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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七章 身世之謎 文 / 天下歸元

    堯明泰元年,也就是大燕鼎朔三十四年,大慶景隆元年,這個風雪未休的年末,除了雲雷暗潮洶湧之外,整個大陸西半邊的所有國家,都因為有心人的運作,陷入一場隱隱的潛流。

    事情的起因是因為,堯國新帝繼位,大燕向堯國派來了使者。

    堯國之前一直是大燕屬國,按照慣例,新帝繼位,必須邀請大燕使者觀禮,向大燕納貢,並獲得大燕皇帝加蓋玉璽的敕書,才算有了合法的皇帝地位。

    但問題是,新帝是納蘭述,以納蘭述和大燕之間血海深仇,這個稱臣求封的事情絕不會有,所以大燕也有自知之明,根本沒打算派使者去送死。

    可問題是,納蘭述太狠毒了……

    大燕不來昭示主權,納蘭述卻不打算放過大燕,當然,他絕不會向大燕表示稱臣,他只是在即位後,沒有昭告天下堯國脫離大燕而自立而已。

    這一著便把大燕逼到了死角。

    大燕以為納蘭述接手堯國,必然要昭告和大燕脫離,那麼不派使者無可厚非,到時候陳兵邊界,互相吐幾口唾沫也就完了,兩國心知肚明,現在不是開戰的時辰。

    可納蘭皇帝就好像忙忘記了,根本不提這茬。換句話說,只要他不提堯國獨立於大燕之外,那堯國就依舊是大燕屬國,大燕就必須派遣使者賀堯國新帝,並下敕書,否則就是大燕自願放棄堯國屬國,不僅是放棄,還是大燕對堯國新帝的示弱,必將引起大陸各國的恥笑——人家還沒說自立,你就不敢管?堂堂大燕,勢弱至此?

    這對於立國數百年的大燕,絕對是不能接受的恥辱,國家主權不可侵犯,所以哪怕大燕知道,這使者隊伍有去無回,也必須派遣。

    正因為使者隊伍是真正的找死隊,所以這隊伍的人選,直接導致了大燕朝廷的一輪不小的風波。

    必死之途,而且還會死得很慘,朝中夠資格的官員誰肯去?這件事直接導致三品以上的官員,在那段時間內頻頻犯事,這些不敢抗旨的滑頭官兒,為了避免這送死之途,乾脆自我放逐——告老還鄉的,突發急病的,突然丁優的,據說那位在皇帝下達命令前及時死了爹娘丁優的幸運兒,他爹娘前一天還精神健旺,上街逛夜市……

    實在找不到理由的,寧可打架鬥毆,適當受賄,再自己告發自己,進牢獄蹲上一年半載,出來時雖然丟了官,好歹留了一條小命……

    納蘭述隨手丟出來一個難題,使大燕半年之內,朝廷大員銳減,禮部和御史台直接陷入無人狀態,失去了御史的彈劾監督,其餘官員行事更加肆無忌憚,而官員的空缺狀態,也使燕京世家和各大利益集團展開了新一輪的爭奪,各自出手,暗中將渾水攪得更渾,已經年邁老弱的皇帝漸漸便有些彈壓不住。

    這是屬於納蘭述四兩撥千斤的博弈智慧,一個含糊的態度,輕描淡寫便亂了大燕朝廷,這還沒完,他的真正目標還不是大燕朝廷。

    他的目標是納蘭君讓。

    老皇年邁,彈壓不住亂像是必然的,皇太子勢弱,也不可能力挽狂瀾,在此刻,能出面梳理朝政穩定朝局的,必然是皇太孫,納蘭君讓再想韜光養晦,也不可能。

    這是陽謀,逼納蘭君讓在此刻不得不展示出他大部分的力量,事實上,當一次朝會上,再一次為使者人選的紛爭,導致老皇當場發病之後,納蘭君讓就強勢接手,一方面封鎖九城,調動大軍入駐皇宮,將皇帝寢宮重重保護,不允許任何人隨意進入;一方面,內廷很快傳出聖旨,以太子監國;同時,使者人選也被納蘭君讓以雷霆之勢迅速決定,出使堯國人選,是新任的一位禮部侍郎,之前名不見經傳,但很明顯,這是皇太孫派系的嫡系之一。

    如果不是忠心耿耿的嫡系,怎麼肯為太孫赴這必死之路,迅速穩定朝局?納蘭君讓為了不讓使者引起的事端再擴大下去,不得不犧牲嫡系,內心怎麼能不滴血?

    納蘭述一次出手,便逼納蘭君讓不得不損失一個鐵桿,但這事還是沒完。

    空缺的職位要補上,此刻是納蘭君讓掌握朝政的好機會,他當然不會放過,哪怕知道因此會引起皇帝的猜忌也不能,當皇太孫派系的官員迅速佔據了所有的空缺職位,一個龐大的太孫集團已經形成。

    皇太孫在此次使者事件中,向所有人展現了很多東西——他有決斷、有死忠、有大量的忠心耿耿的官員支持,在皇帝還一籌莫展的時候,他能夠迅速出手穩定局勢。

    韜光養晦多年的皇太孫,被逼鋒芒畢露,雖然在大燕所有朝臣的眼中,年輕有為的皇太孫,現在已經到了可以展現鋒芒的時候——陛下病重,太子懦弱,他站得再高,也沒有誰可以對他冷箭相向。

    然而只有兩個人知道,其實現在還不是時候。

    納蘭述和納蘭君讓。

    兩個人,都很瞭解現在皇位上坐著的那頭病虎。

    這位曾經是大燕歷朝風評最好的皇帝之一,堯國最初就是在他手中成為屬國,甚至沒有因此花費一兵一卒,即使後十五年他似乎無所建樹,但真正聰明的人都知道,能在先皇眾多子嗣中奪取皇位,能穩居帝位三十多年,納蘭弘慶,絕不會是簡單角色。

    如今納蘭君讓被逼不得不悍然出手掌控朝局宮禁,同時也暴露了他潛在的所有力量,這看在城府深沉的老皇眼裡,如何不心驚?

    對於皇帝來說,哪怕皇位明天就要傳給孫子,今天也不容得他覬覦,皇太孫潛藏力量如此驚人,連為他毅然赴死的人都隨手拈來,這叫老皇相比之下,羞惱憤怒,不可避免。

    納蘭述怎麼會僅僅想要大燕混亂或殺他一個使者?他一環扣一環的反間計,目的只要是令一向親密信任的皇族祖孫出現裂痕,要大燕最優秀的繼承人陷入困境。

    而納蘭君讓即使知道自己出手是犯忌,是中了納蘭述的計,但他偏偏還不能不這麼做,他不能眼看大燕朝局陷入亂象,那會使大燕迅速走向衰弱,被左狼右虎所侵吞。

    而在此時,燕京悄悄流傳開一個流言——當初燕京事變,那樣重重圍困下,納蘭述竟然能帶齊三百護衛安然無恙出城,就是因為納蘭君讓暗中和他勾結!

    傳言裡,這叔侄早已私下達成協議,納蘭君讓放納蘭述出城,至堯國奪取皇位,納蘭述奉納蘭君讓為主,助他早日皇位到手。

    當初燕京城門上的事情,此刻也已經被翻了出來,很多人回想當時皇太孫奇怪的舉動,也心中泛起疑惑——皇太孫似乎當時,真的放棄了不止一次的殺掉敵人的好機會。

    流言越傳越厲害,皇宮中似乎沒有什麼動靜。

    但事實上,那頭病虎終於按捺不住,出手了。

    大燕皇帝的出手,別說百姓不知道,就連朝中重臣也不清楚來龍去脈,只知道有一天晚上,太孫進宮後就沒出來,之後太孫「抱病」,一直深居於崇仁宮。

    表面上一切如常,連太孫派系那些新貴官員,都沒有動一個,朝廷,似乎還是納蘭君讓的朝廷。

    但只有很少人知道,皇太孫已經離開了燕京。至於他到底去了哪裡,去做什麼,知道的人更少。

    而深宮裡那神秘的一晚,當今天下,也只有納蘭弘慶納蘭君讓祖孫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

    政治陽謀,兩國相爭,最不經意的一著翻手,成就對大燕最翻覆最連綿最為禍深遠的攻擊。

    來自於堯國新帝,最深沉而驚才絕艷的智慧。

    所以,為了這件捏著鼻子不得不上的破事,大燕磨嘰了幾個月,導致納蘭述繼位將近半年,大燕的使者才終於姍姍來遲。

    大燕使者雖然抱了必死之心,但心中也在發狠——你們只要在金殿之上賴賬,在我們來了之後才表示自立,你們也必將被天下恥笑!

    事實好像確實不出他所料,堯國金殿之上,當著濟濟群臣,納蘭述冷笑擲下大燕國書。

    大燕使者笑了,正準備唇槍舌劍好好譏諷納蘭述一番,不想得到的卻是令他瞠目結舌的答案。

    「大燕無恥,一至於斯?我堯國早已宣佈自立,你們竟然還有臉來下敕書?」

    大燕使者滿頭大汗——堯國什麼時候宣佈過自立?堯國宣佈過自立,大燕根本不會來人,也不會因此遭受巨大損失!

    「陛下何出此言!我國並未接到貴國自立國書!」

    「朕繼位當日,便已經昭告天下自立,並在三日後,箭射國書入嘉陵關!」納蘭述理直氣壯,「你們敢說沒收到?」

    使者直著眼睛。

    「箭射……」

    箭射國書入大燕嘉陵關?自從納蘭述佔據堯國國都,皇位已經注定要落於他手之後,大燕便將堯國視為敵國,緊閉關門,加派軍隊,日夜巡守,兩國邊境士兵也時有摩擦,動不動便有冷箭射入對方的關城,雙方都出動神箭手攔截對方冷箭,在這種情況下,誰會在意某支帶有「國書」的箭?

    早不知道給射到哪個臭水溝去了!

    「我方射出國書之前早已通知大燕,並連射三封!」納蘭述一臉詫異,「別告訴我三封都沒看見!」

    使者冷汗滾滾——越是連射越會被攔截,而且雙方對射,從來不會仔細聽對方說什麼!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納蘭述大笑,「九蒙納蘭氏當初在九蒙高原,就以皮粗肉厚聞名,如今十代之下,此術修煉得越發爐火純青,佩服,佩服!」

    使者臉紅如血,一口血噴在地下。

    此時傻子也知道被陰了,但是又能如何?可憐大燕,之前已經因為納蘭述曖昧不明的態度,暗中損失難以估算,原還想著大殿之上,待納蘭述宣佈自立,義正詞嚴質問,就算要死,也要令堯國顏面掃地,好好一振大燕泱泱大國之風,不想到最後,被羞辱到死的,還是自己。

    據說消息傳到燕京,納蘭弘慶當即吐了一口血。

    納蘭述把大燕使者羞辱到底,卻出乎眾人意料,並沒有殺任何一人,也沒有留他們在京城逗留,以「兩國之爭,不斬來使」為名,將他們迅速驅逐出了堯國。

    使者揀了一條命,也就沒有了拚死為大燕爭氣的想法,趕緊回國。

    但這隊人,在接近大燕嘉陵關的時候,忽然失蹤。

    當時使者隊伍已經出了堯國國境,大燕遠接出的軍隊,是親眼看著堯國護送的人,將大燕使者近乎押解一般送來的,雖然態度惡劣,但確實是完好無缺交到他們手上。

    但就在當晚,這隊人失蹤,大燕軍隊遍尋不獲。

    七天之後,消息傳來,大燕使節一行人,被大慶鐵騎截殺,死於原冀北渦山附近,也就是現在的大慶國土上。個個死得奇慘,先中毒,後被禁,最後拖在馬匹上拖出十里地,屍骨零落。

    沒有人知道這些人怎麼會跑到慶國地域,又死在慶國,他們的屍首莫名其妙出現在慶國和大燕邊界,身上的傷痕,是紅門教的獨特武器所造成。

    現在全天下都知道,紅門教是沈夢沉所有,是他的建國之基,這筆帳,無論如何也得算在沈夢沉身上。

    哪怕明知道裡面有貓膩,但大燕也不得不擺出興師問罪架勢,西線大軍二十萬開拔,壓往青陽山脈附近。

    大慶也不能示弱,當即陳兵邊界。

    兩個緊密相連的國家,迅速進入了戰備狀態。

    近在咫尺的堯國,卻完全沒有動靜,像當真和這事無關。

    消息傳遍天下,西鄂羯胡的掌權者,苦笑搖頭,而稍遠的東堂南齊,兩位皇帝同時大笑。

    「好狠的納蘭述!」

    ==

    雲雷的第一輪比試在三天後結束,君珂並沒有去關心戰鬥的結果,每隔三天,她會去沈夢沉的宅子,解自己的毒脈並助他平定體內的真氣。

    雙方已經達成協議,在這段古怪的和平時期,雙方護衛都會約束在一個可以隨時被主人召喚的地帶,允許靠近,但互不干擾,以免紅門教和堯羽衛兩大死對頭,見一次打一次。

    君珂慣例先去看做人質的梵因,還沒到他住的屋子,忽覺一道人影倏忽便逝,方向正是從梵因屋子裡出來。

    君珂一驚,擔心梵因安全,不敢去追,匆匆進了梵因屋子,「大師,剛才……」

    屋子裡,梵因手撐額頭,默然端坐,似乎正在凝神思考,聽見她的聲音,抬頭微笑,「你來了?剛才怎麼?」

    君珂一怔,她明明看見有人出入梵因住處,但梵因一臉無辜令她無法問下去,只好也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上前給他把脈,衣袖一動,一枚藥丸落入梵因掌心。

    這是她讓柳杏林拿出的解毒丸,來給梵因試試能不能解去沈夢沉的禁制,四面都有耳目,她不能不小心。

    從梵因處出來,照例先給她解脈,沈夢沉在溫泉門口等著,幾天不見,他神色又憔悴了些,兩人默默在溫泉前對視一眼,君珂先偏過頭去,身子一閃搶先進去。

    沈夢沉神色自若地跟進去,慢慢脫衣服,君珂已經泡在了溫泉裡,長劍擱膝,閉目入定,看也不看他一眼。

    嘩啦微響,沈夢沉入水,君珂的心砰砰的跳起來——今天他會用什麼樣的方式刺激自己?

    「最近每夜都在寫信?」沈夢沉的開場白令君珂立刻睜開了眼睛,眼神憤怒,然而對面霧氣裡,若影若現的修長光潔身軀,令她霍地閉上眼睛。

    「你還真的挺會裝樣。」沈夢沉淡淡譏嘲地笑,「你明明知道堯羽衛會偷出那些信,送給納蘭述,還裝模作樣將信封在石頭裡,你累不累?」

    「感情的事,你懂?」君珂語氣比他更譏嘲,「哦不,皇帝陛下,我錯了。和你談這些,本身就是最浪費感情的事。」

    「納蘭述很懂?」沈夢沉一笑輕輕,「很懂的話,他為什麼任你遠走?」

    「很懂的話,他為什麼讓你受辱,去點那守宮砂?」

    「很懂的話,他為什麼明知道你不想做皇后,還要用天命星盤捆住你,讓你不得不做?」

    「很懂的話,他為什麼沒有立即遣散前朝後宮,讓你面對那些女人,暗示你將要到來的後宮局面?」

    「夠了!」

    「有種人確實很懂感情,」沈夢沉加重那個「懂」字,譏諷之意濃厚,「很懂利用感情!」

    「沈夢沉你住嘴!」

    嘩啦一聲,溫泉不拍自湧,君珂身周熱流湧動,水波濺起數丈高,撞上屋頂重重落下。

    她霍然站起,激飛水花,橫身抽劍,滿臉通紅,也不知道是被落下的熱水澆的還是被氣的,水波轟然落身的那一刻,她再次聽見了那細微的脆裂之聲。

    「卡。」

    輕微一聲,卻將她抽出一半的劍勢止住,對面沈夢沉雙臂撐在池壁,悠然後仰,攤開身體,一副自在神情。

    霧氣氤氳,碧水之上,他散開的黑髮如瀑落地,一身肌膚質感如玉,胸口一線琉璃瑪瑙般的深紅,色彩鮮明,雕像一般的力與美。

    君珂立即轉身,落空的劍狠狠迫在水面,發出沉悶的轟響,隨即她頭也不回走出去。

    門開,帶起微冷的氣流,霧氣迤邐裡,沈夢沉忽然發出低低的歎息。

    「主上永遠都是勝者,只要您願意。」屋頂上有人讚頌。

    「你錯了。」半晌沈夢沉答,「我寧可失敗,也不希望,她的憤怒和失控,只和納蘭述有關。」

    ==

    君珂從室內出去,自己烤乾了身體,靠在門邊平息呼吸半晌,神色已經恢復了鎮定。

    有些事,和沈夢沉這種人沒必要解釋,她和納蘭述彼此心知便好。

    少頃,沈夢沉從內室出來,看君珂平和的神色,眼底黝暗的光芒一閃而過。

    「走吧。」

    手指在牆上拂過,快到君珂也看不清手法,密室的門已經緩緩打開。

    這是沈夢沉用來治療他的內傷的密室,一色的黑,鋪著鮮紅的氈子,色彩十分濃重壓抑,君珂每次看見那鮮艷的紅氈,都恍惚覺得那是浸透了鮮血染成。

    在這樣的環境裡,她連呼吸都覺得窒悶,沈夢沉卻好像回到了家般自如,他坐在鮮紅的墊子上,倚著黑色的牆,整個人便像和這兩種色彩融為一體。

    他是黑夜之子,一路踏血前行,呼吸都是淡淡的死亡氣息。

    密室裡兩人盤膝相對而坐,各自在九轉玲瓏塔中倒出一滴黑色的藥汁,滴在掌心,隨即一掌抵在對方心脈,一掌相接,沈夢沉低沉的聲音,響在君珂耳側。

    「我的內力,每十年都會出現一次截斷,現在你已經幫我安定了第一第二層內力,今晚是個關鍵,我需要你替我衝破第三層。」。

    「你每隔十年的一次截斷,其實也是你的內力提升關鍵,對不對?」君珂道,「過得去,你再上層樓,過不去,你便走火入魔。」

    沈夢沉微笑,輕輕道:「你有時太聰明。」

    君珂冷哼一聲,知道他的意思是她有時太笨——比如和納蘭述一起。

    「我們是同脈之體,並且這狀態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當我們相互接近施展同脈時,極有可能剎那間心意相通,各自感知到彼此的情緒,恕我提醒你一句——請記住抱元守一,不要被心魔所侵,如果你走火入魔,我是不會耗費功力救你的。」

    「什麼意思?」君珂一怔,「心魔?那我以大光明法壓制便是。」

    「不可以,兩種功法一旦衝突,你會更快走火入魔。」沈夢沉笑容似有深意,或許還有淡淡悲涼,「小珂,你不是一向譏嘲我無情惡毒不配為人嗎?或許今天,你便可以看看——」他笑著,貼上君珂掌心。

    「轟!」

    彷彿天地忽然一黑,君珂渾身一震,一陣天旋地轉,隨即便覺得身週一片空茫。

    四面溫軟如水,卻又不是尋常的流水,溫暖而微微粘膩,身周有人呼吸,細弱至幾乎不可辨,她細細地聽,一、二……

    忽然身子一顫,順水流出,天光大亮,隨即聽見彷彿嬰兒一般的大聲啼哭,啼哭裡還有許多紛繁的聲響——驚呼、哭泣、衣袂帶風,兵甲相撞、雜沓腳步……所有的聲音,都透出一股驚恐和絕望的氣息,她微微顫抖起來,也覺得驚慌畏懼。

    忽然又是一片空茫,所有聲音消失,成為真空,這段真空感覺還算溫和,雖然有些不安和迷茫情緒,但總體是平靜的。

    就在平靜的最高點,彷彿星光呼嘯而來,撞入她的心懷,世界在懷抱中碎裂,炸開這人間所有壓抑痛苦的情緒,那彷彿是人間一切負面情緒的總和,黑暗、疼痛、絕望、迷茫、無奈……顛覆的命運,被迫的抉擇。

    這些可怕的情緒剎那間潮水般湧來,將她滅頂,來勢如此洶洶,她沒有絲毫準備,瞬間便被那黑潮湮沒。

    ……

    君珂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負面情緒可怕如深淵,突然令她墮入,她急速下降,在飛旋的黑暗裡臉色蒼白。

    沈夢沉忽然睜眼看了她一眼,眼神裡幾分猶豫幾分冷。

    ……負傷雨夜狂奔的孩子,無助撲倒在屍骨上的幼兒、以生死為戲耍,以血肉為追逐,撕裂與欺辱,背棄和放逐,永無止境的殺戮……漫漫長路,不見微光……

    君珂臉色越來越白,渾身顫抖越來越厲害,體內真氣翻滾,冰冷的潮流如黑色毒蛇,流竄於她的奇經八脈,她和沈夢沉相連的手掌,已經開始微微顫抖,兩掌之間,一股黑色氣流若影若現,那氣流慢慢向她靠近,將她掌心浸染成微黑,隨即又消失不見。

    「主上,」一道人影飄落在他身側,正是先前和沈夢沉說話的人,「我來助您一臂之力,將真力倒灌……」

    「慢著。」

    那人一怔,急聲道:「主上!」

    這是整個治療中最關鍵的一環,只有靠同脈之體才能解決,沈夢沉練的毒功,天下第一霸道,每到一定時間,必定引起反噬,到時候要借助同脈之體,真力倒灌,再疏導回體,經過同脈之體的分擔沉澱,再回到他身體的真力,會更加精純。

    君珂的作用,就好像一個提純的導流管。

    但在疏導過程中,因為心脈相通,那些在黑暗和陰毒中長久浸淫修煉出的氣息,也會侵入同脈之體的身體。並對這人日後的修煉產生影響,如果同為黑暗內力,倒也罷了,但如果身上有衝突的功力,那麼必將留下巨大隱患。

    當然,這本不是沈夢沉會考慮的事,他必須將那些氣息留下,否則不足以完成自己的真力引流,一旦不能成功,給他的後果也是可怕的。

    「她修煉的大光明功法,和我的氣息太牴觸了,承擔不起……」沈夢沉閉上眼睛。

    那人苦笑——你的氣息,誰能承擔得住?不是有那樣可怕經歷浸淫出的氣息,又怎麼能違背人力,練成毒脈?

    「主上。」他道,「您不可收回,否則就算渡過這一關,功力難增還是小事,後果更加難測……」

    「啊!」

    他勸說未畢,渾身顫抖的君珂,忽然仰頭發出一聲嘶叫,眼睛瞬間一片血紅!

    剎那間眼底倒映冷月如鉤,幽幽樹影,樹影下華衣翠釵的女子,微笑著伸手撫摸……忽然那女子臉色一冷,一柄匕首狠狠扎入,血光濺起……

    「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之前一直只能感應到情緒,她已經不堪負荷,此刻忽然腦海中鮮明地展開這副畫面,不,不是畫面,是真實的一切,真實地令她感覺那是自己,感覺到最初的欣喜,之後的驚詫、絕望、不解、冰冷、然後,便是瘋狂的疑問——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拋棄我還要殺了我——

    為什麼所有人都在欺騙我——

    君珂一竄而起,腿像那記憶畫面中的孩子一般,瘋狂地踢了出去,砰一聲彷彿踢在實處,恍惚中好像看見那華衣女子踉蹌倒下,含淚的痛苦的眼睛……看見之後的鎖鏈白骨地獄折磨……

    「君珂!」

    一聲低喝,君珂大叫的那一刻,沈夢沉霍然收掌,整個人撲了上來。

    他一把將君珂撲倒在身下,雙臂鎖住她的肩,雙腿絞住她的腿,死死壓住了她的掙扎,一低頭看見她眉宇間黑氣,眼神一閃。

    隨即仰頭,長長吸一口氣,剎那間臉色一白,而胸口琉璃晶紅流光閃爍。

    「主上!」一直在身邊護法的那人,驚呼著要阻止,沈夢沉一轉頭,狠狠盯了他一眼。

    他一向姿態散漫,少有這樣的神情,那人接觸到這目光,驚得渾身一顫,立即後退,消失於樑上。

    沈夢沉一口長長的氣吸完,一低頭,壓在君珂唇上。

    一陣微微的氣流湧動之聲,君珂眉宇間黑氣開始變淡,掙扎卻沒有停止,她畢竟不是天生練毒功,體內一大半真力倒和沈夢沉的真力衝突,此刻全部被激爆發,週身起了濛濛白光。兩人在紅氈上翻滾,如果不是沈夢沉一開始就絞住了她的全身,此刻便是又一場兇猛的近身搏殺。

    但就這樣,沈夢沉幾次都被她險些掙脫,沈夢沉乾脆用肘夾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夾得險些閉過氣去。不管她在底下怎麼踢打他,死死不放君珂嘴唇,到最後幾乎是咬住了她的唇。

    「停住,不許靠近——」

    「快滾!」

    「你幹什麼!」

    「放開她!」

    一陣兵刃相接之聲,聲音越來越近,密室門轟隆一聲,白影一閃,梵因當先出現在門邊。

    他一眼看見室內景象,便呆了呆。

    兩個身份尊貴的高手,如野獸一般在地上掙扎,兩人衣裳未干,一番廝打破碎大半,各自肌膚微露,在強力摩擦中泛出一片片嫣紅,君珂的黑髮散亂鋪了一地,而沈夢沉死死壓在她身上,咬住了她的唇——

    見此一幕,佛也有火!

    梵因衣袖一揮,剎那間華光斑斕,如漫天煙花迸射,轟然一聲,重重落在沈夢沉肩上。

    「放開君珂!」

    他一向行事光明,出手不忘提醒,也不攻擊要害,但他震怒之下,動用了金剛杵,佛門寶器,三分力道也有千鈞之力,砰一聲,沈夢沉肩上血花綻開,傳來細微骨裂之聲。

    屋頂上人影連閃,幾位護法落下,護在沈夢沉身前。

    白影頻閃,堯羽衛跟著梵因也到了,雖然被紅門教趕來的人攔在門外,但靈巧的堯羽衛,還是從人縫裡隱約看見了裡面的一切,頓時熱血如沸,怒發似狂!

    「沈夢沉,你該死!」

    砰然大響,星花連閃,紅門教徒紛紛倒地,幾道紅光從人縫裡穿過,擊在一直沒有回身的沈夢沉後背。

    沈夢沉身子向下一栽,噴出一口鮮血,此時君珂臉上黑氣全去,霍然睜眼,眼神雖微紅,但精神已經清明。

    她一睜眼,便覺得喉間一熱,一股腥甜,再一看,沈夢沉臉色蒼白,俯在她身上,微微合眼。

    而身前紛亂,堯羽衛和紅門教打成一團,梵因臉色發白立在門邊,紅門教憤怒,堯羽衛悲憤,一聲聲大叫,「你們敢辱我皇后……」

    君珂晃了晃腦袋,她並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她只鮮明地記得最後看見的那一幕,那一幕令她渾身森冷,到此刻肌膚都微微起著栗子。

    而體內狂湧的冰冷的潮雖已散去,但那種黑暗絕望的感覺,還是讓人寧願死上一次,也不想再次邂逅。

    「住手!」

    一聲大喝驚得眾人回頭,便看見君珂緩緩從地上坐起,攏起衣服,隨手扯過一匹紅氈披在身上,淡淡道:「我沒事,不必驚慌。」

    梵因定定看了她眉宇,又看了看沈夢沉,垂下眼,眼神裡苦笑一閃而過。

    不該犯這錯誤的,只是心急太過……

    心急太過……梵因忽然顫了顫。

    這四個字,不該發生在他身上……

    梵因閉上眼睛,心經默念,衣袍無風自擺,半晌之後,將一個盒子輕輕放在地下,對沈夢沉微微躬身表示歉意,才道:「一半外敷一半內服。」

    君珂知道這是給誰的,歎了口氣。

    堯羽衛還想說話,但看著端坐的君珂,她頭髮凌亂,有點狼狽,但眉宇平靜高華,氣質凜然不可侵犯。

    一個真正受了侵犯的女子,不可能還能保持這種神情。

    堯羽衛安心了,無聲退出,繼續退回原處保衛,紅門教也漸漸散回各處,並將沈夢沉抱回內室療傷。

    君珂依舊坐在原地,她想思考剛才發生了什麼,不想再去想為什麼能突然看見那一幕幕,但無論怎麼逃避,那畫面依舊一遍遍冰冷地在她面前閃回,一遍遍將她按進回憶,讓她去體驗那一刻的絕望和悲涼。

    君珂呆呆地坐著,她不想低沉,不想回憶,她覺得她該坦然,該得意,該幸災樂禍,大笑而去。

    可是她最終一垂頭。

    啪嗒。

    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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