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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董貝先生出發旅行


  “董貝先生,”白格斯托克少校說道,“喬埃·白一般來說并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因為約瑟夫是堅強的。但是喬是有感情的,先生,當這些感情·真·的被喚醒的時候——他媽的,董貝先生,”少校突然凶猛地喊道,“這是個弱點,我不打算向它屈服!”
  白格斯托克少校是在公主廣場他自己的樓梯頂上迎接客人董貝先生時說這些話的。在他們出發旅行之前,董貝先生前來跟少校一道吃早餐;薄命倒霉的本地人由于做的松餅不合主人的口味,已經受盡种种折磨,至于煮雞蛋引起的問題,生活對他來說真是個沉重的負擔。
  “白格斯托克家族的一個老兵不應當束手無策地听憑他成為自己感情的犧牲品,”少校態度溫和下來,說道,“可是——他媽的,先生,”少校突然又凶猛起來,喊道,“我向您表示哀悼!”
  當少校和董貝先生握手的時候,他的青紫色的臉孔的顏色加深了,他的龍蝦眼睛更加突出地鼓了出來,因此在那和平的動作中加上了一層挑釁的色彩,仿佛這是一個序幕,接下去,他立即就要為一千鎊賭金和英國的錦標与董貝先生進行拳擊比賽似的。然后,少校一邊轉動著頭,徐馬咳嗽一般地喘著气,一邊把客人領到起居室(這時他的情緒已鎮靜下來了),以一個旅伴無拘無束、坦率真誠的態度歡迎他。
  “董貝,”少校說道,“我見到您很高興。我見到您感到自豪。在歐洲,喬·白格斯托克能對他們說這种話的人是不多的——因為喬希是個直腸直肚,不會虛情假意的人。先生,他生性就是這樣——但喬埃·白見到您感到自豪,董貝。”
  “少校,”董貝先生說道“您很謙和有禮。”
  “不,先生,”少校說,“絕對不是!那不是我的性格。如果那是喬的性格,那么喬現在可能已經是陸軍中將約瑟夫·白格斯托克爵士,(巴士高級勳位爵士),可能已經在大不相同的公館里接待您了。看來您還不了解老喬。但是這次非同尋常的机會是我自豪的源泉。真的,先生,”少校堅決地說道,“這是我的光榮!”
  董貝先生根据他對他本人和對他的金錢的評价,覺得這話說得千真万确,因此沒有辯駁。但是少校本能地認識這個真理并爽直地作出這個聲明,這是令人愉快的。對于董貝先生來說,它證實了(如果他需要證實的話)他對少校的看法沒有錯。它使他相信:他的權勢已擴展到他直接管轄的業務范圍之外。少校這位軍官和紳士對他權勢的正确認識与倫敦交易所的差役相比絲毫不差。
  如果說,知道這個情況或類似的情況過去一直是他的一种安慰的話,那么現在,當他的意志無能為力,他的希望動搖不穩,他的財富軟弱無能的印象多么悲慘地銘刻在他的心頭的時候,知道這個情況更是他的一种安慰。財富能做什么?——他的男孩子曾經這樣問過他。他有時想到這孩子的問題時也禁不住問他自己,它真能做什么?它做到了什么呢?
  這些都是他在深夜与世隔絕之情況下愁眉不展、意气消沉、黯然憂傷時所產生的隱秘的思想,但是高傲很容易從這個真理的許多證明中重新使他產生信心,這些證明就跟少校的證明一樣不容怀疑,一樣寶貴可愛。董貝先生在沒有朋友的情況下對少校產生了好感。不能說他對他滿腔熱情,而只能說他稍稍解了點凍。在海濱的那些日子里,少校曾經起過一些作用(不很大)。他是個上層社會里的人物,認識一些重要人物。他健談,愛講趣聞軼事;董貝先生喜歡把他看成是在社會上拋頭露面的才士名流,但卻沒有才士名流通常摻雜得過多的有害的寒酸气。他的地位是不可否認的。總的說來,少校是個可以稱許的旅伴;他對閒暇安逸的生活十分習慣,對他們即將前往游覽的名胜也十分熟悉。在他身上流露出一种上流人士悠閒自在的气派,它和董貝先生本人忙忙碌碌的城市風格搭配得不錯,又根本不和它競爭高低。如果董貝先生心中出現過這樣的念頭,那只殘酷無情的手最近曾經摧毀了他的希望,而少校出于他的天職,習慣于把這類事情看得滿不在乎,因此他可能在無意間向他灌輸一些有用的哲學,驅除他淡弱的哀惜;——如果董貝先生心中出現過這樣的念頭的話,那么他是把它掩藏起來了,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并不加考察地讓自己的高傲把它壓在最底層。
  “我的無賴在哪里?”少校怒气沖沖地環視著房間,說道。
  本地人沒有固定的名字,不論用什么辱罵的綽號呼喚他,他都應聲回答;這時他立即出現在門口,不敢再向前走近。
  “你這坏蛋!”肝火旺盛的少校說道,“早餐在哪里?”
  膚色黝黑的仆人离開去取早餐,不一會儿就听到他戰戰兢兢地重新上樓;托盤里的盤子和碟子都同情地震顫著,一路上卡嗒卡嗒地響著。
  “董貝,”少校說,一邊向正在餐桌上擺放食品的本地人看了一眼;當他掉落一只匙子的時候,少校就威嚇地揮揮拳頭,以示鼓勵。“這是辣子烤肉,這是咸餡餅,這是一碟腰子,還有其他等等。請坐下吧。您看,老喬沒什么招待您,只能請您吃行軍的伙食啦!”
  “飯菜好极了,少校,”客人回答道,這倒不僅僅是說客气話,因為少校總是盡量把自己照料得很好;事實上他葷菜吃得太多,已經超出有益于健康的程度;他那紅光滿面的气色主要歸因于他的這种嗜好。
  “您在看對面的房屋,先生,”少校說道,“您看到了我們的朋友沒有?”
  “您是說托克斯小姐嗎?”董貝先生回答道,“沒有看到。”
  “迷人的女人哪,先生,”少校說道,他那短喉嚨中發出了縱情的大笑聲,几乎使他透不過气來。
  “我覺得,托克斯小姐是一個很好的人,”董貝先生回答道。
  傲慢、冷淡的回答似乎使白格斯托克少校感到無比高興。他非常興奮,非常得意,甚至把刀和叉放下片刻,搓起手來。
  “先生,”少校說道,“老喬曾經一度是那個房屋里得寵的人。但是喬的好日子已經過去了。喬已經相形見絀,被別人胜過,被別人打敗了,先生。這就是我要跟您說的,董貝。”少校停止吃東西,神色神秘而憤怒,“那是個像魔鬼一樣野心勃勃的女人,先生。”
  董貝先生說了聲:“真的嗎?”他是冷冷淡淡、漠不關心的,其中也許還夾雜著由于輕蔑而產生的不信任:托克斯小姐怎么竟膽敢怀有野心這樣高超的品質呢?
  “先生,”少校說,“那個女人就她的本性來說是個惡魔。喬埃·白的好日子已經過去了,但是他的眼睛是繼續注視著的。他洞察一切,喬就是這樣的。已故的約克郡公爵殿下有一次在早朝中談到喬的時候曾經說過,他洞察一切。”
  少校在講這些話的時候,露出一副异乎尋常的神色;當他在喝熱茶、吃辣子烤肉、松餅和進行意味深長的談話中間,頭是那么興奮和激怒,甚至連董貝先生也為他表示几分憂慮。
  “先生,”少校繼續說道,“那個可笑的老女人想要高攀。
  她想要高攀到天上,先生。在婚姻上,董貝。”
  “我為她感到遺憾。”董貝先生說道。
  “別說那個,董貝,”少校用警告的聲調說道。
  “為什么不說,少校?”董貝先生問道。
  少校除了發出像馬的咳嗽一樣的聲音外,沒有回答別的,并起勁吃著。
  “她對您的家已經產生了興趣,”少校又停止吃東西,說道,“好些時間以來,她一直是您家的常客。”
  “是的,”董貝先生极為庄嚴地回答道,“托克斯小姐最初是在董貝夫人逝世時,作為我妹妹的一位朋友,在我家受到接待的。由于她是個舉止得當、很有禮貌的人,對那個可怜的嬰儿又表示喜愛,所以我允許她,可以說是我鼓勵她,跟我妹妹一道,經常不斷地到我家來拜訪,并逐漸地跟這個家庭建立了一种親近融洽的關系。我,”董貝先生說,他的聲調是作出重大的、有价值的讓步的人才會有的,“我尊敬托克斯小姐。她很殷勤地在我家里幫了很多小忙,也許這些都是雞毛蒜皮、微不足道的小忙,少校,但不應當因為這個緣故而貶損它們。我希望我有幸能在我的力量所及的范圍內給予注意和關切,以表示感謝。我認為我自己就是多虧了托克斯小姐,少校,”董貝先生輕輕地揮著手,接下去說道,“才有幸跟您相識的。”
  “董貝,”少校激昂地說道,“不,不,先生!約瑟夫·白格斯托克不能不對這种說法提出异議。您認識老喬,先生,以及老喬認識您,先生,根源都是由于一位高貴的人,先生,一位卓越非凡的人儿,先生,”少校說道,一邊顯露出內心痛苦斗爭的表情;要做到這一點在他是不難的,因為他這一生都是在跟各种中風的症候作斗爭;“董貝,我們是通過您的男孩子而相互認識的。”
  董貝先生听到他的這句暗示似乎很受感動(很可能少校有意指望他會這樣)。他低垂著眼睛,歎了一口气;少校呢,猛烈地振作起精神;當提到他覺得他本人有危險陷入那种痛苦心情時,他再次說,這是個弱點,沒有什么能誘使他向它屈服。
  “我們的朋友与我們之間的認識只有間接的關系,”少校說道,“凡是屬于她的功勞,喬·白是樂意給她的,先生。盡管如此,夫人,”他接著說,一邊抬起眼睛,越過公主廣場,望過去,這時可以看見托克斯小姐正在窗口澆花,“您是個女流氓,夫人,您的野心無恥到了极點。如果這僅僅使您自己滑稽可笑,夫人,”少校向一無所知的托克斯小姐搖晃著腦袋說道,這時他那鼓鼓的眼睛好像要跳向她身上去似的,“您滿可以痛痛快快地那樣做,我敢向您保證,白格斯托克決不會有任何反對。”這時少校可怕地哈哈大笑,連耳朵尖和頭上的血管都震顫起來了,“可是,夫人,”少校說道,“當您損害別人,而且損害的是寬宏大量、毫無猜疑的人,來報答他們對您屈尊俯就的厚意,那么您就叫老喬身上的血液沸騰起來了。”
  “少校,”董貝先生紅著臉說道,“我希望您說到托克斯小姐的時候,別暗示任何荒謬絕倫的事情——”
  “董貝,”少校回答道,“我什么也沒有暗示。但是喬埃·白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先生,是張開眼睛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先生,他的耳朵也是豎起來的;喬告訴您,董貝,就在路對過,有一個非常非常狡猾和野心勃勃的女人。”
  董貝先生不由得向廣場對過望了一眼;他朝那個方向投射過去的是憤怒的眼光。
  “約瑟夫·白格斯托克在這個問題上想要講的話,沒有半句留在嘴里的了,”少校斬釘截鐵地說道,“喬不是個搬弄是非的人,但有時候,當挑釁強烈得叫他不能再沉默下去的時候,他必須說,他·想·要說——您那該死的奸計,夫人!”少校又火冒三丈地向著他的女鄰居大聲喊道。
  這突然爆發的感情激動又引起少校發出一陣馬的咳嗽般的聲音,把他折磨了好久;當他恢复過來以后,他又繼續說道:
  “現在,董貝,既然您邀請喬——老喬當您的客人和萊明頓1的向導,那就請隨意指揮他吧,他是完全屬于您的。他沒有別的优點,先生,但他是堅強不屈和誠懇熱情的。我不知道,先生,”少校帶著詼諧的神气,搖擺著他的雙下巴頦,說道,“你們這些人在喬身上看到了什么,使你們全都向他提出了這樣重大的請求;不過我明白,如果他不是堅強不屈、頑抗到底地拒絕這些邀請的話,那么你們就會用請貼及其他一類東西把他的這條命加快一倍地斷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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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萊明頓(Leamington):英格蘭沃里克郡的一個城鎮,是有名的礦泉療養地。
  董貝先生三言兩語地表示他認識到,社會上其他杰出的人物全都爭爭吵吵地想把白格斯托克少校据為己有,而少校對他本人的偏愛則超過他們之上。但是少校立刻打斷他,讓他明白,他是根据自己的心意行事的;他的這些心意全都一致起立,用一個聲調對他說,“喬·白,董貝是您應當選來做朋友的人。”
  少校這時吃得飽飽的,咸餡餅的液汁從他的眼角中滲流出來,辣子烤肉和腰子繃緊了他的領帶;火車開往伯明翰的時間已經臨近(他們是乘火車离開城市的),本地人非常困難地給他穿上厚大衣,扣上鈕扣;他的臉孔終于從衣服的頂端露了出來,眼睛鼓著往外看,嘴巴張著喘气,仿佛他是裝在一個琵琶桶里似的。接著,本地人把他的軟皮手套、粗手杖和帽子一件件地遞給他,每遞完一件總要隔适當的間歇才遞下一件。他把那頂帽子時髦地歪戴在頭的一邊,為的是使他那惊人的面貌變得柔和一些。董貝先生的四輪輕便馬車正在外面等待著,本地人事先在馬車中一切可能的和不可能的角落里塞滿了數量异常之多的氈制旅行提包和小旅行皮包;它們那鼓鼓囊囊的外表就跟少校本人一樣,好像患了中風症似的;本地人在自己的口袋中又塞滿了塞爾查礦泉水、東印度群島的雪利酒、夾心面包片、圍巾、望遠鏡、地圖和報紙,這一類隨身攜帶的輕便物品是少校在旅行中隨時可能要的。然后,本地人報告,一切都已准備就緒。為了把這位不幸的外國人(人們傳說他在本國是位王子)裝備得齊全無缺,當他和托林森先生并排坐在馬車后座上的時候,房東又把一堆少校的斗篷和厚大衣猛擲到他身上;這位房東像一位泰坦1,從舖石路上把這些巨彈對准他投射過來,把他完全蒙蓋住了,他就像埋葬在一個活墳墓里似地向著火車站前進。
  但是在馬車出發之前,正當本地人被埋葬的時候,托克斯小姐出現在她的窗口,揮著一塊像百合花一樣純白的手絹。董貝先生很冷淡地——甚至對他來說也是很冷淡地——接受了這個送行的問候;他的頭极為輕微地點了一下作為回禮,然后神色十分不愉快地仰靠在馬車中。他這故意的態度使少校感到無比高興。(他倒很有禮貌地跟托克斯小姐打了招呼),后來他長久地坐在那里,眼睛斜瞅著,嘴巴喘著气,像吃得過多的梅菲斯托菲爾斯2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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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泰坦(Titan):希腊神話中与神斗爭的巨人族。
  2梅菲斯托菲爾斯:德國詩人哥德所著《浮士德》中的魔鬼。

  在車站臨開車前忙忙亂亂的時間里,董貝先生和少校在月台上并排地走來走去;董貝先生沉默寡言,悶悶不樂,少校則以各种軼事和回憶(其中大部分的主要角色都是喬·白格斯托克)來使他或使他自己開心消遣。他們兩人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在散步過程中已吸引了一位工人的注意;那位工人站在机車旁邊;他們每次從旁經過的時候,他都触一触帽檐向他們行禮;因為董貝先生按照平時的習慣,沒有正面去看普通老百姓,而是越過他們的頭頂望出去;少校呢,正全神貫注地在講他的趣聞軼事,所以誰也沒有理會到這位工人。可是當他們向后轉的時候,那人終于走到他們面前,脫下帽子,拿在手中,向董貝先生低頭鞠躬。
  “請原諒,先生,”那人說道,“我希望您身体健康,生活愉快,先生。”
  他穿著一套帆布衣服,上面布滿斑斑點點的煤灰和油垢,連鬢胡子當中有著煤屑,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半熄滅的灰燼的气味。盡管這樣,他并不是一個難看的人,也不能說他是個看上去肮髒的人;直接了當地說吧,他就是穿著工作服的圖德爾先生。
  “我很榮幸將在這一路上為你們往鍋爐里添煤燒火,”圖德爾先生說道,“請原諒,先生,我希望您身体開始恢复過來了吧!”
  董貝先生嫌惡地看著他,回答他那關切的聲調,仿佛像他那樣的人甚至會把他的視野也玷污了似的。
  “請原諒我的冒昧,先生,”圖德爾先生看到董貝先生已記不清他了,就說道:“不過我的老婆波利,在您家里管她叫做理查茲的——”
  董貝先生臉色的變化使圖德爾先生突然說不出話來。它似乎表示他已記起他來,實際上也确實如此,但它卻以更強烈的程度憤怒地表示出一种屈辱感。
  “你的老婆需要錢吧,我想,”董貝先生把手伸進衣袋里,傲慢地說道,不過他經常是這樣說話的。
  “不,謝謝您,先生,”圖德爾回答道,“她需要不需要我不好說。我不需要。”
  現在輪到董貝先生突然尷尬地說不出話來了,他的手還放在衣袋里。
  “不,先生,”圖德爾把他的油布帽子在手里一圈又一圈地打著轉,“我們過得不錯,先生。我們沒有理由抱怨生活,先生。從那時以來,我們又添了四個孩子,先生,但是我們還能勉勉強強過得下去。”
  董貝先生真想使勁地擠到他的車廂里去,那怕這樣做會把這燒鍋爐的火夫給擠到車輪底下也罷;但是這時他的注意力卻被那依舊在那人手里慢慢打轉的油布帽子上的什么東西吸引住了。
  “我們失去了一個小娃娃,”圖德爾說,“這是不能否認的。”
  “最近嗎?”董貝先生看著那帽子,問道。
  “不,先生,三年多以前的事了,不過其余的孩子全都很強健。說到念書的事,先生,”圖德爾先生又鞠了一個躬,說道,仿佛他想要向董貝先生提醒好久以前他們之間在這方面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似的,“歸根到底,我的這些男孩子們他們全都教我。先生,他們這些男孩子已經讓我成了一個能讀會寫的人了。”
  “走吧,少校!”董貝先生說道。
  “請原諒,先生,”圖德爾走到他們前面,又恭恭敬敬地攔住他們,繼續往下說,他的手里依舊拿著帽子,“如果我不是想把我們的談話引到我的儿子拜勒的話,那么我本不想用這些話來打攪您的;拜勒的教名叫羅賓,就是他,承蒙您的好意,讓他成了一名慈善的磨工。”
  “唔,您說,”董貝先生极為嚴厲地說道,“他怎么了?”
  “唉,先生,”圖德爾搖著頭,臉上露出很大的憂慮与痛苦,回答道,“我不得不說,先生,他走錯路了。”
  “他走錯路了,真的嗎?”董貝先生說道,心中感到一种殘忍的滿足。
  “先生們,你們知道,他交了坏朋友了,”那位父親用愁悶的眼光望著他們兩人,繼續說道,他把少校顯然也拉入談話,是為了取得他的同情,“他走到邪路上去了。上帝保佑,他也許是會回來的,先生們,可是現在他是在錯誤的軌道上行走。您也許總會听到這件事的,先生,”圖德爾又單獨對著董貝先生說道,“不過最好還是由我自己來告訴您,對您說,我的孩子走錯路了。波利悲傷得不得了,先生們,”圖德爾露出同樣沮喪的神色,再一次向少校求助,說道。
  “我曾幫助這個人的儿子去受教育,少校,”董貝先生先生挽著他的胳膊,說道,“到頭來通常是這樣的報答!”
  “請接受老喬直率的忠告,千万別去教育這一類人,先生,”少校回答道,“他媽的,先生,千万別做那种事!那樣做總是失敗的!”
  這位老實人的儿子,過去的磨工,曾經被他那野獸般粗暴、殘忍的老師嚇唬過,毆打過,鞭撻過,在身上烙過印,并像鸚鵡般地教過;由這种人擔任老師職務,就像讓獵狗擔任這种職務一樣不合适。當這位頭腦簡單的父親正想表示希望他的儿子不要在某些方面接受了錯誤的教育的時候,董貝先生怒沖沖地重复了一句:“到頭來通常是這樣的報答!”,就領著少校走開了。少校身子很重,很不容易把他舉起送進董貝先生的車廂里;他被懸舉在半空,每當他的腳踩不到車廂門口的踏板,重新落在膚色黝黑的流亡者的身上時,他就發誓賭咒地大罵說,他要把本地人活活剝下皮來,要把他的每根骨頭都打斷,還要讓他的身体吃其他各种苦頭;少校進了車廂以后,嘶啞地重复說,千万別做那种事,那樣做總是失敗的,如果他要讓“自己這位流浪漢”去受教育的話,那么這小子到頭來准會被絞死的;話音剛落,火車就開了。
  董貝先生心里很不好受地表示同意;但是在他的不好受中,在他仰靠在車廂里、皺著眉頭看著車外不斷變化的景物時那郁郁不樂的神色中,還包含著另外的意義,它并不是由于磨工公司舉辦的高貴的教育制度遭到失敗所引起的。他剛才在那人的質地粗糙的帽子上看到一塊新的黑紗;他從他的態度和回答中可以肯定,他是為他的儿子保羅佩戴的。
  正是這樣!從地位高的到地位低的,在家里或在外面,從住在他的宏偉的公館中的弗洛倫斯開始,一直到這位正在給鍋爐燒火,在他們前面正冒出黑煙來的粗漢,每個人都認為對他死去的孩子享有自己的一份權利,都成為他的競爭對手!他能忘記那個女人曾經怎樣在保羅的枕邊痛哭,把他稱做她自己的孩子嗎?他能忘記那孩子從睡眠中醒來的時候怎樣打听她,而當她進來的時候,他又怎樣喜形于色地從床上坐起來嗎?
  想一想這個在煤塊和灰燼中間撥弄火耙子的人正毫無顧忌地佩戴著他那服喪的標志,在前面向前行進吧!想一想他竟敢那怕是采用那樣普普通通的一种表示,來分擔一位高傲的紳士的秘密的心中的煩惱与失望吧!想一想這個死去的孩子本應當和他共享財富与權力,本應當与他共同策划未來的事業,本應當和他一起像關上雙重金門一樣地与全世界隔絕的,卻竟會讓這樣一類愚昧無知的平民闖進來,對他破滅的希望了如指掌,并揚揚得意地夸耀能跟他分擔与他們如此疏遠的感情上的悲痛,用這种方式來侮辱他吧!且不說他們還可能已偷偷地爬進他想獨自霸占的地方了呢!
  他沒有從旅行中找到快樂或安慰。他被這些思想折磨著,怀著憂悶無聊的心情,通過了迅速飛逝的風光景色;他匆匆穿過的不是物產富饒、絢麗多采的國家,而是茫茫一片破滅了的計划与令人苦惱的妒嫉。急速轉動的火車速度本身嘲笑著年輕生命的迅速過程,它被多么堅定不移,多么鐵面無情地帶向預定的終點。一股力量迫使它在它的鐵路——它自己的道路——上急馳,它藐視其他一切道路和小徑,沖破每一個障礙,拉著各种階級、年齡和地位的人群和生物,向前奔駛;這股力量就是那耀武揚威的怪物——死亡!
  它尖叫著,呼吼著,卡嗒卡嗒地響著,向遠方開去;它從城市出發,穿進人們的住宅區,使街道喧囂活躍;它在片刻間突然出現在草原上,接著鑽進潮濕的土地,在黑暗与沉悶的空气中隆隆前進,然后它又突然進入了多么燦爛、多么寬廣、陽光照耀的白天。它尖叫著,呼吼著,卡嗒卡嗒地響著,向遠方開去;它穿過田野,穿過森林,穿過谷物,穿過干草,穿過白堊地,穿過沃土,穿過粘泥,穿過岩石,穿過近在手邊、几乎就在掌握之中、但卻永遠從旅客身邊飛去的東西,這時一個虛幻的遠景永遠在他心中緩慢地隨他移動著,就像在那個冷酷無情的怪物——死亡的軌道上前進一樣!
  它穿過洼地,爬上山崗,經過荒原,經過果園,經過公園,經過花園,越過運河、越過河流,經過羊群正在吃草的地方,經過磨坊正在運轉的地方,經過駁船正在漂流的地方,經過死人躺著的地方,經過工厂正在冒煙的地方,經過小溪正在奔流的地方,經過村庄簇集的地方,經過宏偉的大教堂高高聳立的地方,經過生長著石竹、狂風反复無常地有時使它表面平順光滑、有時又使它興波起浪的蕭瑟凄涼的荒原;它尖叫著,呼吼著,卡嗒卡嗒地響著,向遠方開去,除了塵埃与蒸汽外,不留下其他任何痕跡,就像在那個冷酷無情的怪物——死亡的軌道上前進一樣!
  迎著風和光,迎著陣雨和陽光,它轉動著,吼叫著,猛烈地、迅速地、平穩地、确信地向遠方開去,向更遠的地方開去。巨大的堤壩和宏偉的橋梁像一束一英寸寬的陰暗的光線閃現在眼前,然后又消失了。它向遠方,更遠的地方開去,向前,永遠向前地開去,瞥見了茅舍,瞥見了房屋、公館、富饒的庄園,瞥見了農田和手工作坊,瞥見了人們,瞥見了古老的道路和小徑(當它們被拋在后面的時候,看去是那么荒涼,渺小和微不足道——它們也确實如此——)、在難以制服的怪物——死亡的軌道上,除了瞥見這些東西之外,又還有什么別的呢?
  它尖叫著,呼吼著,卡嗒卡嗒地響著,向遠方開去;它重新投入地面,以狂風暴雨般充沛的精力和堅韌不拔的精神向前奔駛;在黑暗与旋風中它的車輪似乎倒轉,猛烈地向后面退回去,直到射向潮濕的牆上的光輝顯示出,它的頂部表面正像一條湍急的溪流一般向前飛奔過去。它發出了歡天喜地的尖叫聲,呼吼著,卡嗒卡嗒地響著,又一次進入了白天和經過了白天,急匆匆地繼續向前奔馳著;它用它黑色的呼吸唾棄一切,有時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停歇一分鐘,一分鐘以后他們就再也看不見了;它有時貪婪無厭地狂飲著水,當它飲水的噴管還沒有停止滴水之前,它就尖叫著,呼吼著,卡嗒卡嗒地響著,開向紫紅色的遠方去了!
  當它急急匆匆、不可抗拒地向著目標奔馳的時候,它尖叫、呼吼得更響更響了;這時它的道路又像死亡的道路一樣,厚厚地舖蓋著灰燼。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黑暗了。在很下面的地方是黑暗的水池,泥泞的胡同,簡陋的住宅。附近有斷垣殘壁和坍塌的房屋,通過露出窟窿的屋頂和破損的窗子可以看到可怜的房間,房間中顯露出貧困与熱病的各种慘狀;煙塵、堆積的山牆、變形的煙囪、殘破的磚頭和廢棄的灰漿,把畸形的身心關在里面,并且堵擋住陰暗的遠方。當董貝先生從車廂窗戶望出去時,他沒有想到,把他運載到這里來的怪物只不過是讓白天的亮光照射到這些景物上面,它沒有制造它們,也不是它們發生的原因。這是恰當的旅程終點,也可能是一切事物的終點——它是多么破落与凄涼。
  因此,當他沿著那條思路想下去的時候,那個殘酷無情的怪物仍然出現在他眼前。一切事物都暗淡地、冷酷地、死气沉沉地看著他,他也同樣地看著它們,他到處都看到与他的不幸相似的地方。周圍的一切事物都毫無怜憫心地慶賀著對他的胜利,不論這种慶賀采取什么形式,它都傷害与刺痛了他的高傲与妒嫉心;特別是當它与他分享他對那死去的孩子的熱愛或參与他對他的回憶的時候,他的痛苦就格外強烈。
  在這一次旅行中有一張臉孔經常出現在他的浮思漫想之中;前一天夜間他曾看見它,它也看見他,它上面的兩只眼睛雖然被淚水弄模糊了,而且立即被兩只發抖的手捂住了,但是卻覺察到了他的靈魂。他在旅程中看到它就跟昨天夜間的表情一樣,膽怯地向他懇求。它并不是責備的表情,但其中卻有某些疑問,几乎可以說是几分縹緲不定的希望;當他再去看它的時候,這縹緲不定的希望消失了,變為悲傷絕望的确信(确信他不喜歡她),所以它又有些像責備。當想到弗洛倫斯的這張臉的時候,他感到煩惱。
  是不是因為他看到這張臉感覺到什么新的內疚呢?不是,而是因為這張臉在他內心所喚醒的、他先前曾經模糊產生的感覺,現在已充分形成,清楚地表達出來,使他十分心煩意亂,它眼看著就要變得十分強烈,使他無法安宁;是因為這張臉把他遭到的挫折和受到的殘害体現出來,它無處不在,似乎像空气一樣包圍著他;是因為這張臉給他正在想著的殘酷無情的敵人的箭裝上倒鉤,把一把兩刃的利劍交到敵人手中;是因為他站在那里,給眼前不斷變化的景物涂上一層与他自己思想一樣病態的顏色,使它成為一幅崩潰与衰敗的圖景,而不是使它充滿了美好的希望,預示著似錦的前程;這時候他心中十分清楚:生命跟死亡一樣能引起他的哀怨。一個孩子逝世了,一個孩子活下來。為什么是他希望所寄托的對象被奪走了,而不是她?
  在他的浮思漫想中出現的那張可愛的、平靜的、溫柔的臉沒有使他產生任何其他想法。從一開始,她就是不受他歡迎的,現在她加劇了他的痛苦。如果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孩子,而且遭受到同樣的打擊,雖然這打擊也十分沉重,難以忍受,但比起現在,當這打擊有可能落在她身上但實際卻沒有落在她身上的時候,那种打擊是無比地輕多了,因為她是他可以或者他相信他可以不感到痛苦地失去的。浮現在他面前的那張天真爛漫的臉并沒有使他的心腸變軟,并沒有使他回心轉意,對她喜歡起來。他拒絕了天使,但卻接受了潛伏在他胸中、痛苦折磨著他的惡魔。她的耐性、善良、年輕、忠誠、熱愛,就像他踐踏在腳下的灰燼中的許多細塵。他在他周圍一片陰影与黑暗中看到她的形象不是照亮了而是加深了陰暗。他怎么能和她的這個形象一刀兩斷,永遠隔絕呢?在這次旅行中,這個想法在他心中已經出現不止一次了,現在在旅程的終點,當他站在那里用手杖在灰塵中畫著圖形的時候,它又在他心中冒出來了。
  少校像另一台机車一樣,一路上一直在噴气和喘气;他的眼睛經常离開報紙,斜眼看著遠景,仿佛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托克斯小姐們正一個個排著隊從火車的煙囪中噴出來,飛越田野,躲藏在什么隱蔽安全的地方似的;這時他把他的朋友從沉思中喚醒,告訴他,驛馬已經套上馬具,馬車已經准備好了。
  “董貝,”少校用手杖捅了捅他的胳膊,說道,“別愛沉思。這是個坏習慣。如果老喬也養成這樣的習慣,先生,那么他就不會像您現在看到的這樣堅強不屈了。您是個偉大的人物,董貝,不能這么喜愛沉思。處在您這樣的地位,大可不必把精力耗在那种事情上面。”
  少校甚至在他友好的勸告中也考慮到董貝先生的尊嚴和榮譽,表示十分明白它們的重要性,所以董貝先生對一個見解這樣正确、頭腦這樣清醒的上層社會人士的意見就比平時更愛听從了。因此,當他們沿著征收通行稅的道路急匆匆地行進的時候,他作出努力來听少校講趣聞軼事;少校呢,覺得不論是速度還是道路都比他們剛才結束的旅行方式更适應他的談話能力,所以就講一些話來使他開心消遣。
  少校一直興致勃勃、滔滔不絕地談著話,只有他一向就有的多血症症狀發作的時候,吃午飯的時候和他不時憤怒毆打本地人的時候,才把談話打斷。本地人在深褐色的耳朵上佩帶了一對耳環,身上穿了一套歐洲服裝;這套服裝對他這個歐洲人是很不相配的,這倒并不是由于裁縫師傅的手藝不好,而是由于衣服本身不合身,該短的地方長,該長的地方短,該松的地方緊,該緊的地方松;他還給這套服裝增添了一個优點,每當少校向他進攻的時候,他就像一個干透了的硬殼果或挨凍的猴子那樣,往衣服里面縮了進去。少校就這樣整天興致勃勃、滔滔不絕地談著話,因此,當晚上來臨,他們在靠近萊明頓的樹木蔥蘢的道路上匆匆行進的時候,少校由于談話,吃東西,吃吃地笑和喘气的結果,他的聲音仿佛是從馬車后座下面的箱子中或從附近某個干草堆里發出來似的。他們在皇家旅館預定了房間和晚飯,少校到旅館后聲音不見好轉,而且由于他在這里用飲食來狠狠地壓迫說話器官,所以到了睡覺的時候,他除了咳嗽之外,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只能向膚色黝黑的仆人張嘴喘气來傳達他的思想。
  可是第二天早上,他不但像一個精神恢复過來的巨人一樣起床,而且在吃早飯的時候,還像一個精神振作的巨人一樣吃喝。他們在這餐早飯中間商討了每天的作息安排;少校負責吩咐飲食方面的一切事情;他們每天早上在一起吃晚開的早飯,每天在一起吃晚開的晚飯。他們在萊明頓逗留的第一天,董貝先生宁愿待在自己房間里或獨自在鄉間散步;但是第二天上午他將高興陪同少校去礦泉飲水處游覽,并到城里逛逛。這樣他們就分開了,一直到吃晚飯。董貝先生按照自己的方式獨自進行有益的沉思。少校則在拿著折凳、厚大衣和雨傘的本地人的侍候下,大搖大擺地在所有的公共場所走來走去;他查閱簽名冊,看有誰到那里去了;他拜訪那些他很受贊許的老女士們,告訴她們喬·白比過去更堅強不屈了;不管到那里他都吹噓他的闊綽的朋友董貝。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像少校那樣熱忱地幫助朋友;當吹噓董貝先生的時候,他也就吹噓了自己。
  吃晚飯的時候,少校說出了那么許許多多新內容的話,并使董貝先生有那么充分的理由來佩服他的交際能力,這真是不可思議的。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他已經知道最新收到的報紙的內容,并談到了与這些內容有關的一些問題;他對這些問題的意見最近受到一些人士的重視,這些人士十分有權有勢,只須含糊地暗示一下就夠了。董貝先生閉門獨居已經很長久了,過去也很少走出董貝父子公司業務經營的迷人的圈子之外,所以他現在開始覺得這次旅行對他的孤獨生活將會有所改進;因此,他放棄了他單獨一人時原打算獨自再待上一天的想法,跟少校手挽著手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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