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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就在尤金決定進美術班之后,他才第一次回去看看他家里的人。雖然他們只相距一百英里,可是他從來就沒有想到要回去,就連在圣誕節都沒有。現在,他覺得自己似乎有件切實的事可以宣布一下了。他這就要做個藝術家;至于他的工作,他在這方面也混得很不錯。密契力先生似乎很喜歡他。他每天帶著收來的錢和沒收到的帳單向密契力先生報告。收來的帳款由密契力先生和現金核對一下;沒有收到的帳單由他加以驗明。有時候,尤金弄錯了,錢多了或是少了,不過“多了”總是和“少了”相抵,所以一般講來,他結果是不多不少。在銀錢的事情上,尤金壓根儿就沒有想不誠實。他想到自己要的許多東西,可是他卻能相當安心地等待,正正當當地把它們買到手。就是這個优點,迎合了密契力的心意。他認為,就生意眼光看,尤金或許可以培養成一個人材。
  尤金在勞工節前的那個星期五晚上動身。勞工節是九月里的第一個星期一,是全市的一個休假日。他告訴密契力先生說,他想在星期六工作做好后動身,耽擱星期日和星期一兩天,但是密契力先生卻提議,如果他高興的話,他可以把星期六的工作分在星期四和星期五兩天做掉,而在星期五晚上就動身。
  “星期六反正只做半天,”他說。“這樣你可以在家呆三天,還是不會耽誤工作。”
  尤金向他的雇主道謝,照著他的提議辦了。他把最好的衣服收進皮包,上路回家,一路上猜測著會看到些什么變化。一切多么不同了!絲泰拉去了。他青年時代的天真爛漫也過去了。他可以以一個頗有前途的都市人身份回去。他并不知道自己顯得多么幼稚——他是個多么注重理想的人——而世人极其重視的,正是冷酷而實用的精明之道,他在這方面還差得遠呢。
  當火車抵達亞歷山大的時候,父親、瑪特爾和茜爾薇亞都在車站上迎接他——茜爾薇亞帶著她的兩歲的儿子。他們都是乘家里的馬車來的,正好多一個座位給尤金。他親熱地迎著他們,相當謙虛地接受了他們對自己儀表的贊揚。
  “你長大了,”父親喊著。“你倒是個挺高的人呢,尤金。
  我還怕你不長啦。”
  “我倒沒覺得自己長高了,”尤金說。
  “唉,是的,”瑪特爾插嘴說。“你比以前高多了,金尼1。
  所以顯得稍許瘦些。你身体好嗎,結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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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尤金的愛稱。
  “我應該是挺結實的,”尤金哈哈笑著說。“我每天大約走上十五英里到二十英里路,我整天在外面跑。如果這會儿我還不夠結實,那我就永遠不會結實了。”
  茜爾薇亞問他胃病怎樣。他告訴她沒有什么變化。有時候,他認為好些;有時候,又坏些。有個大夫叫他早晨喝點熱水,可是他不高興這么做。喝熱水多麻煩。
  他們談談問問就到了家門口。威特拉太太走到門廊上來。尤金在蒼茫的暮色里看見她的時候,跳過前面車輪,跑過去迎上她。
  “小媽媽,”他喊著。“沒有想到我這么快就回來了吧?”
  “這么快,”她說,一面用胳膊抱著他的脖子。隨后,她就這樣靜靜地摟了他好半晌。“你就要成個大人了,”她放開他的時候說。
  他走進那間舊起坐間,四面看看。一切似乎都是老樣子——沒有什么改變。同樣的書籍、同樣的桌子、同樣的椅子、同樣的從天花板當中懸下來的裝了磁葫蘆的電燈。在客廳里,沒有什么新東西,寢室和廚房也是一樣。母親顯得稍許蒼老些,父親可沒有。茜爾薇亞大變了——和以前的丰滿相比,臉上稍微瘦削了些,這是由于她做了母親的緣故,他心里想。瑪特爾似乎更鎮定、更快樂些。她現在有個真正的愛人了,法蘭克·班斯是當地木器厂的厂長。他很年輕,相貌很好,据家里人認為,將來有一天會很富裕的。一匹大馬老比爾已經給賣掉了。兩條柯利狗中有一條——羅凡——死了。那只貓杰克夜晚在哪儿搏斗了一場,也犧牲了。
  不知怎么,當尤金站在廚房里,看著母親炸一大塊牛排、做面包和肉汁來慶賀他歸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不再是這個天地里的人了。這個天地比他以前所認為的小些、狹隘些。在他穿過街道的時候,鎮上似乎也小了些,房屋也是這樣;可是它卻很不錯。院落都質朴可喜,富有鄉野气息。父親經營縫紉机買賣,似乎沒多大出息。他的眼光只看到鄉野和小鎮。尤金現在覺得古怪,他們竟然從來沒有一架鋼琴。而瑪特爾還喜歡音樂呢。至于他本人,他知道他非常愛好音樂。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下午,芝加哥中央音樂廳總有風琴演奏會;他做完工作以后,有時就去听听。有斯溫教授、托馬斯主教、根紹勒斯主教和薩爾德斯教授這樣一些了不起的布道師,他們都是自由思想家,在都市里布道時,通常總有悅耳動听的音樂伴隨著。尤金在尋求生活、逃避孤獨的時候,找著了這些人,听了他們的講道。那會儿,他們教給了他,他的舊世界壓根儿就不成其為世界。它只是一座小鎮。他決不會再回到這儿來了。
  他在自己的老房間里充分休息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上《呼吁日報》館去看卡勒·威廉茲先生、柏哲斯先生、約納斯·李爾和約翰·薩麥斯。去的時候,他在法院廣場上遇見愛德·邁格爾、喬治·塔浦斯、威爾·格龍尼吉和四五個別的同學。從他們那儿,他知道了一些情形。喬治·安德遜似乎娶了一個本地的姑娘,到了芝加哥,在畜牧場上工作。愛德·瓦特柏立上舊金山去了。以前常跟戴德·馬丁伍德在一塊儿的那個很美的山普孫家的姑娘,貝茜·山普孫,跟一個印第安納州安德遜城的人一塊儿私奔了。當時這件事引起了不少閒話。尤金只是听著。
  雖然這樣,一切似乎還是比他踏進去的那個新世界差一點。這些人中,沒有一個知道那會儿在他腦海里洶涌澎湃的幻想。巴黎——一點不差——還有紐約——由哪條遙遠的道路走,他可說不上來。而威爾·格龍尼吉竟然不得不在兩座車站的一座里當了個行李管理員;他還很自負呢。天呀!
  在《呼吁日報》館,一切都沒有變。不知怎么,尤金起先覺得,兩年會有許多差別,而實際上,差別只是在他心里。他是個起了激烈變化的人,做過刷爐工、房地產公司助理員、赶車的和收帳員。他結識了洗衣店的瑪格蘭·杜佛和勒伍德先生,還有密契力先生。他對那座大都市漸漸有所理解;他看過維勒士察金和布格羅的作品;還有美術學院。他用一种步伐前進;這座城鎮用另一种步伐前進——一种比較緩慢的步伐,不過卻和它先前一樣快。
  卡勒·威廉茲還在那儿忙來忙去,和以前一樣,愉快、好說話、興致勃勃。“我瞧見你回來挺高興,尤金,”他說,一面用一只流眼淚的好眼睛盯視著他。“你混得挺好,我真高興——這樣真好。要做個藝術家嗎?唉,我認為那正适合你。我不會勸個個青年都上芝加哥去,但是你倒是屬于那儿的。如果不是為了我的老婆和三個小孩,我決不會离開那儿。可是當你有個老婆和家庭的時候——”他停住,搖搖頭。“完啦!你就得盡力去干。”接著,他就尋找一份遺失的材料去了。
  約納斯·李爾和以前一樣肥胖、宁靜、沉著。他用嚴肅的目光招呼尤金,目光里含有詢問的神情。“喂,怎么樣?”他問。
  尤金笑了。“哦,挺好。”
  “那末不做印刷工人啦?”
  “是的,我想是不會再做啦。”
  “哎,這倒也不錯,印刷工人太多啦。”
  在他們談著時,約翰·薩麥斯側身走向前來。
  “你好嗎,威特拉先生?”他問。
  尤金望望他。約翰的确离死期不遠了。他比以前更瘦,面色發青發灰,肩膀嚲著。
  “唔,我挺好,薩麥斯先生,”尤金說。
  “我不十分好,”老印刷工人說。他意味深長地輕拍了拍胸口。“這毛病把我給毀啦。”
  “你別信他的,”李爾插嘴說。“約翰向來是愛憂郁的。他和以前一樣健康。我告訴他,他還可以活二十年。”
  “不,不,”薩麥斯搖搖頭說,“我知道。”
  過了一會儿,他离開了,“上街那邊去,”這是他通常去喝酒的借口。
  “他拖不到一年了,”門一關上以后,李爾說。“柏哲斯留著他,只因為把他辭掉太說不過去啦。不過他是完啦。”
  “這誰都瞧得出,”尤金說。“他樣子真可怕。”
  他們這樣談著。
  中午,他回家去。瑪特爾說,那天晚上要他跟她和班斯一塊儿去參加一個聚會。那儿有游戲和茶點。他從沒有想到,在這座鎮上,跟他一塊儿生活的男女青年,竟然從來沒有舉行過跳舞會,也難得有什么音樂會。人們連鋼琴都沒有——
  頂多也只有几家人家有。
  晚飯后,班斯來了,他們三個就一塊儿去參加一個典型的小鎮上的聚會。這個聚會和尤金跟絲泰拉一塊儿參加的那些聚會沒有多大差別,只是參加的人,一般講來,年紀都稍許大了些。兩年的時間給青年們帶來了很大的變化。大約有二十二個年輕的男女擁擠在三間大小适中的房間里和一個走廊上,通向走廊的門窗全打開了。外邊有些枯黃的野草和秋季的花儿。初生的蟋蟀正在唧唧叫著;還有些沒死的螢火虫。
  一切是溫暖愉快的。
  初開始的時候,尤金感到有點不自然。四周滿是介紹聲,鎮上的褲褲們互相俏皮地打趣,他們多半都在場。還有許多陌生的臉——有些姑娘是尤金走了以后從別的鎮上搬來的或是在本地長大成人的。
  “你要是嫁給我,麥琪,我就給你買一副挺好的新的海豹皮耳環,”他听見有一個年輕的褲褲子弟說。
  尤金笑了起來;那個姑娘也笑笑。“他老是認為自己很机靈。”
  尤金几乎無法打破開始時所感到的那种隔閡,所以在集体游戲中行動很拘束。他稍許有點神經質,因為他怕受批評。這是由于他的虛榮心和過分的自高自大。他站在那儿,想說一兩句俏皮話湊湊趣,熱鬧熱鬧。他正開始要說的時候,一個姑娘從另一間房里走進來。尤金沒有見過她。她和他未來的姐夫班斯呆在一塊儿,正嫵媚愉快地笑著,這一下可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他注意到,她穿著一件白衣服,一道金褐色的緞帶縫在下邊裙褶上面的裙圈上。她的頭發是絕妙的灰黃色,濃密如云——并且在前額和耳朵上編成一大綹一大綹粗發辮。鼻子筆直、嘴唇又薄又紅、顴骨微露,异常顯眼。不知怎么,她有一种秀拔出眾的意味——一种個性上幽雅的气質,尤金對它搞不明白。這卻吸引住了他。
  班斯把她領過來。他是一個整飭、愉快的青年,跟橡木一樣結實,跟清水一樣明淨。
  “這是白露小姐,尤金。她住在威斯康星州那邊,時常上芝加哥去。我告訴她,你應該和她認識認識。有時候,你或許會在那儿遇見她的。”
  “呀,那運气真不錯,對嗎?”尤金笑起來。“我真高興,能夠認識你。你是威斯康星州哪一帶的人?”
  “黑森林,”她含笑地說,藍綠色的眼睛閃爍著。
  “她頭發是黃的,眼睛是藍的,而她又是黑森林的人,”班斯說。“這怎么樣?”他正咧開大嘴笑著,露出了整齊的牙齒。
  “你還漏掉藍色的姓1和白色的衣服沒說呢。她應該經常穿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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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白露”的英文是Blue,作普通名詞時,就作“藍色”解。
  “哦,那跟我的姓很調和,是嗎?”她大聲說。“我在家多半是穿白色的。你瞧,我不過是個鄉下姑娘,大部分衣服都是自己做的。”
  “這是你做的嗎?”尤金問。
  “當然是我做的。”
  班斯稍微走開一點,仿佛想挑針打眼地看看她。“哎,真美,”他說。
  “班斯先生真會奉承,”她向尤金笑笑。“他說的全不是實話。他盡跟我說這樣說那樣。”
  “他說得挺對,”尤金說。“我同意他對你衣服的意見,它和你頭發的顏色真配。”
  “你瞧,他也著迷啦,”班斯大笑。“他們大伙都是這樣。哎,我把你們倆留在這儿。我得再到那邊去。我把你姐姐留在我的一個情敵手里啦。”
  尤金轉向這個姑娘,含蓄地笑笑。“我剛在想著,我不知該怎么好啦。我离開了兩年,和有些人都隔閡了。”
  “我更糟。我剛到這儿兩星期,几乎誰都不認識。金太太帶我到各處去,可是一切都這樣新奇,我記都記不住。我認為亞歷山大挺可愛。”
  “這儿是挺好。我想你總到外邊湖那儿去過了吧?”
  “哦,去過。我們釣魚、划船、露營。我玩得很快樂,不過我明儿就得回去啦。”
  “是嗎?”尤金說。“唉,我也是明天走。我是乘四點十五分的那班車。”
  “我也是!”她笑起來。“或許我們可以一塊儿走。”
  “是呀,當然可以啦。這真不錯。我以為我得單獨回去呢。
  我只是星期日回來看看的。我在芝加哥工作。”
  他們開始互相訴說自己的身世。她是黑森林人(黑森林离芝加哥只有八十五英里),一出世就住在那儿,有几個兄弟姐妹,父親顯然是個農場主兼政客之類的人物。尤金從偶然的談話里知道了一個大概,他們家雖然窮,一定是很有聲望的。一個姐夫据說是銀行家;另一個是谷倉主人;她自己是黑森林的一個教師——已經做了几年啦。
  事實上,她比他大整五歲,年齡既然相差這么大,自然顯得老練和优越,可是尤金卻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她厭倦了教書,厭倦了替出嫁的姐姐們照料嬰孩,而且理想的結婚年齡很快就要過去了,她卻耽擱在工作上,呆在家里,這更使她厭倦。她對能干人感覺興趣;拙笨的鄉村小伙子不能稱她的心意。有一個人那會儿向她求婚,但是他是黑森林的一個笨拙的人,實際上不配娶她,也不能好好養活她。她滿怀希望地、傷感地、模糊地、熱狂地盼望有一個較好的遇合,可是直到那時,她壓根儿就沒遇到過。跟尤金的這次相會,對她也并不是什么大有希望的事。她并不怎么迫切地尋找——別人介紹給她的男朋友,她也不朝這方面去想。不過對她說來,這個青年比她最近所遇到的隨便哪一個都更有魅力。他們顯然同病相怜。她喜歡他那雙澄澈的大眼睛、深色的頭發和相當白皙的皮膚。他似乎比她所認識的別人要好些;她希望他會對她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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