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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自從尤金迷戀上蘇珊以后,他的情感大起波動,蘇珊漸漸也產生了同樣的情感,可是就連這樣一种詳細的敘述,也無法描寫尤金情感上的那种微妙曲折、那种荒誕复雜,以及那种美麗与恐怖的變化了。從社交上講來,戴爾太太可以算是尤金最好的一位朋友。自從她認識他以來,她就到處告訴人說他是一個极聰明的發行人和編輯,是一個极有天才的藝術家和思想丰富、人格高尚的人。從歷次談話中,他也知道蘇珊是她的掌上明珠。他听她說過,事實上還跟她討論過,在現代社會里,要培養一個舉止端庄、思想純洁的姑娘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她還暗地里告訴他,她的方針是:在符合良好教育与現行社會理論的原則下給予蘇珊最大限度的自由。她不要蘇珊變得太自信或是很大膽,可是又要她自然、隨便。從長期的觀察和好几次坦白的談話中,她深信蘇珊的本性是忠厚的、純洁的。她并不能完全了解她,說起來,有哪位母親能完全了解自己的孩子呢,但是她認為自己相當了解蘇珊,至少知道蘇珊象她父親,堅強、能干,不過還沒有一定的傾向;她知道蘇珊會很自然地走向有价值、有意義的生活的。
  她有才干嗎?戴爾太太也不知道。這姑娘的興趣決不在社交方面。她對她所碰到的年輕男女大多數都不喜歡。她常出去,可是那只是去騎馬和開汽車。賭錢她不感興趣,一般談話她倒樂意听听,不過也不能把她吸引住。她喜歡有意思的人,好書和杰出的畫。尤金的畫給她的印象特別深刻;她看過之后對母親說,它們非常出色。她非常欣賞情趣高超的好詩,對滑稽可笑的事情有無窮的愛好。一個意外的錯誤往往使她笑個不停。報上選載的滑稽漫畫被她找到時,她也看得津津有味。她很愛研究人,包括她母親在內。她開始看出來母親對她采取這种態度是出于什么動机,她看得比母親本人還清楚些。實際上,她比母親有才干,不過不同罷了。她對自己的克制以及對現行理論和信念的理解還不及母親,可是精神上她有藝術气質,富于情感,易于激動,又有高度的想象力和敏銳的欣賞力。她并不把自己的俏麗看作一回事。她并不多么重視它。她知道自己很美,男人們很容易為她顛倒,可是她不在乎。她認為他們不該這么傻。她一點儿不想去吸引他們;相反地,她盡量避免任何可能的挑逗行為。她母親曾經清清楚楚地告訴過她,男人是多么易動情感的,他們的諾言多么沒有价值,她對于容貌和舉動得多么小心。結果,她采取了盡量活潑而又盡量不露鋒芒的方式,竭力避免引起別人無謂的迷戀而痛苦,一面又感到納悶,不知道自身的前途到底怎樣。隨后,尤金來了。
  隨著他的出現,蘇珊的生活几乎不自覺地進入了一個新局面。她看到過社會上各种各樣的男人,可是最會交際的人最使她討厭。她听母親說過,跟一個在社會上有錢、有地位的人結婚是很重要的事,但是他是誰,是什么樣子,她可不知道。她并不認為她碰到的那些典型的上流社會人士配稱作“高尚的”。她看到過一些既有名望又有錢的人,可是在她看來,他們不象人類,根本不值得考慮。他們大多數都是冷酷無情、十分主觀、過分虛偽的,不合乎她那自由自在、幽雅閒散的風度。她知道,報紙上常常登載的許多真正出色的人:金融家、政治家、作家、編輯、科學家等,有的也參加社交活動,可是大多數都是不好交際的。她也象其他姑娘一樣見過几個,可是她所碰到的多半都是年紀又大又冷淡的,對她一點儿也不注意。尤金正好有著高貴的气派和公認的才干,年紀又輕,長得又漂亮——愉快活潑。起初,她以為一個象他那么年輕、愉快的人,不可能同時又象她母親所說的那么有才干。后來,在她認識了他以后,她覺得他不但有才干,而且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她跟母親有一次到過他的辦公室,那座大廈和它的雅致的裝飾,以及尤金的富麗堂皇的環境都給了她深刻的印象。他可真是她所認識的最杰出的青年人了。接下來,他對她熱烈地大獻殷勤,在她面前時那么興高采烈,再以后——
  尤金仔細地考慮了一下他的步驟。那一晚之后,他生活中的整個問題一下子都出現在他面前。他已經結婚了;社會上的地位也相當高,比以前任何時期都高。他跟科爾法克斯的關系很密切,非常密切,簡直有點儿怕他,因為他知道,雖然科爾法克斯在情感上也有某种奇想,他卻是极重視一般社會習慣的。不論他干什么,他總盡可能使它是臨時性的,決不打算讓自己的家庭生活受到影響或是妨礙。戴爾太太也認識溫菲爾德。他在外表上也是尊重習俗的。他有一個情人,可是据尤金知道,她是被緊緊約束住的。有一次在藍海新建的游樂場上(它的一部分——東廂),尤金看見過她,對她的姿色獲得了深刻的印象。她很美、很活潑、很大膽。尤金望著她,心里自忖,什么時候他也敢跟一個那种性格的人親昵一下。那么多結過婚的人都這樣。他會不會也試試看,也成功呢?
  可是碰到蘇珊之后,他對這件事又有了不同的看法;這來得很突然。到那時為止,他理想中只是想和誰保持一种象溫菲爾德對德·卡爾卜小姐那樣的關系,滿足自己內心對新鮮、愉快事物的無限渴望,也就是滿足他對美的愛好。自從看到蘇珊之后,他不想那一套了;他只想把他的生活調整一下或是重新安排一下,使他可以得到蘇珊就成了,他只要蘇珊。蘇珊!蘇珊!哦,這個美夢!他怎樣去得到她呢?怎樣擺脫掉生活的一切,只留下一個跟她的綺麗的關系?他可以永遠跟她一起生活。他可以的,他可以的!哦,這個幻象,這個美夢!
  跳舞會后的那個星期日,蘇珊和尤金又設法安排了一天的聚會;這一次巧合雖然一半碰巧,一半默默無言,可是倒也不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不是事先沒有說好、沒有約定的。他們抓住了這個机會,默默地接受了它,半知不覺地促使它實現。如果這會儿他們不是強烈地互相吸引著,這件事就不至于發生了。無論如何,他們盡情消受了一下。打頭來說,跳舞會的第二天早晨,戴爾太太有點儿頭痛。金羅埃約他的朋友上南海灘去玩。南海灘是斯塔騰島最坏、最簡陋的一片沙灘。接下來,戴爾太太提議讓蘇珊也去,又說尤金或許也高興去。她很信任他,把他看作一個輔導人。
  尤金淡淡地說他無所謂。他只急于想跟蘇珊單獨呆在一塊儿,不管在哪儿,所以認為到了那儿,總可以有一個這种机會的,可是他又不愿意露出聲色來。他們喚來了汽車出發前去,在景色單調、只有一英里長的狹窄的沙灘一端下了車。司机把車子開回家去,說好要車子的時候,就打電話給他。他們走下木板舖的小路,可是因為興趣不同,几乎立刻就分手了。尤金跟蘇珊在一個打靶子的地方停下來玩了一會儿,然后又到拉鈴架那儿去拉鈴1。只要有机會看看他的情人,看著她可愛的臉,她的微笑,听到她的美妙的聲音,隨便什么對尤金都是有意思的。她替他拉了一次鈴;她的每一個動作都美极了;每朝他一看,都叫他高興、激動。他是在遠离粗俗生活的一個极樂世界里漫步。
  他們坐了一會儿大轉輪,然后順著木板道向南走去。蘇珊那會儿也受到他的微妙情緒的傳染,再也無法听從自己正确判斷力的支配,正和她不能飛騰一樣。必須有一种震惊,一种清醒劑,才能使她看出自己正飄向哪儿去,可是這會儿就缺乏這個。他們來到一個新建的跳舞廳里,那儿有几個侍女跟她們的心上人正在跳舞;尤金建議他們也進去玩。他們又一塊儿跳起來了。雖然環境那么差,音樂也不好,可是尤金依然快樂得了不得。
  “我們逃開,上海中地2去,好嗎?”他提議說,想到沿岸往南的一家旅館。“那儿非常舒服。這一切太低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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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雜耍場里的一种游戲。
  2海中地,旅館名。

  “那在哪儿呢?”蘇珊問。
  “哦,向南三英里光景。我們步行到那儿去都可以。”
  他看了一下又長又熱的沙灘,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我倒無所謂,”蘇珊說。“這儿雖然非常差,可是倒也不坏,你懂我的意思嗎?我愛瞧這些人怎樣玩樂。”
  “不過這的确差透啦,”尤金分辯著。“我可沒有你對事情的這种活潑、健康的態度。不過你不想去的話,我們就不去。”
  蘇珊停住,思索著。她要不要跟他溜開呢?其他的人會找他們的。他們無疑已經在奇怪,不知道這兩個人上哪儿去了。可是那也沒有多大關系。她母親信得過她和尤金。他們可以去。
  “我無所謂,”她終于這么說。“咱們去吧。”
  “他們會怎么想法呢?”他猶疑地說。
  “喔,他們不會多管的,”她說。“他們要回去的時候,會叫汽車來的。他們知道我跟你在一塊儿,要車子,我自己也會喊。媽媽也不會管的。”
  尤金領著她往回走,乘上到休更諾——他們的目的地——去的火車。他想著可以整天單獨跟蘇珊呆在一塊儿,就喜出望外。他根本不停下來想想家里的安琪拉或是戴爾太太會怎么想法。不會有什么問題的。這也不算是一次荒唐的冒險。他們乘火車往南,不一會儿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里——一家面臨著大海的旅館的走廊上。旅館前面院子里,有不少象他們一樣閒游的人們的汽車。那儿還有一大片草地,上面有秋千似的搖椅,頂上用紅、藍、綠三色條紋的布幔遮住,再過去就是碼頭,有許多小汽艇停在那儿。海面跟鏡子一般平靜,大汽船在遠處駛行,拖著很好看的羽毛般濃煙。太陽熾熱、炫耀,可是在陰涼的走廊上,侍役們把食物和飲料端給游客們享用。四個黑人在合唱。蘇珊和尤金起初坐在搖椅上,欣賞那片明媚的景色;后來,又走下去坐在秋千上。他們不想,也不說話,兩人在某种魅力之下,漸漸彼此靠攏起來。這种魅力跟日常生活毫無關系。他們在雙人秋千上面對面坐著。蘇珊望著他。他們微笑著,或是隨意地戲謔,一點儿沒談起內心深處激動著的情緒。
  “天气真好!”尤金終于開口了,聲音里充滿了极度的渴望。“瞧那邊的那條船,看過去象個小玩意儿似的。”
  “唉,”蘇珊微微喘息了一聲說。她說這話時,吸進了一口气,所以听起來象是喘气,同時顯出一絲端庄而傷感的意味。“哦,真太好啦。”
  “你的頭發,”他說。“你不知道你多么漂亮。你跟這個景致真配。”
  “別談到我,”她懇求著。“我的頭發在火車上給吹得亂蓬蓬的;我得上女化妝室去找一個女仆來把它梳好。”
  “呆在這儿,”尤金說。“別走開。這儿太好啦。”
  “我現在不去。希望我們能永遠坐在這儿。就象現在這樣,你坐在那儿,我坐在這儿。”
  “你讀過《希腊瓮》那首詩1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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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國詩人濟慈(1795—1821)所作的一首詩。
  “讀過。”
  “你記得‘樹下美少年,你不可以离開’那一句嗎?”
  “記得,記得,”她出神地回答。
  大膽的情人,你永遠不能吻,
  雖然接近你的目標了——可是,且別去傷情;
  她不會消失的,雖然你不能如愿,
  你將永遠愛她,而她將永遠秀美。
  “別讀了,別讀了,”她懇求著。
  他知道是什么緣故。她受不了那种高尚思想的動情處。她被這弄得象他一樣難受。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心靈啊!
  他們安安逸逸地蕩著秋千,他有時用腳推推,她也給他幫忙。他們在沙灘上散步,選了一塊面臨著海的綠草地坐下。四周來來往往都是游客。他用胳膊摟著她的腰,握著她的手,可是她的情緒里有點儿什么使他說不出話來。在旅館里吃飯的時候和在上火車站去的路上(因為她愛在黑暗中走路),這种情形一直持續著。不過在几棵大樹下晶瑩的月光中,他捏緊了她的手。
  “哦,蘇珊,”他說。
  “別這樣,別這樣,”她輕聲說,一面把手縮了回去。
  “哦,蘇珊,”他重复說,“我可以告訴你嗎?”
  “不要,不要,”她回答。“別對我說話。請你別對我說。
  讓我們靜靜地走。咱們倆。”
  他靜下來,因為她的聲音盡管傷感、害怕,卻很迫切。他只得順從她的意思。
  他們走到鐵路旁邊一所當作火車站的小村舍去,一面唱著以前一出滑稽歌劇里的一支古雅的歌曲。
  “你記得第一次跟我打网球的時候嗎?”他問。
  “記得。”
  “你可知道在你沒來以前和打球的時候,我全身都感到一种奇怪的激動。你也感到嗎?”
  “感到的。”
  “那是什么道理呢,蘇珊?”
  “我不知道。”
  “你要知道嗎?”
  “不,不要,威特拉先生,這會儿不要。”
  “威特拉先生?”
  “必須這樣稱呼。”
  “哦,蘇珊!”
  “我們心里想想吧,”她央告著,“這多么美。”
  他們到了戴爾盧附近的一個車站上,然后下車走回去。在路上,他用胳膊摟著她的腰,不過,嗐,只是那么輕輕地。
  “蘇珊,”他問,強烈的欲望使他內心感到疼痛,“你怪我嗎?你能怪我嗎?”
  “別問我,”她央告著,“這會儿別問。不要,不要。”
  他想把她摟得更緊一點儿。
  “這會儿不要。我不怪你。”
  他們走近草地時,他停住,然后嘻嘻哈哈地走進屋子去,說在人群中失散了,迷了路,很輕易地就解釋過去了。戴爾太太和藹地微笑笑。蘇珊便到她自己的房間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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