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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五 一年之約 一九一 文 / 小羊毛

    她走出外面。她才明白他在谷口抱住蘇折羽的沉默,原來是在做一個比任何時候都更重要的選擇。她想的,他當然想到了;霍新所說的,他當然也想到了——她不知道這選擇於他有多難,她只看見一個結果——也不知道這個結果是好是壞,是對是錯。或許救蘇折羽與不救蘇折羽,也只是一線間的決定,她看不出來他的心境,只知道,她還是希望他如此。

    如果這次我們都能躲過這一劫,哥哥,一切又會變得如何?——

    凌厲等人回來,首先遇上了霍新。後者問及單疾風,卻並無撞見。兩下裡將各自發生的事情說了,卻原來凌厲與許山二人是在途中遇上了程方愈。

    這途中根本沒有機會接近邵宣也。程方愈道。那一夥人群情激奮,就連邵宣也,怕也管束不住了,我們只好先行趕回來了。唯一的——算是好消息——救出我的人,是顧大哥。

    顧右先鋒?霍新面上一喜。那他人呢?

    程方愈搖搖頭。後來就不見了蹤影。停頓一下。他也許還是心懷芥蒂,不願與教主相見。我們先進谷吧。

    依我看——假若各大門派夜裡不歇,四個時辰必到此處。凌厲道。不過他們多半也要休整一下,所以——明日一早大約便到,不知道到時候教主……

    教主施救蘇姑娘,現下只能先見見二教主,等教主運功完畢,我們再看情形,商量後面的事。霍新道。

    忽忽恍恍惚惚。邱廣寒見到程方愈、霍新、孟持、許山、凌厲五個人入谷走來,堪堪過了半個時辰。她坐在那山坡拐角處。重新見到凌厲平安的喜悅此刻也全不能將她的擔憂減少一分,至於對凌厲當初不告而別的不滿,也早已無暇提起了。

    你們來啦。她擦擦前面不自覺掉下的眼淚。哥哥擔心回練功室來不及,此地僻靜,他便在此給蘇姑娘療傷了。暫時我們不要打擾。頓了一頓,又道,程左使沒事,那……那太好了。你們……如果累了便先休息一下吧。

    我看我們還是在這裡等等教主吧,你們說呢?霍新道。

    不錯。許山道。也順便一起想想應對的辦法。

    二教主。屬下倒想請准。回一趟家。程方愈道。

    回家?邱廣寒奇怪。程左使,現在這個時候……

    屬下家人皆在徽州,始終也未得便回去——這倒不是最要緊,只是眼下教主行此危險之法予人療傷。便無任何閃失,也必極為傷身。內人乃醫家之後,我請她前來,想必有用。

    哦——對!邱廣寒忙點頭道。那程左使快去快回才好。

    放心,我馬上就回來的。

    程方愈走了之後。邱廣寒一思量,又道,孟組長,能否請你派幾個人——我們須得時刻注意明月山莊為首的各大門派的腳程,萬一他們當真連夜而來,那再過三個時辰便到了,不是鬧著玩的。

    好,屬下這就去。孟持應命而去。

    凌厲見邱廣寒愁眉深鎖,不覺開口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擔心了——我想過,青龍谷易守難攻,不是那麼容易叫他們闖進來的。

    我知道。邱廣寒道。往日裡自然不易,可是還不知道哥哥到時怎樣。萬一他體力不支,那教眾人心渙散。就難說了。

    二教主可別小看了青龍教的兄弟。許山道。青龍教的人,可沒有貪生怕死的,這種時候,更是他們出力的時候啊!

    是麼。邱廣寒瞥了他一眼。正瞥見他背上的箭囊,一思索間。道,那許山,你那組裡,是不是有一大隊弓箭組的兄弟?

    嗯——二教主有何吩咐?

    現在還沒有。邱廣寒道。不過想必各大門派即將攻來的消息教中也已傳開,多少會有些恐慌。許山,你能保證——他們真的不會臨陣脫逃?都說你人緣好——那你能不能——去說服他們呢?

    我去看看——只是倒不是「說服」。許山道。我始終相信兄弟們不會貪生怕死,只是若有心情不定的,倒可以與他們說上些話。

    那快去吧。邱廣寒道。有任何異象,即刻來告訴我。

    是。許山也去了。

    二教主看來也並非省油的燈吶。霍新似乎是想緩和這緊張,笑了一笑。

    霍右使……說笑了。邱廣寒道。只願到時候哥哥和蘇姑娘都能無恙,否則的話……

    她停頓了一下。凌大哥,我要你也去谷口守著,可以麼?看起來——也正該輪到你所在的這隊了。你去的話,或者他們心情也會好點——我也會放心點。

    倒是可以。凌厲道。只是,你自己也要小心些……

    有霍右使陪著我。邱廣寒道。放心吧。而且一會兒程左使和他夫人也會來。

    凌厲點點頭,向霍新一抱拳,走了。

    後半個時辰,過的卻並不快一些。

    只有對那已失去了所有知覺的蘇折羽來說,時間才流逝得像在跳躍,而睜開眼睛這蔚藍無雲的天,便似一片說不清道不明的遙遠與陌生。

    在她記憶裡,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天空,至少從來沒有以這種狀態,這種角度見過。它藍得如此無瑕,如此叫人心曠神怡,以至於她根本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處。

    假如死亡如此美好,她早就不該那麼痛苦。可是我這樣的人,竟還能夠往生這麼美麗的極樂麼?

    她足足躺著看了有頓飯功夫,才意識到,原來自己並不完全是因為被眼前的這片天所迷惑才始終在等,而是——自己真的沒有力量起來。她試著以手撐地,慢慢地變仰躺為俯臥,然後支起——身下是冬日略顯敗枯的草地。陌生的青龍谷,讓她辨不出身在何處。胸口驟然劇痛,她牙縫一抽,右手往胸口一按,一件硬硬的東西卻硌在肋骨。

    金色的圓環,還攥在她的手心。

    這東西剎那無比清晰地刺激了她的記憶,就像道閃電,像陣驚雷。她猛然抬頭。陰影投來的方向。她看見拓跋孤。他坐著,閉目,似在調息。

    整個世界都驟然慌亂了。為什麼會這樣?這分明應該取了她性命的穿心利刃,為什麼竟又將她留在這世上,她主人的腳邊?一切殘酷的記憶蜂擁而至。她羞憤難當。我活著?這樣一個骯髒的我。竟然還活著?

    瞬間爬滿臉頰的眼淚之中,她依稀看見拓跋孤睜開眼睛來。他看見了她,而她無地自容得像是一隻鴕鳥,直到她發現拓跋孤的表情萬分的不對。他張口。好像要說話,可吐出的並不是任何一個字,而是她從來沒見過的——一口鮮血;她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又一口——他身形傾側,向地面倒去。

    主人!她的這聲驚叫。匯滿了她一生所有的慌亂與無措,可是身體一抬卻是巨痛,伸手——卻夠不到他。她慌得無以復加,失聲喊道,快來人,快來人!有沒有人!?

    守在附近的邱廣寒和霍新一驚,聞聲而起——

    又是足足一個時辰——

    程夫人,你此話當真?邱廣寒驚異地看著眼前這個女子。

    程方愈的妻子,姓關名秀。二十六七歲年紀,秀外慧中,醫術隨其父所學,在當地亦已小有名氣。蘇折羽大聲呼救時,邱廣寒、霍新等忙亂了一番。才將她與拓跋孤暫安頓在廂房躺下,而關秀此時趕到,算來得是時候。

    教主怎麼樣?側院又進來兩人,正是許山與凌厲。

    凌大哥。你來得正好。邱廣寒道。你用過他這兩訣救人之法的,程夫人說哥哥現在是功力盡失。你說這……這怎麼可能呢?

    什麼?凌厲顯然也吃了一驚,沉吟了一下,道,以教主的功力,應該不會弄到這般田地,我明明記得上次他說過,換他救人,大概損去六到七成——現在他功力比那時應當只進不退,怎麼可能功力盡失?

    二教主,還有諸位,你們先不要太擔心了。關秀道。我沒見過這兩篇救人的心法,所以也不知道如此傷身有無補救之法,不過在我看來,這功力盡失也只是暫時的,假以時日,仍會逐漸恢復如初。

    會嗎……邱廣寒喃喃說著,看著凌厲。可你那時候……

    我功力不夠,當時——是極盡全力了。凌厲道。我覺得我是還沒有行完這兩篇口訣,內力就已消耗殆盡,越過極限而為,所以週身功力盡散;可教主和我不一樣,他功力深厚得多,我料想他該是行有餘力的,只是蘇姑娘這次的傷也比你上次更重,我也不好妄加判斷。

    一停頓。對了,蘇姑娘人呢?

    剛才堅持要留在教主這裡,我看她自己都撐不住,不得已點了她的昏睡穴,現在也在廂房裡睡了。霍新在一邊道。其實二教主也不用現在諸多猜測了。等教主一醒,他對自己的情況必然清楚。

    可是要多久才醒呢——雖然明月山莊為首的人是在五十里外歇下了,可是最晚明日也要欺上門來,我真怕會應對不暇。

    二教主,教主性命決然無礙,也不會昏睡太久,這你放心。關秀道。他並沒受什麼內傷,最好的打算,只是一時虛弱。

    我……我只盼哥哥快點醒。邱廣寒垂首道。我什麼都不懂,如果當真開戰,我根本沒法給他拿主意啊。她略略一停。對了,許山。她瞥見站在稍遠的許山。教中弟兄,現在大多是什麼態度?

    二教主放心好了。許山道。其實大家都知道教主是關心青龍教的安危的——眼下固然是非常時刻,但弟兄們說了,教主救蘇姑娘,才見是重情重義之人,待教中弟兄也必不薄;否則縱然明日教主力敵各派,卻難令大夥兒擁戴。

    但願你不是安慰我的才好。邱廣寒顯然並不有太大的驚喜。不過,也有道理,蘇姑娘為哥哥出生入死,那是誰都知道的。她停頓了一下,歎道,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麼當初在父母墳前,哥哥說他看不起爹,卻又說自己沒有理由怪他——他說人處在什麼樣的情境中,只有自己知道;作出的選擇,也是旁人無法替代他去想像的。如若哥哥這次為救蘇姑娘而致青龍教有閃失——我們也沒道理去怪他,對不對?很多時候,這樣的選擇,明知後果,卻也不得不作,對不對?

    二教主不必多慮。霍新道。明日無論教主怎樣,我霍新發誓,必為青龍教力戰到底,便是丟了性命,也要保得教主與二教主周全。

    邱廣寒並不易動情,卻也聽得動容,道,霍右使這麼說,我……我替哥哥……謝謝你了。只是真的到了生死關頭,其實,我們也沒這個資格命令你們。

    二教主怎麼這麼說。許山道。青龍教與別派不同,拓跋世家之人乃青龍教最首要須保全的人;我們死了不要緊,但教主決不可以。

    什麼世家之類的,有什麼用——又誰說別家人就不能做青龍教主呢?邱廣寒淡淡地道。單家世代是青龍教左先鋒,到頭來又是如何?

    幾人皆沉默了,隔了一會兒,許山才道,無論如何,我和一干兄弟們,都已抱定必死之心——從武昌一直回到這裡,始終是教主之功;現下教主不能出手,便該看我們的了!

    凌厲始終不語,心下卻也暗道,不想這拓跋孤性情乖張,竟仍頗得人心。看了邱廣寒一眼,心道許久以前我便已說過,就算我丟了性命,也必不讓任何人傷害了你,這話你總還記得的,我也就不必再在這裡說了罷。

    幾人說話間門吱的一開,程方愈走了出來。教主醒了。他說道。

    眾人聞言都大喜走入。拓跋孤已經下床來——另一邊的帷幔之下,蘇折羽卻仍在沉睡。

    哥哥要不要緊?邱廣寒連忙去扶他。那一邊關秀道,教主運功過後身體不適,還是多多休息為好。

    拓跋孤坐在床沿,抬眼看關秀,程方愈忙上前道,啟稟教主,這是內子,娘家姓關;教主和素姑娘貴體違和,便讓她留在教中聽候差遣吧。

    拓跋孤點了點頭,卻道,你現在來青龍教……並非智擇。

    關秀一笑,道,關秀出嫁隨夫,夫君蒙教主賞識,得忝青龍左使一位,關秀更是感激。若教中有何差遣,關秀決計不會置身事外的。

    這倒也是個奇女子。凌厲在一邊心道。

    拓跋孤不再說什麼,似是乏力,稍稍變換姿勢,道,邵宣也的人馬,幾時到青龍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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