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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有一次,向來都非常准的尼古拉回家卻晚了很多。
  一進家門,連外套都不顧不上脫,便興奮而激動地搓著雙手,急急忙忙地說:
  “尼洛夫娜,今天有一個同志從獄里逃出來了。可是那是誰的呢?我還沒有打听出來……”
  母親的心立刻就激動起來,身子晃了一晃,赶忙在椅子上坐下,低聲問:
  “會不會是巴沙?”
  “也有這种可能。”尼古拉聳聳肩膀,說道。“可是怎樣幫助他躲藏起來呢?現在到哪儿去找他呢?我方才在街上各處走了一遍,心里想,或許可以碰到他?這當然是很笨的,可是總得想個辦法才好呀!我再去走一趟……”
  “我也去!”母親高喊了一聲。
  “您到葉戈爾那里去,或話他能知道點消息。”尼古拉邊說邊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她包了頭巾,心里充滿了希望,也緊跟著出了門。眼前有點發花,心髒跳得很快,雙腿几乎要跑起來。
  她只顧低頭朝前,周圍的東西一樣也看不見。
  “等我到了那邊,也許他正在那里!”這种希望好像電光一樣在她心里閃著,有力地推動著她。
  天气很熱,她累得喘不過气來。
  等她走到葉戈住屋的樓梯口時,她再也沒有气力往上邁步了。于是,她就站住了,回頭望了一望,不覺惊奇地低聲叫喊了一句,同時把眼睛閉了一下,——她仿佛看見尼古拉·維索夫希訶夫站在門口,兩手插在衣袋里。可是,當她重新張開眼睛時,卻一個人影儿也沒有了……
  “或許是心理作用!”她心里想著,一邊拾級而上,一邊留神細听動靜。
  下面的院子里有緩慢的、不很清楚的腳步聲。
  于是,她机警地在樓梯轉彎的地方站住,彎下腰來往下一看,她又看見一張麻臉在對著她微笑。
  “尼古拉!尼古拉……”母親歡呼起來了,跑下去迎他。
  可是她的心中卻一下子失望起來,倍感難受。
  “你走你的!你走你的!”他小心的搖著手低聲說。
  她便疾步往上走,推門跨進了葉戈爾的房間。她一眼看見葉戈爾躺在沙發上,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說:
  “尼古拉……從監獄里逃出來了!”
  “哪一個尼古拉?”葉戈爾騰的一下子抬起頭來,慌展望針問。“那里有兩個尼古拉……”
  “維索夫希訶夫……到這儿來了!……”
  “好极了!”
  這當口儿,他已經走進了房間,回頭反鎖上了門,然后摘下帽子,摸著頭發,臉上挂著笑。
  葉戈爾從沙發上坐起來,搖著頭,急切地說:
  “請過來吧……”
  尼古拉滿臉帶著微笑走到母親身邊,和她握了握手:
  “要是不看見你,——我簡直想回監獄里去了!城里連一個熟人也沒有,回到鄉下,立刻就會被抓住。我一面走,一面想,真傻!為什么要逃出來呢?正這個時候,忽然看見了尼洛夫娜在路上跑呢!我就跟著進來了……”
  “你是怎么跑出來的?”母親問。
  他很拘束地坐在沙發邊上,不好意思地聳著肩膀,說:
  “完全是偶然的!我在散步,有几個犯人在打一個看守。那里有一個憲兵出身的看守,因為偷了東西被降下來了。那家伙專門做暗探,告密,弄得大家走投無路!這會子大家在打他,鬧得一團糟。看守們都害怕起來,跑來跑去,嘴里吹著警笛。我一看——牢門開著,外面就是城里的空地。我就不慌不忙地走了出來。……好像做夢一樣。走了一會儿之后,才算明白過來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回頭一看,——牢門已經關上了……”
  “唔!”葉戈爾說。“先生,那您就該回轉身去,客客气气地敲敲門,請他們放您進去。您就說,對不起,我有點舍不得走呢……”
  “噯噯,”尼古拉苦笑著說,“那不就太傻了!不過這樣對于同志們總是很不好的,——對誰都沒有說一聲。……我走著,看見有群人在替小孩子出喪,我就跟著棺材,低垂了頭,對誰也不看一眼。后來我在墓場上坐了一會儿,讓風一吹,腦子里想起了一件事……”
  “只想起一件?”葉戈爾問著又歎了口气,隨后又添了一句:“腦子里未免太空了!”
  維它夫希訶夫把頭猛搖了一下,一點也不生气地笑了起來。
  “不,現在我的腦袋不再是像以前那樣空空的了。可是,葉戈爾·伊凡諾維奇,你卻老是在生病……”
  “每個人都做他所能夠做的事!”葉戈爾一邊咳嗽,一邊回答他。“好,好,講下去!”
  “后來,我走進博物館。在里面轉了一圈,參觀了一番,心里直盤算著該怎么辦,我到哪里去呢?自己甚至生起自己的气來。同時,肚子又餓得要命!我在大街上,胡毛地走著,心里很不高興。……我覺得,警察好像在盯著每一個人看。我心里想,我的這副尊容,是再也逃不過法庭的!……突然,尼洛夫娜從對面跑了過來,我赶快避開了,跟在她后面,一就是這樣,完了!”
  “可是,我怎么沒有看見你呀?”母親帶著抱歉的口吻說。她對維索夫希訶夫細看了一下,覺得他好像比從前容易接近了。
  “同志們一定在擔憂……”尼古拉搔著頭說。
  “可是,你不可怜官府嗎?他們也在擔憂呢!”葉戈爾調侃地說。他張開了嘴巴,開始翕動著雙唇,好像咬嚼空气一般。“好啦,不要再說笑了!得把你藏起來才好,雖然叫人痛快,可是事情并不很簡單。假使我能起來……”他透不過气來了,把雙手放在胸前,輕輕地撫弄著。
  “你病得很厲害,葉戈爾!”尼古拉說著,低下了頭。
  母親歎了口气,不安地將這很擠很窄的小房間打量了一遍。
  “這是我個人的事!”葉戈爾回答說。“媽媽,您不必客气,問他巴威爾的事吧。”
  維索夫希訶夫咧開嘴笑了笑。
  “巴威爾很好!身体很棒。他在那里好像是我的隊長。和看管交涉也是他出面,總之,他在那里指揮,大家都尊重他……”
  符拉索娃一邊听著維索夫希訶夫講著,一邊點著頭,并且用余光看了看葉戈爾的發青而浮腫的臉。
  他這張臉上死板板的沒有表情,好像非常非常扁了,只有雙眼中還放射著活潑愉快的光芒。
  “餓得很,想吃點東西!”尼古拉像記起什么似的突然說。
  “媽媽,面包在架子上,再請你走到走廊里,敲一下左邊第二扇門,有一個女的會出來開門,您就叫她把所有可吃的東西一起拿來。”
  “所有哪里吃得下?”尼古拉反對說。
  “你放心——不會多的……”
  母親走出去,敲了敲門,便凝神听著,一面悲哀地想起了葉戈爾——
  “他快要死了……”
  “誰?”里面問。
  “葉戈爾·伊凡諾維奇叫我來的!”母親低聲回答。“他請你去一下……”
  “就來!”里面不開門只是回話。
  母親等了一會儿,重新敲門。這次門就很快地開了,走出一個長得很高的戴眼鏡的女人。
  她一邊匆匆地整著上衣那很皺的衣袖,一邊嚴厲地問母親:
  “什么事?”
  “我是葉戈爾·伊凡諾維奇派……”
  “哦!我們走吧。啊,我認得您!”她低聲說。“您好!這里暗得很……”
  符拉索娃望了望她,想起了她曾經到過尼古拉家里。
  “都是自己人!”她的腦子里這樣閃了一下。
  那女人差一點撞在母親身上,于是就讓母親在前面走,自己跟在后面。一邊走一邊問:
  “他不舒服嗎?”
  “是啊,他躺著。他說請您拿點吃的東西去……”
  “哦,還是不吃為好……”
  好兩走進葉戈爾的房間的時候,他用喘啞的聲音對她們說:
  “朋友,我是不久就要回老家了,柳德密拉·代西里耶夫娜!這個家們沒有得到官府的同意就從牢里逃出來啦,膽子真不小!請您先給他點東西吃,然后把他藏起來。”
  那個女人點了點頭,很關心地望著病人,嚴厲地說:
  “葉戈爾,有人到您這儿來,就應該立刻來叫我!我看,你已經兩次沒有吃藥了,——真不當回事儿!朋友們!到我那去吧!醫院里馬上就會派人來接葉戈爾。”
  “那么,我不是要進醫院?”葉戈爾無奈地問。
  “是啊,我跟您一同去。”
  “跟我進醫院?唉,天啊!”
  “不要再胡說……”
  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整了整葉戈爾胸口的棉被,對尼古拉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然后又檢查玻璃瓶子里還有多少藥水。她的聲音十分鎮靜,每一個動作都很穩妥。她的臉色非常蒼白,兩道黑眉毛差不多在鼻梁上聯在了一起。
  母親很不喜歡她的這張臉——她的臉好像非常傲慢,眼睛里沒有光澤,更不帶著絲毫笑意,她一說話就好像是在下命令。
  “我們走吧!”她繼續說道。“我就回來!您先把那种藥水倒一湯匙給葉戈爾喝下去,不要再讓他說話……”
  這樣說完后,她就把尼古拉帶了出去。
  “她這個人真好!”葉戈爾歎了口气,堅持說:“她這個人真了不起呢……媽媽,你得幫她一下。——她已經累了……
  …”
  “你不要說話!還是先吃藥吧!……”母親溫柔而体貼地勸說。
  他吃了藥,眯著一只眼睛說:
  “就算不說話,最后也是照樣得死……”
  他用另外一只眼睛望著母親,他的嘴唇慢慢地展開來,算是笑了。
  母親忽然低下了頭,一陣強烈的怜憫之情涌上心頭,以至于讓她几乎要流淚。
  “不要緊,這是很自然的……有了活的樂趣一定要有死的義務……”
  母親疼愛地把手撫在他的額頭,又輕聲地勸說:
  “不要說話了,好嗎?……”
  他閉了眼睛,好像是在傾听自己胸中的痰聲。過了一陣儿,他又執拗地繼續開口說話了:
  “媽媽,不叫我說話是沒有意義的!不說話有什么好處呢?不過是多受几分鐘的痛苦。一方面,不宁失去跟好人談話的樂趣。我想,像這個世界上的這樣的好人,在那個世界里是不會有的……”
  母親十分擔憂地打斷了他的話。
  “要是那位太太來了,她一定要罵我不該讓你講話……”
  “她不是太太,她是個革命家,是個同志,是個好人。媽媽,她一定會罵你的。她對什么人都罵,老是這樣的……”
  葉戈爾慢慢地、費力地動著嘴唇,講起了她這個鄰居的歷史,講述中,他的眼睛里含著微笑。
  母親看出來,他是故意在那里說她。母親望著葉戈爾那蒙著一層青色的臉,惊惶地想:
  “他活不長了……”
  柳德密拉走了進來,仔細地關上了門,對母親說:
  “您的朋友一定要換了衣服离開此地,越快越好。所以,彼拉蓋雅·尼洛夫娜,你現在就得去替他弄一身衣服,把所有的東西都拿過來,只可惜,索菲亞不在這儿,把人藏起來那是她的專長……”
  “她明天回來。”母親將披巾搭在肩上,回答說。
  每次她受了委托去辦什么事的時候,她總是一心想很快很好地將它完成,除了她要做的事情之外,她什么也不再想。
  此時,她也是很擔心地皺著眉頭,一本正經地問:
  “您打算讓他穿什么樣的服裝?”
  “什么樣的都好!反正他是在夜里走……”
  “夜里反而不好——路上人少,容易被人注意,他又不很靈活……”
  葉戈爾沙啞地笑了起來。
  “可以到醫院里去看你嗎?”母親問。
  葉戈爾咳嗽著點了點頭。
  “柳德密拉用她的黑眼睛望著母親的臉迅速地說:
  “您愿意和我輪流著來照顧他嗎!對吧?很好,可是,現在赶快去吧!”
  她親切地、可是又不容分說地挽著母親的手臂,把她帶出門外,站在了門口,壓低嗓門說:
  “我把您帶了出來,請您不要生气!他講話對他身体很有害……可是,我有希望……”
  她捏著手,手指發出咯咯的聲響,但是,她的眼皮卻疲勞困倦地垂下來了……
  這种解釋使母親狼狽起來,她含糊不清地說:
  “您這是什么話呢?”
  “您得仔細注意一下,有沒有暗探?”她低聲地囑咐,接著她就抬起雙手,在額角左右擦了一下,她的嘴唇在抖,面色好像比以前溫和。
  “我知道的!……”母親帶著几分自負地說道。
  走出門外,母親停了下來,整一整披巾,同時悄悄地、卻是目光炯炯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在街上的人群里面,母親已經能夠差不多很准确地認出暗探來——他們的步伐總是故意裝得很悠閒的樣子,表情上、姿勢上都帶著不自然的放肆,臉上帶著疲勞和無聊的表情,還有那雙張惶的眼睛,眼光尖銳得令人不快,眼色忽忽閃閃,像是提心吊膽、干了什么坏事,又非常拙劣地想掩蓋起來——這些情形,母親是很熟悉的。
  這一次,母親沒有看到那些看熟的暗探的面孔。
  她不慌不忙地在大街上走了一段路,后來就雇了馬車到了市場。她替尼古拉買了衣服,激烈地和那個賣主討价還价,這之中,她入意大罵著自己的酒鬼丈夫,害她差不多每個月得替他購置全身新衣服。這個計策對商人并不起什么作用,可是母親自己卻覺得非常得意——因為她一路上已經想過了,警察局知道,尼古拉逃走之后一定要改裝,所以會派暗探到市場來的。
  她怀著同樣的孩子般的小心回到葉戈爾家里,不多一會儿,她就得完成把尼古拉送往郊外去的任務。
  她陪著尼古拉在街的邊上走。她看到尼古拉低著頭,沉重地跨著步子,那件很長的土紅色大衣的下擺老是不斷地纏住他的兩條腿,他時不時地得伸手把帽子扶正,因為帽子總是滑到鼻子上,——心里覺得又好笑又高興。
  走到一條清冷的街上,莎馨卡在那儿等著他們;因而,母親就朝尼古垃默默點頭告別,然后獨自回家來。
  “可是,巴沙還在里面。……安德留夏也在……”她憂傷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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