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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絲泰拉愈來愈任性了。在這种情形下,尤金變得越來越不開心,而且也相當不安。因為他鬧脾气,她變得越來越冷淡。其他的小伙子都渴望得到她的青睞,這是促使她冷淡的一個重要因素。特別有一個小伙子哈維·羅特,他一直是親切的,隨和的,實際上又比尤金漂亮,脾气又好得多,這也大大促成了她的冷淡。尤金時常瞧見她跟他呆在一塊儿,瞧見她跟他一塊儿去溜冰,或者至少是跟一大群少不了有他參加在里面的人們一塊儿去。尤金痛恨他,有時也恨她不肯完全順從自己,不過對她的艷麗依然是熱狂的。這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了一种典型或是理想。此后,他才确切地知道女性到底該是怎么個情形:怎樣才真正算得上美。
  這件事的另一個影響就是使尤金确切地感覺到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直到目前,他的衣食和零花一向都依靠父母,而父母對他并不十分寬容。他知道別的小伙子們有錢在星期六和星期日到芝加哥,或是到斯普林菲爾德——斯普林菲爾德比較近一點儿——去玩上兩天。他就享受不到這种玩樂。他爸爸不容許這樣的事情,或者還不如說是不肯給錢讓他這樣玩樂。有些別的小伙子由于有充分的零花,竟成了鎮上的紈褲子弟。他瞧見他們星期三和星期六,有時候在星期日傍晚,呆在拐彎的那爿書店外面——公子哥儿們主要游蕩的地方——准備上哪儿去。他們穿著華麗的服裝,這是任他怎樣胡思亂想都想不著的。戴德·馬丁伍德,一個經營綢緞呢絨的巨商的儿子,有一身禮服。他去看女朋友之前,總穿上那身衣服先到理發店去修一修面。喬治·安德遜有一套晚禮服,每逢跳舞總穿上舞鞋。還有愛德·瓦特柏立,据人家知道,他自己有一輛敞篷小馬車。這几個青年歲數都稍微大些,所以都對年紀比較大的姑娘感覺興趣,不過目的卻是一樣的。這些事情叫他難受。
  他看不出有哪條路可以使他發財。他父親決不會有錢,這是誰都瞧得出來的。他自己在功課上并沒有什么實際的進步——這他也知道。他恨保險事業——拉顧客、寫單据,他也瞧不起縫紉机買賣,同時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哪儿找到什么在文學或藝術方面可能歡喜做的事情。他的繪畫似乎是一場玩笑,他的寫作,或是寫作的欲望,干脆就沒有意思。他真是悶悶不樂。
  威廉茲注意了他很長一個時期。有一天,他在尤金的桌子面前站住。
  “喂,威特拉,你干嗎不上芝加哥去?”他說。“對于象你這樣一個小伙子,那儿比這儿更有發展前途。你在一家鄉村報館里工作,決不會有什么成就的。”
  “這我知道,”尤金說。
  “我可就不同了,”威廉茲繼續說下去。“我已經去各處兜過啦。我有老婆和三個孩子。一個人有了家庭,就不能去碰運气了。但是你還年輕。你干嗎不上芝加哥去,在報館找個工作呢?你可以找著一個工作的。”
  “我可以找著什么工作呢?”尤金問。
  “唷,如果你加入工會,你可以找個排字工人的位置。我不知道你做記者怎么樣——我認為那對你并不十分适合。不過你可以學一下美術,學學繪畫。在報館里當個繪畫編輯,收入挺好。”
  尤金想到自己的藝術。它并不算好。他也沒有多去發揮它。盡管這樣,他還是想到芝加哥;世界吸引著他。只要他能夠脫离這儿——只要他一星期能夠賺到七、八塊錢以上,那就非常好。他盤算著這件事。
  一個星期日下午,他和絲泰拉跟瑪特爾一塊儿上茜爾薇亞家去。他們呆了一會儿后,絲泰拉說她要走了,她母親在等她回去。瑪特爾原打算跟她一塊儿走的,可是茜爾薇亞叫她留下來吃茶點,她便改變了主意。“讓尤金送她回家,”茜爾薇亞說。尤金還是那樣不存希望地高興起來。他還不相信自己竟然沒有辦法贏得她的愛。當他們到了外面,在恬靜清新的空气中走著的時候——春天就要來了——他覺得現在有机會來說一句動听的話了——一句會把她吸引向自己的話。
  他們走到离她家還隔一條街、接近郊區的街上。她想要在她住的那條街上拐彎走進去,但是他勸她別那樣。“你這會儿就得回家嗎?”他央告似地問。
  “不,我可以再走一段路,”她回答。
  他們閒聊著,來到了一片空地上——最后的一所房屋已經在身后相當距离之外了。聊天變得越來越困難。他在竭力湊趣中,拾起三根小樹枝,做給她看一個平衡把戲是:把兩根樹枝交互成直角放著,拿第三根作為支柱,使它們跟第三根也成直角。她當然不會。事實上,她并不感覺興趣。他硬要她試試。當她試做著的時候,他把住她的右手幫助她。
  “不用,用不著,”她說,一面把手抽開。“我會做。”
  她并沒有做成功,正打算听憑樹枝掉下去的時候,他握住了她的兩手。這一個舉動突如其來,因此她掙脫不開,她于是直盯著他望。
  “撒手,尤金,請你撒手。”
  他注視著她,搖搖頭。
  “請你撒手,”她繼續說。“你不可以這樣。我不要你這樣。”
  “為什么?”
  “因為。”
  “因為什么?”
  “噯,因為我不要。”
  “你真的不喜歡我了嗎,絲泰拉?”他問。
  “我想是的,我不喜歡這樣。”
  “可是你以前喜歡。”
  “以前我以為我喜歡。”
  “你變心了嗎?”
  “不錯,我想是變啦。”
  他放下她的手,激動地盯視著她。這個姿態并沒有感動她。他們漫步回到那條街上。當他們走近她的家門口時,他說道,“呃,我想我用不著再來找你啦。”
  “我想你最好別來,”她很干脆地說。
  她走進去,頭也沒回一下;他沒有回到姐姐那儿去,徑自走回家去,心里非常郁悶,坐了一會儿,便上自己房里去了。夜色降臨了。他坐在那儿望著外面的樹木,一面為自己失去了的愛情感覺傷心。或許他配不上她——他不能使她愛他。是他不夠漂亮嗎——他并不認為自己相貌很好——還是什么別的呢,缺乏勇气或是力量嗎?
  停了一刻,他看見月亮高懸在樹梢上,象天空中一面閃亮的盾牌。兩片稀薄的浮云正在不同的平面上向不同的方向飄蕩。他停止了沉思,默想著這些浮云是打哪儿來的。在晴朗的日子里,當它們象大船似的出現以后,他看著它們在眼前消失,然后,妙絕的是,從虛空中又顯現出來。他第一次瞧見這景象,大感惊奇,因為直到那時,他從來就不知道云是什么。隨后,他在自然地理學里讀到它們。今儿晚上他想到了這個,想到這些風掠過的廣大平原,想到野草和樹木——一大片一大片森林——延展開多少英里。多么美妙的世界啊!詩人吟詠這些事物,朗費羅1、布賴安特2、丁尼生。他想到《死》3和《悲歌》4,這兩首詩他都非常欣賞。人生這東西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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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朗費羅(1807—1882),美國詩人。
  2布賴安特(1794—1878),美國詩人。
  3布賴安特所作的一首詩。
  4按指英國詩人格雷(1716—1771)所著的《鄉村墓地的悲歌》。

  接著他又痛苦地回想到絲泰拉。她真的和他吹了,她那么艷麗。她真的決不會再跟他談話了。他決不能再抓住她的手,或者吻她了。他傷感地緊握著雙手。哦,在冰上的那一晚啊,在雪車上的那一晚啊!那多么美妙!最后,他脫去衣服,上床睡覺。他不要人來打攪他——他要孤獨。他靠在洁白的枕頭上,夢想到可能有的事情,接吻、溫存、無限的歡樂。
  一個星期日下午,他躺在吊床里默想著,想到亞歷山大無論如何總是個沉悶的地方。這時,他翻開一份星期六下午的芝加哥報紙,悶悶地看著。這份報有點象是星期日的,因為星期日他們不出報。象他以前一貫發現的那樣,這份報上滿是美妙的奇事,都市里的奇事,象磁石般吸引著他。這儿是某人要建造起來的一座大旅館的圖樣,那儿是對于一位快要來演奏的鋼琴名手的簡介。一出新喜劇的記載;芝加哥河上鵝島的一小段神秘地區的記載,腐爛的舊船改成了小屋,許多鵝四面蹣跚地走著;一節新聞,說有人掉下南哈爾斯達街的一個地下煤庫的入口,這件事使他很感興趣。最后的這件事是在六千二百多號附近發生的;想到這樣一條長街,他的想象力就給吸引住了。芝加哥一定是一座极大的都市!電車道、火車、人群,這些想頭几乎帶著使人戀慕的吸引力來到了他的心上。
  突然,這塊磁石吸住了他,緊緊扼住了他的心靈。這樣的奇事、這樣的美景、這樣的生活。
  “我就上芝加哥去,”他想著,一面站起身來。
  他的愉快、宁靜的小家庭就在他的眼前。這里有他的父母和瑪特爾。但是他還是要去。他可以回來的。“當然我可以回來,”他想著。給這一股磁力推動著,他走進屋子,上樓到自己房間里去,找出他的一只小提包或是旅行皮包,把自己認為手邊上需要的東西都放進去。他口袋里有九塊錢,這是他積攢了相當時間的。最后,他下樓來,站在起坐間門口。
  “什么事?”母親問,一面望著他那嚴肅沉思的臉。
  “我要上芝加哥去啦,”他說。
  “什么時候去?”她問,心里嚇了一跳,真有點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天,”他說。
  “沒有的事,你在開玩笑。”她不相信地微笑著。這是個孩子气的鬼把戲。
  “我今儿就走,”他說。“我搭四點鐘的那班車。”
  她臉上顯得很難受。“真的嗎?”她問。
  “我可以回來的,”他回答,“倘使我要回來的話。我想去找個別的事做做。”
  這時候,父親進來了。他在外面馬廄里有間小工作室,他有時候上那儿去揩揩机器、修修車子。這會儿,他剛做完那种工作。
  “什么事?”他看見妻子靠緊孩子站著,忙這么問。
  “尤金要上芝加哥去。”
  “多會儿說要去的?”他好笑地問。
  “今天。他說他這就走。”
  “真的嗎,”老威特拉說,他也惊訝起來,不相信真會有這种事。“你干嗎不花一點儿時間考慮一下?你靠什么維持生活呢?”
  “我會維持下去的,”尤金說。“我這就走。這地方我已經受夠啦。我要离開這儿。”
  “好吧,”父親說。他畢竟是贊成一個人有進取心的。顯而易見,他并不十分明白這孩子。“你的衣箱收拾好了嗎?”
  “沒有,但是媽可以把它托運給我。”
  “今儿別去,”母親要求著。“等你把東西准備好再走,尤金。等一等,稍微考慮一下。等到明天再說。”
  “我想今儿就去,媽。”他輕輕地用胳膊摟著母親。“小媽媽。”那會儿,他的個子已經比她高了,而且他還在長。
  “好吧,尤金,”她和藹地說,“不過我希望你別走。”孩子要离開她了——她心里很難受。
  “我會回來的,媽。只不過一百英里的路。”
  “哎,好吧,”她最后說,竭力想高興起來。“我來替你收拾皮包。”
  “我已經收拾好了。”
  她跑去看了看。
  “呃,時候就要到了,”老威特拉說。他在想著,尤金或許會改變主意的。“我挺難受。不過這對你或許是件好事。家里永遠歡迎你,你知道。”
  “我知道,”尤金說。
  最后他們一塊儿上火車站去,他,他父親和瑪特爾。母親不能去。她呆在家里哭泣。
  在去車站的路上,他們在茜爾薇亞的家里逗留了一下。
  “怎么,尤金,”她嚷起來,“多么滑稽!別去。”
  “他下了決心啦,”老威特拉說。
  尤金終于掙脫出去。他似乎每一步都在和愛情、家庭的羈絆以及一切其他的事情斗爭。最后,他抵達了火車站。火車來了。威特拉親熱地緊握住他的手。“做個好孩子,”他咽了一口唾沫說。
  瑪特爾吻了他一下。“你真有意思,尤金。寫信給我。”
  “我一定寫。”
  他踏上火車。鈴聲響了。列車隆隆地駛了出去——出去了,向前駛行。他望著外面熟悉的景物,然后感到一种真正的痛苦——絲泰拉、母親、父親、瑪特爾、小小的家庭。他們都從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哼,”他微哼了一聲,清清嗓子。“走唄!”
  然后,他向后靠著,跟平時一樣,竭力不去思想。他非要成功不可。世界就是為了他的成功而創造的。他也就是為了要在世上成功而誕生的。這正是他應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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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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