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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四)


  “啊!”亨利說,“那集中營呢?他不感到有害嗎?他是怎么看集中營的?”
  樊尚微微一笑:“他認為這不存在,認為這是一种很好的机构,認為這會自行消滅。”
  “我明白了。”亨利說。
  人們顯然不愛向自己提出問題。他們總是想方設法維護自己的制度。共產党報紙甚至對這种机构大唱贊歌,稱其為懲戒性勞動改造營;反斯大林分子則把這一事件看作一個重新激起已經相當普遍存在的不滿情緒的借口。
  “又是一些賀電!”薩瑪澤爾把電報往亨利的辦公桌上一扔說道,“可以說我們已經激起了輿論。”他滿臉喜色地補充道,“斯克利亞西納在會客室等著呢,跟他一起來的有佩爾托夫和另外兩個人。”
  “他的計划我不感興趣。”亨利說。
  “總該接待他們吧。”薩瑪澤爾說。
  他指了指放在亨利面前的那些稿件:“我十分希望您能看看伏朗熱剛剛給您寄來的這些出色的文章。”
  “《希望報》決不容忍伏朗熱的文章。”亨利說。
  “遺憾。”薩瑪澤爾說。
  門開了,斯克利亞西納走了起來,滿臉誘惑的神色微笑著:“你有沒有五分鐘?我的朋友們都不耐煩了。我領來了佩爾托夫·貝內,他是一個美國記者,在莫斯科整整呆了十五年,還有莫爾特貝格,我退党前不久,他還是共產党員,當時在維也納搞党的活動。我能讓他們進來嗎?”
  “讓他們進來吧。”
  他們走進屋來,沉重的目光充滿責備,可能是因為亨利讓他們久等了,抑或是因為大家沒有給他們正确的評价。亨利示意他們就座,然后對著斯克利亞西納說道:“我擔心這次會談毫無作用,我在我們以往的會談以及我的文章中都已經明确說過:我并沒有成為反共分子。你的計划,應該提交給戴高樂聯盟,而不該交給我。”
  “別跟我談戴高樂了。”斯克利亞西納說,“他一旦政權在握,第一個行動就是飛往莫斯科,這件事不該忘記。”
  “您很可能還沒有時間仔細看看我們的計划。”莫爾特貝格責備道,“我們都是左派的人;戴高樂運動是由大資本家們支持的,我們決不可能与他聯合。我們希望團結所有的民主有生力量反對蘇聯的极權政体。”他不失禮貌地一揮手,擋住了亨利的反對意見,繼續說道:“您說您沒有成為反共分子,您揭露了某些弊端,不愿意再進一步揭露,可實際上您無法半途而止。為反對一個极權政体的國家,我們投入的行動應該是全面的。”
  斯克利亞西納連忙接過話:“你別跟我說你距离我們那么遠。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創立總還是為了阻止歐洲落入斯大林的手掌。我們大家也都希望有一個自主的歐洲,只是我們已經懂得了沒有美利堅的援助,這樣的一個歐洲就不能實現。”
  “那就成了一個傀儡!”亨利說道。他聳聳肩膀:“一個被美利堅侵占為殖民地的歐洲,正是革命解放聯合會力圖避免的,這甚至是我們最首要的目標,既然我們從未想過斯大林打算吞并歐洲。”
  “對美利堅這种偏見我可實在不理解。”貝內陰沉沉地說,“非得共產党人才會固執己見,把美利堅看成是資本主義的堡壘。那可也是一個偉大的工人國家,也是一個繁榮、進步、前程遠大的國家。”
  “那是一個時時、事事、處處都為特權階層說話的國家。在中國,在希腊,在土耳其,在朝鮮,他們維護的是什么?不是貧民百姓吧,嗯?維護的是資本,是巨大的私人財產。當我想到他們還在維持佛朗哥和薩拉查……”
  就在這天早上,亨利得知他的那些葡萄牙朋友終于發起了一次起義:結果是九百人被捕。
  “您講的是美國國務院的政策。”貝內說,“您忘了也還有美國人民、美國的左派工會以及全民族中所有那些真心愛好自由和民主的人們是可以信賴的。”
  “工會從來都不會完全脫离政府的政策。”亨利說。
  “應該正視事實。”斯克利亞西納說,“面對蘇聯,歐洲只有在美利堅的幫助下才有可能自衛。如果您禁止歐洲左派接受這一事實,那么右派的利益和民主的利益將發生令人遺憾的混淆。”
  “倘若左派奉行的是右派的政治,那它就不成其為左派。”亨利說。
  “總而言之,”貝內以咄咄逼人的口气說,“在美國和蘇聯之間,您選擇的是蘇聯?”
  “對。”亨利說,“我從不隱瞞這一點。”
  “在美國資本主義的弊端和警察壓迫的恐怖行為之間,您怎能這么權衡呢?”貝內說道,聲音越來越響,開始滔滔不絕地發表宏論,莫爾特貝格与他一唱一和,与此同時,斯克利亞西納和佩爾托夫用俄語一個勁地交談。這些人雖然各不相同,但都顯出同樣茫然的目光,被可怖的過去所纏繞,陷入了可怕的复仇夢幻之中,并拒絕從夢中醒來,對現實世界視而不見、置若罔聞。他們的聲音或尖刻,或深沉,或庄嚴,或粗俗,都在預卜著未來,也許在他們反對蘇聯的所有證詞和證据之中,最令人震惊的就是斯大林政權下的那段經歷在他們臉上所烙下的這种多疑、憤怒和永遠都走投無路似的可悲相。一旦他們信口開河地對您訴說起自己的往事來,絕不要設法阻止他們,他們都十分精明,深知單純講述這些趣聞軼事是無望爭取對方作出決定的,實際上,這只不過是一次有益于他們自己身心健康的發泄而已。貝內突然停了下來,仿佛已經講得精疲力竭。
  “我不明白我們在這儿干什么!”他粗暴地說道。
  “我剛才就對你們有言在先,我們准會白白浪費時間的。”亨利道。
  他們全站了起來,莫爾恃貝格兩只眼睛久久地盯著亨利:
  “也許我們后會有期,這一天的來臨恐怕比您想象的還要早。”他几乎用一种溫和的聲音說道。
  等他們离開辦公室,薩瑪澤爾“哼”一聲,說道:“跟狂熱分子交談難呀。最讓人气惱的,是他們之間也都相互憎恨。誰要是在斯大林的陣營里呆的時間稍長一點,對方就會把他們視作叛徒。可實際上他們全都是可疑分子。貝內在莫斯科當了十五年的記者,若他當時對當局也像今天那樣怒不可遏,那他在行動上該是多么怯懦!這是一些嫌疑分子。”他洋洋自得地下結論道。
  “不管怎么樣,他們不愿与戴高樂主義同流合污,這种態度是光明磊落的。”亨利說。
  “他們缺乏政治見解。”薩瑪澤爾說。
  薩瑪澤爾在左派隊伍中吃了敗仗,如今歸附右派,這在他看來最自然不過了,況且他自己感興趣的只是听他講話的人的數量,而不是自己作報告的質量。他向亨利建議采用伏朗熱的文章,講起戴高樂聯盟的綱領時帶著不失分寸的好感。亨利假裝沒有听懂他的暗示,但耍這种小把戲也純屬枉然。薩瑪澤爾沒有猶豫多久,很快就直抒己見。
  “對所有誠心誠意想組建一個獨立左派的人們來說,是可以大顯身手的。”他顯得坦率地說道,“斯克利亞西納認為沒有美國的支持,歐洲就難以自主,這是有道理的。我們的任務應該是團結各种反對西方蘇聯化的力量,為一個名副其實的社會主義服務,接受來自美國人民的美方支持,同意与戴高樂聯盟聯合,因為該聯盟有可能朝左派政治的方向發展。這就是我向大家建議的綱領。”
  他目光嚴肅而又急切地盯著亨利。
  “別指望我將這一綱領付諸實施。”亨利說,“我將一如既往,盡力与美國政治斗爭。您完全知道戴高樂主義是反動的。”
  “我擔心您對形勢不怎么了解。”薩瑪澤爾說,“盡管您處處小心謹慎,我們最終還是被別人划為反共分子,我們因此而失去了一半儿讀者。報社的惟一希望是贏得其他讀者。為此,我們不能半途而廢,而應該朝我們剛剛投入的方向大步前進。”
  “那就真的要成為反動報刊了!”亨利說,“不行。如果不得不倒閉,就倒閉好了,可我們還是要把我們的路線堅持到底。”
  薩瑪澤爾什么也沒有說,特拉利奧顯然与他持同一觀點,可他知道朗貝爾和呂克始終是支持亨利的。對付他們這個三人集團,他無能為力。
  “您讀過《鐵鑽》周報了嗎?”兩天后,他喜形于色問道,然后把周刊往亨利的桌上一扔。“好好讀讀。”
  “《鐵鑽》周報上有什么特殊的東西?”亨利漫不經心地問道。
  “有拉舒姆寫的一篇有關您的文章。”薩瑪澤爾說道。“讀讀吧。”他重复道。
  “我們等一會儿再談。”亨利說。
  薩瑪澤爾剛一离開辦公室,亨利就打開了報紙。《摘下假面具》,這就是文章的題目。亨利愈讀愈气憤,气得喉嚨眼直縮。拉舒姆任意掐頭去尾、斷章取義地解釋說亨利的全部作品無不顯露出一种法西斯的敏感性,字里行間透溢出一种反動的意識形態,尤其是他的劇作是對抵抗運動的侮辱;在他的內心深藏著對其他人的鄙視,他不久前在《希望報》發表的卑鄙的文章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与其說在發起這場污蔑運動的時候聲稱自己對蘇聯有好感,倒不如公開宣布自己是反共分子,這樣做也許會更加光明磊落;他那种明顯的狡猾充分地表明了他對自己同行的敬意是何等不值一提。雖然不是白紙黑字地明确寫上叛徒、賣身投靠者等字樣,但字里行間不難看出這种指責。這就是拉舒姆所寫的。拉舒姆。在他躲在亨利家中的那段時間,他總是滿臉喜悅地幫助波爾用蜡擦鑲木地板,亨利仿佛又看到了這一切。他看見他裹著一件過長的外套,激動不已地在里昂車站与他告別。圣誕節的穗形彩花在辟啪作響,他坐在紅酒吧的一張桌上說道:“必須肩并肩地工作。”之后不久,他又以困惑的神態說道:“別人從來就沒有攻擊過你。”亨利盡量去想:“這不是他的過錯。罪魁禍首是故意挑選他來干這件苦差事的党組織。”可漸漸地,亨利气得眼睛發紅。完全是他自己編造了那每一句話,他決沒有限于服從命令,這是在重新編造。他這樣做比起他的同謀來說更加不可饒恕,因為他完全知道自己是在撒謊。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一個法西斯分子,我也永遠不會成為法西斯分子。
  他站了起來。用不著反擊這篇文章,拉舒姆自己心里清楚,亨利沒有什么可說的。當詞語已失卻其意義時,惟一可行的就是動手去打。他上了車子。此時,拉舒姆應該在紅酒吧。亨利全速向紅酒吧駛去。他發現樊尚跟伙伴們在一起喝酒,可不見拉舒姆。
  “拉舒姆不在這儿?”
  “不在。”
  “那他可能在《鐵鑽》周報社。”亨利說。
  “我不知道。”樊尚說。他站起身,隨亨利向門口走去:“你車子在嗎?我要去報社。”
  “可我不去。”亨利說,“我要去《鐵鑽》周報社。”
  樊尚跟他走出門外,說道:“算了。”
  “你讀過拉舒姆的文章了?”亨利問道。
  “讀過了,發表之前,他還給我看過呢。我跟他吵了一架。那是一個可惡的混賬。你去大鬧一場又于事何益?”
  “我很少想去揍人。”亨利說,“可這一次非揍不可。要是鬧出丑聞來更好。”
  “你錯了。”樊尚說,“他們准會乘机大做文章,越走越遠。”
  “還能走得更遠?可他們已經把我當成了法西斯分子。”亨利說,“他們不可能走得更遠了。而且不管怎樣我都不在乎。”他拉開車門,樊尚抓住他的胳膊:
  “你知道,一旦他們決定要整哪個人,不達目標是不會罷休的。”樊尚說,“你的生活中有個弱點,他們准會對此下手。”
  亨利看了看樊尚:“有個弱點?你是想說若賽特及有關她的閒言碎語吧?”
  “對。也許你還料想不到,可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們總不至于有這個膽量。”亨利說。
  “你以為他們在乎什么。”他猶豫了一下:“拉舒姆把文章給我看時,我大罵了一通,他不得不刪去了十行。可下一次,他准會全盤托出。”
  亨利沉默不語。可怜的若賽特,多么脆弱啊!一想到她正在讀被拉舒姆刪去的那十行字的模樣,亨利不禁脊背發涼。他坐到方向盤前:“上車吧,咱們去報社,你說得對。”他啟動了車子,又補充了一句:“謝謝你!”
  “我真不相信這會出自拉舒姆之手。”樊尚說。
  “不管是出自拉舒姆還是別人之手,我都不敢相信。”亨利說,“從某人的私生活入手攻擊某人,采取這种手法,也确實太卑鄙了。”
  “是卑鄙。”樊尚說,接著猶豫了一下:“可有一件事你應該明白:對你來說,已無私生活可言。”
  “怎么?”亨利說,“當然有,我有自己的私生活,它只与我自己有關。”
  “你是一個社會活動家,你所做的一切都屬于公開范圍:這就是證明!除非,你必須在各個方面都無懈可擊。”
  “面對污蔑是沒有防衛可言的。”亨利說。他們一時默默地向前駛去。“我真想不到他們竟然選擇了拉舒姆干這种事。”亨利說,“偏偏選中了拉舒姆,真是處心積慮啊!”接著又說了一句:“他們該是多么恨我!”
  “你別自以為他們愛你。”樊尚說。
  他們在報社前停了車,亨利下了車子,說道:“我去買點東西,五分鐘后就回來。”他沒有什么東西要買,只是想獨自呆五分鐘而已。他徒步徑直向前走去。“你別自以為他們愛你!”不,他并沒有這么認為,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對他抱有如此敵意。對手明槍交戰,決斗時相互尊重,這早已過時的口號在他的心里,在他的唇間震蕩。這是早在兩年前,早在几世紀前流行的口號,如今誰也不明白其意義何在。他心中有數,共產党人會公開攻擊他,可他自以為還有許多人內心對他是敬重的,甚至還以為可以促使他們三思而后行。“實際上,他們全都恨我。”他自言自語道。他信步朝前走去。巴黎美麗而憂郁,猶如籠罩在秋日蒙蒙金色中的死亡之城布魯日。仇恨緊緊地尾隨著他。這是一种相當痛苦的新的体驗。“情愛,決不會總是奉獻給您,”亨利暗忖,“友誼也如同生活一般沒有保障。可是仇恨決不放過任何人,它像死神一樣必定降臨。”從此之后,不管他走向何處,也不管他做什么事情,這一念頭將處處纏繞著他:“我受到了憎恨!”
  斯克利亞西納早在亨利的辦公室里等著他。“他讀過了《鐵鑽》報,自以為應該趁熱打鐵呢!”亨利暗暗在想,然后開口問道:
  “你有事要跟我談嗎?”他故作關切地又補充了一句,“哪儿不舒服了?你臉色不好。”
  “我頭痛得厲害,不過是因為睡眠太少,飲酒太多了,沒什么要緊的。”斯克利亞西納答道。他說罷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臉色變得嚴厲起來:“我是來問問你,自那天以后你的看法是否有所改變?”
  “不,”亨利說道,“我決不改變。”
  “共產党人那樣子對待你,還不能讓你好好想想?”
  亨利哈哈大笑起來:“噢!我想過的。我思考得很多。我一直在思考!”
  斯克利亞西納深深地歎了口气:“但愿你最終能明鑒是非。”
  “算了吧!你別傷心了。你用不著我。”亨利說。
  “誰也不會指望誰。”斯克利亞西納說道,“左派喪失了干勁儿,右派什么也沒有學到手。”他聲音陰郁地添了一句,“有時,我真恨不得去鄉下隱居。”
  “那就去隱居吧。”
  “我感到自己沒有這個權利。”斯克利亞西納說道。他神態疲憊地用手摸了摸額頭:“腦袋多疼喲!”
  “你要不要來片提神樂?”
  “不,不,我等會儿去見人,都是過去的一些朋友。總是不太令人愉快,用不著頭腦太清醒。”
  出現了一陣沉默。“你會對拉舒姆進行反擊嗎?”斯克利亞西納問道。
  “當然不。”
  “遺憾。只要你愿意,你是善于自衛的。對迪布勒伊的回擊就恰到好處。”
  “對。可回擊的到底正确不正确呢?”亨利說道。他用目光詢問著斯克利亞西納:“我在自問給你提供情況的那個人是不是很靠得住。”
  “哪一個人?”斯克利亞西納痛苦地用手摸著臉問道。
  “那個說親眼看見迪布勒伊党證和登記表的人。”
  “噢!”斯克利亞西納說,淡然一笑:“那個人根本就不存在。”
  “真不可思議!是你瞎編的!”
  “在我看來,迪布勒伊是個共党分子,不管他是否已經登記入党。可我沒有辦法讓你相信我的這种看法,于是便略施小計。”
  “要是我當時同意見那個人呢?”
  “最基礎的心理學知識使我堅信你定會拒絕。”
  亨利惊駭不安地看了看斯克利亞西納,他實在沒有心思去責怪他,對方已經承認撒謊,而且竟然這般自然!斯克利亞西納神態尷尬地笑了笑:“你生气了吧?”
  “我實在料想不到別人會干出這等事來!”亨利說。
  “實際上,我是幫了你的忙。”斯克利亞西納說。
  “那請你允許我不再向你表示感激了。”亨利說。
  斯克利亞西納笑而不答,他站起身:“我得去赴約了。”
  亨利目光直勾勾地,一動不動地呆了很久。倘若斯克利亞西納當初沒有憑空捏造出那個人來,會出現怎樣的局面呢?也許事情仍然會像現在這樣發展,可也可能不這樣發展。反正,他實在不愿意去想自己打的竟是作弊的牌。他實在憋不住,真恨不得能收回自己干的蠢事。“我為何就不能設法對納迪娜解釋解釋呢?”他突然想,樊尚常与她見面,他決定向他打听一下他們倆下次什么時候碰面。
  第二個星期四,納迪娜正在咖啡店里等人,亨利走進屋去,他心里隱隱約約地感到有些緊張。可是納迪娜到底怎么想,從前亨利是從不太在乎的。他站在納迪娜的桌前:“你好。”
  她抬起雙眼,淡然地說了聲:“好。”看她的神態,似乎都沒有任何詫异的表示。
  “樊尚要遲點儿來,我是來告訴你的。我能坐下嗎?”
  她點了點頭,沒有答腔。
  “我能跟你談談,心里感到十分高興。”亨利笑眯眯地說,“我們倆有私人關系,因此我想了解清楚我与你父親鬧翻了是否也就与你鬧翻了。”
  “噢!什么私人關系,碰到了才打個招呼。”納迪娜冷冰冰地說,“你再也不去《警覺》雜志社了,再也不照面了:這沒關系。”
  “我請你原諒,我還是覺得有關系的。”亨利說,“如果我們還沒有鬧翻,那何不經常在一起喝杯酒聚一聚,這又不礙事的。”
  “可也并不是非得這樣做。”納迪娜說。
  “在我看來,我們是鬧翻了吧?”亨利問道。她睬也不睬。亨利又補充問道:“樊尚跟我是一伙儿的,可你不是經常和他見面嗎?”
  “樊尚可沒有寫你寫的那种信。”納迪娜說。
  亨利連忙說:“得承認你父親寫得也不客气!”
  “這不成其為借口。你寫的那篇簡直差勁透了。”
  “算了。”亨利說,“因為我當時在火頭上。”他盯著納迪娜的眼睛:“有人有證有据向我發誓你父親登記加入共產党了。他竟然瞞著我,我气得要命。請你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吧。”
  “你只要不信那些無稽之談就行了。”納迪娜說。
  只要她顯出這种執拗的神態,就別指望說服她,再說,若不譴責迪布勒伊,亨利就無法洗刷自己。于是,他也就算了。
  “你沒有共產党員伙伴。”納迪娜說,并朝亨利的臉上狠狠地瞪了一眼:“不管是不是社會叛徒,你反正已經不是過去的你了。”
  “你說的是蠢話。”亨利气惱地說,“我還是我。”
  “不。”
  “我什么地方變了?什么時候開始變的?你到底責怪我什么?請你講個明白。”
  “首先你經常与那些卑鄙的家伙來往。”納迪娜說道,嗓門突然變粗:“我總認為你至少還是愿意記住過去的。你在劇本中說得很漂亮:不該忘記,等等。可實際上你和其他那些人完全是一路貨色!”
  “啊!樊尚肯定跟你說過那些荒唐事了!”亨利說道。
  “不是樊尚,是塞澤納克。”納迪娜兩眼閃著火光:“你怎么能去摸那個臭女人的手呢?我還不如活活剝皮去……”
  “我再把那天跟樊尚說過的跟你說一遍:我的私生活只跟我個人相關。此外,我認識若賽特已經一年之久。不是我變了,而是你自己。”
  “我沒有變,只是去年我還不知道目前了解的這些情況。再說我是信賴你的!”她以挑釁的口气說道。
  “可你為何不再信賴了?”亨利憤怒地問道。
  納迪娜垂下腦袋,板著一副面孔。
  “在集中營這件事上,你站到了反對我的一方,這是你的權利。可單從這件事就下結論我是個混賬,那還遠遠不夠。這無疑是受你父親觀點的影響。”他气呼呼地添了一句:“可你以前沒有習慣把他說的話當作《圣經》。”
  “揭露集中營的事,不是什么混賬。就這件事本身來講,我甚至認為是有道理的。”納迪娜聲音穩重地說,“問題在于你為何要這么做。”
  “我不是已經解釋過了嗎?”
  “你講的都是一些公開的理由。”納迪娜說,“可你自己內心的想法,別人還不了解。”她再次冷冷地瞪著亨利:“整個右派都為你大唱頌歌,這就讓人不明白了。你會對我辯解說你對此無能為力,可我還是鬧不明白。”
  “說到底,納迪娜,你總不至于真的認為發起這場運動是我為了向右派靠近的一种手段吧?”
  “反正右派是与你靠近了。”
  “真荒唐!”亨利說道,“要是我想投靠右派,早就投靠了!你看得一清二楚,《希望報》并沒有改變路線。我向你發誓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勞。樊尚沒有跟你解釋過這是怎么一回事吧?”
  “一旦事關自己的朋友,樊尚就成了瞎子。他當然護著你,這只證明他心底之純洁,證明不了其他東西。”
  “那你呢,當人罵我是混賬時,你有證据嗎?”亨利問道。
  “沒有。我也沒罵你,我只是疑心,僅此而已。”她苦笑道,“我生來就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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