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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可是過了一陣子,這种緊張、气惱和爭吵的生活終于使尤金感到厭倦,使他感到不能無限期地忍受這种壓力了。他畢竟具有藝術家的气質,不是一個商業方面或是金融方面的才子。他太神經質、太浮躁不安了。拿一件事來說,他首先對呈現在眼前的不斷曲解正義、真理、美和同情的事例感到惊奇,接下來感到有趣,最后又感到憤慨。人生被剝去了它的幻影和外表,就成了一個不值得思考的死气沉沉的玩意儿。由于這個雇主的冷酷的、嚴厲的、毫不体諒的態度,這地方所有的雇員都跟著他學樣。這里既沒有仁慈,也沒有禮貌——隨便哪儿,連一點儿起碼的正義都找不到。尤金不免看出來,從一開頭,公司的其他職員(他自己下面的人倒并不一定是這樣)就都把他看作一個呆不了多久的人。他真被人討厭著,因為薩麥菲爾德顯得有點儿喜歡他,又因為他的態度跟公司里通行的標准不很符合。薩麥菲爾德并不打算讓自己對尤金的好感在任何方面損害到他在商業上的苛刻要求,但是這一點也不能來挽救尤金,給他幫忙。別人還是不喜歡他,有些人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有些人因為他態度相當淡漠,還有些人因為他不知不覺地對他們大伙老不能象他應有的那樣庄重。
  在他看來,他們多半都是些小木頭人儿——是小型的薩麥菲爾德第二、第三和第四個翻版或是副本。他們全模仿那位大人物的嚴厲的態度,全想仿效他的輕快,全象孩子一樣盡力想模仿他的尖刻的揶揄,并且裝著好象很精明。他們全象他認為他們應有的那樣,要求同事們一百二十分体諒和盡職。尤金是一個哲學家,免不了要把這個打上個折扣,但是他的位置畢竟要靠他的活動和能力來取得成績。真可怜,他想著,他從誰那儿也得不到一點儿禮貌和恩惠。各部門的主管們每天沖進他的房來,要這樣,要那樣,還要其他別樣。美術人員們抱怨說,他們拿的薪水太低;營業主任發脾气,因為開支并沒有減少。他說尤金在作品的質量上和工作的速度上也許有些改進,可是在費用方面,他是很浪費的。別人有時當面就公然漫罵,有時在雇主面前罵他,訴說根据某些概念制作出來的廣告太不成,某一件工作給耽誤了,再不然就是說他遲鈍、沒有禮貌。這些胡扯都沒有多大道理,因為薩麥菲爾德自己注意著尤金,他很明白,不過他也喜歡吵吵鬧鬧,認為這會產生出好結果來,所以他根本不來干涉。尤金不久就被人說成是經常拖延工作,說他手下的人沒有才能(這倒的确),說他遲鈍,說他是一個自高自大的藝術家。他由于最近經歷過的貧困,鎮靜地忍受著這一切,可是他終于決定也要對抗一下了。他想他不再是,至少也不打算再做一個先前那樣的遲緩、懦弱、空想的威特拉了。他要站起來,他果真就這么辦了。
  “記住,你在這儿是決定一切的人,威特拉,”薩麥菲爾德有一次對他說。“如果這儿有什么事錯了,那就要責備你。別犯錯誤,別讓誰胡亂指責你。別跑到我面前來。我不會幫你什么忙的。”
  這是一种非常冷酷的態度,它使尤金大吃一惊,激起了他一种目空一切的態度。漸漸地,他認為自己終于成了一個冷酷的、兩樣的人了——愛尋釁的、好爭執的、尖刻狠毒的。
  “他們全滾他媽的!”有天,為一些延誤了時間的圖畫狠吵了一場之后,他對薩麥菲爾德說,有人純粹出于私怨,在這件事上說了他些坏話。“這儿所說的都不是實情。我的工作是夠標准的,甚至還超過標准。這儿的這家伙”——他指那個人——“只是不喜歡我。下一次他再上我房間里來查看,我就要把他扔出去。他是個該死的騙子,你知道。他今儿就在這儿撒謊,這你也知道。”
  “這倒不錯,威特拉!”薩麥菲爾德愉快地喊著說。他看見尤金采取了這种斗爭的態度,反而高興起來。“你倒醒過來啦。現在,你可以有點儿成就了。你很有思想,但是如果你讓這批狼爬到你的頭上,他們就會這么辦的;他們要吃掉你。我也沒辦法。他們都不好。我不信任這儿的任何一個該死的家伙!”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尤金很好笑。他能習慣這种生活嗎?他能學會跟這种卑鄙的、毫不体貼的、下流的狗崽子們一塊儿生活嗎?薩麥菲爾德也許喜歡他們,他可不喜歡。這也許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商業方針,但是他瞧不出來。這多少似乎只反映了丹尼爾·克·薩麥菲爾德先生的心情和气質,沒有別的。人性應該比這好點儿。
  說也奇怪,命運有時候竟然把舊傷口包扎起來,遮住了破爛的地方,象用藤蘿纏繞著一樣,并且賦予生活的痛苦与精神疲勞一种甜蜜、舒适的外表。有時候,在下面依然暗藏著創傷的地方,竟然可以產生出美滿快樂的幻象來。安琪拉和尤金這會儿在這儿一塊儿生活下去,過去的熟人一個個先后來拜訪他們,他們似乎非常快樂,仿佛從沒有什么暴風雨攪扰過他們的穩定的航程似的。尤金盡管有著种种煩惱,對工作卻很有興趣。他老喜歡想著自己是二十來個人的首長,有一張漂亮的辦公桌,被奉承的下屬們稱呼為“首長”,被薩麥菲爾德邀到這儿、邀到那儿。薩麥菲爾德還是很喜歡他。工作是十分艱苦的,但是這儿的待遇比他以前所做的任何工作都好多啦。他認為安琪拉也比以前快樂些,因為她用不著再愁錢,而且他的前途也正在展開。老朋友們又不斷回到他們這儿來;他們還結交了一些新朋友。有時候,在冬天或是夏天,他們可以上海濱娛樂場去,或是招待三、四個朋友來家吃飯。安琪拉用了一個女用人。飯食在她的招呼下,安排得相當好。她喜歡人家當著她面稱贊她丈夫,因為在他們目前又稍微接触到的藝術圈子里,人們都廣泛地在私下議論,說薩麥菲爾德廣告的成效一半是靠了尤金的才能。他現在可以毫不羞愧地走出來說他在哪儿了,因為他正拿著很大的薪水,而且是一個部門的主管。他,或者不如說是公司通過他,獲得了好几次很大的成功,發表了成套的廣告,吸住了一般人對于他們宣傳的商品的注意力。首先是廣告界的專家們,接下來是一般的公眾,全都開始感到惊奇,不知道是誰在主持才造成這些成功的。
  薩麥菲爾德公司在過去六年中,從來沒有取得這么多次的成功。它們簡直蜂擁而來,在公司歷史上創造了一個新紀元。公司里誰都知道,連薩麥菲爾德也有點儿嫉妒尤金了,因為他可受不了自己面前有個聲名很大的人,而尤金呢,他在兩家儲蓄銀行里存了五千塊錢,公寓里放著价值兩千五百塊錢的精美家具,又為了安琪拉,自己保了一万元壽險,這會儿可真抖起來啦。他對自己的前途一點儿也不用發愁了。
  安琪拉注意到這一點。薩麥菲爾德也注意到了。他覺得尤金開始顯露出點儿藝術家的优越性,這是不很愉快的。他漸漸有了一种直率、頑強、有時甚至是獨斷的態度。薩麥菲爾德的驅策,并沒有挫折他的銳气。相反的,它反而使他更為老練了。他從一個戴著軟帽,瘦弱、蒼白、藝術气質的人,變得壯健肥胖,這會儿已經不象一個藝術家,反象一個商人了,他戴著一頂常禮帽,穿著最時髦的服裝,中指上戴著一只東方圖案的戒指,還有別針和領帶,一切全都反映出時髦的式樣來。
  尤金的態度還沒有完全改變,可是也在改變著。他不象早先那樣膽小怕事了。他開始看到自己有多方面的才能,并且很有信心。五千塊現金,每月還可以加上個兩、三百,又有著四分利息,這給了他一個自信的保障。他自己也開始嘲笑薩麥菲爾德了,因為他知道別家廣告公司可能也樂意用他。有一次,他听說薩麥菲爾德在那儿學過生意的阿爾佛勒德·庫克門公司正在考慮拉他過去;廣告業里最大的特威—坎柏爾公司對他所做的工作也很感興趣。他自己手下的美術人員把他的名聲四下傳揚。他們都很忠實,因為他設法給他們爭好待遇,幫助他們成功。按照他們的說法,最近公司的發達,完全是靠了他,這當然并不正确。
  有些——可能是大部分——事情是他新創出來的,可是它們都由薩麥菲爾德予以擴大,由廣告文字部加了一番工,由登廣告的人自行修改過,這樣那樣,直到有了許多顯著的更改,然后才獲得了成功。毫無疑問,尤金對這項成功部分是直接負責的。他在那儿是起了鼓舞人心的建設性作用。他鼓起了薩麥菲爾德公司的整個生气,可是這并不是全都靠了他。
  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他雖然自高自大,卻一點儿也不討人嫌——只是更有把握、更鎮靜、更溫和、更沉著;可是就連這樣,也嫌太過分了。薩麥菲爾德要一個害怕他的人;他看見尤金變得堅強起來,可能會從他這儿溜走,便開始考慮怎樣來應付尤金的突然离開,怎樣來損害他的名譽,万一他离開以后,要叫他得不償失。他們倆沒有誰直接表現出什么惡意或是流露出什么真正的情感來,不過情況卻依然是這樣。薩麥菲爾德認為可用的手段,在任何情況下都很難施展出來。在尤金身上,更是特別困難。這家伙開始神气起來了。人們喜歡他。凡是遇著他的廣告商和大工厂老板,全都注意他。他們不把他看作商業界的人物,而認為他准是一個真有能耐的人。紐約有一個大地產投机商,有一次在薩麥菲爾德的辦公室里瞧見他,隨后就跟薩麥菲爾德談起他來。
  “那是你那儿的一個最有意思的人了,那個姓威特拉的,”當他們一塊儿出去吃午飯的時候,他說。“他打哪儿來的?”
  “啊,西部什么地方!”薩麥菲爾德含糊其詞地回答。“我不知道。我用過不少個美術主任,我不大注意他們。”
  溫菲爾德(前參議員,布魯克林的肯楊·溫菲爾德)瞧出一絲反對和輕蔑的潛流。“他樣子倒象是個挺聰敏的家伙,”
  他說,想岔開這個話題。
  “他是這樣,他是這樣,”薩麥菲爾德回答;“可是跟其他的藝術家一樣,他也挺輕浮。他們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人了。
  你不能依靠他們。今儿見解很好——明儿就一個錢也不值——我不得不象對付一群孩子那樣來對付他們。這世界有時候真是捉摸不定的。”
  溫菲爾德認為這倒的确。藝術家們在商業界總是一錢不值的。但是他仍舊對尤金有個美好的印象。
  薩麥菲爾德在這儿這么說,在公司和別處也這么說。他開始在公司里里外外說,尤金實際上并沒有做得象他原可以做的那么好,他可能不得不辭掉他。這可糟透了,可是所有做美術主任的,甚至其中最好的,都只有一小段能干有用的時期,接下來就銷聲匿跡,成了廢料。他看不出來為什么所有這些美術主任都會這樣失敗,可是他們的确是這樣。他們從沒有能在公司里真正維持下去。靠了這种方法,他自己的才能可以絲毫不受損害,并且可以顯得奔放、明朗,而尤金就沒法顯得一樣重要了。可是這會儿,隨便哪一個稍微知道尤金的人都不相信這話;不過他們都相信——在公司里——他可能會丟掉他的位置的。他太聰明——太是一個領袖人物了。他們覺得這种情況在一家個人開辦的公司里不可能繼續下去;這使工作變得困難了,因為這在某些方面引起了不忠實。他下面的某些人私自去和對手勾結起來。
  可是過了一陣子,盡管薩麥菲爾德態度有些改變,尤金的自尊心卻越來越強了。他倒還沒有自以為了不起——只是很自信。由于他搞的藝術工作,他跟藝術界的關系又恢复了;他跟路易·第沙、查理、盧克·塞委拉斯和一些其他的人又取得了聯系。他們現在知道他在哪儿了,都覺得很奇怪,他干嗎不回到油畫界來呢。查理先生覺得很遺憾。“這是一個大錯誤,”他說。他老向別人談到尤金,說是藝術界的一大損失。說也奇怪,在尤金進薩麥菲爾德公司后的那年春天,一幅畫給賣掉了,接下來在冬天,又賣掉一幅。每一幅都讓他得到兩百五十塊,一幅是波特爾·佛內累斯經手的,另一幅是哲科·伯格曼。這兩筆生意和接下來再要几幅畫去陳列的請求,使他大為高興。他現在覺得很滿意,假使他遭到什么挫折,他可以回到他的藝術工作上去,隨便怎樣總能維持生活。
  有一次,阿爾佛勒德·庫克門先生——薩麥菲爾德以前替他工作過的那個廣告商——找尤金去,可是沒得出什么結果,因為庫克門一年只肯給他六千塊錢,而薩麥菲爾德有次告訴過尤金,假使他呆下去,他以后會給他一万塊一年的。他認為那會儿离開薩麥菲爾德也不很好;再說,庫克門的公司這會儿又沒有薩麥菲爾德那樣有魄力,有气派和聲譽。他的真正的机會是在六個月之后才到來的。費城的一家出版社要出版一份周刊,于是開始尋找一位廣告主任。
  這個出版社的方針是要選拔年輕人,從所有前來應聘的候選人中選出一個特別适合老板理想的人,過去還要有很好的經歷。尤金對于做廣告主任和做美術主任一樣,并沒有多少經驗,可是替薩麥菲爾德工作了差不多兩年,他對廣告業務知道了不少,而大伙儿卻認為他知道得更多。他這會儿知道薩麥菲爾德的業務是怎樣組織的。他知道他怎樣使他的力量專門化,把一方面的工作交給一個人,另一方面的又交給另一個。憑著參加會議和商討,他知道了登廣告的人需要些什么,他們要把商品怎樣表現出來,他們要說點儿什么。他知道新穎、魄力和美觀就是要點;常常,他得在最難堪的逼迫下把這些要點表達出來,所以他知道這是該怎么辦的。他還知道手續費、折扣、長期合同等等。他曾經不只一次想過,只要他能找到一個誠實的、能干的營業主任或是合伙人,他就可以自己經營一家廣告公司,賺取巨大的利潤了。既然這樣一個人不能立刻找到,他就安心在等待時机。
  可是費城的卡爾文出版公司卻听說過他。這家公司的創辦人奧巴狄阿·卡爾文在找人的時候,通過在芝加哥、圣路易、巴爾的摩爾波士頓和紐約的經理人,審查過了許多人,可是他還沒能決定。他向來總是遲疑不決的,老以為等他一選擇定了,他就准會取得很好的結果。到他的尋找快要結束時,他還沒听說尤金,可是有一天,在費城的友聯俱樂部里,當他跟一個和他做過好多次生意的廣告商閒談的時候,那個人說道:
  “我听說您在替您的周刊找一個廣告主任。”
  “是的,”他說。
  “前天我听說到一個人,他可能挺适合。他在紐約薩麥菲爾德公司里做。他們新近做出了一些惊人的廣告,您也許注意到了。”
  “我瞧見過一些。”卡爾文回答。
  “這個人的姓我記不大清楚了——威特拉還是吉特拉,或是什么別的象這樣的,可是不管這些,他是在那邊;他們說他很不錯。我不知道他在公司里擔任什么職位。您可以去找找他。”
  “謝謝,謝謝;我去找找看,”卡爾文回答。他倒真是很感激,因為他對看到的或是听到的那些人當中,沒有一個覺得滿意的。他是一個老頭儿,非常重視能力,辦得到的話,他要一個既有魄力又有修養的人;他是一個好基督徒,辦理基督教的(或者不如說是跟基督教有關的)絕對保守的刊物。等他回到公司里以后,他就跟他的合伙人,一個叫佛勒德力克斯的,一塊儿商量(佛勒德力克斯在公司里有一小部分股份),請他打听一下這個大有希望的人的底細。佛勒德力克斯照辦了。他打電話給紐約的庫克門。庫克門很樂意損害一下他以前的雇員薩麥菲爾德,可能的話,奪去他最好的人。他告訴佛勒德力克斯他認為尤金是很能干的,也許是廣告業里最能干的青年人了,八成正是他要找的人——一個有精力的人物。
  “不久以前,我曾經想雇用過他,”他告訴佛勒德力克斯。
  “他有思想,這您瞧得出來。”
  接下來,佛勒德力克斯先生用私人名義寫了封信給威特拉先生,問他可不可以在下星期六下午上費城來一趟,還表示有一件相當重要的生意希望跟他談談。
  尤金從這封信上覺察到,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來了。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安琪拉。安琪拉的眼睛閃亮起來。
  “我做了你,一定去,”她說出自己的意見。“他或許要請你做營業主任、美術主任或是什么別的。他們給你的待遇決不會比你現在的少,這你可以肯定。薩麥菲爾德先生不管怎樣,的确沒有好好待你。你替他象奴隸似的工作,他從沒有遵守他的諾言,象他所說的那樣,一再加你的薪水。這可能是說我們得离開紐約,可是离開一陣子是沒有多大道理的。無論如何,你并不打算常呆在這個行業里。你只希望呆到自己可以有個穩定的好收入的時候就成了。”
  安琪拉對于尤金藝術前途的熱望,這些日子給眼前的金錢和金錢的魅力稍微沖淡了些。她可以到熱鬧街上去買适合季節的衣服和帽子,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逢到适當的時令,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由尤金陪著上大西洋城1、斯勃林湖和薛爾忒島去,這是十分美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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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美國新澤西州海濱的一個娛樂地。
  “我想去看一趟,”他說,于是他寫了封回信給佛勒德力克斯先生,同意去上一趟。
  佛勒德力克斯坐了汽車到費城的中央車站來迎接他,把他領到哈佛福特區他的鄉村別墅去。路上,他談著一切,只是不談生意——天气,沿途的風土情況,各种新聞,尤金目前工作的性質和利益。他們到了佛勒德力克斯家,正是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打算去吃飯時,奧巴狄阿·卡爾文先生恰巧來了——表面上是來瞧瞧他的伙伴,實際上是不擔干系地來瞧瞧尤金。佛勒德力克斯把他介紹給尤金,他熱忱地和尤金握手。吃飯的時候,他稍許和尤金談了談,然而并沒有談到商業上去。尤金搞不明白干嗎邀他上這儿來。他知道卡爾文是公司的總經理,也疑心他是來這儿瞧瞧他的。飯后,卡爾文先生走了;尤金注意到,佛勒德力克斯那會儿准備來和他談談啦。
  “我希望您來跟我談談的,就是關于我們的周刊和廣告部的事。你知道,我們在這儿辦了一份大報,”他說。“我們打算將來把它辦得比過去更發達。卡爾文先生急于想找一個适當的人來負責廣告部。我們找了好些時候。好几個人提起您的大名,我認為卡爾文先生可能會樂意請您來擔任的。今儿他上這儿來完全是碰巧,不過這倒很幸運。他有机會瞧見了您,如果我提出您的大名,他就會知道您是誰了。我想您會發現這家公司是您奮發有為的一個很好的場地。我們這儿可沒有貪小失大、尖刻計算的作風。我們知道任何成功的事業,總是靠了掌管的人才辦成功的。我們愿意出很好的待遇來聘請很好的人。我不知道您目前呆在那儿的待遇有多少;那我覺得也沒有多大關系。如果您有興趣,我倒樂意把您推荐給卡爾文先生。如果他也感覺興趣,我把你們兩位邀到一塊儿,最后再談一談。薪水准會合适的,您用不著擔心,卡爾文先生不是一個嗇刻人。如果他喜歡一個人——我想他也許會喜歡您——他會按著他對您的評价給您待遇的;您可以自己決定是否接受。我從沒有听說有誰抱怨過他定的薪水。”
  尤金非常滿意地靜听著。他渾身都激動起來了。這正是他早就希望听說到的消息。他現在拿五千塊,有人出過六千。卡爾文先生至少得給他七、八千才成——可能會出一万。他可以很容易地要七千五。
  “我得說,”他天真地說,“這件事听起來很有意思,多少和我目前擔任的工作有些不同,可是我想我干得來的。當然,整個事情都要看待遇來決定。我在那儿待遇很不錯。我剛在紐約舒舒服服地安頓好,并不急于想搬動。不過我也不反對上這儿來。我跟薩麥菲爾德先生并沒有合同。他從不肯給我一份。”
  “呃,我們也不太注重合同,”佛勒德力克斯先生說。“您知道,不論怎樣,它并不是一個非常可靠的東西。不過假使您希望要一份,那都好說。我們今儿就跟卡爾文先生稍許往下談談怎樣?他的住處离這儿不遠。”他得到尤金同意之后,立刻就去打電話。
  佛勒德力克斯原來以為跟卡爾文先生的面談得另外定一個日期來舉行,可是從當時電話里商談的情形看來,似乎并不是這樣。佛勒德力克斯先生在電話里仔細解釋——仿佛非這樣不可似的——他已經為找廣告主任的事忙了相當長久了,這是卡爾文先生知道的,然而他覺得找個合适的人真太不容易。
  “我已經跟你今儿在這儿遇見的那位威特拉先生談過,他對我告訴他的周刊的事倒很感興趣。跟他在這儿一談,我倒想起他可能正是你要物色的人。我想你也許會樂意跟他多談談。”
  卡爾文先生顯然表示同意。佛勒德力克斯吩咐把汽車開出來,他們駛到大約一英里外卡爾文先生的寓所去。在路上,尤金只忙著想將來可能會出現的情況。進著名的卡爾文出版公司的這項商談,來得不明不白,不過又非常重要、大有希望。他當真就要离開薩麥菲爾德了嗎,而且是在這樣有利的情況下?這似乎是一場美夢。
  卡爾文先生在他屋子的書房里接見他們。這屋子座落在一片寬闊的草地上,除了書房里的燈光外,整所屋子都非常黑暗,顯得十分幽靜。在這儿,他們的談話繼續下去。卡爾文先生是一個沉著的人——小個子、灰頭發、目光炯炯的。尤金注意到他手腳很小,人顯得安詳、穩定,和陰天的水塘一樣。他緩慢地,沉著地說,他很高興,尤金和佛勒德力克斯先生已經先談過了。以前,他听人說過一些有關尤金的事,可是并不太多。他想詳細地知道尤金認為當前的廣告方法怎樣,廣告方法的某些新發展怎樣等等。
  “那末您樂意上我們這儿來羅,”談話快要結束時,他淡淡地說,仿佛尤金已經打算來了。
  “我并不反對來這儿,不過我有几個條件,”他回答。
  “什么條件?”
  “呃,我倒想先听听您的條件,卡爾文先生。其實我并不一定想离開我現在呆的地方。我在那儿混得很不錯。”
  “啊,我覺得您似乎是個相當适合的青年人,”卡爾文先生說。“您有些品質是我所需要的。今年我打算出八千,如果一切都很滿意,那末明年這時候,我就加到一万。往后,我們看情形再說。”
  “八千!明年就是一万!”尤金想。一個大出版公司廣告部主任的頭銜!這可真高升了一級!
  “唔,這很好,”他裝著考慮了一會儿后說。“我愿意擔任這個職務。”
  “我想您會愿意的,”卡爾文先生淡淡地一笑說。“好吧,其余的細節您可以跟佛勒德力克斯先生細談談。祝您幸運,”
  說完他熱忱地伸出手來。
  尤金和他握了握手。
  在他和佛勒德力克斯先生坐汽車回家的時候——他應邀在那儿過夜——他覺得這似乎不會是真的。八千塊一年!他是不是將來會變成一個大生意人,而不是一個藝術家了呢?他簡直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但是這种趨向卻是夠奇怪的。今年有八千!明年,如果他做得好,就有一万,一万二,一万五,一万八……。他只在廣告業里听說過這么高的薪水;拿這項收入作點投資,還會給他帶來多少錢啊。他預先看到在紐約的河濱大道上有套公寓房間,或許在鄉下還有所別墅,因為他覺得自己不會老住在市里。或許自己還有輛汽車,給安琪拉買架大鋼琴;薛累頓或是吉本得爾式家具;朋友、名譽——哪個藝術家的生涯比得了這個呢?就連他現在享受的一切,有哪個他知道的藝術家享受過呢?他干嗎自找煩惱,想去做什么藝術家?他們有多大出息嗎?后代的贊賞會讓他這會儿坐汽車嗎?他回想到都拉所說的關于階級优越性的話——作一個藝術家的榮耀(即使是很窮的)——不禁微笑起來。該死的貧窮!去你的吧,后代!他現在要生活——不要生活在后代的贊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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