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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古拉來后的第四天,母親搬到他家里去了。
  當貨車拉著她的兩只箱子离開工人區來到田野的時候,她回頭望了一下,突然覺得,她永遠不會再看見這個地方了,——她一生中最痛苦最黑暗的時代,是在這里度過;那充滿了嶄新的歡樂、嶄新的悲愁的,充滿了迅捷与激動的另一种生活,也是在這里開始的。
  在那被煤煙熏染黑了的大地上,工厂把它的煙囪高插入云端,就像一只极大的、暗紅色的蜘蛛似的伸開了腳爪。工人們住的平房,緊挨在工厂的周圍,一間間灰色扁平的小屋子,密密麻麻地擠在沼澤地的一邊。那一面面矮小、陰暗的窗子,惆悵地互相對望著。跟工厂一樣顏色的教堂,高出這些工人們的住房,它的鐘樓比工厂那根煙囪稍低一些。
  母親歎了口气,覺得衣領太緊,勒得脖子難受,于是就整整衣領。
  “咻,咻!”車夫揮動著鞭子,嘴里不停地嘟噥著。
  他是個瘸腿漢子,看不出到底有多大年紀,兩眼無神,頭發胡子都很稀少,好像退了色似的。他左右搖動著身子,跟貨車并排向前走。可以看出,不管是向左走還是向右拐,對他都無所謂。
  “咻,咻!”他無精打彩地吆喝著。有點滑稽地拐著他的彎腿,腳上穿的長筒靴沾滿了泥巴。
  母親毫無目的地朝四周圍望了望。野外也是和她的心間一樣,空空落落……
  拉車的馬似乎有些累了,它搖著頭,在那被太陽晒暖了的很深的砂土上,呼力地一步步地走著。砂土輕輕地發出聲音。這輛好久沒有燒油的破馬車發出吱吱咯咯的響聲。這些聲音混合起來和塵一起飛蕩在馬車后面……
  尼古拉·伊凡諾維奇住在市郊的一條荒涼破敗的街上,住的是一所小小的綠色側屋,添造在一所由于古舊而顯得臃腫而又昏暗的二層樓房旁邊。
  側屋前面,有個草木茂盛繁复的庭園,紫丁香花、槐樹枝條,栽种了不長時間的銀色的楊樹葉子,親切地朝三個房間的窗戶窺探觀望。這几間房屋里清洁安靜,花木的影子擺動在地板上,無聲無息。靠牆擺著几排書架,上面密密地排列著各种各樣的書。牆壁上挂著許多幅畫像,畫像上每個人的樣子都很嚴肅。
  “您住在這儿行嗎?”尼古拉將母親領進一間小小的房間,向她征求意見。
  這間小屋,有兩面窗子,一面窗子對著庭園,一面窗子對著野草叢生的院子。房間里面,靠著牆壁也擺滿了書櫥和書架。
  “我住在廚房里就行了!”她說。“廚房里很亮堂,又干淨……
  母親覺得,尼古拉听了她的這話之后有种怯生生的表情。他不自然地、好像很為難地勸阻母親去廚房住。所以母親只好答應,——他立刻就高興起來。
  所有這三個房間中,都充滿了一种特殊的空气,——呼吸起來,讓人覺得非常輕松和舒服,可是說話的聲音卻不自覺地要壓低下來,身在其中,決不想大聲說話,因為那樣要妨礙牆壁上那些凝神沉思的人們。
  “花儿應該澆些水才好!”母親摸摸窗台上花盆里的泥土,建議說:
  “對!對!”主人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贊同。“我喜歡种花,可是沒有時間服侍……”
  母親仔細地瞅著他,她能看出來,在他自己的這樣安逸的家里,尼古拉也是非常小心,對他周圍的一切都感到生疏。他總是將臉湊近要看的東西,用右手細長的指頭扶著眼鏡,眯起眼睛,帶著默默的疑問的神气觀察著他感興趣的東西。
  有時候,他把東西拿在手里,再湊到眼前,細細地觀察著辯認著,——好像,他是和母親一同剛走進這間屋子似的,跟她一樣,對屋子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不習慣。
  母親看到他這樣,立刻意識到了她在這所房子里的地位。母親跟在尼古拉后面,注意觀看各樣東西安放的地方,又問了他的生活習慣。他用抱歉的語气逐項回答著她,好像明明知道什么都做得不對,可又不會找別的辦法似的。
  母親澆了花,又將胡亂堆在鋼琴上面的樂譜整整齊齊地疊放好,然后望了望茶爐,說:
  “應該擦一下……”
  他听了后,便用指頭朝昏暗無光的銅殼上摸了一下,然后把手指拿到眼前,非常認真地觀瞧起來。
  母親看到他這個樣子,禁不住要笑出聲來。
  躺在床上之后,她回想起了這一天的事情,做夢似的又從枕頭上抬起腦袋把周圍望了一遍。對她來說,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住在別人家里,但是,她卻絲毫也沒感到拘束。
  她很關切地想著尼古拉的一舉一動,感到有一种愿望,要盡自己最大可能來照顧他,使他在生活里感到親切、溫暖。尼古拉那笨手笨腳的樣子,可笑的舉動,与常人不同之處,以及他淺色的眼睛里閃耀著的孩子般的聰明的神情,都使她倍受感動。
  過了一會儿,她的思路轉到了儿子身上,在她面前,又浮現了被新的聲響所包裹著,被新的意義所鼓舞著的五月一日!這一天的痛苦,跟這一天本身所有的東西一樣,都是特別的,——這种痛苦,并不是將人打昏的拳頭,把人打得腦袋耷拉到地上,而是如同無數的針刺著心靈,從內心喚起無言的憤怒,叫人把壓彎了的背脊勇敢地挺起來。
  “全世界的孩子都起來!”她的耳輪中充斥著她所不熟悉的城市夜生活的聲音,頭腦中出現了這個念頭。是一种疲憊無力的聲響,從遠方吹來,在庭園里把樹葉弄得簌簌作響,爬進開著的窗子,又悄悄地在這間屋子里消失了。
  第二天清早,她擦干淨了茶爐,又燒開了水,輕手輕腳地拿出了碗碟杯盤,然后坐在廚房里等著尼古拉醒來。
  先是听見了他的咳嗽聲,過了片刻,尼古拉一手拿著眼鏡,一手按著喉嚨,從門口進來了。
  母親回答了他的問候,將茶爐搬到房間里。于是,他開始洗漱,把水濺了一地,把肥皂、牙刷都掉在地上,不住地嘩啦嘩啦地把水撩到臉上。
  喝茶的時候,尼古拉對母親說:
  “我在地方自治局里做的那件工作,真叫人心里很難受——我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農民們是怎樣破產……”
  他帶著慚愧的微笑繼續說:
  “人們都餓坏了,不到時候就進了墳墓,孩子們生下來就很瘦弱,好像秋天的蒼蠅一般地死掉。——我們什么都清楚,同時也知道這种不幸的原因,我們整天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事情,領著薪水。老實地說,除了這個什么都不干。
  ……”
  “您是個大學生?”母親問他。
  “不,我是教師。我的爸爸是維亞特卡一家工厂的經理,我最初是個教師,后來因為在鄉下給農民分發書籍,所以坐了牢。出獄之后,當了書店的店員,可是因為做事不小心,又被送進了監獄,后來,又被流放到阿爾罕格爾斯克。在那里,又跟省長發生了沖突,于是反懈送到了白海沿岸的鄉下,我就在那里住了五年。”
  他的聲音平靜而低沉地回響在陽光明媚的房間里。
  母親對于這一類的故事,已經听過多次,但是她總不能理解,——為什么人們能這樣平靜地敘述自己的這种故事,把這种事情都看作命里注定不能更改。
  “今天我姐姐要來!”他說。
  “已經出嫁了嗎?”
  “是個寡婦。她丈夫充軍去了西伯利亞,后來從那里逃出來,兩年前在外國生肺病死了。”
  “她比您大多少?”
  “比我大六歲。她給我的幫助很多。你可以听听,她的鋼琴彈得多么好!這是她的鋼琴呢……這儿的東西多半是她的。
  我的只是些書……”
  “她住在哪儿?”
  “隨便什么地方都住!”他引以為豪地微笑著回答。“什么地方需要勇敢的人,她就在什么地方。”
  “也是——干這种工作的?”母親問。
  “當然!”他說。
  不多一會儿,他出門上班去了。
  母親卻開始思想起這些人們每天執拗而鎮靜地干著的“這种工作”。她感到自己面對著他們,正像面對著黑夜里的一座高山。
  正午時分,來了一個身穿黑衣服、身材修長而苗長的年輕太太。
  母親開了門,把她讓進屋。她將一個黃色的小箱子丟在地上,迅速地握住了母親的手,問道:
  “您是巴威爾·米哈依洛維奇的母親,對不對?”
  “對。”母親看著她華麗的衣服,困惑迷惘地回答。
  “跟我想象的一樣!我弟弟給我寫了信。說您要搬到這里來!”這位年輕太太在鏡子前面摘著帽子,繼續說:“我和巴威爾·米哈依洛維奇是老朋友,他常常跟我講起您。”
  她的聲音有些喑啞,話語緩慢,可是她的動作卻很快,很有力度。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滿含著微笑,顯得年輕而明快,可是眼角上已經明顯地有了些細密的皺紋。小巧的耳朵上面好像已經有了几根白發在閃著銀光。
  “我想吃點東西!”她說,:要是能喝上一杯咖啡就好……”
  “我馬上就煮。”母親應著,一面從櫥柜里拿出咖啡具,一面低聲問:“巴沙真的常常講起我?”
  “講得很多……”
  她摸出一只小小的皮煙盒,點起一煙抽著,在室內邊走邊問:
  “您一定特別替他擔心吧?”
  母親望著煮咖啡的酒精燈的青色火焰,臉上挂滿了微笑。剛才在這位太太面前所感到的那种不安,現在在這种由衷的喜悅里面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的好孩子,真是那樣地講起你母親!”她心里這樣滿意地想著,嘴上卻慢慢地說道:“當然,不怎么放心,可是以前更厲害呢,——現在我已經知道,他不是自己一個人……”
  她望著這位太太的臉龐,詢問:
  “您叫什么名字?”
  “索菲亞!”她說。
  母親用敏銳的目光打量著她。不難發現,在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种豪放的,過分敏捷和急躁不宁的神情。
  她大口大口地喝著咖啡,頗有把握地說:
  “最要緊的,是不讓他們長期被關在監牢里,要讓他們的案子盡快地判決出來,只要一判了充軍,我們馬上就設法幫助巴威爾·米哈依洛維奇逃出來,——在這里,他是不能缺少的人。”
  母親半信半疑地望了望索菲亞。
  索匪亞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看看什么地方可以扔煙頭儿,最后將它插在花盆里的泥土上。
  “這樣花會干死的。”母親不自覺地說。
  “對不起!”索菲亞說。“尼古拉也總是這樣對我說。“她從花盆里取出煙頭儿,將它扔出窗外。
  母親不安地看著她,尷尬地說:
  “是我對不起!我是順口說的。我哪里能指使您呢!”
  “既然我這樣隨便,為什么不能來指使我呢?”索菲亞聳了聳肩膀,關心地問。“咖啡給煮好了,應多謝您!為什么坏子只有一只?您不喝?”
  忽然地,她把兩手搭在母親的肩膀上,將她拉近自己身邊,凝視著她,用一种惊奇的口气問道:
  “難道您還客气嗎?”
  母親笑了笑,說:
  “方才不是連煙頭的事情都說了嗎?這不能叫客气吧?”
  于是,母親毫不遮掩自己的吃惊与不安,就像詢問家常一般地說:
  “我昨天才來,可是好像住在自己的家里一樣,一點也不生疏,想要說什么話,就都說了出來了……”
  “這樣才好呢!”索菲亞高興地說。
  “我的腦袋里很亂,好像連我自己都認不清楚了,”母親接著說道。“從前啊,想對一個人說句真心話,總是對他的臉色左看右看地看清楚,可是現在呢,總是直直快快地說出來,那些以前不敢說的話,開口就出來了……”
  索菲亞又抽起了煙,她親切地,含情脈脈地用她灰色的眼睛望著母親。
  “您是說要設法讓巴沙逃走嗎?那么,他成了一個逃亡者,叫他怎樣生活呢?”母親提出了這個頗叫她不安的問題。
  “那不妨事的!”索菲亞又給自己倒了些咖啡,回答母親:“就像其他許多逃亡者一樣地生活唄……我剛才接了一個人,把他送到了另一個地方,他也是個非常重要的人,判了五年的流刑,可是只住了三個半月……”
  母親專注地望著她,笑了一笑,搖頭頭低聲說:
  “那一天,五一那一天,把我弄糊涂了!我覺得有點不自在,好像同時走著兩條路:有時候呢,好像什么都明白,可是有時候又忽地一下子像掉在云霧里面。現在,我看到了你,像您這樣的夫人,也干著這樣的事情……您認識巴沙,又是那樣看重他,我覺得非向您道謝不可呢。……”
  “要向你道謝才對呢!”索菲亞友好地笑起來。
  “什么?向我?可不是我教育的他!”母親歎了口气推辭說。
  索菲亞把煙頭放在茶盤上面,猛然地搖了搖頭,金色的頭發散了下來,一縷縷地披在肩背上。
  “好,現在我該把這一身豪華的衣服脫下來啦!”
  說完這句話,她就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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