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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懶洋洋的七月天,空气中彌漫著干草、馬鞭草和樨草的清香。陽台的桌子上,放著一只淡黃色的碗杯,里面漂浮著几枚大草霉,在几片薄荷葉的襯托下顯得那么鮮紅。那是一個喬治王朝時代的老碗杯周圍棱角很多,折射出錯綜复雜的亮光,雷西的兩只手臂正好刻印到獅子的雙頭之間。先生們不時听到嗡的一聲,接到這种凄厲的警告后,他們連忙啪地一下拍一拍他們的面頰、眉頭或者光禿禿的腦門子;不過他們的這种舉動盡量做得不露神色,因為他們坐的這個陽台的主人霍爾斯頓·雷西先生是不會承認“高岬”是有蚊子的。
  草莓是在雷西先生家的菜園里摘的;喬治時代的碗杯是曾祖父(“署名人”的父親)傳下來的;陽台是他的鄉村別墅的陽台,這座別墅矗立在桑德灣上的一塊高地上。從他運河街的城區住宅駕車到這里距离适中,十分方便。
  “再來一杯,海軍准將,”雷西先生一邊說著,一邊抖出一塊桌布大小的麻沙手絹,捏了一個角去擦他汗气蒸騰的額頭。
  詹姆森·萊杰利先生笑了笑,又接過一杯來。朋友們都管他叫“海軍准將”,因為年輕時,他曾在海軍服役,還在波特上將麾下當后補少尉參加過1812年的戰爭。這個快樂的皮膚黝黑的單身漢,盡管退役已久,但仍保持著海軍的風范,古銅色的臉龐絕像他也許會隨身帶著的那些銅像的臉龐。他穿著白色的帆布褲,戴著金邊帽子,還有一口耀眼的牙齒,凡此种种使他看上去好像是在統率一艘軍艦。其實,他剛剛才從長島岸上自己的住處駕船過海來參加朋友的聚會。他那只纖巧的白帆船現在正安臥在高呷下面的海灣里。
  霍爾斯頓·雷西的宅子下面是一片向海灣傾斜的草坪。這塊草坪是雷西先生的驕傲:每隔兩星期就要用大鐮刀刈一次草。春天還有一匹專門釘過掌的老白馬在上面打滾。陽台下的草坪被三簇花木划開,一簇是玫瑰天竺葵,一簇是向陽花,還有一簇是孟加拉玫瑰。雷西夫人戴著長手套,打著一把雕花象牙柄的可折疊的小陽傘侍弄它們。這所房子,本是一座移民的小屋,但在獨立戰爭中派了大用場,成了本尼迪克特·阿諾德的司令部。雷西先生結婚時將這幢房子進行了改造和擴建。房子當年的一幅版畫就挂在雷西先生的書房里。現在它是一幢宏偉的石青色的住宅,是舌槽式接、的木板建造的,帶一個角樓,有高高的窄窗戶,几根削角柱支撐著一座陽台,整体造型是如此神气,儼然是唐宁的《美國園藝》里的“托斯卡納別墅”。所以誰也不可能在這座建筑物上發現昔日那座古屋的簡陋的輪廓。新舊房子迥然不同,就像舊屋子粗糙的石印畫和新房子精致的鋼凹版畫(草坪上有一棵“標本”垂枝山毛櫸)那樣高下懸殊。雷西先生有理由器重他的建筑師。
  1本尼迪克特·阿諾德(1741—1801),美國獨立戰爭時的將領,后因私通英軍逃亡英國。
  2安德魯·杰克遜·唐宁(1815—1852),美國建筑學家,白宮、國會大廈和史密森學會等建筑都是他設計的。
  他對通過血緣或興趣跟他發生關系的大部分事物都十分器重,誰也不能十分肯定他使雷西夫人生活美滿,但人們都知道他對她极盡贊美之辭。他的女儿們的情況也是這樣,薩拉·安和瑪麗·艾德琳,活脫脫就是蒼白無力的雷西夫人的翻版;沒有人能發誓說她們跟和藹可親的父親在一起毫不拘束,但每個人都知道她們對他贊不絕口。但是,在雷西先生自我允准的范圍內,最杰出的就是他的儿子劉易斯了。然而,就像一向直言不諱的詹姆森·莫杰利有一次注意到的那樣,你不可貿然認為小劉易斯完全就是霍爾斯頓想要炮制出的那种工藝品,如果他事先對子嗣作過設計的話。
  雷西先生身材极其魁偉。高度、寬度乃至厚度几乎相等,所以不管他轉向哪一面,人們看到的几乎都是一樣寬厚的身軀。他那巨大外緣上的每一寸都得到精心照料,在農夫的眼里,他使人聯想到一片耕耘遍了的廣袤的農田。甚至于他的禿頭,与其他部位也比例适度,看上去好像是每天都在接受特殊拋光。在熱天,他全身就像是大水漫灌的樣板田。他身体那么大,又有那么多個平面,看著那一條條溪水順著自己特定的流域奔騰真是迷人之极,甚至在他那肥大鮮嫩的手上,水滴也分成股以各自的方式從指梁上涓涓流下;至于他的前額和太陽穴,還有下眼皮下高高鼓起的兩頰,每一個斜面上都有它自己獨特的溪流,它自己的水塘,和突奔而下的瀑布。這种景觀看在眼里并無不快之感,因為他碩大冒泡的身体表面具有那樣一种清洁而舒心的粉紅,而緩緩流出的水分里一股高級科隆香水和最佳法國香皂的味道依稀可聞。
  雷西夫人的体格雖然沒有那么偉岸,卻有著一种蒼白無力的丰滿。如果她穿上她最好的波紋綢衣(獨一無二的那种),再把她的面容鑲嵌在她那最新的巴黎帽子數不清的原色褶襉花邊和一串串紫色葡萄中間,那就跟她丈夫的塊頭相去無几了。然而,正像海軍准將常說的那樣,這帆滿索全的一對男女生出了一個又瘦又小的病胎子劉易斯來,嬰儿期像個小蝦米,孩提時酷似毛猴儿,現在雖說長成了一個青年小伙子,卻虛弱得像一個常人正午的影子。
  劉易斯把兩條腿從陽台欄杆上蕩下來,自個儿在尋思:所有這一切毫無疑問都掠過了聚在他父親的碗杯周圍的四位先生們的心頭。
  羅伯特·于扎爾先生,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銀行家,他在哪一群人中都顯得身高体壯,但站在雷西先生旁邊就相形見絀了。他向后一靠,舉起酒杯向劉易斯欠了欠身。
  “為遨游歐洲干杯!”
  “別像只麻雀似的蹲在欄杆上,孩子。”雷西先生責備道。劉易斯縱身跳了下來,向于扎爾先生鞠躬還禮。
  “我沒有想,”他結結巴巴地說。這是他常挂在嘴上的借口。
  銀行家的弟弟安布羅斯·于扎爾先生、萊杰利先生以及唐納德森·肯特先生,都舉起杯來興高采烈地應聲說道:“為遨游歐洲干杯!”
  劉易斯又鞠了一躬,隨后把嘴唇貼在他忘記了的杯子上。實際上,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父親的表兄唐納德森‘肯特先生,他是一個貌似瘦鷹的沉默寡言的男子,看上去儼然是一名退休的革命英雄,但每天卻為最小的風險或責任提心吊膽。
  然而几年前,向這位謹小慎微的公民提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全然不容辯解的要求:他得照看他唯一的弟弟朱利葉斯·肯特的女儿。朱利葉斯在意大利死了——唉,如果他喜歡在那儿生活,那是他自個儿的事,然而讓妻子先他而去,又撇下一個年幼的女儿,還留下一份遺囑,委托他尊敬的兄長,住在長島肯特角和紐約瓊斯大街的唐納德森·肯特先生做他女儿的監護人——唉,正如肯特先生自己說的,也像他妻子替他說的那樣,在肯特先生的態度或行動上從來沒有任何東西,足以證明這忘恩負義的朱利葉斯(他不止一次地為朱利葉斯還過債)把這最后的包袱壓在他身上是名正言順的。
  那姑娘來了、她才十四歲,人們認為她相貌平平,她長得又小又黑,瘦得皮包骨頭。芳名叫貝雅特麗齊,這就夠糟糕的了,然而更加糟糕的是,這個名字又被那些無知的外國人簡略為特里希。不過她熱心,勤快,脾气好,正像肯特先生和肯特夫人的朋友們指出的那樣,長得相貌平平倒事事方便。肯特家有兩個男孩,比爾和唐納德,他們就要長大成人了。如果這位身無分文的堂妹長得冰肌玉骨、雪膚花貌——嘿,她就該多加小心了,說不定會干出什么忘恩負義的坏事來回報她伯父伯母的恩德。然而她的長相排除掉了這种危險。所以他們對她和藹可親而無需擔心,何況他們和藹可親也是人之常情。因而,隨著歲月的流逝,她漸漸地成了她的監護人的監護人;因為肯特夫婦在無依無靠的情況下依賴一個他們并不過分懼怕、也不十分怀疑的人同樣也是人之常情。
  1意大利詩人但丁曾鐘情過一個名叫貝雅特麗齊的少女,此人后來被描寫在《神曲》里,引導詩人游歷天國。
  “是的,他星期一動身,”雷西先生一邊說,一邊向劉易斯嚴厲地點頭示意,因為他呷了一口就把杯子放下了。“喝干,你這個滑頭!”點頭就是命令。劉易斯只好把頭一仰,一古腦儿灌下肚去,盡管這一口酒几乎在他那干瘦的喉嚨上卡住了。出于無奈,他已經飲了兩杯,即使這种簡單的酒會,他也吃不消,最后很可能心情興奮,嘮叨個沒有完,接著就一夜悶悶不樂,第二天早晨又是頭痛。而他卻希望那天能頭腦清醒、沉著冷靜地想特里希·肯特。
  當然,他還不能跟她結婚。那天他正好二十一歲,仍然得事事依賴父親。他要首次遨游歐洲并沒有半點不安的意思。小時候樓上散發著地席味的走廊里的歐洲城市風景圖片第一次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從那時起這一直是他夢寐以求、心馳神往的事。而特里希給他講的有關意大利的事則進一步堅定、增強了這种渴望。啊,帶她一塊儿去那里——讓她做他的向導,也就是他的貝雅特麗齊,那該多好啊!(因為她把父親的一本小小的但丁書給了他,書上有一幅貝雅特麗齊的銅雕卷首插畫。還有,他的妹妹瑪麗·艾德琳一直跟一位浪漫蒂克的米蘭流亡者學意大利語,也幫她的哥哥學過語法知識。)
  帶特里希一起去意大利只不過是一場夢;但以后,結為夫妻以后,他們會回那儿去的。到那時,也許該是他劉易斯做她的向導了。該是他向她揭示她出生地的歷史奇跡了,而對這些她知之甚少,僅僅通過小小的家庭渠道了解一點,而這些渠道又是那么离奇古怪,微不足道。
  對未來的憧憬擴展了她的求婚者的胸怀,使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离別的主意。畢竟他私下感到自己仍然是個孩子,等到回來時他就是一個男子漢了;他打算在第二天見面時把這些想法告訴她。當他回來時,他的個性也就形成了,他的生活知識(他已經認為自己的這种知識相當可觀了)將會完善,到那時誰也無法迫使他們分開了。想到他父親的喝斥与吼叫對一個道游歐洲后歸來的男子漢的影響將會顯得多么渺小,他事先笑了。
  先生們都在談論著他們自己早年歐洲經歷中的奇聞軼事。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包括雷西先生在內——旅行的范圍有擬議中的劉易斯的旅行范圍廣。然而于扎爾兄弟由于銀行事務兩度去過英國。而海軍准將萊杰利,由于是個勇敢的男子漢,不但到過法國,還去過比利時——且別說他早年在遠東的經歷了。這三位都在回首歷歷在目、開心逗趣的往事,倒略有几分不滿色彩——“呵,那些法國娘儿們哪,”海軍准將露出一嘴白牙咯咯地笑著——然而可怜的肯特先生,出國去度蜜月,卻在巴黎卷入了1830年的革命,又在佛羅倫薩害了一場熱病,在維也納差點儿被當作間諜逮捕。在這种災難性的、從不重复的歷險之中唯一令人滿意的一件事就是他被一群人錯當成威靈頓公爵(他就在穿著他那件信使穿的藍色緊身長外衣准備從一家維也納飯店溜出去的時候)——“嗨,那伙人真是熱情到家了,”肯特先生承認。
  “我那可怜的弟弟朱利葉斯怎么能在歐洲生活下去!唉,看看那下場——”他常常說,好像可怜的特里希平常的相貌對他的道德說教增添了令人敬畏的意義似的。
  “在巴黎有一件事情,我的孩子,得警告你小心才是,就是帕利羅亞爾的那些賭窟,”肯特先生堅持說。“我本人從未涉足這些地方,可是瞟一眼外表也就夠了。”
  “我知道一個家伙在那里被宰了一頓,”亨利·于扎爾證實道。當海軍准將喝他的第十杯酒時,咯咯地笑出了眼淚。“那些娘儿們哪,那些娘儿們哪——”
  “至于維也納——”肯特先生說。
  “即便在倫敦,”安布羅斯·于扎爾先生說道,“年輕人也必須提防那些賭棍。什么騙人的把戲他們都會耍,那些招徠顧客的人眼睛總是盯著嫩芽子,這個詞儿,”他追悔莫及地補充道,“他們可以用到初來乍到這個國家的任何一個人身上。”
  “在巴黎,”肯特先生說,“有一回我差點儿被挑逗著進行了一場決斗。”他心有余悸又如釋重負似的歎了一口气,然后釋然于怀地朝海灣他自家宁靜的屋頂那面瞟了一眼。
  “呵,一場決斗,”海軍准將笑著說,“在這儿一個人隨時可以決斗。當我還是個年輕小伙子的時候,我在新奧爾良進行過十几場決斗。”海軍准將的母親是位南方貴婦,他父親去世后,她在路易斯安那州娘家住了好几年,因而她的儿子早早就開始了各种各樣的經歷。“說起女人”,他推心置腹地笑了笑,把他喝干的杯子遞給雷西先生。
  “女士們——!”肯特先生用一种警告的聲音喊道。
  先生們立即站起身來,海軍准將也像別的人一樣的敏捷、穩重。客廳的窗戶打開了,雷西夫人出現在窗前,穿一件打褶襉帶里子薄綢女服,戴一頂巴黎針鉤花邊帽,身后跟著兩個女儿,身著上了漿的蟬翼紗服,配件粉紅色的針織短衫。雷西先生用自豪贊賞的目光望著他的女眷。
  “先生們,”雷西夫人用一种非常平和的聲音說道,“晚飯已經上桌了,請諸位給雷西先生和本人賞光——”。
  “夫人,賞光的,”安布羅斯·于扎爾先生說,“應當是您二位,如此盛情邀請我們。”
  雷西夫人行屈膝禮,先生們鞠躬還禮,雷西先生說,“讓雷西夫人挽著你的臂,于扎爾。這次小小的告別聚會只是一件家事,另外二位先生就只好屈尊讓我的兩個女儿作陪了。薩拉·安、瑪麗·艾德琳——”
  海軍准將跟約翰·于扎爾先生彬彬有禮地朝兩位姑娘走去。肯特先生作為表兄,走在雷西先生与劉易斯中間,与他們并排而行。
  啊!那張晚餐桌!它的景象有時總浮現在身處异國他鄉的劉易斯·雷西的眼前,盡管在家里他胃口不大,吃飯也不挑剔,可后來在一些栗子粉、大蒜和一些怪模怪樣的長触須的海鮮為食的國土上,每一想起那次餐桌上丰盛的飯菜;他就要遭受一次饑火的煎熬。餐桌中央擺著雷西有孔眼玲瓏裝飾的銀盤,高高地托起一束六月玫瑰,周圍懸垂著一籃籃糖衣杏仁和條紋薄荷糖。簇擁在裝飾“主題”周圍的是几個洛斯托夫特瓷盤,里面高高地摞著樹莓、草莓以及最先上市的德拉華鮮桃。外側是壘起來的小甜餅、油煎餅、草莓脆餅,熱气騰騰的玉米面包,剛剛解下乳品厂平紋布包皮的、金色鮮潤的奶油塊,再把人們的視線引向擺在雷西先生面前的弗吉尼亞火腿,以及他妻子主持的兩盤吐司夾炒蛋和烤藍魚上。后來劉易斯再也适應不了這种复雜的花樣;“配菜”有麻辣烤火雞腿和奶油炖雞丁、黃瓜、西紅柿片,几只沉甸甸的銀罐里盛著黃油色的奶油湯,蛋白羹,“滑溜儿”和檸檬果凍,這一切都与這种精心設計的固体成分穿插陳列。然而,它們應有盡有,或擺放在一起,或依次排列,一摞摞華夫餅干壘得像高塔,根基不牢靠,大有搖搖欲墜的架勢,一只只細長的銀壺裝有械糖漿,一直陪伴著他們在餐桌上周游,黑仆戴娜隨時予以補充。
  他們在吃——哦,他們大家都是怎么個吃法呀!——盡管女人們都應該一星半點地咬,而劉易斯盤子里的好東西卻動都沒有動,后來雷西先生投來一瞥警告的目光,或者瑪麗·艾德琳送來懇求的神色,他才懶洋洋地把又子叉進了食物堆。
  雷西先生一直都在滔滔不絕地演說。
  “一個年輕人,以我的意見,在安身立命之前必須先見見世面;養成自己的情趣;增強自己的判斷力。他必須鑽研最有名的著作,考察國外社會的結构、古老文明的習俗,雖說擯棄它們的桎梏一直是我們的榮耀。盡管他會看到它們有許多可悲、可恨之處——”(“不過有些娘儿們就是這樣,”大家听到海軍准將萊杰利突然插話)——“大多數東西會使他感到能生在長在我們自己的自由制度下真是一件殊榮,從而銘感終身。不過我相信他也”——雷西先生襟怀恢廓地承認——“能夠學到許多東西。”
  “不過,每逢禮拜天,”肯特先生斗膽進言;接著雷西夫人從對面向儿子低聲細气地說:“啊,那正是我想說的!”
  雷西先生不喜歡別人打斷他的話。遇到這种情況,他的身体就明顯地漲大了。有一陣子他那碩大的塊頭像將崩的雪山似的籠罩在肯特先生插語和雷西夫人低語過后出現的寂靜上;然后轟隆一聲向他們倆壓了下來。
  “禮拜天——禮拜天?得啦,禮拜天又怎樣?在我們所謂的大陸禮拜天,一個优秀的圣公會成員有什么可怕的。我相信我這儿在座的諸位都是國教教徒,嗯?今晚可別在我的飯桌上為殉道會教徒或不信神的一位論教派的教徒哭喪,我已經意識到有點不對頭了。我也不愿假定他們在我們小巷盡頭的小教堂里竊听浸禮會教徒的叫囂從而冒犯我家的女眷。不?我想不會!好吧,那么我來說說,對天主教徒有什么擔心的呀?要我贊成他們那些异教徒似的教義是万万不可能的事——不過,真該死,他們也去教堂,對吧?他們也像我們一樣真正地做禮拜,對吧?也有真正的牧師,并沒有多少穿著像俗人一樣,而且更不像話的是用他們自己那种俗不可耐的行話跟上帝嘮嗑儿的那种不三不四的人吧?對,先生”——他突然轉向縮頭縮腦的肯特先生——“在國外我害怕的不是教會,而是陰溝,先生!”
  雷西夫人臉色變得慘白。劉易斯知道她也對那些陰溝深感不安。“還有那夜里的空气,”她歎了口气,輕得几乎听不出來。
  然而雷西先生重新回到他的主題上。“以我之見,如果一個青年人要旅行,他旅行的范圍得盡可能地廣一些——哦——情況許可的話。盡可能多地見見世面。這就是給我儿子的啟航令,海軍准將,這里預祝他盡最大的努力付諸實行!”
  黑仆戴娜撤走了弗吉尼亞火腿,或者更确切地說,撤走了殘留在盤子里的骨頭架子之類的東西,給一缽潘趣酒騰出了位置。雷西先生從酒缽里盛了几勺郁烈的美酒倒進擺放在他面前的一只銀托盤里的那些玻璃杯中。男士們都站起身來,女士們有的微笑,有的流淚。大家一起干杯預祝劉易斯身体健康遨游歐洲成功,真是一气呵成,搞得雷西夫人連忙向兩位女儿點頭示意,于是響起一陣漿硬的荷葉邊的窸窣聲,把客人們輕輕地送出屋去。
  “不管怎么說,”劉易斯听到她在門檻那儿對她們低聲地說,“你父親使用這种言辭,說明他跟親愛的劉易斯在一起心情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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