理循環,南孫伸手把小小包裹抱在怀中,嬰儿蠕動一下,像是要采取個比較舒服的位置,南孫輕輕掀開襁褓,看到一張不比水晶梨更大的面孔,粉紅色,五官小得不能再小。
  南孫受了震蕩,把臉貼上去,嬰儿忽然不客气地大哭起來,南孫才曉得這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美夢,也不是噩夢,只是真的發生了。
  鎖鎖精神很好,一定要拉住南孫聊天。
  南孫說:“很痛吧?”
  鎖鎖說;“我不想提了。”
  “為他生孩子,一定很愛他。”
  “南孫,我早已學會不為任何人做任何事,為人家做事,遲早要后悔的,我只為自己,我想要一個孩子。”
  南孫意外詫异地看著她。
  “你看,你母親若果沒有你,這一段日子怎么熬?”
  南孫輕笑,“謬論,不是為我,她根本不用被困愁城,早學我阿姨,自由自在飛出去。”
  “可是箱子只有你在她身邊,是不是?”
  南孫啼笑皆非。
  “這個孩子,也會陪著我。”
  南孫歎口气,“真殘忍。”
  護士進來,把嬰儿抱出去。
  鎖鎖說:“沒想到你這么能吃苦。”
  “我?”
  “那么多同學,數你最沉不住气,芝麻綠豆的事,都要討還公道,咬住不放,沒完沒了,簡直討厭。”鎖鎖笑。
  南孫听著這些逸事,呆半晌,茫然問;“是嗎,這是我嗎?”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猜一猜,把我們這干人放逐到亞瑪遜流域去,任憑我們自生自滅,活下來的有几人?”
  南孫看鎖鎖一眼,“吃人魚、毒箭、巫術?小儿科,我保證個個都能活著出來,而且設法弄到香肥皂沐浴,下次組團再去。”
  鎖鎖笑說:“你真的練出來了。”
  南孫看著窗外,'有似乎過馬路,同自己說,一部卡車鏟上來倒好,挨少三四十年。”
  “南孫!”
  她轉過頭賠笑,“只是想想而已。”
  “想都不准想。”
  有人推門進來,是謝宏祖,帶著一大束玫瑰花,也不留意有無客人,便俯下身去吻妻子的臉。
  南孫可以肯定,在這一剎那,他們是相愛的。
  那一個冬季冷得不能形容,配合零落市面,蕭殺不堪,戲院酒館飯店都空蕩蕩,人人往家里躲。
  老太太怕冷,開著熱水汀,窗戶關得密不透風。
  她一下子衰老,頭發掉得厲害,常常沉默,要講話也只往教會去。
  星期六下午,母女趁老太太外出情理公寓,打開所有窗戶讓新鮮空气流通。
  蔣太太說:“你阿姨有信來。”
  南孫露出一絲笑,“她是老鷹,我們是家禽。”
  “說到什么地方去了,南孫,她還是叫我們去。”
  “我們走了,誰服侍老太太。”
  “你去,南孫,凡事有我。”
  南孫揚起一條眉毛,“這怎么可以,留下沒有經濟能力的母親与祖母,太荒謬了。”
  蔣太太不語。
  “你去才真,媽媽。”
  “我?”蔣太太愕然。
  “我有將來,你信不信我會在這种環境委屈一輩子?我不信,只要加多一點點薪水,我就可以雇人看顧祖母,大家脫离苦海。媽媽,這間屋子住不了三個人。”
  蔣太太落下淚來。“幸虧你父親去得快,沒有拖累醫藥費。”
  “收拾收拾,動身去散散心,當旅行一樣。”
  “你……”
  “我早已不是小孩子。”
  蔣太太還要推搪。
  南孫怒道:“真沒有道理,不過四十多歲的人,卻咬定要賣肉養孤儿才顯得偉大,為什么不放眼看看世界,多少与你同年齡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花月正春風呢。”
  “這,這,這是什么話!”
  “你不去,我天天同你吵個雞犬不宁。”
  “那……我去去就回來。”
  “不用回來了,沒人需要你,你走了我好搬進房間去。”
  “南孫你怎么心腸如鐵。”
  南孫微笑。
  她到愿意做個無腸公子。
  祖母回來得早了,一邊關窗一邊罵人,罵了几句,忽然覺得南孫母女也實在不好過,何苦百上加斤,于是蹣跚回房去。
  晚上,蔣太太只做了一鍋湯年糕,由南孫盛了一碗端進去給祖母。
  她坐下來同老嫗攤牌。
  看得出老太太害怕了,臉頰上的肉微微抖動,南孫十分不忍,終于硬著心腸把整件事說完,輕輕作一個結論:“就剩我同你兩人了。”
  老人怔怔地注視著孫女,她對南孫從來沒有好感,二十年來肆意蔑視她,只不過因為她不是男孫,真沒想到有一天會同她相依為命,靠她菲薄的收入維持生活。
  這個孩子會不會乘机報复?
  只听得她說;“我們會活下來的。”
  南孫站起來退出,輕輕帶上房門。
  蔣太太問:“你祖母怎么說?”
  南孫答:“箱子輪不到她發表意見。”
  “南孫,她是你祖母。”
  “我知道。”
  “祖父一早就過身,她有她的苦處。”
  “有我做她的出气筒,不算苦了。”
  “南孫,答應我好好待她。”蔣太太心惊肉跳。
  南孫啼笑皆非,“我像是虐待老人的人?”
  “你必須應允我,無論在什么情況下,對你祖母,都不得有閃失。”
  “好,我應允。”
  蔣太太松口气,“我去去就回來。”
  南孫側臉看到祖母房門有一絲縫,而她剛才明明已把門關緊,莫非祖母听到了她們的對話。
  南孫送走了母親。
  這樣有把握,是因為找到了新工作,或是更貼切地說,是新工作找到了她,所以南孫可以要一個比較优渥的報酬。
  新東家本來是她的顧客,特別欣賞南孫,存心挖角。
  鎖鎖知道后,气的不得了,說了一大堆話,什么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之類,就差沒把南孫比豬比牛。
  南孫一味死忍。
  在這么下去,她害怕三十歲之前就要生癌。
  鎖鎖生養后身材有點松,拼命節食,他不住抱怨,卻不知道風韻尤胜從前。
  鎖鎖十分念舊,一有空往南孫處跑,帶著粉妝玉琢的小女儿,司机与保姆在樓下一等好几個小時。
  照樣陪老太太討論《圣經》,暢談靈魂升天,使老人家十分高興。
  南孫喃喃笑罵她真有一手。
  南孫托鎖鎖找來一個會做上海菜的女工,早上九點來,晚上六點走,她多勞多得的薪水就此報銷,衣著打扮仍嫌寒酸。
  但老太太的生活卻安頓下來,一連舉行好几次家庭禮拜。
  有一次南孫看見祖母抱著鎖鎖的小女嬰逗她笑。
  南孫大大詫异,奇怪,老人家竟不介意男女了。
  蔣太太去了近兩個月,還沒回來,南孫大感快慰,体重略為增加。
  看得出她的元气在漸漸恢复。
  鎖鎖告訴她;“市道在進步中。”
  南孫說:“我總不能一輩子住在你的房子里。”
  “你這個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新老板對我不錯,環境一允許,我立即找地方搬。”
  “少廢話,說真的,找到男朋友沒有?”
  南孫搖搖頭。
  “你要出去找呀。”
  “沒有空。”
  “成日夜埋頭苦做,你老板得到條金牛,你總不為自己著想。”
  南孫干笑,“做成衣這一行……”
  “成衣,你在做成衣?”
  “我沒同你說過?”
  “蔣小姐,你我很久沒有好好談一談了。”
  鎖鎖手指上一顆大寶石夸張地一直閃爍,南孫找副太陽眼鏡架上,鎖鎖一怔,才知道用意,扑過去要取南孫狗命。
  在該剎那恢复童真,鎖鎖希望她們還有很多這樣的日子,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年齡不終于,至要緊她倆心意不變。
  看得出鎖鎖環境奢華,衣物裝在巨型紙袋中,送上去給南孫……“你不要,就拿到救世軍去。”一件件都包在軟紙里,送人的東西還弄得那么四整,一向是鎖鎖好習慣,陳年鞋子都抹得干干淨淨。
  有些款式太過新奇,南孫不要,她又提回去,實在為南孫省下一大筆治裝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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