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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啟程赴培特拉的早晨。
  莎拉走到樓下,看見一個鼻如木馬、高大傲慢的女人,正在飯店大門外,為車子的大小提出強烈抗議。她曾在飯店見過這女人。
  “太小了,四個客人加上一個譯員,非要大一點的車子不行!把這車子開回去,叫一輛大小适當的車子來!”
  旅行社的人不管怎么提高聲調解釋都沒有用。這是普通車子,坐起來最舒服。較大的車子不适合沙漠上的旅行。
  這高大的婦人,借比喻而言,有如巨大的蒸气滾輪,向他滾過去。
  她回頭看到了莎拉。
  “啊,是金小姐吧?我是威瑟倫爵士夫人。我說那車子大小不适合,你同意吧?”
  “是的。”莎拉慎重地說,“我想大一點比較舒服。”
  旅行社的青年說,大車子要加价。
  “旅費中已經包含了車費。”威瑟倫爵士夫人斷然說道:“我拒絕繳追加的費用。你們公司的導游手冊寫得清清楚楚:‘舒适的座車’。你要遵守你的承諾!”
  旅行社的青年承認失敗,答應設法找找看,然后沮喪地退下。
  威瑟倫爵士夫人轉身望著莎拉。暗黑的臉龐浮起胜利的微笑,赤紅的大木馬鼻得意洋洋地鼓脹著。
  威瑟倫爵士夫人在英國政界鼎鼎有名。純真的英國中年貴族威瑟倫爵士,他的人生樂趣只有狩獵、釣魚和射擊。當他旅游美國回國途中,親近的旅客中有個梵西塔太太。不久之后,梵西塔太太變成了威瑟倫爵士夫人。這婚姻常被引來做大西洋航行的危險事例之一。新威瑟倫爵士夫人養蘇格蘭犬,欺凌鄉人,強迫自己的丈夫參与公共生活。但是,在知道政治不合威瑟倫爵士的習性之后,她寬大地允許他回到狩獵之樂,自己出馬參加競選國會議員,以壓倒性的多數當選。威瑟倫爵士夫人于是投身政界,在國會中非常活躍,大大有名。不久,報紙上開始出現她的漫畫(這經常是成功的象征)。成了政界人士之后,她支持舊式的家庭道德和婦女的福利活動,也熱心支持國際聯盟。對農業、住宅和消滅貧民窟等問題,都發表了頗有內容的意見。她深受尊敬,也為大多數人所厭惡!她的政党若取得政權,她很有可能當上次長級的官員。當時,工党和保守党的聯合政權分裂,自由党內閣意外地取得优勢。
  威瑟倫爵士夫人目送車子离去,情緒略好。
  “男人常常以為女人好哄騙。”她說。
  如果有人敢哄騙威瑟倫爵士夫人,那一定是真正勇敢的男人,莎拉想。莎拉把正走出飯店的杰拉爾博士介紹給她。
  “你的大名,我早已知道。”威瑟倫爵士夫人握手說。“我在巴黎曾和克里孟梭教授談過。我最近參加討論貧窮階層精神异常者的對策問題,非常有興趣!在另一輛車子開來之前,我們到里頭去吧?”
  剛才在附近徘徊的中年小婦人是一行中的第四個客人阿瑪貝爾·畢亞絲小姐。她也隨著威瑟倫爵士夫人走進休息室。
  “你是職業婦女,金小姐?”
  “剛取得醫學士的資格。”
  “很好。”威瑟倫爵士夫人以故作謙虛的口吻說,“我想今后女人必須成為推動社會的原動力。對不對?”
  莎拉第一次窒悶地意識到自己的“性別”,她勉強跟威瑟倫爵士夫人走去。
  在休息室等待時,威瑟倫爵士夫人談起她拒絕了一項邀請,請她在耶路撒冷的這段期間住進高級行政長官的官邸。
  “我不愿受官僚干扰,想獨自去視察。”
  視察什么?莎拉心中納悶。
  威瑟倫爵士夫人解釋說,她住在所羅門飯店,是為了便于自由行動。接著又說,她曾給飯店的經理若干指示,以期飯店的經營能夠更有效率。
  “提高效率,是我的座右銘。”
  果然不錯!十五分鐘后,寬大舒适的車子到了。威瑟倫爵士夫人對如何利用旅行箱提出勸告后,大伙儿便准時出發了。
  第一個停留的地方是死海。他們在耶利哥吃了午飯。隨后,威瑟倫爵士夫人手拿導游手冊,与畢亞絲小姐、博士和胖譯員一起去參觀古都耶利哥。莎拉留在飯店的庭園里。
  她有點頭疼,想獨個儿清靜一下,卻郁悶得很,她感覺到有种難以解釋的憂愁。突然覺得慵懶窒悶,對一切都沒有興趣,不想去參觀,也覺得同行的人煩人。她更后悔有這次培特拉之行。此行不僅耗費甚多,又不能享受旅行之樂!威瑟倫爵士夫人的粗聲、畢亞絲小姐的饒舌、譯員的反猶太歎息几乎要撕裂她的神經。杰拉爾博士雖然能了解她的心情,但他的嘲弄態度也讓她不高興。
  白英敦家的人現在在什么地方?也許到敘利亞去了,可能在巴爾貝克或大馬士革。雷蒙——雷蒙在做什么?奇怪得很,雷蒙的容顏竟然清晰浮現——那熱忱——沒有自信——神經質的臉……
  呃!可能不會再見面的人為什么會縈繞腦際而不离?昨天跟那老婦人門口的情景又浮現了。那時自己為什么會在老婦人面前,以那种愚蠢憎恨的口吻指責她呢?也許有人听見。威瑟倫爵士夫人不就在近旁嗎?她想。她努力想把當時說的一一記起。想來一定相當荒謬而歇斯底里。她覺得自己做得真愚蠢。可是,這不是她的罪,是白英敦老太太的罪。那老太太常會使人脫逸常軌。
  杰拉爾博士走過來,一面擦拭額上的汗珠,一面坐在椅子上。
  “嘿!那女人真該毒死!”他大叫。
  莎拉嚇了一跳。
  “白英敦太太嗎?”
  “白英敦太太?不,不,是那威瑟倫爵士夫人啊!真不敢相信,她這么多年來竟還會一直有丈夫!難為她丈夫竟能活到現在而不死!她的丈夫一定有牛一樣的神經吧?”
  莎拉笑了。
  “他是‘狩獵、釣魚、射擊’啊!”她說。
  “不錯。從心理學上來說,完全健全!此即殺死低等動物以撫慰己欲也!”
  “他可能還以妻子的活躍為榮呢。”
  法國人接著說:
  “因為她常不在家嗎?要是這樣,還可了解。”他又說下去。“你剛才說什么?說白英敦太太?毒死她,确是一個好主意。這樣,她家的問題就可輕易解決啦!其實,有許多女人最好被毒死。所有老丑的女人都該這樣。”
  他做出頗有深意的表情。
  莎拉笑著喊道:
  “啊,法國人真坏!除了年輕有吸引力的女人之外,所有女人都沒有用!”
  杰拉爾聳聳肩:
  “我們對這种事都很誠實。英國人在地下鐵和電車上不會讓位給丑陋的女人——呵,不,不,對不起。”
  “唉,人生多可厭。”莎拉歎息說。
  “你不需要歎气吧,小姐。”
  “今天不知為什么,總覺得郁悶不快。”
  “那很自然。”
  “很自然?什么意思?”莎拉追問。
  “只要老實想想自己的精神狀態,就可以知道理由了。”
  “我想,是同行的人使我憂郁。”莎拉說。“奇怪得很,我竟然非常討厭女人。像畢亞絲那种慢吞吞白痴般的女人叫人生气;像威瑟倫爵士夫人那种講求效率的女人,更叫我煩躁。”
  “那兩個人會讓你煩躁,自是理所當然。威瑟倫爵士夫人過著适合她的生活,所以她非常成功而幸福;畢亞絲小姐做了好几年保姆,突然撿到一小筆遺產,才能了卻一生的愿望,到海外旅行。因此,這次旅行似乎很符合她的期望。反過來說,你卻沒有獲得自己所要求的,所以看到別人比你成功,自然不舒服。”
  “也許是吧。”莎拉憂郁地說。“你能正确地看出人的心意。我不管多想欺騙自己,還是騙不過你。”
  這時,其他同行的人回來了。三人之中,向導似乎最疲累。到安曼途中,他几乎什么都不講;也不再談猶太人,這對大家勿宁是一件好事。自耶路撒冷啟程以來,他喋喋不休地談著猶太人的非法行為,他的饒舌使大家頗為不快。
  道路朝約旦河上游蜿蜒而行。夾竹桃沿路綻放出薔薇色的花朵。
  他們在下午很遲才到安曼。看了一下格雷哥·羅馬劇場之后,很早就上床睡覺。第二天一大早就出發。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度過沙漠向馬安行去。
  次晨,八時稍過,他們就動身了。大家都默不做聲。沒有風,稍事休息,再吃午飯。這時,真是悶熱難堪。大熱天,跟其他四個人擠在一起,這种焦躁感使大家的神經都特別亢奮。
  威瑟倫爵士夫人和杰拉爾博士開始因國際聯盟展開稍嫌急躁的爭辯。威瑟倫爵士夫人是國際聯盟狂熱的支持者;而法國人則譏刺國際聯盟徒然耗費巨大經費。爭論從國際聯盟對阿爾及利亞和西班牙問題的態度擴展到莎拉不曾听過的立陶宛邊境糾紛事件和國際聯盟大規模揭發毒品走私集團的活動。
  “你不能不承認他們做了偉大的工作。真了不起!”威瑟倫爵士夫人怒吼。
  杰拉爾博士聳聳肩:
  “嘿嘿。花掉那么巨額的費用,也很了不起!”
  “處理重大的國際問題,當然要花錢。至于毒品管制法案——”
  爭論無休無止。
  畢亞絲小姐對莎拉說:
  “跟威瑟倫爵士夫人一起旅行真是有趣极了。”
  莎拉勉強應道:“真的?”但畢亞絲小姐沒有注意到她苦澀的回答,又高高興興地說下去。
  “常在報上看到夫人的名字。以女人而入政界,又為擁護女性立場而活動,實在要有非凡的才干。一听到女人做了什么事,我就高興不已。”
  “為什么?”莎拉厭惡地反問。
  畢亞絲小姐張口愣住了,過一會儿才口吃地回道:
  “你說為什么?……怎么說好呢……總之,女人能做些什么,實在了不起!”
  “我不同意。”莎拉說。“任何一個人做了有价值的事情,都很了不起。不管是男是女,這不是問題所在。為什么會成為問題呢?”
  “這個,這當然,從這觀點來說,也許是這樣,但……”
  可是,畢亞絲小姐仍然有些不滿。莎拉稍微平靜地說:
  “對不起。不過,我討厭這种性別的差异。現代女性的人生態度,一般認為都很現實,其實不對。有的女性現實,有的可不然。即使男人,也有感傷而搖擺不定的,也有腦袋靈光,富邏輯性的。總之,這是腦筋的不同。除了直接和性別有關的以外,我想‘性’不成其為問題。”
  畢亞絲小姐听到“性”這個字眼,臉色微微泛紅,改變了話題。
  “這么熱,真叫人怀念陰涼的地方。”她嘟噥地說:“不過,無人的沙漠也很美,對不對?”
  莎拉默默頷首。
  事實上,這無人的沙漠的确很美。這里有治療心靈的平和……沒有煩人的人際關系……沒有個人的苦惱。她覺得已從白英敦家解放出來;從那意欲干涉別人生活的奇妙焦躁感中解放出來。她覺得內心已歸于平靜。
  這里有孤獨;有廣袤的空漠……
  而且很平和……
  當然,不能一個人獨享此樂。威瑟倫爵士夫人和杰拉爾博士已結束毒品的爭論;現在又為一個無罪的少女展開論戰,因為這少女被賣到阿根廷的酒館。杰拉爾博士一直都語夾詼諧。威瑟倫爵士夫人則是典型的政客,不懂幽默,只知歎息。
  “我們現在就走吧?”譯員說了之后,又開始大談猶太人的虐待行為。
  在日落前一個小時,他們才抵達馬安。一些容貌极粗野的男人群集在車子四周。他們休息一會儿,又繼續行程。
  環視荒涼的沙漠,莎拉搞不清楚培特拉的岩寨在什么地方。也許在几里外才看得見,但是,到處都看不到一座山丘。他們旅游的目的地還很遠吧?
  抵達了汽車的終點站艾因·穆莎村。那儿有好几匹表情悲楚的瘦馬等著。畢亞絲穿著不适合騎馬的斜條紋棉布服裝,非常困惱。威瑟倫爵士夫人机靈地穿了騎馬褲,雖然不很合身,倒蠻實用。
  离開村庄,走上滿地石塊的光滑道路。下坡時,馬好几次差點絆倒,太陽西沉。
  莎拉因漫長悶熱的行車旅程已疲累不堪,覺得頭昏眼花,仿佛在夢中騎馬一般。過后,她又覺得腳底下張著地獄般的洞穴。道路蜿蜒而下。各類岩石開始在四周出現。他們走過紅崖間的迷宮,向地底行去。不久,峭立的懸崖聳立兩旁,莎拉對這狹隘無比的岩谷极感畏懼,不禁縮成一團。
  她在混亂的腦中想道:“行過死陰的幽谷——行過死陰的幽谷——”
  越往下走,四周越黑暗。岩壁的艷紅慢慢變成黑色。他們經由蜿蜒的岩間小徑被吸入地底,幽禁起來。
  她想:“真是幻想的、難以相信的死城。”剛才那字眼又浮現心中:“死陰的幽谷……”
  燈終于亮起來了。馬沿著小徑行走。突然來到了廣闊的地方——岩壁遠去,前方展現了一簇籠火。
  “那是營地。”向導解釋。
  馬稍微加快了腳步,只快一點點,因為饑餓和疲勞,已無法加快腳步。但是,馬儿一定心跳不已。不久,道路沿著沙石很多的河床向前延伸,籠火越來越近了。
  一群帳篷背著懸崖架起,排成一列。懸崖上鑿有洞窟。
  一到那儿,培杜因地方的仆人就跑過來。
  莎拉凝眸望著一個洞窟,有人坐在那儿。那是什么?是偶像?看來很像巨大的坐像。
  是搖曳的火光使它變得更大。可是,那儿确實有類似偶像的東西坐著不動,周圍泛起一股妖气。
  不久之后,她突然想起了。
  沙漠在她心中形成的平和和逃避感,剎那間消失無蹤。她又從自由回到了被囚之身。莎拉走下蜿蜒的黑暗峽谷,看到白英敦老太太像被遺忘的邪教女司祭,或者像肥胖怪异的女佛像,端坐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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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品: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說專區(http://christie.soi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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