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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門洞里來人了,發出很響的聲音。
  他們兩個吃了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門被慢慢地推開了,雷賓笨重地走了進來。
  “啊!”他仰起頭來,臉上挂著微笑,說道。“我們的福瑪先生什么都喜歡,喜歡酒,喜歡面,喜歡人家向他問安!
  ……”
  他身穿沾滿柏油的短皮襖,腳上穿著草鞋,腰帶上面塞著一雙墨黑的手套,頭上戴著頂毛茸茸的皮帽。
  “巴威爾,身体好嗎?放出來了?好的。尼洛夫娜,日子過得怎樣?”他露出一口白牙,滿面都堆著笑容,他的聲音比從前稍稍和軟了一點,臉上的胡子長得更加濃密了。
  母親很高興,她走近他身邊,握住了他的黑色的大手,聞著有益于健康的、強烈的柏油气味,說:
  “啊呀!原來是你……我真高興!……”
  巴威爾望著雷賓情不自禁地微笑。
  “好一個鄉下人!”
  雷賓慢慢他脫了皮襖,說:
  “噯,又做鄉下人了!你慢慢地變成先生了,我是向后退呀!……”
  他一邊把那件有條紋的麻布襯衫拉直,一面走進房間來,格外認真地朝室內掃了一遍,說道:
  “家什沒有增加,書籍可添了不少!好,講講吧,近來工作怎樣?”
  他寬寬以叉開兩腿坐了下來,把手撐在膝頭上,用他黑色的眼睛好像詢問般地瞪著巴威爾,臉上浮著和善的微笑,等待回答。
  “工作很順利!”巴威爾告訴說。
  “耕了地再播种,空口講白話沒有用,收了庄稼釀些酒,喝醉了就倒下睡——是吧?”雷賓打趣地說。
  “您過得怎樣?米哈依洛·伊凡諾維奇?”巴威爾坐在他對面說。
  “沒有怎樣。過得挺好。在哀格里來耶沃住了下來,你听說過哀格里杰耶沃這個地方嗎?是一個很好的村子。每年逢兩次集,人口大約有兩千以上——人可凶得很!因為沒有地,所以都是租人家的地。土地貧瘠的很。
  “我給一家富農當雇工——那里雇工多得像死尸上的蒼蠅!熬柏油、燒木炭。工錢只有這里的四分之一多,而勞累卻比這大兩倍,——唉,在那個富農家里,共有我們七個雇工。沒關系,——都是青年人,除我之外,也都是本地人,他們都認得字。有一個小伙子叫做葉菲姆……烈火般的性子,不得了!”
  “您怎樣,經常和他們談話?”巴威爾頗感興趣。
  “我的嘴沒閉著,我把這儿的傳單都拿去了——一共有三四張。但是,我還是用‘圣經’進行宣傳的時候多,因為那里面還有些東西可利用,書很厚,是官方的,教務院印的,他們總可以信得過了!”
  他對巴威爾擠了擠眼,帶著微笑往下說:
  “只是這些還太少。我這是到你這儿拿書來了。我們來了兩個人,跟我來的就是這個葉菲姆。是來搬柏油的,順便到你這里轉轉。我想在葉菲姆沒來之前能拿上書,——給他知道是不必的多余的……”
  母親望著雷賓。她覺得他除了脫掉西裝外套之外,還脫下了一些什么東西。他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威嚴了,眼睛也不像從前那樣率直了,而是帶了些狡猾的神气。
  “媽媽,”巴威爾說,“請您跑一趟,去拿些書來,那邊知道給你什么樣的,你只說鄉下用的就行了。”
  “好!”母親說。“生好了茶爐,我就去。”
  “你也干這种事了嗎?尼洛夫娜?”雷賓笑著問。“好。我們那邊喜歡看書的人很多,是一個教員教的,——大家都稱贊他是一個好小伙子,雖然他是僧侶出身。离我們那七俄里路,還有一個女教員。不過,他們是不用禁書做教本的,他們都是安分守己的人,——都怕惹事儿。可是我卻要些最激烈的禁書,我借他們的手悄悄的散出去……警察局長或者僧侶們看見了,他們總以為是教員散的!我暫時躲在旁邊見机行事!”
  他很滿意自己的計策,高興地咧著嘴滿臉微笑。
  “啊呀,你真是!”母親想。“看上去像只熊,卻干狐狸的勾當……”
  “你看怎樣,”巴威爾追問。“假使他們怀疑教員們散布禁書,叫他們坐牢呢?”
  “坐就坐唄,——怎么啦?”雷賓問。
  “散傳單的是你,而不是他們!你才該去坐牢……”
  “怪人!”雷賓拍著膝頭,苦笑一下,“誰知道是我散的呢?——一個小百姓會干出這种事情來?書啊什么的,都是先生們的事,他們應當負責……”
  母親覺得巴威爾不能理解雷賓,她看見他眯著眼睛,——看來是在生气。于是,她小心而委婉地說:
  “米哈依洛·伊凡諾維奇是想由他來做工作,讓別人來擔罪名……”
  “對啦!”雷賓摸著胡子說。“暫時就這樣干。”
  “媽媽!”巴威爾很是冷淡地喊了一聲。“如果我們的伙伴中有一個人,就假定是安德烈吧,借著我的手去做了什么事情,而我卻白白坐了監獄,那么媽媽你怎么想呢?”
  母親打了一個冷戰,疑疑惑惑地向儿子看了看,不同意地搖著頭,說道:
  “難道可以這樣出賣朋友嗎?”
  “啊哈!”雷賓拖長了聲音說。“我明白了你什么意思了,巴威爾!”
  他嘲笑了擠了擠眼,朝母親說:
  “媽媽,這事是很微妙的。”
  他用教訓的口气又對巴威爾說:
  “你的想法還很幼稚,兄弟!做秘密工作——誠實是沒有用的。你想想:在誰身上查出了禁書,誰就被關進牢里去,而不是教員——這是一層。第二,教員教的雖然是檢定的書籍,但是書中的實質,完全和禁書沒有兩樣,只是字句不同,真理少些——這是二層。就是那些人,也和我們一樣在希望著同樣的事情,不過他們走的是小道,我走的是大路,——在官府看來,都是一樣的罪,對不對?第三,我和他們沒有一點關系,——俗語說得好,馬下人不是馬上人的朋友,假使受累的是老百姓,我就不會這樣干的。他們呢,一個是僧侶的儿子,另一個是地主的女儿,他們為什么要使百姓們起來——我是不明白的。
  “紳士們的想法,我這個种田人是琢磨不透的!我自己做的,我當然了解,但是紳士們想干些什么,我可不知道。他們安安逸逸地當了千年的老爺,剝我們百姓的皮,現在突然地——醒來了,讓百姓也擦亮眼睛!我是不喜歡听童話的,兄弟,而這种事情,跟童話差不多。不論哪位紳士,都和我离得很遠。冬天,在田野里走路,前面隱隱約約好像有個什么動物,是狼,是狐狸,或許是狗——看不清楚!离得太遠!”
  母親注視著儿子。他的臉上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但是,雷賓的眼里,卻充滿了陰險的光,他自滿地望著巴威爾,興奮地用手梳理著胡子,接著說:
  我沒有功夫獻殷勤。生活嚴酷地望著我們;在狗窩里和在羊圈里不同,各有各的叫法吧……”
  “在紳士們里面,”母親想起了几個熟人,開始說道:“也有為了大家伙的幸福,丟了性命,或者一輩子在監牢里受罪的……”
  “那些人是另一回事,對他們的態度也是另一回事!”雷賓說。“農民們發了財,就升為紳士,紳士們破了產,就降為農民。袋里的錢空了,不知不覺地心眼就干淨起來了。巴威爾,你還記得,你從前教過我,——人怎樣生活,就怎樣想,如果工人說‘好’,老板一定說‘不行’,工人說‘不行’,老板按著他們的本性,一定會喊‘很好’!這樣看來,農民和紳士,在性質上也是不同的。如果農民們肚子吃飯了,紳士們在晚上就睡不穩。當然,什么人中間都有坏坯子,所以我也不同意偏向所有的農民……”
  他站起身來,周身顯得灰暗而有力。他的臉色陰冷,胡子發顫,好像牙齒在無聲地打戰,他放低了聲音,繼續說:
  “五年來,我進過不少工厂,對于鄉下,卻是生疏了!這次回到鄉下,看了看,覺得那种生活,真是受不了!你能明白嗎?我受不了!你去呆呆看——天下哪有這种屈辱!在那儿,饑餓好像影子一下跟著人們,面成是撈不到手的,撈不到!饑餓吞下了人們的靈魂,連人們的面孔都毀坏了!人們不是活在那里,而在難以忍受的貧窮里腐爛著……加上周圍,衙門里的老爺們,好像烏鴉似的窺伺著,看你還有剩下的一塊面包沒有?看見了,就搶去,還給你一個耳刮子……”
  雷賓向周圍望了望,一只手支著桌子,身体屈向巴威爾。
  “我再次看見這种生活,簡直想嘔吐。我看,吃不消!然而,我到最后還是戰胜了自己,——不行,靈魂,你想淘气啊!——我這樣想。于是我留了下來。我即便不能給你吃面包,我就給你煮些粥吧!于是,我就給我的靈魂煮粥吃!我對他們感到既可怜,又可恨。這种心情,像一把小刀子似的,插在我心里攪動著。”
  他的額上冒著汗,緩慢而逼人地走近了巴威爾。他把手放在巴威爾的肩上,只見他的手在發抖。
  “幫助我吧!給我一些書讀讀吧,要那些讀了之后使人激動不安的書。應當把刺猥塞進腦殼里,渾身是刺儿的刺蝟!告訴你城里的朋友們——替你們做文章的人們,叫他們給我們鄉下人也寫點東西吧!希望他們寫出的東西能使鄉村滾沸起來,使人們能去赴湯蹈火!”
  他舉起了一只手,一個字一個字地低沉地說:
  “用死來治愈死,對啦!就是——為著使人們复活而死!為了使整個地球上無數的人民复活,死几千人也不要緊!對的。死是很容易的。只要大家能夠复活,只要大家能夠站起來,那就好了!”
  母親乜斜著雷賓,把茶爐拿進來。
  他那些沉重而有力的話,壓迫著她。從他的神情之中,她感到有些与她丈夫相像的地方,她的丈夫——也是這樣齜著牙,卷起袖子,指手划腳的,在他身上,也同樣地充滿著一种急躁的憎惡,雖然急躁,然而卻是無聲的憎惡。不過,雷賓是說出來,而且不像丈夫那樣叫人害怕。
  “這是必要的!”巴威爾點頭同意了。“給我們材料吧,我們給你們印報紙……”
  母親微笑著望了望她的儿子,搖了搖頭,然后默默地穿好了衣服,走出門去。
  “給我們印吧!材料有的是!寫得簡單些,讓小牛犢都睦得懂!”雷賓應道。
  房門被推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這是葉菲姆!”雷賓望著廚房門說。“葉菲姆,到這里來!這就是葉菲姆,他叫巴威爾,就是我常和你說起的那個。”
  在巴威爾前面,站著一個身穿短外套,長著一雙灰眼和亞麻色頭發的寬臉青年,手里拿著帽子,皺著眉頭觀望巴威爾。他身体很好,看樣子很有力气。
  “您好!”他沙啞地問候。并跟巴威爾握了手,爾后用手捋了捋挺直的頭發。
  他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書架旁邊。
  “哦,給他看見了!”雷賓對巴威爾使了個眼色,說道。
  葉菲姆轉過頭來,向他看了看,一邊翻書一邊說:“您這儿書真多呀!你們一定是沒工夫讀吧。可是在鄉下,看書的時間多得很哩……”
  “但是,不想看書吧?”巴威爾問。
  “為什么?想看!”年輕人擦擦手掌,答道。“老百姓也開始動起腦筋來了,‘地質學’——這是什么?”
  巴威爾解釋給他听了。
  “這對我們沒用!”年輕人將它放回書架,說道。
  雷賓很響地透了口气,插嘴說:
  鄉下的人們感興趣的,不是土地從什么地方來,而是土地是怎么樣被分散到各人手里,——就是說,紳士們是如何從老百姓腳下奪走了土地。地球究竟是站著不動,還是旋轉不停,這都無關緊要,哪怕你用索子把它吊住,——只要它給我們吃的就行,哪怕你用釘子把它釘住,——只要它養活我們就行!……”
  “‘奴隸史’,”葉菲姆又讀了一遍書名,向巴威爾問道:
  “這是說我們的嗎?”
  “還有關于農奴制度的書!”巴威爾一面說,一面把另外一本書拿給他。
  葉菲姆把書接過來,翻弄了一下,放在了旁邊,靜靜地說:
  “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你們自己有地嗎?”巴威爾問道。
  “我們?有!我們弟兄三個,地嘛,一共四畝。都是砂地,拿來擦銅,倒是很好,可是用來种麥,可就完全不成了……”
  沉默了一會儿,他又開口說:
  “我已經和土地斷絕關系了,——土地是什么呢?又不能給我們飯吃,反而把我們的手腳都捆住了。我在外面做了四年雇工。今年秋天,該輪到兵役了。米哈依洛伯父說,別去!現在的軍隊都是硬派了去欺壓人民的。可是,我倒想去。斯吉潘·拉辛的時候和普加喬夫的時候,軍隊都打過人民。現在該不是這樣了。你看怎樣?”他凝視著巴威爾,認真地探問。
  “現在該不是這樣!”巴威爾面帶笑意地回答。“但是,很難!必須知道應該怎樣對兵士進行談話,跟他們談些什么……”
  “我們學一下——就會的!”葉菲姆說。
  “如果被當官的抓住,那就要槍斃的!”巴威爾好奇地望著他說。
  “那是不會客气的!”年輕人很鎮靜地表示同意,又開始翻起書來。
  “喝茶吧!葉菲姆!我們就要走了!”雷賓對他說。
  “就走吧!”年輕人答應著,又問道:“革命——是暴動嗎?”
  安德烈走了進來,面孔蒸得通紅,看上去有點悶悶不樂。他一聲不響地和葉菲姆握了手,然后在雷賓身旁坐下來,朝他看了看,咧著嘴笑了笑。
  “為什么這樣不高興地看人?”雷賓在他膝蓋上拍了一下,問道。
  “沒什么。”霍霍爾回答。
  “他也是工人?”葉菲姆望著安德烈問道。
  “也是!”安行烈回答。“怎么樣?”
  “他是初次看見工人!”雷賓替他說明著。“他說,工人是一种不同的人……”
  “有什么不同?”巴威爾問。
  葉菲姆很專心地看著安德烈,說道:
  “你們的骨骼都是突出的,農民的比較圓一點……”
  “農民的腳站得穩!”雷賓補充說。“他們能感覺到自己腳下的土地,即使他們自己沒有土地,他們也會感覺到:這是土地!可是工厂里的朋友們卻像鳥儿:沒有故鄉,沒有家,今天在這儿,明天就到那儿了!就是女人也不能把他捆在一個地方,他動不動就‘再見,親愛的!’再去找更好的地方,而農民老守著一個地方不動,想把自己四周布置得很好一些。
  看,母親來了!”
  葉菲姆走到巴威爾跟前,問道:
  “可以借些書給我嗎?”
  “拿去吧!”巴威爾爽快地答應了。
  年輕人的眼睛貪婪地燃燒起來,他很快地說:
  “我保證就還給你!我們有許多人常來附近運柏油,我要他們捎來還你。”
  雷賓早已穿了衣服,把腰帶緊緊地扎好,對葉菲姆說:
  “我們該走了!”
  “好,我來讀它一陣!”葉菲姆指著書籍,笑容滿面地喊了一聲。
  他們走了之后,巴威爾望著安德烈,很高興地喊道:
  “看見這些鬼嗎?……”
  “是啊!霍霍爾慢吞吞地說。“好像烏云一樣……”
  “是說米哈依洛嗎?”母親說。“好像沒在工厂里干過似的,完全變成一個農民了!一個多么可怕的人!”
  “可惜你不在這里!”巴威爾對安德烈說。
  安德烈坐在桌子旁邊,陰郁地望著自己的茶碗。
  “你看一看剛才心的游戲多好,——你不是常常談什么心的問題嗎?看雷賓多么夠勁,——他推翻了我,把我扼死了!……我簡直連反駁他都不能,他對人是那么不信任,他把他們看得那么不值錢!媽媽說得很好,這個人內心有一股可怕的力量!
  “這一點我也看出來了!”霍霍爾憂怨地說。“人民被毒害了!他們起來的時候,會把一切都挨著個地推翻嘍!他們只需要光禿禿的土地,——所以他們要將土地弄成不毛之地,要將一切都搗毀!”
  他說得很慢,顯然他有些心不在焉。
  母親關切地捅了捅他。
  “你清醒清醒吧,安德留夏!”
  “等一等,媽媽,我的親人!”霍霍爾安靜而又和藹地請求道。
  他忽然興奮起來,用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開始說道:
  “對,巴威爾,假使老百姓造起反來,他們會把土地弄成不毛之地的!好像黑死病之后似的——他們會放一所火,把一切都燒光燒淨,叫自己的屈辱的烙印也像煙灰一樣地消散……”
  “接著就會阻擋我們的道路!”巴威爾冷靜地插嘴說。
  “我們的任務,就是制止發生這种事情!我們的任務,巴威爾,是要阻止它!我們最接近他們,——他們信任我們,會跟著我們向前走的!”
  “噢,雷賓說,叫我們替他們出一种農村的報紙呢!”巴威爾告訴他。
  “這倒是必要的!”
  巴威爾微笑著說:
  “我不曾和他辯論,覺得心里很不舒服!”
  霍霍爾摸著頭,鎮靜地說:
  “辯論的時候多著呢!你吹你的笛子吧!腳跟站不穩的人,自然而然會跟著你跳舞的!雷賓說得很對,我們的腳下是感覺不到土地的,而且也不應當感覺到,因此動搖大地的責任才會落在我們肩上。我們動一下,人們就會离開大地,動兩下,就离得列遠了!”
  母親笑盈盈地說:
  “安德留夏,在你眼里,一切都很簡單!”
  “噯噯,對啦!”霍霍爾應著。“簡單!和生活一樣!”
  過了几分鐘,他又說:
  “我到野外去走走!”
  “剛洗了澡就出去?外面有風,會著涼的呀!”母親關心地警告。
  “正是想去吹吹風呢!”他回答。
  “當心,要感冒的!”巴威爾親熱地說。
  “還是躺一會儿吧。。
  “不,我一定要去!”
  他穿上外套,一聲不響地出了門……
  “他很難過!”母親歎了口气說。
  “你知道吧,”巴威爾朝她說。“你方才說得很好,你和他說話時,已經稱呼‘你’了!”
  母親惊奇地向他望了望,回答道:
  我一點都沒有注意到怎么會變成這樣的!他已經成為我的親人了,——我不知怎么說才好!”
  “你的心真好,媽媽!”巴威爾由衷地平靜地說。
  “在我,不過是想替你和大家盡點力量罷了!如果能夠做到就好了!……”
  “不必擔心,——一定做得到……”
  她輕聲地笑起來,并說:
  “可是,我就是不會不擔心!……”
  “好,媽媽!別說了吧!”巴威爾說。“你要知道——我是非常、非常地感謝媽媽你的!”
  她不愿意拿自己的眼淚惹他難為情,所以走進了廚房。
  直到夜晚,霍霍爾才疲倦地走了回來。
  “差不多走了十俄里,我想……”說完這句話,就馬上躺在床上睡覺了。
  “有效果了?”巴威爾問。
  “不要吵了,我要睡了!”
  話說完之后,便像列去似的一聲不出了。
  過了一會儿,維索夫希訶夫跑來了,穿著又髒又破的衣服,和平時一樣,滿臉不悅。
  “你听說沒有,是誰把依薩給打死了?”他笨重地在房間里走著,對巴威爾發問。
  “沒听說。”巴威爾簡練地回答。
  “真有不厭惡干這种事的人!我一向就打算親手把他干掉!這是我份內的事儿,——對我最适合!”
  “尼古拉,不要說這种話了!”巴威爾和藹地勸慰他。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母親親切地接過去說。“你的心腸很軟,卻偏要那樣吼啊叫的。到底為什么呀?”
  在這种時刻,母親看見尼古拉覺得非常歡喜,甚至覺得他那張麻臉,也似乎比以前好看了些。
  “除了做這种工作,我什么用處都沒有!”尼古拉聳動著肩膀說。“我想了又想,哪里是我該去的地方呢?沒有我去的地方!想和人們談談聊聊,可是我不會!我經歷了各种各樣的事情,感到了人們的一切屈辱,但是,我不能說話!我的靈魂是啞的!”
  他走到巴威爾身邊,垂著頭,手指在桌上捻著,用一种孩子般的口气,絕不像他平常那樣,可怜巴巴地說:“您給我一些繁重的工作吧,老弟!這樣無聊地生活下去,我真受不了!你們大家都在做工作,我呢,只是看著工作的進展!站在一旁。我在搬運木材,木板。難道說我就是為了這种事情而生活的嗎?快給我一些繁重的工作吧!”
  巴威爾握住了他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的近前。
  “我們一定會給你的!……”
  可是這時從帳子里發出了霍霍爾的聲音:
  “尼古拉,我教你排字吧,將來做我們的排字工,——行不行?”
  尼古拉走到他跟前說:
  “如果你教會了我,我送你一把小刀……”
  “拿著你的小刀見鬼去吧!”霍霍爾喊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很好的小刀呢!”尼古拉仍堅持說。
  巴威爾也忍俊不禁了。
  于是,維索夫希訶夫站在房屋中間,問道:
  “你們是在等我?”
  “哦,對啦!”霍霍爾邊回答邊從床上跳下來。“好,咱們到郊外去逛逛,夜里的月亮好得很。去不去?”
  “好吧!”巴威爾說。
  “我也去!”尼古拉說,“喂,霍霍爾,你笑的時候,我很喜歡你……”
  “你答應送給我東西的時候,我很喜歡你!”霍霍爾邊笑邊說。
  他在廚房里穿衣服的時候,母親絮絮叨叨地對他說:
  “穿暖和些……”
  他們三人走了之后,她隔著窗子望了望他們,然后又看看圣像,低聲地說:
  “主啊,愿你幫助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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