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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兩人之戰,兩國之戰(五) 文 / 烽火戲諸侯

    橫貫西域,如巨劍將西方天地一斬為二的那條山脈,有萬祖之山的美譽,天下龍脈盡源於此。在一處貫穿西域南北的險峻埡口,兩側山高數十仞,懸崖絕壁,逕路崎嶇幽深,這條山脈縫隙是連接西域南北的重要孔道。一隊商旅艱難行走其間,駝鈴陣陣。商人穿緊腰胡服,腳蹬結實皮靴,夾雜有一些頭戴幃帽遮面的婦人,身材亦是健壯高大,在中原有傳言,西域喜好把女人當男人使喚,把男人當牲畜使喚。這些由南往北而行的商人不論男女,每人腰佩彎刀,一些膂力出眾的男子在後駝峰附近還懸掛有一隻獨特的甲囊,囊內裹製造粗糙的精鐵鎖子甲,遇到馬賊匪寇便可以駝代馬,披甲作戰,以備不測。駝隊突然被遠方傳來一連串如同地面悶雷的聲響驚動,商隊驟然停止,臉色劇變,誤以為是撞上了在埡口守株待兔然後洶湧奔至的大隊馬賊,五十餘人同時抽刀,青壯男子更是火速從甲囊中拿出鐵甲披掛上,但其實誰都清楚,真遇上了能夠造就此等聲勢的馬賊,以他們的可憐戰力撐死也僅是讓對方搭上幾條人命,可是在沒有王法長達兩百多年時光的混亂西域,只要有駿馬有弓刀,還愁沒人賣命?就在駱駝尚未齊整列陣時候,有人眼尖,抬頭看到了驚恐一幕,一抹身影在高高峭壁上「奔跑」而來,像一頭向地面狩獵覓食的雄鷹斜著疾速墜落,落在了眾人眼前,雙腳及地後依著慣性向前小走了七八步,距離駝隊不過十步之隔。商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還有人下意識嚥了嚥唾沫,只見眼前從天而降的傢伙有著一副迥異於西域人的相貌,年輕而英俊,很乾淨。年輕男子背後負有一柄白鞘長劍,腰間懸掛一把刀,嘴唇乾澀的他深深呼吸一口氣後,伸出手抬臂做了個仰頭喝水的姿勢,然後用西域通用的言語笑問道:「有水嗎?」

    駝隊默然,不知所措。倒是有個幃帽婦人毫不猶豫摘下一隻還剩下點清水的羊皮囊,高高拋給那個如同山中精怪的傢伙。

    佩刀負劍的年輕人致謝一聲,快步躍起掠出,在空中接住水囊後,向後望了一眼,咧嘴笑了笑,凌空一踩,身形轉折,轟撞向峭壁,然後微微彎腰,借勢前衝,繼續如同來時那般「飛簷走壁」起來,奔跑途中,舉起水囊大口喝水,一飲而盡後,隨手朝後拋去,卻恰好落在那幃帽婦人的頭頂,就在婦人伸手去接水囊的瞬間,駝隊前方大風驟起,又有人從天而降,如同一顆天外飛石重重砸在大地之上,勁風拂面,所有駱駝都向後退出幾步,那只水囊與婦人失之交臂,輕輕摔在沙地上。不等眾人看清楚那人面目,便拔地而起,一閃而逝。

    許多年後,西域廣為流傳一個「仙人借水」的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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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脈以南數百里,臨近黃昏,兩股縱橫西域南部多年的割據勢力,為了一名艷名遠播的女子大打出手,雙方共有戰馬兩千多匹,廝殺於那座著稱西域的翡翠湖畔,據說劣勢一方在有個北涼年輕藩王聲名大振後,希冀著用族內那名尤物女子去跟鐵騎冠絕天下的北涼換取鐵甲三百、弓弩千副,以便稱霸西域南境,七百騎士傾巢出動,要護送那名女子趕赴北涼。然後在翡翠湖遭遇堵截,酣戰一個多時辰後,那股追殺勢力才知道那女子早已繞道潛行趕往北涼,惱羞成怒,發誓要殺得那個奸猾部族只剩下那女子一人,沒了能夠馬背作戰的男子,到時候看他們如何崛起於大漠。就在雙方就要從馬背衝鋒殺到下馬作戰的疲憊時刻,整個戰場都被一道身形撕裂成兩半,頓時人仰馬翻,被割開的陣線不分敵我,面面相覷,然後同時望向那個闖入戰場的傢伙,只看到那人雙膝彎曲,一手握住劍柄,一手雙指撐在劍尖,橫劍在胸,那把長劍在他身前彎出一個半圓弧度,塵埃落定後,長劍始終保持那個詭譎弧度,沒有恢復平直。

    又有一個魁梧身影穿過那條沙場縫隙,以強悍無匹之勢狠狠撞向那持劍男子。後者抵在劍尖的雙指沿著劍身一抹,那股沖彎長劍後久久不肯散去的渾厚氣勁,隨之在那個半圓中滾走凝聚,加上他自身的氣機灌注,最終形成一顆紫電縈繞嗤嗤作響的雷球,手腕輕靈一抖,以「倒提劍」迎敵!那顆大小如拳頭的紫氣雷電圍繞劍尖雀躍飛旋。當那個好似附骨之疽糾纏至此的魁梧身影出現在身前五十步,風塵僕僕但沒有半點頹喪神色的年輕劍客微微一笑,不退反進,太阿倒持,方寸生雷。

    這一劍,既有倒騎驢看山河的鄧太阿賴以成名的「倒持勢」風範,更有顧劍棠一刀方寸雷的丰神。

    拓拔菩薩一掌拍掉從劍尖旋轉至劍柄再撲面而來的紫雷,同時伸手按在劍柄之上,不讓其聲勢繼續高漲,一記鞭腿掃向徐鳳年的脖頸。當徐鳳年手中劍根本不受力地被一推撤手,拓拔菩薩就知道這傢伙又耍了心機,但是一力降十會,他就不信守多攻少的徐鳳年真能擺出置人於死地的陷阱,那鞭腿毫無凝滯地橫掃而出,鬆手棄劍的徐鳳年抬起手肘,擋下勢大力沉的鞭腿,以拓拔菩薩為圓心,徐鳳年被這一腿帶動繞了一個完整的圓圈,這才離心飛出圓外。看上去拓拔菩薩佔盡上風,只是當拓拔菩薩雙腳落地之時,早在轉圈時就用左手握住右腰刀柄的徐鳳年,一退又一近,刀出鞘僅半寸,那半寸之間,大放光明,戰場上那些全部看傻眼的旁觀者都被這抹璀璨照耀得雙眼刺痛,閉上眼睛後仍是淚流不止。

    徐鳳年握刀卻不忙於完整拔刀,在身體前衝中,半寸半寸的遞增,那種如日中天的散亂光芒也收斂,如水凝冰,猶如實質。這一切變化雖然複雜,不過是徐鳳年進退間的轉瞬功夫,好整以暇的拓拔菩薩瞇起眼,以不變應萬變等待徐鳳年大概應該在十步後的抽刀,顧劍棠大名鼎鼎的方寸雷,終於要來了嗎?

    至於那顆一掌拍開並未潰散的繞後紫雷,拓拔菩薩根本不視為威脅。因為那顆紫雷的流動速度相比他的身形輾轉,慢,太慢了。天下武功,只要慢上一線,任你擁有山嶽傾倒的龐大威勢,也是無用。

    徐鳳年手持那把大奉名刀「氣韻」欺身而近,果真如拓拔菩薩所料在十步之遙,鋒芒畢露。但拓拔菩薩有一點猜錯了,方寸雷不綻放於拔刀,而在那把刀的重新歸鞘。兩人之間,頓時平地起驚雷,饒

    是拓拔菩薩貨真價實的大金剛境界體魄,也不敢完全硬抗下這道滾滾奔雷,他雙掌掌心向外,稍稍往上一托,擋掉大半勁頭,身體順勢側向移開,徐鳳年直面那條直線上,震響聲綿綿不絕,兩側百餘人被罡風衝擊,剎那間都如同為風摧折的樹木拔地而起,向後墜落。

    拓拔菩薩在避其鋒芒後,幾乎本能地就氣機流轉六百里,迎接徐鳳年真正殺招的後手。果不其然,徐鳳年的方寸雷是歸鞘,第二刀則是徹徹底底的拔刀,一抹耀眼白虹如蛟龍逶迤山脈朝拓拔菩薩撲殺而去。拓拔菩薩這「一氣」起始一炷香前,氣最壯於先前一拳撞彎徐鳳年橫在胸口的放聲劍,將徐鳳年撞入這座戰場,當下雖說氣勢不可避免下降,但炸爛這一抹白虹仍是綽綽有餘,力求一拳建功的拓拔菩薩不遺餘力,彎曲手臂做提錘勢,不但砸散了白虹,甚至砸在了那柄狹刀上,徐鳳年試圖耗盡拓拔菩薩的氣機,等待那稍縱即逝的換氣空隙,拓拔菩薩何嘗不是在等徐鳳年力竭而換上一口生氣的破綻,所以他這一拳不但要迫使徐鳳年一氣枯竭,還要迫使徐鳳年在倒退途中不得不勉強換上一口新氣。但是徐鳳年的接招大出意料,分明不像拓拔菩薩那麼孤注一擲,選擇了留有餘地,任由拓拔菩薩的小半拳罡透過刀身,轟在胸口,徐鳳年身體在空中飛旋倒掠,如蝶翩翩,就要撞入地面之際,手中狹刀刀尖在地面輕輕一點,撩出一大抔黃沙,身體後仰,雙腳踉蹌退去,面朝拓拔菩薩,之前吸氣後一直沒有洩氣的舊氣,盡數消散,緊接著嘴唇微動,輕輕一氣呵出,準確說來是試圖一氣呵成,呵成一氣。

    拓拔菩薩面露冷笑,他哪裡會給徐鳳年大搖大擺換氣的機會,趁著徐鳳年匆忙換氣氣未升的短暫空當,大踏步前行,雙拳迅猛捶出。拓拔菩薩雖說僅剩三分氣力,但是這拳若是錘中,比起徐鳳年氣勢巔峰時扛下自己十二分氣力還來得立竿見影,如巧勁打中蛇七寸,肯定要這個花樣新招層出不窮的傢伙吐出一大碗鮮血。

    人生天地間,從生到死,其實都在做一件最容易被忽略的事情,那就是呼吸,一呼一吸,如此往復,醒時做睡也做,不知有百萬千萬次。道教養生證長生的吐納術,便是返樸歸真,在這呼吸最小事上做千秋最大章。純粹武夫的金剛境界,殺死三教中人的指玄高手,不多見,但就算發生了,也不會有人大驚小怪,就在於金剛指玄兩境的差距算不得什麼鴻溝,真正難以跨過的門檻,是天象境,人貓韓貂寺之所以在離陽江湖上那般鼎鼎大名,以至於被譽為陸地神仙之下第一人,就在於他的指玄境界,能夠力拼甚至宰掉與天地共呼吸的天象境大宗師。

    拓拔菩薩眼神凜然,怒喝一聲,竟是強行換氣,身形站定,雙腳深陷地面,原本錘向徐鳳年的雙拳相互一敲,氣機暴漲。

    原來在這之前的轉瞬間,拓拔菩薩驚愕發現徐鳳年那把脫手而出的長劍,極其「湊巧」地在徐鳳年倒退後換氣時,好似被無形氣機牽動,自行歸鞘了。與此同時,那顆被拓拔菩薩忽略不計的「慢悠悠」紫雷,也爆發出驚人的速度,衝到自己背後。

    徐鳳年嘴角滲出血絲,默念道:「還鄉。」

    背後所負長劍「放聲」,在鞘中長嘯不止,如秋蟬最後的一聲嘶鳴,高歌人間。又似遲暮老人離鄉多年,只想死於故鄉。

    戰場上那一千多人全部捧著腦袋摀住耳朵,蹲到地上,仍是減輕不了那陣如尖針刺破耳膜的劇烈疼痛感。

    拓拔菩薩背後如同綻開出一朵兩丈高的紫金蓮花,片片花瓣怒放。

    拓拔菩薩顯然仍是小覷了這歸鞘一劍的威力,後被如遭撞鐘,不得不向前踩出一步,身軀前傾,像個駝背,這才堪堪卸掉那股勁道。

    拓拔菩薩悄悄嚥下湧到喉嚨的那口鮮血,面無表情,望著這個恰逢「江湖千年不遇之大年」而乘勢而起的年輕人。這位北莽軍神,既沒有見識到新招而感到驚奇,也沒有因為自己落了下風而惱羞成怒。

    這一路廝殺,氣機和體魄兩大底蘊都稍遜一籌的徐鳳年每次換氣,都會耍出一兩樣足以成為尋常武道宗師的壓箱底絕學,為自己拉開一大段距離,以供喘息換氣,拓拔菩薩每次都覺得那應該是最後的驚喜,但徐鳳年總能在身處絕境時為自己鋪出一幅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畫卷。李淳罡的劍道,鄧太阿的劍術,劍九黃、盧白頡、黃青等人的劍招,王仙芝的拳,洪洗象的圓,柳蒿師的天象,韓生宣的指玄,王重樓的指玄,書生氣,仙佛氣……就沒有一個止境,沒有盡頭。

    這場同為四大宗師之一的巔峰廝殺,互為砥礪最高武道的磨石。

    ————

    晨曦中,一個黑點沿著白雪皚皚的山脊往頂峰狂奔,如同一粒微小芥子置身於壯闊雪海。

    負劍佩刀的他突然停下身形,蹲下身,望向更高更遠處,隨意抓起一捧雪,胡亂擦拭臉頰,手心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子,猶豫了一下,乾脆就伸手抽出那把氣韻狹刀,歪著頭,拿雪亮刀鋒刮起了鬍子。不同於開始那四五天的且戰且退,從前天深夜那場搏殺開始,他和拓拔菩薩的局面就扭轉過來,一天兩夜,交手六次,拓拔菩薩主動退卻了四次,也跟先前廝殺的慢騰騰你來我往不同,現在雙方都是一擊不中就會有一人選擇撤退,不求酣戰,力求一擊致命。

    雞湯和尚贈送那只佛缽後,徐鳳年之所以在西域城中傻乎乎等待拓拔菩薩,就是要借用拓拔菩薩的凌厲攻勢,來錘煉鍛造他吸納氣數後的那柄「劍胚子」,拓拔菩薩和徐鳳年各有所得,但顯然徐鳳年更加具備後發制人的跡象。徐鳳年在上一次拓拔菩薩的埋伏不成後,已經追殺了兩百多里,直到兩人先後登上這座雄偉雪峰。

    在一場場生死之爭中,兩人形成了一定的默契,撤退一方並不刻意隱藏全部氣機,總會留下一點蛛絲馬跡讓追殺一方去刨根問底。

    拓拔菩薩就明

    苦等待這一刻,等他拓拔菩薩看似勝出一線的關鍵時機。

    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時間地點都不能有任何偏差,為了設置這個陷阱,那個人必須先天大風險,分神去「牽掛」於那柄「遠在天邊」的飛劍,在出刀拚命

    之前就要先行牽引飛劍,然後精準殺死務必是「近在眼前」一步不能多一步不能少的他。

    據說當年離陽那只人貓就是這麼死的啊。

    拓拔菩薩輕輕歎息,原本只要給他半炷香的恢復時間,他就能輕鬆收拾掉那個年輕人。

    拓拔菩薩沒有太多後悔,只是有些遺憾,有些憋屈。

    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

    沒想到拓拔菩薩還有寄希望於他人的一天?

    拓拔菩薩閉上眼睛。

    突然,一名滿頭霜雪的老人站在了拓拔菩薩的身前,伸出一根手指,剛好擋住了那柄飛劍。

    無法取人頭顱的飛劍像是在哀鳴。

    淒苦至極。

    躺在泥濘中的徐鳳年保持著最後一絲清明,大致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北莽蛛網的締造者,影子宰相李密弼。

    老人微笑道:「要知道為了阻擋徐偃兵和澹台寧靜,讓老夫先先行一步趕到此地,可是付出了六十多位高手的代價!以後的北莽江湖,稱不上江湖嘍。」

    老人看似不溫不火的寒暄客套,身手其實沒有絲毫停頓,在破去那柄飛劍後,大雨之中,直奔徐鳳年,哈哈大笑,「你徐鳳年可算雖敗猶榮,況且只是輸給了天命而已,徐驍多半不會怨你。」

    此時此刻,徐鳳年只感覺到耳邊濺起一陣水花。

    他不知道,一隻紫檀木匣重重落在他附近,一位御劍六千里終於趕到此地的年輕女子,卻不看徐鳳年一眼,她只是沉聲道:「不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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