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服的事情既然一時半會兒定不下來,只好先留下軍裝回去等消息。高崇民親自送出來,「……宣傳部正在隔壁劇院舉行東北事變周月紀念會,朱先生可否願意參加?」奉天會館的東院兒就是哈爾飛劇院,近的很——這對我倒相當有吸引力,於是高興的答應下來。高崇民還有事情要辦,因此只是送到了門口便告辭回去。
大廳裡此時已經站滿了人,男女都有,看衣著打扮,大都是學生和教師。西服革履,一身光鮮的反倒只有自己一個,大概是像個「闊少爺」,這讓我在人群中顯得有些孤立。
「槍口對外,齊步前進!多少老百姓;多少自己人……裝好子彈,瞄準敵人!恢復中華民族,永做自由人!……」此時台上台下眾人齊唱進步歌曲。接著台上的學生合唱隊又齊唱了一首「滿江紅」,同樣得到了台下的應和。這兩首歌自己都不會唱,只好靜靜聽著啦。
……掌聲中,一位身穿學生裙裝,留短髮的女生走到前台,向台下深深鞠躬:「同胞們!兄弟姐妹們!東北的國土正在淪喪,父老鄉親正遭受奴役和屠殺。但我們有故土的決心!此時,英勇的義勇軍將士們正在浴血戰鬥!將士們缺糧少彈,卻要與敵人的飛機大炮進行搏鬥。我們每一位有愛國之心的人都不應坐視旁觀,請貢獻出一份力量吧!只要捐出一點點錢,就是對前方將士的支持。謝謝!謝謝啦!」
眾人紛紛上前解囊,我當然也隨著人群往前擠(怎麼身後有人故意擠我?)。捐款箱裡大都是銅板、角子之類,在周圍人的注視下,我從裡面馬甲兜裡抓出一把銀圓扔進去。
「這位先生一次捐了二十元!」台上的女生顯得相當興奮,明亮如秋水般的眸子忽閃著問道:「請問先生貴姓?上來給大家講幾句話吧!」說著就要把人往台上拉。
站在帶鋼絲圈的麥克風前,我一時還真不知說什麼好。清了清喉嚨,「為了抗戰,尚且可以不惜生命,出一點錢又何足道?不如讓鄙人為大家唱一支歌吧……」
河山只在我夢縈,祖國已多年未親近,可是不管怎樣也改變不了我的中國心。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國心!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中國印!長江長城,黃山黃河,在我心中重千斤,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心中一樣親。流在心裡的血,澎湃著中華的聲音!就算身在他鄉也改變不了我的中國心!……
雖然沒有伴奏,但卻漸漸投入——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直到此時面對台下陌生但卻充滿熱情的人們,心裡竟然有了一種遊子歸家般的感覺……突然,靠近門口的一個男子將手一揚,一個圓柱狀的物體劃著弧線沖台上飛來!
「手榴彈!」心裡一緊,我竟衝動地向落點撲去。手榴彈並沒有落到台上來,因此我撲到了台下的人群之中,人還在半空,心裡就後悔:「哎呀!這回小命可真的玩兒完了。」
「啊!∼」「有炸彈!∼」「臥倒!……」「快抓特務!」「抓漢奸吶!」會場內頓時大亂。而因為我瞬間的猶豫,手榴彈砸在了一位教師模樣,帶眼鏡的男人頭上。這人被我一撲,兩個人滾在了一起不說,手榴彈也沒有接到。「假的!」沒想到這人第一句話卻是這個。等抓起這枚「手榴彈」一看,果然是一截塗黑了的硬木頭,上面還刻著字——「下次就是真的!」
扔假炸彈的人終究沒有捉到,好好的一次集會就這麼被破壞了。在場的學生們氣憤不已,紛紛痛罵。我一邊揉著疼痛的膝蓋,一邊艱難的從地上爬起,而被自己撲倒的男子仍舊捂著額頭坐在地上。
「怎麼樣,受傷了麼?」伸手把他拉起來,我心想這人不知是倒霉還是幸運——要是被真手榴彈砸上,腦殼還不開花啦?
「沒事兒……眼鏡掉了,能不能幫我找找?」頭上起了個大包,但顯然此人並不太在意。
低頭一看,一副破碎的眼鏡正被我踩在腳下……
我提出要替這人重新配一副眼鏡,可他卻堅持說不用。看這中年人身上的棉袍又舊又髒,臉上鬍子喇碴,頭髮又亂,也不像是個有錢的主兒——怎麼讓我好意思不管呢?
「先生!剛才您唱的歌叫什麼名字,怎麼從來沒有聽過?能不能把歌詞抄給我……譜子呢?」正在我倆爭執不下的時候,剛才主持募捐的女學生跑了過來。看到我手中的破鏡框,當即轉身:「唐國棟!你家裡不是開眼鏡店的嘛,能不能帶我們去?」
「好!好!好!」跟在女孩兒身後的男生連連點頭應道。看來「公主」的垂青令這位樣貌敦厚的「奴僕」感到受寵若驚啦。
四人一起出了奉天會館,來到街上。原來摔眼鏡的人名叫杜黌、字文軒,四十七歲,是留洋回來的清華教授。這讓我驚訝不已,這年頭兒大學教授可是高薪階層,比縣長工資高多啦!真不知道這錢都花到哪兒去了。(可不像現在,趕不上個賣茶葉蛋的。)至於「學生妹」尹依萍,家在長春(此時已經改稱「新京」),當真是孤苦伶仃。如今住在北師大宿舍,難得還能表現的如此開朗。唐國棟雖然是北大學生,但師大和奉天會館兩頭跑,自己的學校和家裡都很少回了——其中的原因不問可知。
順利的為杜文軒配好眼鏡,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在我的提議下,大家找了個賣驢肉火燒的飯鋪坐下。尹依萍在條凳上還沒坐穩,就嚷嚷著求我把「我的中國心」再唱一遍。
身邊的杜文軒沉吟著說道:「長江長城,黃山黃河,在我心中重千斤——好詞啊!可惜,縱有凌雲之志,卻是報國無門……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唉!」
聽了這話,尹依萍頓時眼淚汪汪。唐國棟在一邊兒不知如何勸才好,著急的撓頭。
「嗨!道路曲折,但前途光明。咱們每個人都盡自己的力量,終有一天能夠勝利!」看如此下去這飯要吃不成了,我只好勸道,「杜先生學貫中西,自應在學術研究上一展所長。至於上陣殺敵的事情,還是由我們年輕人去好啦!」
「在英倫六年、美國近二十年,鄙人幾乎這一輩子搞的都是冶金製造。多少年了,做夢都想著祖國能夠建立起自己的鋼鐵工業!好不容易等到國家不內戰了,希望回國可以一展抱負,可日本軍隊又打進來。唉!多災多難,多災多難呀!……」
原來這位杜博士曾經在美國鋼鐵公司任高級工程師!這讓我心裡又活動開了,「先生想必家裡負擔很重吧?」
「嘁,內人在美國享福,根本不願回來。還有個女兒,一出生就跟了娘家姓『伍』,入了美國籍啦!」杜文軒搖頭苦笑,「其實鄙人如今也算是美國公民,嗨!慚愧、慚愧……」
在美國排華法案尚未廢止的三十年代,要想在美國落籍,簡直「難比登天」!看來自己頭一回裝「海龜」,這假李鬼就碰上真李逵啦!想到這裡,不禁臉上一熱,但還是說道:「先生為了國家民族,竟作出如此犧牲,令人佩服呀!」
「朱大哥!你也不是如此麼?」尹依萍在一旁道,聽我說家裡再沒別的親人,自是大為同情。
「我哪有那個本事,只能靠家裡留下的資產干一點抗日的事情……」
「喔?朱大哥在做什麼?乾脆加入救國會,人多力量大嘛!」
「呵、呵、慚愧呀……只是在熱河組織了個民團,準備拉到東北抗日去。」
聽我這麼一說,尹依萍、唐國棟連同杜文軒都投來的敬佩的目光。尹依萍更是興奮的說道:「朱大哥!你的隊伍上收女兵麼,我跟你去關外抗日可好?」
眼裡的餘光注意到一旁的唐國棟臉色愈發難看,我笑著搖了搖頭,「隊伍還小,有女生在不方便……再說你留在北平參加抗日宣傳工作更能發揮長處呀!抗日救亡不僅是東北一地之事,我們整個民族的危機意識都急待提高。」說道這裡,深深歎了口氣,「如今的中國就像是個神經麻痺卻在熟睡的病人,被狼咬了一口卻沒有感覺的到已經大難臨頭。狼得了便宜,當然要繼續咬下去,等到危及生命之時即使醒來,卻也晚啦!」
一番話令三人都陷入了沉思。天色不早,尹依萍不得不依依不捨的告辭。我看杜文軒並沒有急著離去的意思,不禁微微一笑:「杜先生,既然您我如此投契,何不暫且到鄙人所住的酒店繼續聊?」經過一天來的所見所聞,一個想法在腦海中逐漸成型——洞庫中那些堆積如山的機器設備如果能夠充分利用起來,雖然在短期之內得不到效益,但從長遠來說卻可以發揮出更大的作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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