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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十月間,在斯邁特、麥克休和威特拉三位先生居住的威凡力公寓的工作室里,發生了一件相當生動的事。即使在都市里,每逢樹葉開始黃落的時候,人們也總有一种憂郁的感覺。這种感覺又被寒冬的先驅,陰沉、昏暗的日子所增強了。碎紙、草屑、細碎的樹枝,給一陣陣急風吹著穿過街道,呆在外面簡直是令人不快的。那些錢不多的人顯然對寒冷、暴風和苦難已經起了恐懼。而那些虛度了一個夏天之后又急于想工作的人,顯然也表現出了重新興起的活力。買東西、上市場、實物交易、銷售,全都非常興旺。藝術界、社交界、工業界、法律、醫藥、金融、文學各職業界,都沸騰著一种需要工作的熱忱。全市給寒冬的恐懼刺激著,有了一种奮發圖強的气氛。
  在這种气氛里,尤金忙著布置自己竭力想做的事,一面相當清楚地意識到正在發生作用、造成他周圍的生活色彩的种种因素。自從离開安琪拉以后,他就得出結論,必須完成一些打算展出的連幅的畫,這在過去兩年中始終縈繞在他心頭。他沒有別的辦法給自己造成一個顯赫的印象——這他知道。自從回來以后,他已有過种种不同的經歷:安琪拉告訴他,她肯定自己是出了什么毛病;一個十分誠懇的印象,不過是以對邪惡的后果所起的一种過度緊張的幻想為根据的,事實上一點沒有什么道理。尤金盡管有過几次經驗,對于這种事情卻知道得很不夠。即使他知道,他的畏怯也會阻礙他去打听的。其次,面對著這個難關,他堅決地說他要和她結婚,而為了她的煩惱的情況,他認為最好現在就辦。他需要一點儿時間來完成他正在畫著的几張畫,收進一點儿賣畫的錢,找一個适當的住處。他到市內各區各工作室都去看過,還沒有找到什么符合他的口味或是財力的地方。任何有充足的光線、有浴室、有合适的臥室和一間可以改作廚房的小房間的住處,都极其難找。租金都很高,每月從五十塊到一百二十五塊或一百五十塊錢不等。還有一些新建起來的工作室,供給有錢的游手好閒的人,据他知道,它們都是一年要三、四千塊錢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通過藝術達到那种輝煌的境地。
  此外,在替安琪拉和自己租一間工作室方面,還有家具的問題。他跟斯邁特和麥克休的工作室多少只是一個“營地”。作為畫室的那間房,沒有地毯。陳設在他們各人房間里的兩張折疊床和一張小床,是從老前輩那儿傳下來的寶貝——很結實,可是卻极簡陋。除去各樣的圖畫、三只畫架、三只衣櫥之外,沒有什么适當的家具陳設。一個女人每星期來打掃兩次,把衣服帶去洗,把床舖舖好。
  跟安琪拉同居,在他看來,就需要有許多更重要的東西。他所想到的工作室,是一間象米莉安·芬奇或是瑙瑪·惠特摩所住的那种。一定要有某一時代的家具——古老的法蘭德斯式或殖民式、赫柏爾怀德1式、吉本得爾2式、薛雷頓3式,就象他偶爾看見放在古玩舖和舊貨店里的那种。倘若他有時間,那是可以找到的。他深信安琪拉對這些東西一點儿也不懂。如果她買得起的話,還應該有地毯,幃幔和黃銅、錫、紫銅、舊銀等做的小擺設。他想著有一天弄一個黃銅或石膏制的基督像,挂在一個胡桃木或麻栗木制的粗糙的十字架上,再把它懸挂或安放在某一個角落里,就象人家的神龕那樣,然后在面前放兩個大蜡台,插上大蜡燭,冒煙、滴蜡。這樣燃點在一所黑暗的工作室里,配上基督的形象在后面暗影里晃動,就會給予他的工作室那种預期的气氛。他所夢想的這种陳設,大約得花去兩千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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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赫柏爾怀德(?—1786),英國家具設計師。
  2吉本得爾(1718—1779),英國家具設計師。
  3薛雷頓(1751—1806),英國家具設計師。

  當然,這在那時是辦不到的。他的現錢不過那么一點儿。正在他寫信告訴安琪拉,說找一個适當的地方都很困難的時候,他忽然听到華盛頓廣場南邊有一間工作室,原主人是個文學家,冬天打算离開。据尤金知道,那屋子布置得很漂亮,照工作室的租金出租。原主人要找個人來代他住在里面照管,直等到他第二年秋天回來。尤金赶去看了看,對那儿的地點、窗外廣場上的景致和室內布置的精美都很喜歡,于是覺得很樂意住在那儿。這真是個介紹安琪拉見識一下紐約的好地方。這真是該給她的第一個合适的印象。這儿,象他所看見的每一所陳設精美的工作室一樣,有書籍、圖畫、小件的雕像、銅器和几件銀器。有一個大魚网染成了綠色,裝飾著一小塊一小塊亮晶晶的鏡子,顯得象鱗甲一樣,懸挂在工作室和一個凹室之間,作為帳幔。有一架黑胡桃木的鋼琴和几件零星家具,都是十六世紀的教會式1、法蘭德斯式、威尼斯式和十七世紀的英格蘭式,它們盡管种類复雜,卻有一种一致的外表和協調的用途。有一間寢室、一間浴室和一小塊隔開的角落,可以用作廚房。拿几張自己的畫恰當地布置一下,他就可以跟安琪拉把這儿安排成一個极好的住所。租金是五十塊錢。他決定冒一下險。
  等他把這屋子租下以后——單是這地方的外表就使他有點想結婚了——他決定在十月里結婚。安琪拉可以上紐約或布法羅來——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尼加拉瀑布2——他們可以在那儿結婚。她新近提到想去看看在西點軍校里的兄弟。隨后,他們可以到這儿安居下來。他決定就這么辦,于是寫信把這告訴了她,一面含糊地向斯邁特和麥克休暗示,自己或許不久就要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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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教會式,指一种黑色家具,它們的特點是具有朴素、堅固和筆直的輪廓,据說是模仿加利福尼亞州西班牙教會的一种椅子式樣制造的。
  2尼加拉瀑布,美國著名的大瀑布,高四十九米,水能達三百七十五万千瓦。

  這對他的藝術伙伴是一個大打擊,因為尤金很受他們歡迎。他對自己喜歡的人,向來老愛開開玩笑。“瞧瞧斯邁特額上今儿早晨那种高超堅決的神气,”他起身后,常愉快地批評上一句;再不然就說:“麥克休,你這懶惰的鄉下佬,快爬出來謀生吧。”
  麥克休的鼻子、眼睛和耳朵總舒舒服服地藏在一條毛毯的折子里。
  “這幫窮藝術家,”尤金總傷感地歎息著說。“在他們身上搞不出個什么名堂來。每天一堆麥秸、兩只煮馬鈴薯,這就是他們所需要的。”
  “唉,別廢話,”麥克休哼哼著說。
  “該死,該死,我要叫,我要叫,”斯邁特的聲音從哪儿傳了過來。
  “要不虧了我,”尤金繼續說下去,“天知道這地方會變成什么樣子。大批農夫和漁夫都想做藝術家。”
  “還有洗衣店的送貨車夫,別忘了這個,”麥克休總坐起來加上一句,一面摸摸蓬亂的頭發,因為尤金也說過一些自己過去的經歷。“別忘了美國蒸气洗衣公司對藝術界所作的貢獻。”
  “我得讓你知道,衣領和袖口是有藝術性的,”尤金立刻假裝正經地說,“可是犁和魚卻是廢料。”
  有時候,這种“戲謔”一說就是一刻多鐘,直到一句比什么都机靈的話逗得大伙哄然一笑才了事。工作在早餐以后才開始。他們通常總一塊儿畫起來,除了必要的約會、娛樂時間和午飯外,總不間斷地一直工作到下午五點。
  那會儿,他們已經一塊儿工作兩年了。憑著經驗,他們漸漸知道彼此是可靠的、謙虛的、和藹的、豪爽的。互相的批評是不客气的、大度的、誠懇有益的。不管作愉快的遠足——例如在陰沉、昏暗的日子里、在雨里或是在煌煌的陽光下,出外漫步——或是上康奈島1,樂開威2的遙遠的角落,戲院,美術展覽會和稀奇古怪、各國風味的飯館去,他們向來都是帶著愉快友好的精神前去。對于道德、彼此的才能、脾气、特性等等所開的玩笑總是善意地你來我往。一會儿,約瑟夫·斯邁特會受到尤金和麥克休方面的聯合攻擊和批評。一會儿,尤金或是麥克休就會成為受難者,而其他兩個人就會有力地聯合起來。藝術、文學、人物、哲學、生活的各個方面,都被輪流地討論著。和杰里·馬修士一樣,尤金從這些人那儿知道了一些新鮮事:從約瑟夫·斯邁特那儿知道了漁民的生活和海洋的特點;從麥克休那儿知道了大西部的精神品質。每人似乎都有無窮無盡的丰富經驗和回憶,一年到頭天天給這個三人小組助興提神。當他們得意洋洋地閒步走過一個收集了來出售的藝術作品展覽或是預展的時候,他們內心的那种信念——他們認為什么是藝術上有价值和不朽的作品的那种信念,都顯露出來了。三個人都不贊成什么聲名,可是卻堅決贊成獨到的优點,不管這种优點有沒有帶來大名聲。他們經常找出一個在這儿不大給人知道的天才人物的作品,于是互相慶祝他的才能。這樣,莫奈3、德加斯4、馬內5、里維拉6、蒙蒂塞利7都輪流受到鑒賞和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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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康奈島,紐約市附近長島南岸的海濱娛樂場。
  2樂開威,長島南岸的一處避暑胜地。
  3莫奈(1840—1926),法國畫家。
  4德加斯(1834—1917),法國畫家。
  5馬內(1832—1883),法國印象派畫家。
  6里維拉(1588—1656),西班牙畫家。
  7蒙蒂塞利(1824—1886),法國畫家。

  當尤金在九月底以前宣布,自己可能不久要离開他們的時候,他們一致傷感地嚷起來表示反對。約瑟夫·斯邁特當時正在畫一幅海洋的景致,盡力想在三件東西之間取得适當的色澤調和:一艘黃金海岸1商船的虫蛀的甲板,一個赤著上身、操縱著折斷了的舵輪的西海岸黑人以及遠處代表遼闊海水的一片藍黑色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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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黃金海岸,指西非洲几內亞灣。
  “怎么說!”斯邁特不相信地說,因為他認為尤金是在開玩笑。雖然過去每星期都不斷有信從西部某地寄到這儿來,象麥克休所收到的一樣,可是這在那會儿已經是一件常事,顯然沒有什么意義了。“你結婚?你到底干嗎要結婚呢?你會成為一個杰出的怪人的!我要來告訴你太太。”
  “當然啦,”尤金回答。“我的确可能會結婚。”他感到好笑,斯邁特真會認為這是一句玩話。
  “別胡鬧,”麥克休從畫架那儿喊著說。他正在畫一幅鄉野一角的景致,一群農夫呆在一所鄉村郵局前邊。“你總不想把這個草棚拆掉吧?”這兩個人都很喜歡尤金。他們覺得他很能鼓舞人,很有幫助,老是朝气蓬勃,而且又顯然非常樂觀。
  “我并不想拆掉什么草棚。不過我有權結婚嗎?”
  “我堅決反對,”斯邁特強調說,“我決不同意你离開這儿。
  彼得,我們會贊成這樣的事嗎?”
  “我們不會的,”麥克休回答。“我們要召集起后備力量來,如果他拿這樣的把戲來耍我們的話。我要對他提出控訴。女方是誰,尤金?”
  “我敢斷定我知道,”斯邁特兜著彎子說。“他經常上第二十六街去。”約瑟夫想到米莉安·芬奇,因為尤金曾經把她介紹給斯邁特和麥克休。
  “決沒有那么回事,”麥克休說,一面朝尤金望著,看看會不會真是這樣。
  “完全是真的,朋友們,”尤金回答,“上帝在上。我不久就要离開你們了。”
  “你不過說著玩的,對嗎,威特拉?”約瑟夫一本正經地問。
  “是真的,喬1,”尤金靜靜地說。他正在畫他的第十六幅紐約風景畫的配景——三個火車頭并排駛進一大片停車場。濃煙,霞靄,分散在四面的熏黑了的紅色、藍色、黃色、綠色的貨車全都美妙地呈現出來——活生生的現實的精神和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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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約瑟夫的愛稱。
  “很快嗎?”麥克休同樣靜靜地問。他感到有點悵惘。這是隨著一种漸漸消失的快樂而來的。
  “我想很可能是在十月里,”尤金回答。
  “噯,我听了挺不好受,”斯邁特插嘴說。
  他放下畫筆,漫步走到窗口。麥克休一向不肯輕易地流露出感情來,所以繼續沉默地工作下去。
  “你什么時候決定的,威特拉?”他停了一會儿問。
  “哦,我考慮了好久啦,彼得,”他回答。“如果我有錢的話,我早就結婚了。我知道這儿的情形,否則我不會這樣突然提出來的。我繼續負擔這儿租金中我應當負擔的部分,直到你們找著一個別人。”
  “別提租金,”斯邁特說。“我們不要什么別人,對嗎,彼得?我們以前也沒有什么別人。”
  斯邁特摸著他的方下頦,默默地看著他的伙伴,仿佛他們面臨著一場大災難似的。
  “甭談這些,”彼得說。“你知道我們不在乎租金。可不可以告訴我們你要娶的是誰?我們認識她嗎?”
  “你們不認識,”尤金回答。“她住在威斯康星。就是寫信的那個。她的名字叫安琪拉·白露。”
  “來,讓我認認真真地說,祝安琪拉·白露幸福,”斯邁特說,他精神恢复過來,從畫板上拿起畫筆,高高舉起。“來,祝威特拉太太幸福,希望她永不遭遇暴風,或是停泊拋錨,象他們在諾法斯科蒂亞所說的那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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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是諾法斯科蒂亞漁民所說的祝福的話,就是一帆風順的意思。斯邁特引用了來祝安琪拉和尤金婚姻幸福,永遠和諧。
  “對啊,”麥克休加上一句,他也受到斯邁特恢廓的態度的影響。“我也有同感。你打算什么時候結婚呢,尤金?”
  “哦,我還沒有确定日期。大約是十一月一日。不過我希望你們倆別向人說。我不想作什么解釋。”
  “我們不會,不過這真太狠心啦,你這老海象。你到底干嗎不給我們點儿時間考慮一下呢?你這膽小鬼,你簡直是個膽小鬼。”
  他譴責似地推了一下尤金的腰。
  “沒有人比我更難受啦,”尤金說。“我不愿意离開這儿,真不愿意。可是我們不會失去聯系的。我還要呆在這儿附近。”
  “你打算住在哪儿?在市區里嗎?”麥克休問,依然有點怏怏不樂。
  “當然啦。就在華盛頓廣場那儿。記得韋威爾講的那間德克斯特的工作室嗎?六十一號三樓的那間。就是那儿。”
  “真的嗎!”斯邁特喊著說。“你倒真不錯。你怎么弄到那地方的?”
  尤金解釋了一番。
  “嘿,你真是個好運气的人,”麥克休說。“你太太應該喜歡那地方。我想對于一個偶爾走訪的藝術家總該有個舒适的角落吧?”
  “農夫、水手、窮藝術匠都不可以來——不許那樣的人上門!”尤金戲劇化地說。
  “滾你的,”斯邁特說。“等威特拉太太瞧見我們——”
  “她就會希望她沒有上紐約來,”尤金搶著說。
  “她就會希望先見著我們就好啦,”麥克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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