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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二)


  “噢!那比開汽車還容易。”
  “我一定學一學駕駛飛机。”亨利道。
  對,葡萄牙之行只是個開端,還有美國、墨西哥、巴西,也許還要去蘇聯、中國,都要去走一走。亨利將重新開著小車,并將駕駛著飛机。灰藍色的天空充滿沉甸甸的希望,前程在無限地擴展。
  突然,出現了一片寂靜。亨利惊异地發現波爾坐到了鋼琴前,她開始歌唱起來,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唱歌了,亨利极力以公正不倚的耳朵去傾听她的歌聲;他過去怎么也無法對這一歌喉的价值作出正确的評价。當然,這不是一副無足輕重的嗓子,有時人們仿佛听到了銅鐘大呂般渾厚而圓潤的聲音在回蕩。他再次思忖:“她為何半途而廢?”當時,他曾把波爾的自我犧牲看作愛情的一种震撼人心的表示。后來,波爾放棄了一切嘗試成功的机會,他對此感到奇怪,琢磨著波爾是否以他們的愛情為借口而逃避考驗。
  掌聲大起,他也跟著別人鼓掌,安娜低聲贊歎道:“她的歌喉永遠是這么漂亮。要是她重返歌壇,我肯定她會走紅。”
  “您真這么認為?為時已晚,不是嗎?”亨利道。
  “為什么?只要重新學唱几課……”安娜神色中帶著几分猶豫,看了看亨利,繼續說,“我覺得這對她有益。您應該鼓勵她。”
  “也許。”他說了一聲。
  他細細打量著波爾,她正笑靨動人地听著克洛蒂·德·貝爾瓊斯熱情洋溢的贊美之辭。這顯然會改變她的生活,無所事事對她來說毫無好處。“而對我,這可以使事情大大簡單化!”他暗自思忖。說到底,這有什么不行?今晚,一切看來都有可能實現。波爾將聞名遐邇,對自己的事業充滿熱情,這樣,他便可以自由自在周游四海,在此處和彼處過著時間雖短暫但卻歡樂的風流生活。為什么不行?他露出微笑,走近納迪娜,她一直站在爐旁,神色陰郁地嚼著口香糖。
  “您為什么不跳舞?”
  她一聳肩膀:“跟誰跳?”
  “您若愿意,跟我。”
  她并不漂亮,与她父親長得太相像了,花蕾般少女的体態,卻配了張郁郁寡歡的面孔,看了真不順眼。她碧藍的雙眼,酷似安娜,可卻那么冷漠,以致顯得毫無光彩又天真稚气。不過,那條羊毛裙遮蓋下的身段卻比亨利想象的要更婀娜多姿,那乳房也更為丰滿。
  “咱倆是第一次跳舞。”他說。
  “是的。”她接著又說了一句:“您跳得真好。”
  “您吃惊嗎?”
  “我明白,這幫毛頭小伙子誰也不會跳舞。”
  “他們沒有什么机會學。”
  “我知道。”她說,“我們什么机會都未曾有過。”
  他對她笑了笑。一位妙齡女郎,即使丑陋,終歸是位女郎。他愛她身上科隆香水淡雅的馨香和新洗滌的內衣散發出的幽幽的清香。她跳得不好,可這無關緊要,這里有洋溢著青春气息的歡聲笑語,有小號的高昂吹奏聲,有潘趣酒的醇厚芳香,還有回映在一面面鏡子里的那些樅樹閃爍著的點點光亮,窗帘后面,是純淨的黑色夜空。迪布勒伊正在表演一個小魔術節目:他把一份報紙剪成碎片,可一轉手重又完整無缺;朗貝爾和樊尚在用空瓶決斗;安娜和拉舒姆在唱一部偉大的歌劇的唱段。火車、飛机、輪船在圍著地球轉動,人們可以隨意登上一游。
  “您跳得不錯。”他彬彬有禮地說。
  “我跳得簡直像頭小牛犢,糟糕透了。可我不在乎,我不愛跳舞。”她帶著几分疑慮察看了一下亨利的臉色,繼續說,“一幫迷上爵士音樂的小瘋子,烏七八糟的爵士音樂和煙味、汗味臭不可聞的地下室,這一切,您感興趣?您?”
  “有時就感興趣。”他問道,“您對什么感興趣?”
  “對什么都沒興趣。”
  她回答的聲音如此粗暴,亨利不禁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番。他暗自揣摩,到底是因生活的失意還是恣意放縱自己才使她被推進了那么多人的怀抱?可能是心緒不宁的原因吧,她臉孔冷酷的線條反倒變得柔和起來了。他心中暗想:若是迪布勒伊的腦袋躺在枕頭上,該是個什么模樣?
  “我一想到您要去葡萄牙,就覺得您出奇的走運。”她嫉恨地說。
  “不久,旅行一定會很容易的。”他說。
  “不久!您是想說一年后或兩年后嗎?您是怎么混到机會的?”
  “是法國宣傳机构要我作几場報告。”
  “顯然,誰也不會請我作報告。”她低聲咕嚕道,“您要報告很多場嗎?”
  “五六場。”
  “這樣您就可以整整游逛一個月了。”
  “無論如何得讓老家伙們有點補償吧。”他快活地說。
  “可年輕人有什么補償?”納迪娜問道。她大聲歎了一口气,又說道:“最起碼出點新鮮事也好呀。”
  “什么事?”
  “自從處于所謂的革命時期以來,什么也沒有變化……”
  “8月份,總歸有了點變化吧。”亨利說。
  “8月份,人人都說一切都要大變,可跟以前几乎沒有兩樣:吃得最少干活最多的還照舊是這些人,可大家仍然覺得這樣很好。”
  “這里誰也不覺得這樣很好。”亨利說。
  “可大家都湊合。”納迪娜气呼呼地說,“無奈,只得浪費光陰去干活,這就已經夠讓人惡心的了;要是做了活連肚子都填不飽,我呀,宁愿去當強盜。”
  “我完全贊同,我們意見完全一致。”亨利說,“可再等等吧,您太急于求成了。”
  納迪娜打斷了他的話:“瞧您說的,就像是我家里人,嘮嘮叨叨地跟我解釋來解釋去,說什么應該等一等。可我根本不信。”她聳了聳肩膀,“說實在的,誰也不作任何努力。”
  “您呢?”亨利笑眯眯地問道,“您是否作了點努力?”
  “我?我還不到作努力的年齡。”納迪娜回答道,“我算什么!”
  亨利哈哈地朗聲大笑。
  “別傷心。您會長大的,年齡嘛,長得快著呢!”
  “快?長一歲要過三百六十五天!”納迪娜說。她耷拉下腦袋,一時默默無聲地在心頭琢磨。驀然,她抬起雙眼:“帶我走吧!”
  “去哪儿?”亨利問。
  “去葡萄牙。”
  他淡然一笑:“我看這不太可能。”
  “只要有點儿可能就可爭取。”他沒有回答,納迪娜緊緊追問:“為什么不可能?”
  “首先,上面不會同意讓我們兩個人走。”
  “算了吧!您誰不認識。就說我是您的秘書。”納迪娜的嘴巴在笑,可目光熱切而嚴肅。他一本正經地說:
  “倘若我要帶什么人的話,那是波爾。”
  “她不喜歡旅行。”
  “可她樂意陪伴著我。”
  “整整十年,你們朝夕相處,她還沒見夠?多一個月少一個月,這對她又有何妨?”
  亨利重又露出笑容:“我回來時一定給您帶桔子。”
  納迪娜的面孔沉了下來。亨利的眼前出現了一副納迪娜嚇人的面孔。“您知道,我再也不是八歲的小丫頭了。”
  “我知道。”
  “不,在您眼里,我永遠是個用腳往壁爐里亂踢的髒丫頭。”
  “才不是呢,證据是我請您跳了舞。”
  “噢!這是一次家庭聚會。可您不會邀我陪您一起外出。”
  他頗有好感地細細打量了她一番。至少有了這么一位姑娘希望能換換空气。她希冀許多東西,新鮮的東西。可怜的丫頭!她确實未有過任何机遇。騎自行車去法蘭西島,這差不多就是她作過的全部旅行了。清苦的少年時代,再說,那位小伙子死了。她好似很快得到了自慰,可不管怎么說,那總還是個可怕的記憶呀。
  “那您錯了。”他說,“我請您。”
  “當真?”納迪娜的雙眸閃閃發亮。她一旦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看上去就可愛多了。
  “周六晚上,我不去報社,咱倆8點整在‘紅酒吧’見。”
  “到時做什么呀?”
  “由您定。”
  “我沒主意。”
  “到時我會有主意的。來,喝一杯。”
  “我不喝酒,我再吃一個三明治還行。”
  他倆走到了食品櫥前。勒諾瓦和朱利安正唇槍舌劍,爭辯不休:這是家常便飯了。他倆都斥責對方以不光彩的方式背叛了年輕時代的良知。昔日,他們覺得超現實主義過于拘謹,還不夠怪誕,合力組建了“超人”運動。勒諾瓦后來成了梵文教授,做些神秘費解的詩作;而朱利安則當了圖書館館員,放棄了寫作,也許他是少年得志,恐懼中年平庸、江郎才盡吧。
  “你對此持何看法?”勒諾瓦問,“必須采取措施,反擊附敵作家,對不對?”
  “今天晚上,我不想費神思索。”亨利樂呵呵地回答道。
  “阻止他們發表作品,此乃錯誤之策。”朱利安道,“當您全力撰寫檄文之時,他們時間充裕,准會寫出好書來。”
  一只大手猛地搭在亨利的肩頭:原來是斯克利亞西納。
  “瞧我拿什么來了:美國威士忌,我好不容易搞到兩瓶。巴黎第一個圣誕節前夜,這是開怀暢飲的好時机。”
  “棒极了!”亨利道。他斟了一杯威士忌酒,遞給了納迪娜。
  “我不喝酒。”她一副被冒犯的神態說道。
  她扭過腳跟,亨利把酒杯送到自己的唇邊。他已經把這酒的味道忘得一干二淨。說真的,從前,他更喜歡喝的是蘇格蘭威士忌酒。不過,既然他把蘇格蘭威士忌酒的滋味也忘得一干二淨,兩者就沒有什么差別了。
  “誰想喝一杯正牌的美國威士忌?”
  呂克拖著兩只患痛風的大腳走了過來,身后跟著朗貝爾和樊尚。他們各自滿滿斟了一杯。
  “我更喜歡优質白蘭地。”樊尚說。
  “這酒不差。”朗貝爾說道,可自己并沒有把握。他用探詢的目光望著斯克利亞西納:“在美國,他們真的每天都喝上十二杯嗎?”
  “他們,他們指誰?”斯克利亞西納反問道,“美國人有一億五千万,他們并不都像海明威筆下的主人公。”他的聲音很不中听,對比他年輕的人,他往往不怎么客气。他故意猛地朝亨利轉過身子:
  “我剛才与迪布勒伊嚴肅地談了談,我心里很不安。”
  他顯得憂心忡忡,平時他就是這么一副神情,仿佛他在場也好,不在場也罷,不論發生什么事都与他個人休戚相關。亨利毫無心思分擔其憂慮,只是嘴上問道:“到底為了什么?”
  “他目前正在組建的運動,我認為其主要目的好像在爭取共產党手下的無產階級。可這和迪布勒伊原先的打算似乎根本不是一回事。”斯克利亞西納聲音陰郁不快地說。
  “對,完全不是。”亨利道。
  他心中痛苦地思索:“一旦我被迪布勒伊卷進去,每天不得不忍受的就是這類無休無止的爭論。”他再次感到自己渾身上下被遠走高飛的強烈欲望所吞沒。
  斯克利亞西納定睛看了他一眼:“你与他走一條道?”
  “十分謹慎地小步走。”亨利回答道,“搞政治,并非我的所長。”
  “你十有八九沒有看透迪布勒伊正在打什么主意。”斯克利亞西納說。他用責備的目光盯著亨利:“他正在組織一個所謂獨立的左派,可實際上同意与共產党人統一行動。”
  “對,我知道。”亨利說,“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他是在打他們的牌。被共產主義嚇坏的人為數很多,他要使這些人与共產党人重新接近。”
  “不要對我說你反對統一行動。”亨利說,“若左派開始鬧分裂,豈不好看!”
  “受共產党人奴役的左派!這是一劑迷魂藥。”斯克利亞西納說,“如果您已決定与他們一塊走,那就加入共產党好了,這樣做更干脆。”
  “做不到,對許多問題,我們看法都不一致。”亨利說。
  斯克利亞西納聳了聳肩:“那么,從現在起,要不了三個月,斯大林派准會譴責您是社會叛徒。”
  “到時再瞧。”亨利道。
  他沒有絲毫的興致繼續爭論下去,可斯克利亞西納死盯著他的眼睛:“別人對我說《希望報》在工人階級中讀者很多。真的嗎?”
  “不錯。”
  “如此說來,你手中掌握著惟一的一份非共產党人的,但卻能打入無產階級的報紙!你意識到擔當的責任重大嗎?”
  “我意識到了。”
  “如果你讓《希望報》為迪布勒伊效勞,那你就是一個令人作嘔的勾當的同謀。”斯克利亞西納道,“雖然迪布勒伊是你的好友,”他又附加了一句:“可必須反對他。”
  “听著,至于報紙,它任何時候都決不會為任何人效勞,既不為迪布勒伊,也不為你。”亨利說。
  “總有一天,《希望報》必須要确立其政治綱領。”斯克利亞西納說道。
  “不。我決不要先驗的綱領。”亨利回擊道,“我堅持只談我所想的,談我是怎么想的,決不隨便被人所左右。”
  突然,響起呂克平靜的聲音:“我們堅決不要政治綱領,因為我們要顧全抵抗運動的統一。”
  亨利自斟了一杯美國威士忌。“所有這一切全是他媽的混賬玩藝!”他低聲罵了一句。呂克嘴邊總是挂著這些字眼:抵抗運動精神,抵抗運動統一。至于斯克利亞西納,一旦有人跟他談起蘇聯,他就臉紅脖子粗。這些人最好還是到他們的角落里去說胡話吧。亨利一飲而盡。他用不著別人給他出主意,對報紙該怎么辦,他自有主張。當然,《希望報》也許免不了要表明政治立場,可必須要完全獨立。亨利保留了這份報紙,并非要把它辦成像戰前那些報刊一樣的貨色。當時,形形色色的報刊竟明目張膽地蒙騙公眾,其后果已經看到:由于每天看不到值得信賴的權威性文字,大眾暈頭轉向,不知所措。如今,派別之間的論戰已經結束,大家對基本點的看法差不多趨于一致,必須趁此良机培育讀者,而不應把東西往他們腦子里硬灌。亦即不要把觀點強加給他們,而應該培養他們學會自己作出判斷。這并非易事,讀者往往要求現成的答案。切勿給他們造成無知、不可靠和自相矛盾的感覺。而難就難在這里:要無愧于他們的信任,而不是騙取他們的信任。辦報有方的證据便是几乎到處都有人購買《希望報》。“如果自己也跟共產党人一樣教條,何必又斥責他們搞宗派主義呢?”亨利暗自思忖。他打斷了斯克利亞西納的話:
  “你不覺得可以把這次爭論推到另一天嗎?”
  “行。我們約個時間。”斯克利亞西納說,邊從口袋里掏出了記事本。“我認為我們進行立場觀點的交鋒,已經刻不容緩。”
  “等我旅行回來再說吧。”亨利說。
  “你要去旅行?是出差搜集情況?”
  “不,是去消遣消遣。”
  “眼下?”
  “當然是的。”亨利回答道。
  “這不是開小差吧?”斯克利亞西納說。
  “開小差?”亨利樂呵呵地說,“我不是當兵的。”他一抬下巴,指了指克洛蒂·德·貝爾瓊斯:“您應該邀克洛蒂跳舞,就是那位挂滿了首飾、十分裸露的太太。她是位名副其實的上流社會的貴夫人,對你十分仰慕。”
  “上流社會女子,這可是我的癖好之一。”斯克利亞西納笑嘻嘻地說。他搖了搖腦袋:“我承認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么。”
  他前去邀請克洛蒂。納迪娜在与拉舒姆跳舞,迪布勒伊与波爾圍著圣誕樹在旋轉。波爾并不喜歡迪布勒伊,可迪布勒伊卻常常能想方設法逗得她發出笑聲。
  “你可是把斯克利亞西納搞得气憤极了!”樊尚快活地說。
  “我要出外旅行,他們都气极了。”亨利說,“首先是迪布勒伊。”
  “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朗貝爾說道,“你比他們干得都多,不是嗎?因此,你有充分的理由出去休息一下。”
  “确實,”亨利心里想,“我跟年輕人最合得來。”納迪娜羡慕他,樊尚和朗貝爾理解他,他們和他一樣,剛有可能,便抓緊机會要去看看外面發生的一切,并馬上報名當了戰地通訊員。亨利在他們身邊呆了許久,不厭其煩地談論起過去那非凡的日子。想當初他們占了報社的辦公室,在德國人的鼻子底下賣《希望報》,而亨利則在撰寫社論時抽屜里放把手槍。今天晚上,他覺得這些往事增添了嶄新的魅力,因為他在十分遙遠的地方清楚地听到了這些往事:他躺在松軟的細沙上,大海是碧藍碧藍的,他懶洋洋地回憶著逝去的時光,回憶著這遠方的朋友,并為自己獨自躺在那里自由自在而心曠神怡。他心里樂滋滋的。
  忽然,他發現自己仍呆在這間紅色的公寓里,時間已凌晨4點。許多人已經离去,大家都要走了,他將又獨自和波爾呆在一起,將不得不与她說話,向她表示愛撫。
  “親愛的,你的晚會簡直是部杰作。”克洛蒂擁吻著波爾說,“你有一副奇妙的歌喉。若你愿意,准會成為戰后的一個大歌星。”
  “我可沒有這么大的奢望。”波爾開心地說。
  是的,她沒有這种雄心壯志。亨利最清楚她心中的愿望:成為世界上最光榮的男子漢怀中最美的女人。要促動她改變幻想,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最后几位賓客离去了,公寓突然間空空蕩蕩。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聲響,那腳步聲繼而節奏分明地擊打著街巷的沉寂,波爾動手收拾起丟在椅子下的空杯子。
  “克洛蒂言之有理。”亨利說,“你的嗓音永遠是那樣美妙。我已經許久沒有听到你的歌聲了!你為何不再歌唱?”
  波爾的臉上露出了喜色:“你喜歡我的歌喉?你愿意我經常為你歌唱?”
  “當然。”他笑眯眯地說,“你不知道安娜跟我說了點什么,她說你應該重返歌壇。”
  波爾神色不悅地瞪了他一眼:“啊!不!別跟我提這事。這事早就了結了。”
  “為什么?”亨利問,“他們那么熱烈地鼓掌,你已親眼看到了吧?他們大家都被感動了。眼下,許多夜總會都在開業,人們渴望新的歌星……”
  波爾打斷了他的話:“不,我求求你,別強求了。讓我公開登場,我厭惡,別強求了。”她用苦苦哀求的聲音重复說道。
  亨利困惑不解地打量了她一番。“厭惡?”他用猶豫不決的口吻說道,“我這就不明白了,過去你對唱歌并不厭惡,你如今也沒有變老。你知道,你呀,甚至更美了。”
  “那是我生命中的另一段時光,”波爾道,“一段永遠埋葬了的時光。我從今之后,只為你歌唱,而決不為他人歌唱。”她話中含著如此強烈的情感。亨利不再作聲,可他在心底里暗暗發誓,一定要再次發動進攻。出現了一陣沉默,波爾開口問道:“我們上樓吧?”
  “上樓。”
  波爾坐在床上,她摘下耳環,輕輕取下戒指。“你知道,”她聲音平靜地說,“要是我剛才對你要外出旅行有所指責的話,請你原諒。”
  “想到哪儿去了!你完全有權利不愛旅行,并說出來。”亨利說。一想到晚上整個聚會期間,她心頭一直對此事而深深內疚,亨利不禁感到局促不安。
  “我完全理解你渴望出去走走。”波爾說道,“我甚至也十分明白你想不帶著我,獨自外出。”
  “并不是我要想。”
  她手一揮,打斷了亨利的話:“你用不著客气。”她把雙手平放在膝蓋上,兩眼直直的,上身筆挺,儼然一位阿波羅神殿里正在靜思的女祭司。“我從來未曾想到要把你困在我們愛的牢籠之中。假若你不希望新的天地,不補充新的營養,那你就不成其為你自己了。”她朝前俯下身子,目光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只要我不是你的累贅,也就心滿意足了。”
  亨利沒有答腔。他既不想使她陷入絕望境地,也不愿給她任何鼓勵。“要是我心頭能對她產生几分怨恨也行啊!”他暗自在想。可是,他激不起絲毫怨气。
  波爾站起身子,嫣然一笑,她的臉上重又顯出了人情味,她雙手搭在亨利的肩頭,用自己的臉龐貼緊他的面頰說道:“你离開我能行嗎?”
  “你完全清楚,不行。”
  “對,我清楚。”她快活地說,“就是你說行,我也不相信。”
  她朝浴室走去。必須不時跟她說一句話,給她一個笑臉,斷不能不這么做。她把這笑臉和話語當作圣物珍藏在心底,當她的信念發生動搖時,她常常從中索取奇跡。“可不管怎么樣,她內心知道我再也不愛她了。”亨利自言自語。他這樣講,也是為了使自己也深信不疑。他開始脫下衣服,套上睡衣。她自己雖然也知道,可要是她不答應,事情不會有任何進展。耳邊傳來了絲綢的窸窣聲,繼而又響起汩汩水聲和水濺玻璃聲。往昔,這響聲往往使他激動得透不過气來。他不快地對自己說道:“不,今晚不行。”波爾出現在門口,一頭細密的秀發披在肩頭,神情嚴肅,赤身裸体。她風韻几乎不減當年,只是對亨利來說,這花容月貌已經毫無意義。她鑽入被窩,默不作聲地緊貼著他,他找不到任何借口拒絕她。這時,她已經心蕩神馳地喘著粗气,貼得他更緊了。亨利動手撫摸她的臂膀,撫摸她的腹部,他感覺到自己的血液乖順地向下流去。這當然更好,給她額頭上一個熱吻,但決不會就使波爾滿足的。要向她解釋清楚還不如干脆滿足她的欲望省時。亨利吻著那張灼熱的嘴巴,它還是老一套,像平素一樣在他的嘴下自動張開。可過了片刻,波爾离開了他的雙唇,于是亨利怪不舒服地听到了她老調重彈,低聲訴說起他早已不向她表白的那些話:“我永遠是你一串漂亮的紫藤花,對嗎?”
  “永遠是。”
  “那你愛我嗎?”她把手放在他那強壯的身体上面問道,“你真的永遠愛我嗎?”
  他感到沒有勇气挑起悲劇。他已經習慣于招認一切,而這一點,波爾十分清楚。“真的。”
  “你屬于我嗎?”
  “我屬于你。”
  “對我說你愛我,說呀。”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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