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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十天以后,羅四姐接到了家信;羅大娘照她的話,是請烏先生代寫的。這烏先生是關帝廟祝,為人熱心,洞明世事,先看了羅四姐的來信,心頭有個疑問,何以回信要指定他來寫。再原羅大娘眉飛色舞地談胡雪岩來看她的情形,恍然大悟,羅四姐大約不能确定,胡雪岩會不會親自來看羅大娘,所以信中不說信件等物托何人所帶。不過胡雪岩的動靜,在她是很關心的;既然如此就要詳詳細細告訴她。她之指明要自己替羅大娘寫回信,她正是這個道理。

  這完全猜對了羅四姐的心思,因此,她的信也就深符她的期待了。烏先生的代筆,淺顯明白;羅四姐先找老馬來念給她听過,自己也好好下了一番工夫,等大致可以看得懂了,才揣著信支看七姑奶奶。

  “七姐,”她說,“我有封信,請你給我看看。”“哪個的信?”

  “我娘的信。我一看信很長,當中好象提到胡大先生,我怕有要緊話在里頭,不方便叫老馬給我看。”

  “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看不明白,我也未見得看得懂。不過,不要緊,一客不煩二主,當初你是托應春替你寫的,現在仍舊叫他來看好了。’“七姐夫在家?”

  “在家。”七姑奶奶答說:“有個洋人來看他,他在等。”于是古應春找了來,拿信交了給他;他一面看,一百講:“東西都收到了,胡大先生還送了一份很厚的禮,一共八樣,火腿、茶葉、花雕——”

  “這不要念了。”七姑奶奶插嘴問道:“他信里稱小爺叔,是叫胡大先生?”

  “是啊!杭州人之中,尊敬小爺叔的,都是這樣叫他的。”“好!你再講下去。”

  “五月初七胡大先生去看你母親,非常客气,坐了足足有一個時辰,談起在上海的近況——”講到這里,古應春笑笑頓住了。

  “咦!”七姑奶奶詫异地問:“啥好笑?”

  “信上說,你母親知道你認識了我們兩個,說是‘欣遇貴人’。”古應春謙虛著,“實在不敢當。”

  “我娘的話不錯。你們兩位當然是我的貴人。”羅四姐問道:“七姐夫,信上好象還提到我女儿。”

  “是的。你母親說,胡大先生很喜歡你女儿,問長問短,說了好些話。還送了一份見面禮,是一又絞絲的金鐲子。”“你看!”羅四姐對七姑奶奶說,“大先生對伢儿們,給這樣貴重的東西,不過,七姐,我倒不大懂了,大先生怎么會將這雙鐲子帶在身邊?莫非他去之前,就曉得我有個女儿?”“不見得。”七姑奶奶答說,“我們小爺叔應酬多,金表、雜七雜八的東西很多,遇到要送見面禮,拿出來就是。”“原來這樣子的。”羅四姐的疑團一釋,“開姐夫,請你再講。”

  “你娘說,你說要回去,她也很想念你;如果你抽不出工夫,或者她到上海來看你。”

  羅四姐還未開口,開姑奶奶先就喊了出來,“來嘛!”她說,“把你娘接了來歇夏,住兩三個月再回去。”“上海是比杭州要涼快些。”羅四姐點點頭:“等我來想想。”

  “后面還有段話,是烏先生‘附筆’,很有意思!”古應春微笑著,“他說,自從胡大先生親監府上以后,連日‘廟中茶客議論紛紛’,都說胡大先生厚道。照他看,胡大先生是你命中的‘貴人’,亦未可知。”

  這話触及羅四姐心底深處,再沉著也不由得臉一紅;七姑奶奶非常識趣,故意把話扯了開去,“什么‘廟中茶客’?”她問:“什么廟?”

  “關帝廟,就在我家鄰近。替我娘寫這封信的烏先生,是那里的廟祝,靠平常擺桌子賣茶、說大書,關帝廟的香火才有著落。”

  正談到此處,洋人來拜訪古應春了。在他會客時,羅四姐与七姑奶奶的話題未斷,她也很想接她母親來住,苦夫便人可以護送。七姑奶奶認為這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寫信給胡雪岩就是。

  “不好!”羅四姐只是搖頭,卻不說為何不好,及至七姑奶奶追問時,她才答說:我欠他的情太多了。”“已經多了,何防再欠一回”

  “我怕還不情。”

  “那也有辦法——”

  七姑奶奶想一想,還是不必說得太露骨,羅四姐也沒有再問,這件事就暫且擱下來了。

  談了些閒話,到了上燈時分,七姑奶奶提議,早點吃晚飯;飯后去看西洋來的馬戲。羅四姐答應在她家吃飯,但不想去看馬戲;因為散戲已晚,勞她遠送回家,于心不安。“那還不好辦?你住在我這里好了。我們還可以談談。”

  羅四姐想了一下,終于接受邀約。飯后看馬戲回來,古應春也剛剛到家。

  “阿七,請你替我收拾收拾行李。”他說:今天來的洋人,是德國洋行新來的總管。他說要專程到杭州去拜訪小爺叔,順便逛西湖,我只好陪他一趟。”

  “怎么?”七姑奶奶高興地說:“你要到杭州!好极,好极!你把羅四姐的老太太帶了來。”

  古應春楞了一下,想到羅大娘信中的話,方始會意,欣然答說:“好、好!我一定辦到。”

  他們夫婦已經這樣作了決定,羅四姐除了道謝,別無話說。接著便談行程;古應春計算,來到約須半個月。七姑奶奶便又出了主意。

  “你索性搬到‘大英地界’來住,我們來去也方便。”她說:“尋房帶搬家,有半個月。盡夠了。”

  “嗯,嗯。等我想一想。”

  “你不必想等我來替你想。”七姑奶奶是在想,有什么熟人的房子,或租,或買,一切方便;思索了一回,想到了,“老宓不是在造‘弄堂房子’?”她問,“完工了沒有?”“老早完工了。”

  “他那條弄堂,一共廿四家,算是條很長的弄堂,我想一定有的。”

  “那好。”七姑奶奶轉臉對羅四姐說:“老宓是阜康的二伙,現在也發財了。是他的房子,只要一句話,就可以搬進去住。”“看看,看看!’羅四姐急忙否定,“我想另外尋,比較好。”“為啥呢?”

  羅四姐不答,只是搖頭,七姑奶奶終于想到了,在此她跟胡雪岩的關系,正當微妙的時刻,她是有意要避嫌疑,免得太著痕跡。

  七姑奶奶覺得四羅姐人雖精明能干,而且也很重義气交情,但不免有些做作。她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遇到這种情形,有她一套快刀斬亂麻的手法,是羅四姐所做不到的。“我不管你那顆玲瓏七巧心,九彎十轉在想點啥?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你搬家了。房子呢,或租、或典或買下來,我來替你作主,你不必管。”

  羅四姐反倒服帖了,“七姐,”她說:“我就听你的話,一切不管,請你費心。”

  于是七姑奶奶獨斷獨行,為她買了阜康錢庄二伙老宓新造的“弄堂房子”。這條弄堂名叫富厚里,二十四戶,望衡對宇,兩面可通,七姑奶奶挑定的一戶,坐北朝南,樓下東西廂房,大客廳;后面是“灶披間”、下房、儲藏室。扶梯設在中間,樓上大小五個房間,最大的一個,由南到北,直通到底,是個套房,足供妖。另外四間一間起坐,一間飯廳,兩間客房具擺設藏家具擺飾,亦都是七姑奶奶親自挑選,布飾得富麗堂皇,著實令人喜愛。

  前后不過十天工夫,諸事妥帖,七姑奶奶自己也很得意。第十一天早上,派馬車將羅四姐接了來,告訴她說:房子我替你弄好了。現在陪你去看看。”

  一看之下,羅四姐又惊又喜,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不斷地說:“太好了,太好了。只怕我同有福气,住這么好的房子。”

  七姑奶奶不理她這話,光是問她還有什么不滿意之處,馬上可以改正;羅四姐倒也老實說了,還應該加上窗帘。“窗帘已經量了尺寸,叫人去做了,明天就可以做好。”七姑奶奶接著又問:“你哪天搬?”

  “慢點!”羅四姐拉著她并排坐下,躊躇了一下說道:七姐,說實話,房子我是真歡喜。不過,我怕車量辦不到,房子連家具,一起在內,總要四千銀子吧?”

  “四千不到。我有細帳在那里。”七姑奶奶說:“你現在不必提心買不起。這幢房子現在算是我置的,白借給我住;到你買得起了,我照原价讓給你。”

  “世界上有這樣的好事嗎?”

  “你不相信,我自己都不相信呢!”七姑奶奶笑道:“看起來,吳鐵口的話要應驗了。”

  羅四姐記得很清楚,吳鐵口斷定她要“做小”,如果“偏要做大”就會“嫁一個克一個”。假使不愿“做小”,又不能“做大”,本身就會遭殃,性命不保。倘或如此,八字中前面那四個字的“財”、“官”、“印”、“食”,自然都談不到了。所以只有心甘情愿“做小”,才會有福气。這樣一想,七姑奶奶話中的意思,也就很明顯了。

  話雖如此,羅四姐卻不愿表示承認,可也不愿表示否認。這一來,唯一辦法便是裝作未听清楚而忽略了她的弦外余音,故意言他。

  “七姐,搬家是件蠻麻煩的事,恐怕——”

  “你用不著顧前想后。這里家具擺設都有了;你那里的木器,能送人的送人,沒人可送,叫個收舊貨的來,一腳踢。收拾收拾衣服、首飾、動用器具,不過一天的工夫,有啥麻煩?“這那班客戶呢?”

  “這倒比較麻煩。”七姑奶奶沉吟了一會說:“我勸你也不必再做了——”

  “不!”羅四姐搶著說道:“不光是為我自己。人家也是養家活口的一項行當,我不能不管。”

  “那也容易,你找個能干的人,做你的替手。說不定,還可以要一筆‘頂費’。七姑奶奶又說:“新舊交替,難免接不上頭,老馬可以慢慢搬過來。或者老馬投了新東家,你就更加省事了。”

  听七姑奶奶為她的打算,簡捷了當卻又相當周到,羅四姐實在無話可說了,“七姐,我真服了你了。”她說:“如今只剩下一件事:挑日子。”

  “對。”七姑奶奶說:“到我那里去,一面挑日子;一面再好好商量。”

  回到古家,略為歇一歇,七姑奶奶叫人取了皇歷來挑日子。很不巧,一連八、九天都不宜遷居,最快也得十天以后。“那時候老太太已經來了。”七姑奶奶說:“我的想法是:頂好這三、四天以內就搬停當,老太太一來就住新房子,讓她老人家心里也高興;而且也省事得多,四姐,你說呢?”

  “話自然不錯。不過,日子不好,沒有辦法。”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說:“有辦法。俗語道得好:揀日不如撞日。撞法哪天是那天,你說好不好?”

  “怎么撞法?”

  “以老太太到上海的那天,就算你撞到的日子。老太太到了,先在我這里歇一歇腳,馬上進屋;你也把要緊東西先搬運了來,晚上擺兩桌酒,叫一班髦儿戲,熱鬧熱鬧,順便就算替老太太接風,不是一舉兩得。”

  羅四姐覺得這樣安排也很好,便即問道:“七姐夫不曉得哪天回來?”

  “快了。大概還有四、五天工夫。”

  古應春回來了。便得羅四姐深感意外的是:她的母親沒有來,倒是烏先生來了。

  那烏先生有五十多歲,身材矮胖,滿頭白發,長一個酒糟鼻了,形容古怪,但那雙眼睛极好,看人時,眼中兩道光芒射過來,能把人吸引住,自然而然地覺得此人可親且可信賴。因此,七姑奶奶一會便對他有好感。

  在古應春引見以后,自然有一番客套;七姑奶奶問到羅四姐的母親何以不來,烏先生乘机道明了來意。“羅四姐的娘因天气太熱,又是吃‘觀音素’,到上海來作客,种种不方便,所以不來。不過她娘倒有几句要緊話,要我私下跟她說,所以沾古先生的光,攜帶我到上海來開開眼界。”

  “蠻好,蠻好。”七姑奶奶說:“羅四姐,我跟她一見如故,感情象親姊妹一樣;烏先生是她敬重的人,到了這里,一切不必客气。現在,烏先生看,是把羅四姐接了來呢?還是你支看她。”

  “她娘還有點吃的、用的東西給羅四姐,還是我去好了。”“那末,我來送你去。”

  “不敢當,不敢當,決不敢當。”

  “烏先生,你不要客气。為啥要我親自送你去呢?這有兩個緣故。”說到這里,七故奶奶轉眼看著丈夫說:“你恐怕還不曉得,羅四姐搬家了。是老宓的房子,我一手替她料理的。”“好快!”古應春說了這一句,便又對烏先生說:“羅四姐的新居在哪里,我都不知道:那就非內人送你去不可了。”“我送了烏先生去,順便約一約羅四姐,今天晚上替烏先生接風,請她作陪。”

  听得這么說,烏先生除了一再道謝以外,再無別話,于是舍車會轎,一起到了羅四姐那里。七姑奶奶把人帶到,又約好羅四姐晚上陪烏先生來吃飯,隨即匆匆忙忙赶回家,因為她急于要听古應春談此行的經過。

  “他是女家的‘大冰老爺’——”

  原來胡雪岩一回杭州,略得清閒,便与老母妻子談羅四姐的事。本來娶小納妾,胡雪岩原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但羅四姐的情形不同,好些有關系的事,都要預先談好,最要緊的,第一是虛名,第二是實權。杭州官宦人家的妾待,初進門稱“新姑娘”,一年半載親党熟悉了,才會稱姓,假如姓羅,便叫“羅四姑娘”;三年五載以后,才換稱“姨奶奶”的稱呼。至于熬到“姨太太”總要進入中年,儿女成長以后。可是胡雪岩卻為羅四姐提出要求,一進門就要稱“太太”。“那末,”胡老太太問道:“你的元配呢?這個也是‘太太’,那個也是‘太太’,到底是叫哪個?”

  “一個叫了‘二太太’好了。

  胡老太太沉吟了一會道:她怎么說呢?”胡老太太用手遙指,這“她”是指胡太太。

  “我還沒有跟她談到這上頭。先要娘准了,我再跟她去說。”

  胡老太太知道,媳婦賢惠而軟弱,即便心里不愿,亦不會貿然反對;但她作為一家之主,卻不能不顧家規,所以一時不便輕許,只說:“我要好好儿想一想,總要在台面上說過去才可以。”

  “台面上是說得過去的。為啥呢”胡雪岩正好談“實權”,他說:“目下這种場面,里頭不能沒有一個人來‘抓總’,媳婦太老實,身子又不好;以至于好事,還要老太太來操勞,做儿子的心里不安。再說句老實話,外頭的情形,老太太并不清楚,有時候想操心,也無從著力。我想來想去,只有把羅四姐討了來當家,既然當家,不能沒有名分,這是所謂“從權辦理”。台面上說得過去的。”

  “你要她來當家,這件事,我就更加要好好想一想了。你總曉得,當家人是很難做的。”

  “我曉得。羅四姐极能干,這個家一定當得下來。”“不光是能干。”胡老太太說:“俗語說:‘不痴不聾,不做阿家翁。’做當家人要吃得起啞巴虧。丫頭老媽子、廚子轎班,都會在背后說閒話,她也有沒有這份肚量,人家明明‘當著和尚罵賊禿’,她只當沒有听見臉上有一點懊惱的神气都沒有?”

  “這一點——”胡雪岩說:“我當然要跟她說清楚,她一定會答應的。”

  胡老太太大搖其頭,“說歸說,答應歸答應,到時候就不同了。”她說:“呢菩薩都有個土性,一個忍不住鬧了起來,弄得家宅不和,那時候你懊悔嫌遲了。

  這是人的看法不同。胡老太太以前也見過羅四姐,但事隔多年,是何面貌都記不清楚了,當然只就一般常情來推測;胡雪岩心想,這不是一下子可將老母說服的,惟有多談一談羅四姐的性情才具,漸漸地讓母親有了信心,自然水到渠成。

  就在這時候,古應春陪著洋人到了杭州,談妥公事,派人陪著洋人去逛六橋三竺,古應春才跟胡雪岩詳談羅四姐所托之事,以及烏先生代筆信中的內容,認為事机已成熟,可以談嫁娶了。

  “我們老太太還有顧慮。”胡雪岩說,“老太太是怕她只能任勞,不能任怨。”

  “那末,小爺叔,你看呢?”

  “這要先看我們怎樣子待人家,”胡雪岩說:“羅四姐不肯拉倒,如果肯了,她總也知道,我不能拿元配休了,討她做大太太,而只有做小。做小稱太太,只讓她掌權;她只要這樣想一想,就算有閒言閒語難听,一口气咽得下去,自然心平气和了。”

  “小爺叔的話很透徹。”古應春自告奮勇,“我來跟老太太說。”

  說當然有個說法,根本不提胡雪岩,只談七姑奶奶跟羅四姐如何投緣,以及羅四姐如何識好歹,因為七姑奶奶待她,所以言听計從,情如同胞姊妹。

  胡老太太很尊重患難之交的古應春夫婦,對開姑奶奶更有份特殊的感情与信心,當時便說:“七姐中意的人,一定不會錯的。這個媒要請七姐來做,我也要听了七姐的話才算數。”

  一樁好事,急轉直下,看來成功在望了。但古應春心思細密,行事謹慎,覺得樂觀的話以少說為宜。

  “老太太也不要太高興,不家肯不肯,還在未知之數。”

  古應春接下來細談七姑奶奶陪羅四姐去算命,几乎与吳鐵口吵架的趣事;當然,他決不會透露,這是他們夫婦事先跟吳鐵口說通了的秘密。

  胡老太太听得很仔細,而且越听笑意越濃,“原來她有這樣一副好八字,看來真是命中注定了。”她接著又說:“這种人的脾气是這樣的,要嘛不肯,要肯了,說的話,一定有一句、算一句。”

  “小爺叔,”古應春又想到一件事:“不知道嬸娘的意思怎么樣?”

  “她肯的。”胡老太太接口,“我跟她談過了,她要我作主,現在,七姐夫,這樁事情,我就拜托你了。”

  “只要老太太作主,嬸娘也不會埋怨,我同阿七當然要盡心盡力把這件事辦圓滿來。”

  于是古應春為胡雪岩策划,男家的媒人是七姑奶奶,女家的媒人不防請烏先生承乏。胡雪岩自然同意,便發了一份請帖,請烏先生吃飯。

  這在烏先生自有受寵若惊之感,准時到胡家來赴宴;做主人的介紹了古應春与其他的陪客,敬過一杯酒,托辭先离席了。

  席間閒談,不及正事;飯罷到客座喝茶,古應春才將烏先生邀到一邊,笑著說道:烏先生,你我神交已久。”

  烏先生愕然,及至古應春提到彼此為羅四姐一家代筆的事,烏先生方始明白,人雖初識,筆跡早熟,這就是神交,因為如此,一切都好談了。

  “照此看來,事情已經定局了。”七姑奶奶很高興地說,“這烏先生看起來很關心羅四姐,不曉得他看了她的新房子,心里是怎么想?”

  烏先生等七姑奶奶一走,從房子看到擺設,在他心目中無一不新,無一不精,想不到她如此闊气,只以有七姑奶奶這個初會面的堂客在,不便現于形色,怕人家笑話他沒有見過世面;此時就不再需要任何矜持了,毫不掩飾地顯出艷羡惊异的神態。

  “羅四姐,我真沒有想到,你年紀輕輕一個女人家,會闖出這樣一個場面來!上海我也來過兩回,說實話,這樣漂亮的房子,我還是頭一回見。”他緊接著又說:“古家當然是有身分的人家,房子雖比你的大,不過沒有你的新;擺設家具也比你多,可惜有細有粗,有好有坏,不比你的整齊。”

  听他這樣夸贊,羅四姐心思有种說不出的舒服;人生得意之事,無過于從小相親的熟人,看到此人肯爭气、有出息、青云直上,刮目相看。她此時的心情,亦大有衣錦還鄉之感,不過緊接著而來的感覺,卻是美中不足的空虛。“房子、家具都不是我的,我哪里就到得了能這樣子擺場面的地步?”

  這話在烏先生并不覺得全然意外,略想一想說道:“就算是胡大先生替你置的,即使用了,就算是你的了。”“也不是他,是七姑奶奶的。”

  “七姑奶奶?”烏先生詫异,“你們羅家哪里跑出來這樣一位姑奶奶?”

  “烏先生你纏到哪里去了?”羅四姐笑道:就是古太太,娘家姓尤,行七,大家都叫她七姑奶奶;我叫她七姐。”“啊,啊,原來是她。”烏先生眨著眼想,越起越糊涂,“那末,古家兩夫婦,怎么叫胡大先生‘小爺叔’?上海人叫叔叔叫‘爺叔’,胡大先生怎么會是他們的小叔叔?”“其中有個緣故,我也是前几天才听七姑奶奶談起,她的哥哥行五——”

  羅四姐告訴他說,尤五是松江漕幫的當家。尤五的師父跟胡雪岩是朋友,交情很厚。漕幫中人,极重家規,所以尤五年齡雖比胡雪岩大,卻尊他為長輩,七姑奶奶和古應春亦都跟著尤五叫胡雪岩為小爺叔。

  “照姑奶奶說,松江的漕幫稱為‘疲幫’。他們這一幫的漕船很多,是大幫,不過是個空架子;所以當家的帶幫很吃力,虧得胡大先生幫他們的忙。為此胡大先生在杭州到上海的這條水路上很吃得開,就因為松江漕幫的緣故。”烏先生听得很仔細,一面听,一面在心里想他自己的事。他雖受托來做媒,但仔細想想,不是什么明媒正娶,他這個媒人也沒有什么面子;所以一种上抱定一個主張,如果羅四姐本人不甚愿意,或者胡雪岩的為人,在杭州以外的地方,風評不佳,那就說不得打退堂鼓了。此刻看來,自己一路上的想法,似乎都不切實際了。

  既然如此,就不妨談正事了。“羅四姐,”他說:“你曉不得,我這趟為啥來的?”

  這樣問法,羅四姐不免有些發窘,不過這是自己的終身大事,不能因為羞于出口,以致弄成誤會,所以很沉著說Z:“是不是我娘有什么話,請烏先生來跟我說?”“是的。我原來的意思,你娘即使不能來,寫信給你,也是一樣;你娘不贊成。她的話也不道理,寫信問你,等你的回信,一來一去個把月,倒不如我來一趟,直接問信明白。”“娘要問我的是什么話?”

  “問你對胡大先生怎么樣?”

  這一下,羅四姐的臉有些紅了,“什么怎么樣呢?”她用埋怨來遮掩羞澀,“烏先生你的話,說得不清不楚,叫我怎么說?”

  烏先生在關帝廟設座賣茶,一天見過三教九流的人不知多少,閱歷甚丰,不過做媒人卻是第一次,因而有時不免因惑,心想,大家都說“媒人的嘴”是最厲害的,成敗往往在一句話上;到底如何是一言喪邦、一言興邦,卻始終無法模擬。不想,此時自然就懂了—他在想:只要答一句:“胡大先生要討你做小。”羅四姐必然羞且惱,一怒回絕,好事就難諧了。

  如果烏先生對胡雪岩的印象不佳,他就會那樣說;但此刻已決心來牽這根紅線,便要揀最動听話來說:“羅四姐,胡大先生要請你去當家。”

  這話讓她心里一跳,但卻不大敢相信,“哪里有這回事?”她說:“大家都叫胡大先生是‘財神’,他家那樣子大的排場,我怎么當家。”

  “羅四姐,我勸你不要客气。你的能干,從小就看得出來的;胡大先生向來最識人,他說要請你去當家,當然看准了你挑得起這副擔子。”

  看來不象是隨口玩笑的話,羅四姐不由得問一句:“真的?”

  “當然是真的。沒有這句話,我根本不會來。”烏先生說:“名分上你已經吃虧了,沒有別的東西來彌補,你想我肯不肯來做這個媒?”

  烏先生的話說得很巧妙,用“名分上已經吃虧了”的說法,代替听者刺耳的“做小”二字,羅四姐不知不覺便在心里接受了。

  “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樣?”烏先生催問著,“如果你沒有話,晚上我就要跟古太去談了。當然,我是女家的媒人,一定會替你爭。”

  “怎么?為啥要跟七姑奶奶去談?”羅四姐問:莫非她是——”

  “她是男家的媒人。”

  “我娘的意思呢?”

  “你娘情愿結這門親的。”

  羅四姐心潮起伏,思前想后,覺得有些話是連在烏先生面前都難出口的,老慮了好一會說:“烏先生,你曉得的,七姑奶奶跟我象同胞姊妹一樣;我看,我自己來問問她。”“讓我做個現成媒人,那再好都沒有了。”烏先生說:“不過,羅四姐,你娘是托了我的;你自己跟古太太談的辰光,不要忘記了替你娘留一條退路。”

  何謂“退路”?羅四姐不明白,便即問說:“烏先生,我娘是怎么跟你說的?”

  烏先生有些懊悔,“退路”的話是不應該說的。所謂“退路”是以羅四姐將來在胡家的身分,她母親不會成為“親家太太”,也就不會象親戚那樣往來;這樣,便須為她第一筆養老的款子,才是個“退路”。但看目前的情形,且不說羅四姐,即便是胡雪岩也一定會想到,他那句話便是多余的了。因此,他就不肯再說實話,只是這樣回答:“你娘沒有說什么,是我想到的,養儿防老,積谷防饑,你要替你娘打算、打算。”

  “原來是這一層?”羅四姐很輕松地答說:“我當然有打算的。”

  那好,我也放心了。等下到了古家,你自己跟古太太去談好了。”

  為了替烏先生接風,古應春稍微用了些心思。烏先生既是生客,跟七姑奶奶可是第一次見面,應該照通常規矩,男女分席,但主客一共四個人,分做兩處,把交情都拉遠了,而且說話也不放便,因此古應春決定請烏先生“吃大菜。”在人家家里“吃大菜”,烏先生還是第一回。幸好做主人的想得很周到;“吃大菜”的笑話見得多,刀子割破舌頭雖是故甚其詞,拿洗手指的水當冷開水喝,卻非笑話。至于刀叉亂響,更是司空見慣之事,所以古應春除了刀叉以外,另備一雙筷子。選的菜,第一,避免半生的牛排;第二,凡是肉類都先去骨頭;第三,調味少用西洋的佐料。不過酒是洋酒,也不分飯前酒、飯后酒;黃的、白的、紅的,擺好了几瓶,請烏先生隨意享用。

  “烏先生!”七姑奶奶入座時就說:“自己人,我說老實話,用不慣刀叉,用筷子好了。”

  “是!是!恭敬不如從命。我就老實了。”烏先生欣然舉箸。

  “烏先生看見羅四姐的新房子了?”

  七姑奶奶有意將“子”字念得极輕,听去象“新房”。在她是開玩笑烏先生卻誤會了,以為將來羅四姐會長住上海,她目前的新居,將來便是雙栖之處。心想如果是這樣子,又怎么讓羅四姐去當家?

  心里有此疑問,卻不暇細思,因為要回答七姑奶奶的話,“好得很。”他說:“我听羅四姐說,是古太太一手經理的。”“烏先生,”羅四姐不等他許完,便即說道:“你叫七姐,也叫七姑奶奶好了。”

  “好!七姑奶奶,真是巾幗英雄!”

  “怎么會想出這么一句話來?”羅四姐笑道:“恭維嘛,也要恭維得象才是。七姐又不是‘白相人嫂嫂’,怎么叫巾幗英雄?”

  烏先生自己也覺得擬于不倫,便即說道:“我來之前,‘大書’說岳傳,正說梁紅玉擂鼓破金兵,‘巾幗英雄’這句話听得多了,才會脫口而出。”

  “烏先生喜歡听大書,明天我陪你。”古應春愛好此道,興致勃勃地說:“城隍廟的兩檔大書,一檔‘英烈’,一檔‘水滸’,都是響檔。烏先生不可錯過机會。”

  “辦州話,”羅四姐說,“烏先生恐怕听不懂。”“听得懂。听得懂。”烏先生接著用生硬的蘇白說道:“陰立,白坐。”

  大家都笑了。

  “烏先生不但懂,”古應春說:“而且是內行。”

  原來“陰立,白坐”是“英烈,白蛇’的諧音;是書場里挖苦刮皮客人的術語,有的陰陰地站在角落,不花一文听完一回書,名為“陰立”;有的大大方方坐在后面,看跑堂的要“打錢”了,悄悄起身溜走,名為“白坐”。由于彼此同好,皆有喜遇知音之感,大談“大書”,以及說書人的流派。羅四姐見此光景,輕輕向七姑奶奶說道:“烏先生這頓酒會到半夜,我們离桌吧!七姑奶奶亦正有此意,找個空隙,打斷他們的談鋒,說了兩句做女主人應有的門面話,与羅四姐雙雙离席。

  七姑奶奶將她帶到樓上臥室。這間臥室一直為羅四姐所欣賞,因為經過古應春設計,改成西式,有個很寬敞的陽台,裝置很大玻璃門,門上另兩層帷幕、一展白紗、一層絲絨;白天拉開絲絨那一層,陽光透過薄紗,舖滿整個房間,明亮華麗,令人精神一爽。晚上坐在陽台上看万家燈火,亦別有一番情趣;尤其是象這种夏天,在陽台上納涼閒談,是最舒服不過的一件事。

  你是喝中國茶是,還是喝洋茶?”

  所謂“喝洋茶”是英國式的奶茶。七姑奶奶有全套的銀茶具,照英國規矩親自調制,而且親自為客人倒茶,頗為費事;羅四姐此刻要談正事,無心欣賞“洋茶”,便即說道:“我想吃杯菊花茶。”

  黃白“杭菊花”或以當茶葉泡來喝,有清心降火之功;七姑奶奶笑著問道:“你大概心里很亂。”

  “也不曉得啥道理,心里一直煩躁。”

  “我們到陽台上來坐。”

  七姑奶奶挑到陽台上去密談,是替羅四姐設想,因為談到自己的終身大事,她難免靦腆,陽台上光線幽暗,可以隱藏忸怩的表情,就比較能暢所欲言了。

  等小大姐泡了菊花茶來,背光坐著的羅四姐幽幽地歎口气說:“七姐,只怕我真的是命中注定了。”

  “喔,”七姑奶奶問道:“胡家托烏先生來作媒了,他怎么說?”

  “他說的話也不曉得是真是假?說胡大先生的意思,要我去替他當家。”

  “不錯,這話應春也听見的。”

  “這么說,看起來是真的,”羅四姐心里更加踏實;但心頭的疑慮亦更濃重,“七姐,你說,我憑啥資格支替他當家?”

  七姑奶奶心想,胡雪岩顧慮者在此;羅四姐要爭者亦在此,足見者是厲害角色,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必中要害。不過,她雖然已從古應春口中摸透了“行情”,卻不愿輕易松口,因為不知道羅四姐還會開什么條件,不能不謹慎行事。于是她試控地問道:“四姐,你自己倒說呢?要啥資格,才好去替他當家。”

  “當家人的身分;身分不高,下人看不起,你說的話他左耳進右耳出,七姐,你說,這個家我怎么當?”“是的這話很實在。我想,我們小爺叔,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他總有讓下人敬重你的辦法。”

  “啥辦法?”羅四姐緊接著問,“七姐夫怎么說?”“他說,胡老太太托我來做媒。不過,我還不敢答應。”羅四姐又惊又喜,“原來是胡老太太出面?”她問:胡太太呢?”

  “他們家一切都是老太太作主。胡太太最賢慧不過,老太太說啥就是啥,百依百順的。”

  听得這一說,羅四心頭寬松了些,不過七姑奶奶何以不敢答應做媒?這話她卻不好意思問。

  “我為啥不敢答應呢?”七姑奶奶自問自答地說:“因為我們雖然一見如故,象同胞姊妹一樣;到底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你沒有跟我詳詳細細談過,我不曉得你心里的想法,如果冒冒失失答應下來,万一做不成這個媒,反而傷了我們感情。”“七姐,這一層你盡管放心。不管怎么樣,你我的感情是不會傷的。”

  “有你這句話,我的膽就大了。四姐,除了名分以外,還有啥?請你一樣一樣告訴我。看哪一樣是我可以代為答應下來的;哪一樣我能替你爭的,哪一樣是怎么樣也辦不到的。”“怎么樣辦不到的事,我也不會說。”羅四姐想了一下說:“七姐,我頂為難的是我老娘。”

  她老娘何以會成為難題?七姑奶奶想一想才明白,必是指的當親戚來往這件事,以她的看法,這件事是否為難,主要的是要看羅四姐自己的態度?倘或她堅持要胡老太太叫一聲:“親家太太。”這就為難了!否則胡家也容易處置。談到這里,話就要明說了,“四姐,你的意思我懂了。”她說:“還有啥,你一股腦儿說出來,我們一樣一樣來商量。”“還有,你曉得的,我有個女儿。”

  “你的女儿當然姓老子的姓。”七姑奶奶說:“你總不見得肯帶到胡家去吧?”

  “當然,那算啥一出?”

  “既然不帶到胡家,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怎么安排,胡家都不便過問的。這件事可以不必談,還不啥?”“還有,我只能給老太太一個人磕頭。”

  “是不是!”七姑奶奶馬上接口,“我不敢答應,就是怕你有這樣的話,叫我說都不便去說的。”

  羅四姐自己也覺得要求過分了一些;不過話既已出口,亦不便自己收回。因而保持沉默。當然,在七姑奶奶看,這就是不再堅持的表示,能商量得通的。

  “四姐,我現在把人家的意思告訴你;第一是稱呼,下人都叫你太太;第二進門磕一個頭,以后都是平禮;第三生了儿子著紅裙。這三樣,是老太太交代下來的。”

  羅四姐老慮了一會,覺得就此三事而言,再爭也爭不出什么名堂來,不如放漂亮些,換取對方在它處的讓步。于是她說:“七姐這么說,我听七姐的。不過我進他家的門,不曉得是怎么個進法?”

  七姑奶奶心想,這是明知故問。妾待進門,無非一乘小轎抬進門,在紅燭高燒之下,一一磕頭定稱呼。羅四姐問到這話,意思是不是想要坐花轎進門呢?

  當然,照一般的辦法,是太委屈了她,但亦決無坐花力轎之理。七姑奶奶覺得這才真的遇見難題了。

  想了又想,七姑奶奶只能這樣回答:“這件事我來想辦法,總歸要讓我面子上看得過去。你明天倒問問烏先生,看他有啥好辦法?”

  正事談到這里,實在也可以說是很順利了。做媒本來就要往返磋商,一步一步將雙方意見拉近來;羅四姐也很明白事緩則圓的道理,因而很泰然地答說:“事情不急,七姐盡管慢慢想。”

  “你是不急,小爺叔恐怕急著要想做新郎倌。”七姑奶奶笑著將她的臉扳向亮處,“不曉得你扮成新娘子,是個啥樣子?”

  這話說得羅四姐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說一句:“七姐真會尋開心。”一閃站起身來,“烏先生不知道吃好了沒有?”“我們一起下去看看。”

  兩人攜著手复回樓下,只見古應春陪著烏先生在賞鑒那些西洋小擺設。七姑奶奶少不得問些吃飽了沒有之類的客气話,然后問到烏先生下榻之處。

  “客棧已經定好了。”古應春問道:“不知道羅四姐今天晚上,是不是還有事要跟烏先生談?”

  “今天太晚了。”羅四姐答說:“有事明天也可以談。”“那末,我送烏先生回客棧。明天一早我會派人到客棧陪了烏先生到羅四姐那里。下午我陪烏先生到各處逛逛。”

  等古應春送客回來,七姑奶奶還帶沒有睡,等著要將与羅四姐談論的情形告訴他,最后談到羅四姐如何“進胡家的門”。

  “一頂小轎抬進門,東也磕頭,西也磕頭,且不說羅四姐委屈,我們做媒人的也沒有面子。”

  “為小爺叔,沒有面子也就算了。”古應春說:“你不要把你的想法也擺進去,那一來事情就越發擺不平了。”

  “好!那末羅四姐,總要讓她的面子過得去。”“這有點難辦。又要里子,又要面子,世界上恐怕沒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七姑奶奶也覺得丈夫的話不錯,不過已經答應羅四姐要讓她“面子上過得去”,所以仍在苦苦思索。“睡吧!我累了。”

  古應春計算所途勞頓,一上床,鼾聲即起;七姑奶奶卻無法合眼,最后終于想到了一個辦法,而且自己覺得很得意,很想喚醒古應春來談,卻又不忍,只好悶在心里。

  第二天一早,古應春正在漱洗時,七姑奶奶醒了,掀開珠羅紗的帳子,控頭說道:“不要緊了!我有法子了。”沒頭沒腦一問話,說得古應春愣在那里,好一會才省悟,“你是說羅四姐?”他問。

  “對。”七姑奶奶起床,倦眼惺忪,但臉上別有一种興奮的神情,“他們的喜事在上海辦,照兩頭大的辦法,一樣可以坐花轎、著紅裙。”她問:“你看呢?”

  “小爺叔在杭州有大太太的,無人不知,人家問起來怎么說?”

  “兼祧!”七姑奶奶脫口回答:“哪個去查他們的家譜?”“這話倒也是。不知道小爺叔肯不肯?”

  “肯不肯是他自己的事,我們做媒人的,是有交代了。”七姑奶奶又說:“我想他也不會不肯的。”

  古應春考慮了一會,同意了她的辦法,只問:“回到杭州呢?”

  “照回門的辦法,先到祖宗堂磕頭,再見老太太磕頭。”“這不是啥回門辦法,是‘廟見’,這就抬舉羅四姐的身分了。”古應春深深點頭:“可以!”

  “你說可以就定規了。下半天,你問問烏先生,看他怎么說。”

  “能這樣,烏先生還有什么話說?至于你說,‘定規’,這話是錯了,要小爺叔答應了才能定規。”

  “你這么說,那就快寫信去問。”

  古應春覺得不必如此匆促。不過,這一點他覺得也不必跟愛妻去爭;反正是不是寫了信,她也不會知道,所以答應著說:“我會寫。”

  烏先生上午去看了羅四姐;下午由古應春陪著他,坐了馬車支觀光,一圈兜下來,烏先生自己提出要求,想到古家來吃晚飯,為的是談羅四姐的親事。

  “我跟她談過了,她說她的意思,七姑奶奶都曉得。不過,既然我是媒人,她說有些話,要我跟七姑奶奶來商量。”“是的。烏先生你說。”

  “第一件,將來兩家是不是當親戚來往,現在暫且可以不管。不過,她的女儿,要胡太太認做干女儿;將來要到胡家來的,下人要叫她‘干小姐’。”

  “胡太太的儿女,還要叫她妹妹。”七姑奶奶補充著,极有把握地說:“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第二件比較麻煩,她說七姑奶奶答應籽她的,要我請問七姑奶奶,不曉得是啥辦法?”

  “辦法是想到一個,不過,還不敢作主。這個辦法,一定要胡大先生點了頭才能算數。”

  “是的,做媒本來要雙方自己原意,象七姑奶奶這樣爽快有擔當,肯代胡大先生作主,真是難得。”烏先生可說:“不過,先談談也不要緊。”

  這件事很有關緊,七姑奶奶心想,倘或自己說錯了一句話,要收回或更改就不漂亮了。不如讓她丈夫去談,自己在一旁察言觀色,适時加以糾正或者補充,比較妥當。

  于是古應春便在她授意之下,講他們夫婦這天清早商量好的辦法。講得一點不錯,七姑奶奶認為無須作何修正。倒是烏先生的態度,讓她奇怪;只見他一面听、一面事鎖緊眉頭——她不知道這是烏先生中用心思索一件事時慣有的樣子,只當他對這樣的辦法還不滿意,心里不免大起反感。于是古應春講完了,她冷冷地問:“烏先生覺得這個辦法,還不啥欠缺的地方?”

  “不是欠缺,我看很不妥當。”

  這就連古應春都詫异了,烏先生,請你說個道理看。”他問“何以不妥當。”

  “胡大先生現在是天下聞名的人,佩服他、贊成人的很多;妨忌他、要他好看的人也不少。万一京里的御史老爺參上一本,不得了。”

  “參上一本?:參胡大先生?”

  “這我就不懂。”開姑奶奶接著也說,“犯了啥錯?御史要參他。”

  “七姑奶奶,請你耐心,听我說——”

  原來烏先生的先世是州府錢塘縣的弄房書辦,已歷四代,現在由烏先生的長史承襲:“大清律便“是他的家學,對“戶婚律”當然亦很熟悉,所以能為古應春夫婦作一番很詳細的解釋。

  他說,以“兼祧”為娶“兩頭大”的借口,是習俗如此,而律無明文;不過既然習俗相沿,官府亦承認的,只是兼祧亦有一定的規矩,如俗語所說的“兩房合一子”,方准兼祧,這在胡雪岩的情形,顯然不合。

  “你們兩位請想,既稱‘胡大先生’就是‘胡二先生’;好比合服李家,有‘李大先生’李瀚章,就一定有‘李二先生’李鴻章。胡大先生既然有兄弟,就可以承繼給他無子的叔伯,何用他來兼祧?”

  “這話說得有道理,‘胡大先生’這信稱呼,就擺明了他是有兄弟的。”古應春對他妻子說:“兼祧這兩個字,無論如何用不上。”

  “用不上就不能娶兩房正室。一定要這么辦,且不說大清律上怎么樣,論官常先就有虧了,這叫做‘寵妾減妻’,御史老爺一本參上去,事實俱在,逃都逃不了的。”一听這話,七姑奶奶嚇出一身冷汗,“真是虧得烏先生指點,”她說,“差點做錯了事情,害我們小爺叔栽個筋斗。”“筋斗倒也栽不大,不過面子難看。”烏先生又說:“講老實話,胡大先生還在其次,我先要替羅四姐想一想;倘或因為她想坐花轎、穿紅裙,弄出來這場麻煩,胡老太太、胡大先生一定很不高興,說風涼話的人就會說:‘一進門就出事,一定是個掃帚星。’開姑奶奶你倒想,羅四姐以后帶好做人?”“烏先生,你想得真周到,見識真正高人一等,”開姑奶奶由衷的佩服,“而且人家本來不知道羅四姐是啥身分,這一來‘妾’的名聲就‘賣朝報’了。”

  “賣朝報”是句杭州的俗話,還是南宋時候傳下來的,老面姓的名字忽然在“朝報”上出現,一定出了新聞,“賣朝報”的人為廣招徠,必然大聲吆喝,以致于大街小巷,夫人不知。如果胡雪岩因為“寵妾減妻”而奉旨申斥,上諭中就會有羅四姐的名字——清朝的“官門抄”就是南宋的“朝報”;所以開姑奶奶的這個譬喻,十分貼切。

  “是啊!”烏先生說,“那一來,不但杭州上海,到處都知道了,真正叫做‘求榮反辱’。我想我只要一說明白,羅四姐一定也懂的。”

  “是,是!”古應春急忙接口,“那就拜托烏先生跟羅四姐婉言解釋。只要這一層講通了,我想我們的這個媒就做成功了。”

  羅四姐自然能夠体諒其在的苦哀,但總覺得快快有不足之竟;不過對七姑奶奶极力幫她講話出主意,非常感激,因而也就更覺得可以說知心話,所以反而拿烏先生向她解釋的話,來跟七姑奶奶商量。

  “四姐,我想勸你一句話,英雄不怕出身低,一個人要收緣,結果好,才是真正的風光。你不是心胸不開闊的人,不要再在這上頭計較了。”七姑奶奶又說:“我當你陪嫁的媽媽,送了你去,你看好不好?”

  江浙風俗,富家小姐出閣時,貼身的侍女、哺育的乳母,往往都陪嫁到夫家,而且保留著原來的稱呼;羅四姐听七姑奶奶用這樣的說法,表示就算委屈,她亦愿意分擔,這份情意,求之于同胞姊妹,亦未見得必有,應該能夠彌補一切了。“七姐,”羅四姐眼圈紅紅地說:“我也不知道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魚,今生才會認識你。”

  “認識我沒有啥了不得,倒是你嫁我們小爺叔,真是前世修來的。”七姑奶奶說:“做個女人家,無非走一步幫夫運;天大的本事,也是有限制的,丈夫是個阿斗太子,哪怕你是諸葛亮,也只好歎口气。我們小爺叔的本事,現在用出來的,不過十之二、三,你能再把他那六、七分挖出來,你就是女人家當中第一等人物。何在乎名分上頭?”

  听這一說,頓時激起羅四姐的万丈雄心,很興奮地說:“七姐,我同你說心里的話,我自己也常也想,我如果是個男的,一樣有把握創一番名堂出來,只可惜是個女的。如今胡大先生雖說把個家交給我,我看他倒也并非一定只限制我把家當好了就好了;在生意上頭,如何做法,他也會听我的,我倒很想下手試一試。”

  “是的。”七姑奶奶很婉轉地說:“不過,這到底在其次,你出了主意,是好的,他一定會听,那就等于你自己在做,并不一定要你親自下手。照我看,你的頂大的一樁生意是開礦,開人礦。這話你懂不懂?”

  “不懂。七姐,”羅四姐笑道:“你的花樣真多。”“我是實實在在的話,不是要花樣。我剛剛說道,你要把我們小爺叔沒有用出來的六、七分本事,把它控出來。如果你做得到,你就是開著了一座金礦!別的都算小生意了。”

  羅四姐先當七姑奶奶是說笑話,听完了細細思量,方始逐漸領悟,庄容說道:“七姐,你的這番道理我懂了。不過,以前我沒有想到這一點,只想到要逞自己的本事;現在才曉得,我要逞本事,一定要從胡大先生身上去下功夫。”“對啊!”七姑奶奶高興地拍著說:“你到底聰明,想得透,看得透。”

  除了“親迎”的花轎以外,其余盡量照“六禮”的規矩來辦,先換庚帖,然后下聘;聘禮是兩万現銀,存在杭州阜康錢庄生息,供羅四姐為老娘養老之用;當然還有一座房子,仍舊置在螺螄門外。羅四姐在上海的新居,亦已過戶在她名下;七姑奶奶所墊的房价及其他費用,自然是由胡雪岩結算。聘禮最重首飾,只得四樣,不過較之尋常人家的八樣,還更貴重,新穿的珠花、金剛鑽的鐲子、翡翠耳環、紅玉簪子,其實是羅四姐自己挑的——胡雪岩關照古應春,請七姑奶奶陪羅四姐支先定了,叫珠寶店直接送到上海阜康錢庄,驗貨收款。

  “四姐,應春昨天跟我說:你們情同姊妹,這一回等于我們嫁妹子,應該要備一份嫁妝。這話一點不錯。”七姑奶奶說:“我想,仍舊你自己支挑;大家的面子,你盡管揀好的挑,不要客气。說老實話,几千兩銀子,應春的力量還有。”

  羅四姐心想,只要嫁到胡家,將來一定有許多机會幫古應春的忙,借為補報,所以不必說客气話。不過,也不好意思讓他們多跛費,因而這樣答說:“七姐跟姐夫這番意思,我不能不領。不過,東西也在乎貴重,只要歡喜就好,你說是不是?”

  “正是。”七姑奶奶說:“先挑木器。明天你空不空。”“空。”

  “那就明天下半天。仍舊到昌發去好了。”

  昌發在南市,是上海最大的一家木器行;羅四姐新居的家具,就是在那里買的,“好!就是昌發。”羅四姐說,“今天家里會有客人來,我要走了。”

  等七姑奶奶用馬車將她送到家,羅四姐立即關照老馬,另雇一輛馬車,要帶小大姐到南市去辦事。

  到得南市在昌發下車;老板姓李,一見老主顧上門,急忙親自迎了出來招呼:“羅四小姐,今天怎么有空?請里面坐,里面坐。”

  “我來看堂木器。”

  “喔,喔!’阿老板滿臉堆笑,“是哪里用的?”“房間里。”

  所謂“房間里”是指臥房,首要的就是一張床,但既稱“一堂”,當然應該還有几椅桌凳之類,李老板便先問材料,“羅四小姐喜歡紅木,還是紫檀?”

  “當然是紫檀?”

  “羅四小姐,你既然喜歡紫檀,我有一堂難得的木器,不可錯過机會。”

  “好!我來看看。”

  我老板將她領入后進一個房間,進門便覺目眩,原來這些紫檀木器,以螺甸嵌花,有耀眼的反光,以致眩目。細細看去,華麗精巧,實在可愛,“這好象不是本地貨色。”羅四姐說:“花樣做法都不同。”

  “羅四姐,到底是頂呱呱的行家,”李老板說:“一眼就識透了。這堂木器是廣東來的,廣東叫酸枝,就是紫檀。光是廣東來的不稀奇,另外還有來歷;說出來,羅四小姐,你要嚇一跳。”

  “為啥?”

  “這本來是進貢的——”

  “進貢?”羅四小姐打斷他的話說:“你是說,原來是皇帝用的。”

  “不錯。”

  “李老板,”羅四姐笑道:“你說大話不怕豁邊?皇帝用的木器,怎么會在你店里?”

  “喏,羅四小姐,你不相信是不是?其中當然有個道理,你請坐下來,等我講給你听。”

  李老板請羅四姐在一張交椅上坐了下來,自己在下首相陪。他很會做生意,用的伙、徒弟亦很靈活,等羅四姐剛剛坐定,現泡的蓋碗茶与四個高腳果碟,已經送了上來。羅四姐存心要來買木器,生意一定做得成,所以對昌發的款侍,坦然接受,連道聲謝都沒有。

  “羅四小姐,請你先仔細看看東西。”

  她原有此意。因為所坐的那張交椅,小巧玲瓏,高低正好,靠背适度,一坐下來雙肘自然而然地搭在扶手上,非常舒服,本就想仔細看一看,听以听得這話,便低頭細細賞鑒,工料兩精,毫無瑕疵。

  看完交椅,再看椅旁的長方套几,一共三層,推攏了不占地位;拉開了頗為實用,一碗茶、四只果碟擺在上面,一點都不顯得擠。

  “東西是好的。”羅四姐說:“不過花樣不象宮里用的;宮里用的應該是龍鳳,不應該是‘五福捧壽’。”“羅四小姐,你駁得有道理;不過你如果曉得用在哪里,你就不會駁了。宮殿有各式各樣的宮殿,何止三宮六院?看地方,看用場,陳設大不相同,通通是龍鳳的花樣,千篇一律,看都看厭了。你說,是不是呢?”

  “話倒也不錯。那末,這堂木器是用在哪里的呢?”“是要用在圓明園的——”

  “李老板,你真當我鄉下人了!哪個不曉得,洋鬼子把圓明園燒掉了。”

  “燒掉了可以重造啊。當然,真的重造了,這堂木器也不會在我這里了。”

  据李老板說,有班內務府的人,与宮中管事的太監,因為洪楊之亂,已經平定;捻匪亦郁打敗了,不足為患,因而慫恿慈禧太后說:“再過三、四年,皇帝成年,‘大婚’、‘親政’兩樁大典一過,兩宮太后應該有個頤養天年的地方,大可以將頤和園恢复起來。太后‘以天下養’,修個花園,不為過分。”

  慈禧太后心動了,十二、三歲的小皇帝更為起勁;風聲一傳,有個內務府出身、在廣東干了好几任肥缺的知府,得風气之先,特制酸枝嵌螺甸的木器進貢,而在海道北運途中,事情起了變化。

  原來這件事,在私底下已經談了几個月,當政的恭親王大不以為然,不過不便說破,只是在兩宮太后每天例行召見時,不斷表示,大亂初平,百廢待舉,財政困難,意思是希望慈禧太后自動打消這個念頭。

  哪知恭王正在下水磨功夫時,忽然听說有這樣一個知府,居然進貢木器,准備在頤和園使用,不由得大為光火,授意一個滿洲的御史,臚列這個知府貪污有据的劣跡,狠狠參了一本;恭王面請“革職查辦”,慈禧太后不便庇護,准如所請,那知府就此下獄。貢品自然也就不必北運了,押運的是那知府的胞弟,將木器卸在上海變賣,是這樣歸于昌發的。“木器一共三堂,一堂客廳,一堂書房,都賣掉了,現在剩下這一堂,前天有個江西來的候補道來看過,東西是歡喜得不得了,銀子帶得不夠,叫我替他留十天;他沒有下定洋,我就不管他了。羅四小姐,你要中意,我特別克已。”李老板又說:“我再說句實話,這堂木器,也沒有啥人用得起,你們想,房間里用這樣子講究的木器,大廳、花廳、書房應該用啥?這就是我這堂木器,不容易脫手的道理。”

  羅四姐心想,照他的話看這堂木器似乎也只有胡雪岩家用得起。不想居然也還有那么一個闊气和江西候補道,轉念又想,胡雪岩也是江西候補道,莫非是他叫人來看過?于是姓問:“那個江西候補道姓啥?看來他倒也是用得起的。”

  “姓朱。”李老板又說:“朱道台想買這堂木器也不是自己用,是打算孝敬一位總督的老太太的。”

  羅四姐心中一動,隨即問說:“你這堂木器啥价錢?”“照本賣,一千五百兩銀子,其實照本照本賣,已經把利息虧在里頭了。好在另外兩堂,我已經賺著了,這一堂虧點本也無所謂。”

  “李老板,我還你一個整數。”

  “羅四小姐,”李老板苦笑著說:“三分天下去其一,你殺价也殺得太凶了。”

  本來漫天要价,就地還錢;’對折攔腰摜’”的生意還多的是。“

  “羅四小姐,听你口音是杭州人?““不錯。你問它作啥?““你們杭州人殺价厲害,’對折攔腰摜’四分天下去其三。世界上哪里有這种生意。羅四小姐,你總要高升高升吧?“高升又高升,講定一千二百兩銀子。羅四姐是帶了銀票來的,取了一張四百兩的,捏在手中,卻有一番話交代。“李老板,你要照我的話,我們這筆交易才會成功,明天我帶個人來看,問你啥价錢,你說八百兩銀子。”“這為啥?”

  “你不要管。”羅四姐說:“你要一千二百兩,今天我付你四百;明天再付你八百,一文不少。”羅四姐又說:“你要在收條上寫明白,一定照我的話;不照我的話,交易不成,加倍退定洋。”

  “是,是!我照辦。”

  于是李老板收下定洋,打了收條。等羅四姐走后不久,又來了一個老主顧。

  “唷,唷!古太太,我財神又臨門了。今天想看點啥?”“看了再說。”

  李老板領著她一處一處看,看到那堂螺甸酸枝木器,站住腳問:“這堂木器啥价錢?”

  “對不起,古太太,剛剛賣掉了—”

  七姑奶奶大失所望,卻未死心,“賣給哪個?”她說,“哪有這么巧的事?”

  見此光景,李老板心里在轉念頭,他原來的話,還有一句:“就是羅四小姐買的。”哪知話未說完,讓“古太太”截斷了;看她的樣子,有勢在必得之意,如果說破“羅四小姐”,她一定會跟人家去商量情讓,那一來事情就尷尬了。“羅四小姐”人很厲害,少惹她為妙。

  打定了這個主意,便不答腔;七姑奶奶卻是越看越中意,就越不肯死心,“你賣給人家多少錢?”她問。“既然賣掉了,古太太也就不必問了。”

  “咦,咦!”七姑奶奶放下臉來,“當場開銷,”她說:“問問怕啥,李老板你是生意做得大,架子也大呢?還是上了年紀,越老越糊涂?做生意哪有你這個做法的,問都問不得一句!”

  “古太太你不要罵我。”李老板靈机一動,頓時將苦笑收起,平靜地問道:’我先請教古太太兩句話,可以不可以?”“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

  “古太太想買這堂木器,是自己用,還是送人?”“送人。”

  “送哪個?”

  “你不要管。”

  “古太太,你告訴我了,或許有個商量。”

  “好。”七姑奶奶說:“喏,就是上回我同她來過的那位羅四小姐。”

  在這下,李老板會意了,“羅四小姐”所說要帶個人來看;此人就在眼前。于他笑著說道:“古太太,你說巧來真是巧!剛剛那個賣主,就是羅四小姐。”

  七姑奶奶大感意外,“她來過了?”

  她急急問說:“買了你這堂木器?多少錢?”

  “八百兩。”

  七姑奶奶點點頭,“這個价錢也還公道。”她又問:“付了多少定洋?”

  “沒有付。”

  “沒有付?”七姑奶奶气又上來了:“沒有付,你為啥不賣給我?”

  “做生意一句話嘛!羅四小姐是你古太太的來頭,我當然相信她。”

  七姑奶奶覺得他這兩句話很中听,不由得就說了實話;“李老板,我老實跟你說了吧!羅四小姐要做新娘子了,我買這堂木器陪嫁她,她大概不愿意我花錢,所以自己來看定了。這樣子,明天我陪她來,你不要收她的銀子;要收我的。”“是,是!”

  “還有,你答應她八百兩,當然還是八百兩,不過我要殺你的价。殺价是假的,今天我先付你二百兩,明天我殺价殺到六百兩,你就說老主顧沒辦法,答應下來。這樣做,為的是怕她替我心痛,你懂不懂?”

  “懂啊!怎么不懂?羅四小姐交到你這种朋友,真正前世福气,買木器陪嫁她,還要体諒她的心。這樣子厚道細心的人,除了你古太太,尋不出第二個。”

  七姑奶奶買了這堂好木器,已覺躊躇滿志,听了他這几句話,越發得意,高高興興付了定洋回家,將這樁稱心如意的事,告訴了古應春。

  第二天,羅四姐來了,七姑奶奶一開口就說:“你昨天到昌發去過了?”

  羅四姐不知她何以得知?沉著地答說:“是的。”“你看中了一堂木器,价錢都講好了?”

  “是的。講定八百兩很子。”

  “那再好都沒有。”七姑奶奶說:“你真有眼光!我們走。”

  于是一車到了昌發;李老板早已茶煙、水果、點心都預備好了。略坐一坐,去看木器。

  “羅四小姐說,价錢跟你講好了,是不是?”

  “是的。”

  “那是羅四小姐,買現在是我買。”七姑奶奶說:“李老板,我們多年往來,你應該格外克已,我出你六百兩銀子。”“古太太,我已經虧本了。”

  “我曉得你虧本,無非多年往來的交情,硬殺你二百兩。”“下回我一定講交情。這一回,”李老板斬釘截鐵地說:“我的价錢,講出算數,決不能改。”

  如此絕情,七姑奶奶气得臉色發白:真想狗血噴頭罵他一頓,但一則是喜事,不宜吵架;二則也是舍不得這堂好木器,只好忍气吞聲,連連冷笑著說:“好,好!算你狠。”說完,取出八百兩銀子的銀票,往桌上一摔。

  “古太太,你請不要生气,我實在有苦衷,改天我到府上來賠罪。”

  “哪個要你來賠罪。我告訴你,這回是一悶棍的生意。”說完掉頭就走,李老板追上來要分辯,七姑奶奶不理他,与羅四姐坐上馬車回家,一路气鼓鼓的,話都懶得說;羅四姐也覺得好生無趣。

  一到家,在起坐間中遇見古應春。他一看愛妻神色不怡,便含笑問道:“高高興興出門;回業好象不大開心,為啥?”“昌發的李老板不上路!’七姑奶奶的聲音很大,“以后再也不要作成他生意了。你說要帶洋人到他那里定家具,省省!挑別家。”

  “怎么不上路?”

  “他,”七姑奶奶想一想說:“硬要我八百銀子。”“你照付了沒有呢?”

  “你倒想!”

  七姑奶奶預先付過“差价”,是告訴過古應春的;他心里在想,李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人雖精明,卻很講信用,似乎不至于硬吞二百兩銀子,其中或者另有緣故,只是當著羅四姐,不便深談,只好沉默。

  于是羅四姐便勸七姑奶奶:“七姐,東西實在是好的,八百兩銀子是真正不貴。你先消消气;我要好好跟你商量,這堂木器有個用法。”

  七姑奶奶正要答話,讓小大姐進來打斷了。她是來通報,李老板來了,要見七姑奶奶。

  “不見。”

  “我見。”古應春接口,“等我來問他。”

  去了不多片刻,古應春笑嘻嘻地回進來,手里拿著個紅封套;七姑奶奶接過來一看,封套簽條上寫“賀儀’二字,下面是李老板具名;賀儀是一張二百四十兩的銀票。“這算啥?”

  “不是送你的。”古應春說:“你不是告訴,羅四姐做新娘子了,人家是送喜事的賀禮。”

  听這一說,七姑奶奶与羅四姐相顧愕然;事出突兀,都用眼色催古應春說下去,但古應春卻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气。

  “你笑啥?”七姑奶奶白了丈夫一眼,“快說啊!”“怎么不要好笑?這种事也只有你們心思用得深的人,才做得出來。”古應春看了羅四姐一眼,向妻子說道:“你曉得這堂木器多少錢?一千二百兩。”

  “唷!”羅四姐叫了起來,“七姐夫,李老板告訴你了?”“當然告訴我了,不然,他另外收了二百兩銀子的定洋,硬不認帳,這話怎么交代呢?”

  ’啊?”羅四姐問說:“七姐,你已付過他二百兩?”

  七姑奶奶楞了一下,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反問一句:“你先付過他四百兩?”

  “是的。”

  “為啥?”

  “我不愿意你太破費。”

  “兩個人走到一條路上來了。”七姑奶奶哈哈大笑,“我曉得你不愿意我太破費,所以預先付了他二百兩。我道呢,啊里有這么便宜的東西!”

  羅四姐也覺得好笑,“七姐夫說得不錯,心思用得太深,才會做出這种事來。你□我,我瞞你,大家都鑽到牛角尖里去了。不過”她說:“李老板也不大對,當時他就讓二百兩好了。何苦害七姐白白生一場气。”

  “他也有他的說法。”古應春接口答道:“我拿李老板的話照樣說一遍;他說:‘那位羅四小姐,看起來是很厲害的腳色,我不能不防她;收條!上寫明白,報价只能報八百兩改口的話,加倍退還定洋。万一我改了口,羅四小姐拿出收條,一記“翻天印”打過來,我沒話說。所以我當時不松口,宁可得罪了古太太,事后來賠罪。’”

  七姑奶奶前嫌盡釋,高肖地笑道:“這個人還算上路,還多送了四十兩賀禮。”說著將紅封套遞給羅四姐。“我不要。”羅四姐不肯接,“不是我的。”

  “莫非是我的?”七姑奶奶開玩笑:“又不是我做新娘子。”羅四姐窘笑著,仍舊不肯接;七姑奶奶的手也縮不回去,古應春說:“交給我。二百兩是退回來的定洋;四十兩送的賀禮,我叫人記筆帳在那里。”

  于是七姑奶奶將紅封套交了給古應春;接著便盛贊那堂酸枝嵌螺句的家具,認為一千二百兩銀子,實在也不算貴。

  由此便談到這堂木器的來歷;它之貴重,已經不能拿銀子多寡來論了。羅四姐因此有個想法,覺得自己用這堂木器,雖說出于“陪嫁”,亦嫌過分,難免遭人議論,因而私下跟七姑奶商量,打算把這堂木器,孝敬胡老太太。

  “我這個念頭,是听了李老板的一句話才轉到的,他說,有個江西的朱道台,想買這堂木器孝敬一位總督的老太太。我心里就在想,將來我用這堂木器;胡老太太用的不及我,我用了心里也不安,倒不如借花獻佛,做個人情。七姐,你不會怪我吧?”

  “哪里,哪里!”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地,“說實話,你這樣子會做人,我就放心了。胡家人多口雜,我真怕你自己覺得行得正、坐得正,性子太真了,會得罪人。”

  “得罪人是免不了的。只要有几個人不得罪就好了。譬如胡老太太,一定要伺候得好。”

  七姑奶奶暗暗點頭,心里在想,羅四姐一定懂“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道理,不但會做人,還會做“官”,替她擔心,實在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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