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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侯少野窺破蝶蜂情 周逢春摔死鴛鴦叩


  詩曰:
  暮暮朝朝樂事濃,翠幃珠幕擁嬌紅。
  鶯迷柳谷連宵雨,花謝雕闌驀地風。
  啼鵒無知惊好夢,鄰雞有意報殘鐘。
  可怜比翼鶼鶼鳥,一自西飛一自東。

  話說侯七官定計,哄得鐸頭瘟進京去了,他們四人依舊打成一路,朝歡暮樂,無所顧忌。黃氏也略知些風聲,對七官道:“你哥才來家几日,又哄他出去。他會做個甚么生意?你們靴里靴襪里襪,不知干甚么事哩!不要弄出事來呀!”七官道:“他自己要開店的,干我們甚事?”遂出來對進忠、印月等說知。秋鴻道:“這明是知道了,怎處?”四人上樓來計議,進忠道:“既然知道,我卻不好久住了。且布賬已將討完。”秋鴻道:“他借的銀子原說不誤你的行期。你如今且去向他要,他沒銀子還你,定留你過了年去。等老爹回來,娘房里的事他自來未曾管過,認他有手段,也脫不過我們之手。”進忠道:“好計。”秋鴻道:“弄他們這几個毛人,只當弄猢猻。”商議停當。
  吃過早飯,進忠叫印月去,說:“我布賬已將完,只在一二日內就清,這里有宗現貨要買了回南去。向日借的銀子,兩三日內還我,我要動身赶到張家灣過年哩。正月內還要到臨清去哩。”印月遂下樓到黃氏房中說道:“哥哥多拜上奶奶,他如今布賬已討完了,要買宗現貨回南去哩。上日借的銀子,叫請奶奶早些還他,他兩三日內就要動身哩。”黃氏道:“刻下那里得有?要等你公公回來才得有哩。”印月道:“當日是奶奶親口允他不誤行期的,沒有說等爹爹回來。他說如今因要買宗現貨,等著銀子湊用,故此來討。”黃氏道:“目下年節又近了,該的債不計其數,你叫我到那里弄來還他?且留你哥哥過了年去。”印月道:“我已回過他,無奈他再三向我說,要買了貨赶到張家灣過年,正月里要到臨清去哩。他催過我几次,我不得不來說。當日奶奶親口允他,今日還是奶奶自去回他。或者卻不過情,留得他下來也未可知。”
  黃氏只得同印月走到樓上,對進忠道:“向日承親家的情,原說是不誤行期的;不料他公公去久不回,十分難處。非是我話不准,還望親家竟住几日,過了年再去罷。”進忠道:“刻下布賬已清,眾舖家算明,該尊府用錢四十二兩,前親家收過三十兩,又零星付過十九兩八錢,算多付了七兩八錢,舖家都已算在我腹子內,那几兩銀子也不必說了。只是前日的借項,望親母早些賜下,因這里有宗現貨要買了去,明后日就打點起身,要赶到張家灣度歲,不然也不來催促親母子,莫怪!”黃氏終是個女流,被他几句話定住了,沒話回,臉漲得通紅,好生難過。秋鴻便接口道:“舅舅且竟住一時,等奶奶去再作計較。”黃氏才起身下樓。秋鴻道:“也是為七爺的事借下來的,如今他連管也不管,人來催逼,他到不知往那里去了,帶累奶奶受逼。”黃氏歎气道:“養出這樣不長進的畜生,叫我也難處!”
  正說話間,七官進來,黃氏道:“你到那里去的?沒錢還人,也該設法留他,卻叫我受逼。”七官道:“可是扯淡!有錢拿了還人,沒錢也說不得受些气罷了。”黃氏气起來,罵道:“你這個坏畜生,不長進!惹下禍事來,借了人銀子,反來說我?轉是我做娘的貪嘴,大潑小用借下來的,你還說這樣胡話!”七官猶自不遜,黃氏赶來打他,到被他推了一跌。黃氏坐在地下,气得大哭,七官早已去了。印月忙同秋鴻過來,扶進房去。晚上進忠又來討信。黃氏無奈,次日只得著人去央邱先生并陳三官來說,才留下來過年。
  隔了兩三日,鐸頭賣了硝黃、紙張回來,就在隔壁門首收拾出一間門面,尋了個伙計,果然一夜做到三更,不來家宿。他們關上前門,任情取樂。這正是:

  欺他良懦占他妻,樂事無端任所為。
  堪恨狐群助奸党,不憂天遣与人非。

  過了几日,正是人家祀灶之日,家家都來買炮竹,人人贊好,鐸頭越發有興做。
  原來此地經紀人家,本無田產蓄積,只靠客人養生,在客人到,便拿客人的錢使用,挪東補西,如米面酒肉雜貨等物都賒來用,至節下還錢。侯家自少野出門后,沒人照管,七官不會當家,便把各客人的用錢都零碎支用完了,故年終各欠賬都來催討。起初還是好說,到二十七八,眾人急了,都坐著不肯去。后來見無人理他,大家便擁到內里來吵鬧。七官躲了不見,那鐸頭人都知他是個呆子,也不去尋他,只有黃氏一人支持。到二十九,眾人便發話道:“你家推沒人在家,難道就賴去了么?你家撰了客人的錢不想還人,別人是父母的資本,若沒錢,拿丫頭婆娘來,也准得錢。”污言穢語都听不得。黃氏急得走頭無路,沒奈何,只得叫小女儿來,向印月要首飾、衣服當。印月道:“我來了二年,連布條儿也沒見一個,做了多少衣服与我的,開了賬來,一一查去。再不然,知道我有多少東西也說了拿來。”小如見他的話來的不好,就去了。黃氏無奈,急得大哭。他在里面哭,人在外邊罵。
  眾人听見哭,有那知事的就出來了,看看天晚,還有几個坐著不去。秋鴻過來勸道:“奶奶且莫煩惱,少了錢,斷沒有抬人去的理,”黃氏道:“轉是抬我去的好,罵的言語你可听得。今日雖去,明早又來叫罵了。怎受得這樣气,不如尋個死到得耳根清淨。”秋鴻道:“哭也沒用,事寬即圓。”黃氏道:“明日到是年終了,再等到几時哩?像我這沒腳蟹,坐在家里,怎么圓得來?”秋鴻道:“事已急了,不如再向舅舅借几兩,過了年再處。”黃氏道:“前日借的沒得還,被他說得沒趣,怎好再向他開口?”秋鴻道:“他到不是個吝財的,前日因要買貨回去才來催討,奶奶再央娘去向他說,必有些的。”黃氏道:“不知你娘可肯說哩?”秋鴻道:“人家這樣吵罵,娘難道不听見?我去請他來。”黃氏道:“緩些,你先去對你娘說過,再去請他,我就過來。”
  秋鴻過來對印月說過,就走到樓上對進忠道:“娘請你說話哩。”進忠道:“說甚么?”秋鴻道:“被人罵急了,又來尋你,說不得再弄點与他救救急,大家好過年。”進忠道:“你的急還有得救,他的急卻難救。”秋鴻劈面一掌道:“胡話!還不快走,走遲了,打你一百。”進忠被他拉進來,黃氏也在印月房內。印月道:“如今各店賬吵鬧,家內沒出處,沒奈何還要同哥哥再借几兩,出年一總奉還。”進忠沉吟不語。黃氏道:“前欠未還,原難再借。只因逐日罵得听不得,故此又要求告親家挪借。他前日有信來說,只在正月內必到家,一定加利奉還,再不至誤親家的行期。”秋鴻道:“奶奶也是沒奈何,舅舅不要推手。”進忠道:“至親間怎敢推托?只是元宵后我一准要起身的,要不要似前番誤事方好。”印月道:“爹爹回來就清結的。”進忠道:“要多少?”黃氏道:“有五十兩的賬。”進忠道:“都要全還么?我有道理。”便點燈往樓上去了。黃氏對印月道:“你去代我催催,沒日子了。”
  印月叫秋鴻執燈,同到樓上,見進忠在燈下揀銀子,印月便伏在桌上看,進忠揀了兩錠,向印月道:“這銀子可好?你要,拿了去耍子。”印月道:“甚么好東西,不要他。”秋鴻道:“銀子若不好,奶奶到不急得哭了。”進忠道:“你專會伸腳起刁法儿耍哩,偏不把你。”秋鴻道:“我只是不要罷了。我若要,也不怕你不連包儿送來。”進忠道:“你就是個不打臉的強盜,一嘴也不放松。”印月笑道:“你吃了強盜甚么虧的?”進忠揀了半日,也与了秋鴻一錠,遂揀了三十兩呈色銀子,包好,遞与印月道:“三十兩。”印月道:“為人須為徹,把几兩好的与人,這就像豬尿的銀子,他們還不要哩。”進忠道:“此刻有了這銀子還不要么?等我代他還,看他要不要。”印月袖了就走,進忠攔腰一抱,抱住道:“也不說個長短,怎么拿著就走?”印月笑道:“又不是我借的,說甚長短。”進忠道:“好呀,卻不道‘保人還錢’。”印月笑著分開手,下樓來將銀子交与黃氏道:“這是三十兩。”黃氏道:“三十不夠呀!況且呈色又丑,如何彀打發?”印月道:“他說代我們開發哩。”
  一夜過了。次日天才明,就有人來催討,秋鴻把進忠送出去,關上角門,眾人依然叫罵。進忠梳洗畢,下樓來對眾人道:“舍親不在家,列位歷年都是尋過他錢的,今日怎么就破起言語來了?請到這里來,我有個商議。”眾人便隨他到樓下來。進忠道:“舍親遠出,他家中委實難處,列位就是抬人去也沒錢。我因同他是親,特來代他借得些須,只好与列位殺殺水气,若要多,万分不能。”眾人亂嚷道:“等了這几日,怎么還說這沒气力的話?推不在家,難道就不還罷?他也有儿子哩!”進忠道:“你們既如此說,請他你儿子要去,我就不管這閒事了。”站起身來就走。內中有几個老成知事的,攔住道:“相公,你請坐。你們不明道理,只是胡鬧,如今侯家少了我們的錢,正沒人擔當,難得魏相公出來調停,你們反亂嚷起來。不成事体。”于是眾人才把進忠圍住,又怕他要走。進忠道:“列位若依我說,就請坐下來講;如不依,听憑尊便。”眾人道:“但憑分付罷了。”進忠道:“如今要說全無,也不能;若要多,卻也沒有,只好十分之二,余者等舍親回來再清結。”眾人道:“二分忒少了,先還八分罷。”進忠道:“不能,既列位如此說,再添一分,竟是三分。”眾人還不依,講了半日,才說定各還一半,余俟侯老回來再找。進忠進去,要出銀子并賬來,當眾人算明了,共該二十八兩四錢六分,眾人也沒奈何,只得拿去,尚余一兩五錢四分,并賬交与黃氏。
  黃氏千恩万謝,感激不盡,說道:“還有迎春差事,每年要貼一兩銀子,也稱了去罷。”秋鴻道:“只是沒得過年了,怎處?”黃氏道:“還講過年哩,沒人吵罵就吃口水也是快活的。”少頃進忠又封了三兩銀子,進來送与黃氏道:“本當買些薄物送親母,又恐不得用,薄敬奉送自備罷。”黃氏道:“豈有此理,才已承親家情,怎敢再領賜?”秋鴻道:“舅舅送的,又不是外人,奶奶老實些收了罷。”黃氏謝了又謝,才收下去置備年事。
  進忠同秋鴻出來,把預備下的果子、衣服、首飾等物送到印月房中。七官見人去了,也家來走跳,手中拿几張當票子,到樓上來道:“受這蠻奴才無限的气!”進忠道:“受誰的气?”七官道:“家里的几件衣服要抵出來,那蠻奴才死也不肯,嚷了半日。”進忠道:“衣服也是要的。”七官道:“沒奈何,還要同你挪一肩哩。”進忠道:“要多少?”七官道:“共該四兩七錢。”進忠道:“掇些贖去罷。”稱了銀子与他。黃氏知道,愈加感激,便把他當作祖宗一般。
  到晚來,人家都燒紙關門守歲。怎見得除夕的光景?但是:

  門懸柏葉,戶換桃符。家家歲火照田蚕,處處春盤堆細果。儿童拍手,齊燒爆竹喜爭先;老子點頭,笑飲屠蘇甘落后。戲班衣鮑老登筵,紀歲事椒花入頌。彈弦奏節入梅風,對局探鉤傳柏酒。气色空中漸改,容顏暗里相催。正是寒從一夜去,果然春逐五更回。

  除夕,黃氏置酒在印月堂前,邀進忠守歲,燒松盆放炮竹。鐸頭取了許多炮竹煙火來放,果然好。飲至更深方散。進忠同七官出來,只得讓印月同鐸頭睡了。人靜后,秋鴻才到樓上來,与二人輪流取樂。正是:

  明日春風又一年,高樓醉擁兩嬋娟。
  有人獨守孤幃冷,數遍更籌永不眠。

  次日元旦,進忠起來各處拜了年,同七官終日到城隍廟看戲。劉道士加倍奉承。人見進忠慷慨爽利,与他交接的頻多,逐日各家請春酒。吃了几日,又早元宵將近,薊州沒甚好燈。一日二人同邱先生閒步,見人挑了兩盞紙燈賣,進忠買了挂在樓上,晚間點起來,買了些酒肴,請邱先生同元照等來飲酒。邱老道:“敝處沒有好燈,我少年時在京師看燈,果然好。”進忠道:“京中燈除了內府的沒有見過,就是燈市里并王侯家,也不過是些羊皮料絲夾紗珠燈而已,除此便無甚好的,總不如揚州的燈好,各色紙燈、包燈,果极精巧,世上有一件物事,他們便做出一盞燈來,卻也奇巧。此時正是滿城簫管,人山人海,魚龍莫辨,那才叫做‘一天皎月,十里香風’。”邱老道:“生在那里的人,真是有福的。”
  到十三日,崔少華請了進忠同七官去看燈,也是几對羊皮料絲,皆是些粗貨,薊州人便以為奇,眾人就十分夸贊,進忠也只得隨聲稱好。呈秀在席間將小沈托在進忠身上,沒奈何只得約他元宵小酌。至日請了几位斯文朋友來陪他,小沈唱曲、行令、猜拳,卻也有些丰致。飲至三更散了,呈秀定叫留小沈陪進忠宿,進忠卻不過,只得勉強留下住了一夜。次日送他二兩銀子,一方汗巾。
  十六,置酒在內里,請黃氏并鐸頭夫婦。還剩了許多火藥,進忠都買了來放。但見:

  金菊焰高一丈,木樨細落奇葩。白紛紛雪炮打梨花,紫艷艷葡萄滿架。金盞銀台斗胜,流星赶月堪夸,鴛鴦出水浴睛沙,九龍旗明珠倒挂。

  內中有几种异樣的,七官道:“這几樣是那里來的方子?”鐸頭道:“這是在京里遇見李子正,他從殷公公家傳來的。”進忠道:“他在京里做甚么?”侯二道:“他在東厂殷公公家做主文,好不熱鬧。”進忠道:“我正想他,明日到京中看看他去。”大家開飲了半夜,把鐸頭灌醉了,听他們歡樂。正是有錢使得鬼推磨,那黃氏已是感激進忠不盡,又被他逐日小殷勤已買通了,不但不禁止他們,且跟在里面打諢湊趣。大家打成一片,毫無忌憚,不分晝夜,行坐不离,印月已被他們弄有孕了。那鐸頭雖然明知,而不敢言,只是把些酒食哄著他就罷了。正是:好事不出門,坏事傳千里。
  街坊鄰舍都知些風聲。到了正月盡間,侯老回來,黃氏將進忠的恩德說与侯老知道,也十分知感。過了些時,也漸漸知些風聲,還是半信半疑。誰知人為色迷,遂不避嫌疑亂弄起來。
  一日天初明,侯老便上樓來尋進忠說話,見他門儿半掩,不見動靜,想是尚未起來。輕輕揭開他帳子一看,吃了一惊,原來印月同他一頭睡著了。侯老也不惊醒他,到輕輕走下樓來,高聲咳嗽了兩聲而去。二人惊醒了,慌忙起來,印月下樓進去,只見侯老在堂屋里亂嚷。見印月進來,便說道:“婦人家不在房里,外面去做甚么?”黃氏也起來了,听見嚷,過來道:“想是看他哥哥去的。”侯老道:“胡說。就是嫡親兄妹也該避些嫌疑,這樣胡行亂走的。”印月紅漲了臉進來,也還不知被他看見。秋鴻听見嚷,忙出來看時,被侯老赶上,踢了兩腳,罵道:“你這奴才在那里的,不跟著你娘?”黃氏道:“為甚事這樣亂嚷亂罵的?”侯老道:“虧你做婆的,我不在家,就干出這樣事來了!”黃氏才明白,悄語道:“事已如此,張揚出來也不好听,只看你儿子這般嘴臉,怎叫他不生心?你現欠他銀子,傳出去,人還說你沒錢還他,拿這件事賴他的哩。如今惟有叫他們离開來罷了。”
  侯老沉吟了一會道:“也是。”便叫秋鴻來說道:“你外婆病得狠哩,來接你娘的,叫他作速收拾回去看看。”秋鴻回到來對印月說了,見印月睡在床上,遂抽身到樓上。見七官与進忠對坐,便埋怨道:“你們做事也該放掩密些,怎么就都睡著了,使老爹看見,嚷鬧了一場!虧奶奶勸住。如今要送娘去看外婆哩。”進忠听見,嚇痴了,半日才說道:“這怎么好哩?”秋鴻道:“我們去后,你也難住了,不如快收拾,也到那里相會罷。”說畢去了。
  進忠羞得置身無地,便打點行囊,去雇牲口,進來辭行,向侯老道:“外有親家所借之項,今親家初歸,恐一時不便,我明早就要動身,改日再來領罷。”侯老也假意相留。次日早晨起身,辭了侯老夫婦,又來辭印月,印月不肯出見。這才是:

  万种恩情一旦分,陽台去作不歸云。
  于今妾面羞君面,獨倚薰籠拭淚痕。

  進忠怏怏而別,對七官道:“兄可送我一程。”遂同上了牲口。心心念念,放不下可人。
  行了一日,來到長店。那長店是個小去處,只有三五家飯店,都下滿了,沒處宿。走到盡頭一家店,內有三間房,見一個戴方巾的人獨坐。進忠來對店家道:“那一個相公到占了三間房去,我也無多行李,你去說聲,叫他讓一間与我們住住。”店家上去說了,那人道:“可是公差?”店家道:“不是,是兩個客人。”那人道:“不是公差,就請進來。”進忠便出來,看看搬行李進來。那人便叫家人收拾,讓出一間房來。進忠同七官上前,与那人見了禮,進忠道:“斗膽惊動相公,得罪了。”那人道:“豈敢!旅邸之中何妨,請坐。”三人坐下。那人見七官生得清秀,遂將言語調他。進忠道:“七兄陪相公坐著,我就來。”遂出去買了些肴饌來,問店家道:“可有好酒賣?”店家道:“止有稀熬子,相公們未必用得慣。”進忠來問那人,那人道:“隨鄉入鄉罷。”進忠出來買了酒,分付店家置備,回來坐下,問道:“請教相公貴處?尊姓?”那人道:“賤姓陳,江西新喻人,在監。因這里薊州道是舍親,特來看他。”又問了進忠并七官鄉貫姓名,對進忠道:“這侯兄是魏兄的甚么人?”進忠道:“是舍親。”不一刻,店家擺上酒肴,陳監生謝扰過,三人共飲。那陳監生也是個風月中人,說到嫖賭上便津津有味,猜拳行令著實有趣,三人說做一個。
  陳監生道:“我一向在京,只是頑耍,昨在薊州衙門里住了二十多日,几乎悶死了。不意這里遇見二兄,豪爽之至,也是三生有幸。弟有個賤可在東院,也略通文墨,明日何不同二兄去耍耍。”進忠道:“東院里那一位?”陳監生道:“是劉素馨,乃鴛鴦叩的妹子。”進忠道:“定是妙的了,非佳人不可配才子,鴛鴦叩已是极標致的,如今也將有三十歲了。當日見他時才成人,不覺已十五六年了。”三人暢飲至更深,抵足而睡。次日至密云宿了。七官要辭回去,陳監生堅留不放,進忠道:“你就同到京中耍耍再回去罷,家去也無事。”三人又上牲口,進得京城。進忠道:“尊寓在那里?”陳監生道:“在監前。”進忠道:“我們權別,明早再來奉候。”陳臨生道:“小寓房子頗寬,且又洁淨,同到小寓住罷。”遂拉了去到下處,果然房屋寬大洁淨。早有家人在內,各人卸下行李,洗了臉,取飯來吃了。

  陳監生道:“天色尚早,院中耍耍去。”叫了三匹馬來,著一個小廝跟隨。進了東院,到劉家門首下馬,進門來,靜悄悄無人迎接。在廳上坐了一會,才有個丫頭出來,認得陳監生,進去了一會才出來,請進去到大姑娘房里坐。三人走到房中坐下,到也幃幕整齊,琴書瀟洒。丫頭捧茶來吃了,媽儿出來拜了,道:“陳相公來得快呀!”陳監生道:“約定了素娘,怎好爽信。素娘怎么不見?”媽儿道:“他不在家。”陳監生道:“那里去了?”媽儿道:“周公子請去了。”陳監生道:“胡說!我原約他一個月,如今才二十四日,怎么就叫人請去了?”媽儿道:“不好說得。”
  正在分辨,只見來了一個姊妹上前拜見,看時,正是鴛鴦叩。雖然年紀過時,那一段丰神体態猶自大方。拜罷坐下,陳監生道:“貴恙痊愈了?”鴛鴦叩道:“這几日才略好些,尚未复原。”陳監生道:“我原約令妹一個月,怎么就讓人請法了?”鴛鴦叩道:“周兵科的公子先請他,未曾去,就把我父親送到城上打了,差人押著,定要他,沒奈何只得弄去了。”陳監生道:“去了几日了?”鴛鴦叩道:“去了十多日,也快回來了。”陳監生大不悅意。進忠道:“既是不久就回,老兄也不必動怒,小酌何如?”陳監生道:“有甚情趣!”鴛鴦叩笑道:“舍妹暫時不在家就不坐了,此后難道再不相會么?”陳監生被他說了,到不好意思起身。進忠遂取了一兩銀子与媽儿備酒。鴛鴦叩叫丫頭舖下絨氈,看了一會牙牌。
  陳監生起身小解,只見一個小廝,捧著兩個朱漆篾絲小盒儿往后走。陳監生赶上去揭開看時,底下一盒是几個福壽同几十個青果,上一盒是鮮花。陳監生問道:“你是誰家的?”小廝道:“周大爺差來送与馨娘的。”陳監生讓他走過,他便悄悄的隨他走。那小廝穿過夾道花架邊一個小門儿,那小廝輕敲了三下,里面便有人開門,陳監生走出來,也不題起,仍舊坐下看牌。少刻擺上酒來,飲了半日,陳監生推醉出席,閒步輕輕走過夾道,也向那小門上輕敲了三下,便有個丫頭來開門。開開門來,見是陳監生,到吃了一惊。陳監生忙擠進去,轉過花架,見素馨獨坐焚香。素馨見了陳監生,便起身拜見,問道:“相公几時來的?”陳監生道:“才到,就來看你,我原約你一月,今何負心若此?恭喜你如今有了貴公子了。”素馨道:“再莫說起。我原非得已。那人粗惡之至,把我父親送到城上打了,著人押著,定要來纏,不肯放我出去,終日如坐牢一般,你不要怪。”陳監生道:“我也不怪你,今日赦你出去走走。”素馨道:“怕他有人來看見。”陳監生道:“不到別處去,到你姐姐房中飲一杯何如?”素馨不好推卻,只得攜手出來。鴛鴦叩見了,甚覺沒趣。素馨上前逐一拜見。看時,果然生得甚美,但見他:

  窄窄弓鞋雅淡妝,恍如神女下高唐。
  膚爭瑞雪三分白,韻帶梅花一段香。

  素馨拜罷坐下,鴛鴦叩道:“那人可來?”素馨道:“今日不來。”鴛鴦叩道:“世上也沒有似這樣粗俗的,全無半點斯文气,請了姊妹就如自己妻子一般,又不肯撒漫,就笑得死個人,說的話令人听不得。”進忠道:“這樣人可是作孽。”陳監生道:“禁聲!莫惹他,可人儿怪!”素馨掩口而笑,起身奉了一巡酒,正開口要唱,忽听得外面一片嘈嚷之聲,俱各停杯起視。只見丫頭慌慌張張跑進來說道:“不好了,周大爺帶人打進來了。”素馨忙往外走,只見周逢春帶了十多個人打進來,竟奔素馨。素馨慌了,复跑進來。進忠恃著力大,忙上前挺身遮住,素馨便躲到床后。兩個家人揪住陳監生就要打,進忠一聲大喝,上前拍開手,把那人放倒,讓陳監生同七官跑了。周逢春亂嚷,來尋素馨,因進忠力大擋住,人都不敢近身,眾人便亂打家伙。鴛鴦叩忙上前分訴,被周逢春一把抓住去鬟,一手揪住衣領,向外邊一摔,跌倒在花台邊。只見他直挺挺的不動,眾人忙上前看時,只見:
  荊山玉損,滄海珠沉。血模糊額角皮開,聲斷續喉中痰涌。星眸緊閉,好似北溟龍女遇罡風;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初入定。小園昨夜東風惡,吹折紅梅滿地橫。
  媽儿、丫頭忙扶他起身,只見一口气不接,面皮漸漸轉黃,嗚呼哀哉了。媽儿等叫起苦來,忙去叫了地方來,將周逢春并一行人都鎖了,帶上城去。正是:

  饒君焰焰熏天勢,看爾忙忙怎得逃?

  畢竟不知周公子等拿到城上,后來如何脫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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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校對,尹小林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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