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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到書房,壁爐中跳動的火焰在暮色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照亮了黑茲爾迪安的書籍。她望著為恭候丈夫而設置的這個環境,心不在焉地微笑著。她听到鑰匙的開門聲,接著傳來丈夫的腳步聲,他的陣陣咳嗽聲在樓下的大廳里回蕩著。
  “簡直是瘋了——簡直是瘋了!”她喃喃自語。
  慢慢地——一個年輕人這樣走路可真是夠慢的,他走上樓梯,仍然一路咳嗽著走進書房。她赶忙走上去扶住他。
  “查理!你怎么能!又是這种天气?天都快黑了!”
  他瘦長的臉上露出歉疚的笑容,“我猜一定是蘇珊出賣了我,噢?別生气了!你錯過了這么精彩的一場戲!第五大道旅館起火了。”
  “是啊,我知道,”她明顯地停頓了一下,“我沒有錯過——我當時跑過麥迪廣場,親眼目睹了旅館大火。”
  “你看見了?你當時也在那儿?真有意思!”這在他看來其樂無窮。
  “從賽西莉婭表妹家出來——自然要經過那里。”
  “呃,當然啦。我都忘了你要去那儿。可是,奇怪的是我們居然沒有碰見。”
  “要是碰見了你,我早就把你拽回家了。我到家至少有半個小時了。進屋時,壁爐里的火都滅了,你咋像個孩子,出去那么久,呆受著那滾滾濃煙和消防車啊!”
  他仍然攬著她,面帶微笑,一只干瘦如柴的手輕輕触摸著她的頭,“呃,別擔心,我這不是已經回到安全的庇護所了嗎?還喝了帕雷特大媽家的飲料哩!那位老太太從窗口里望見了我,便打發韋森家的一個孩子到對面街道上接我。他們才剛剛吃完午餐。西勒頓·杰克遜也在那儿,是他驅車送我回家的。這下你知道了吧。”
  他松開她的手走近壁爐,而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睛茫然地直視前方,潮水般的思緒涌入腦海。
  “西勒頓·杰克遜,”她應聲道,自己卻一點也不知說了些什么。
  “是啊,他的痛風病又犯了——我也真走運——他姐姐的雷諾車到帕雷特家接他。”
  她漸漸地鎮靜下來,“你比昨天咳得更厲害了?”語气中帶著責備。
  “喔,天气糟透了。不過我現在還好。……呃!玫瑰花!”他站在寫字台前贊賞道。
  盡管他不停地念叨這些名字——“帕雷特·韋森,西勒頓·杰克遜”——好似鐘表聲一般在她腦海中回蕩。她的臉上還是展露出了經過深思熟慮而准備好的表情。
  “他們很好客,是嗎?”她微笑著。
  “對我來說真是太好客了。你應該把他們讓到客廳里。”
  “不,我們要在這儿喝茶。”
  “那真是太好了——我想那就是說今天客廳不來人了?”
  她笑著點點頭。
  “妙极了,可這玫瑰——哦,不。它們不該在這干燥的空气中花容殆盡。今晚你把它們別在裙子上吧?”
  她明顯地吃了一惊,慢慢地退到壁爐前。
  “今天晚上?……我准備到斯特拉瑟斯家去。”她裝出一副想起了什么的神態說道。
  “是啊,你要去那儿,我親愛的,你去吧。”
  “可是整個晚上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做什么呢?咳嗽得這么厲害,早了你肯定睡不著,”
  “好啦,要是睡不著,我還有好多新書可看呢”
  “哦,又是你的書……?”她望了一眼台燈邊摞放的新書,嘴角邊浮起一絲不屑一顧的神情,臉上微微露出不耐煩的樣子。她總是和他開玩笑說,她從來不相信有人真的“喜歡讀書”。有一天,他正一言不發,專心致志地讀著一本和她一起生活過的那些人會冠之友“深奧的書”的時候,她使他大吃一惊。盡管和丈夫共同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他對書的痴迷,還和那天一樣,像謎一樣總是叫她難以理解。這是她平生第一次碰到這樣生性好讀書的人;或者可以說是她所知道的像繼母那樣寥寥可數的書痴,她的繼母退出了歌劇舞台,成了暢銷書迷。她以前住的房間里找不到書的影子,而漸漸地她以黑茲爾迪安嗜書為榮,似乎那可以算作是罕世的成就一樣。她發覺讀書影響了他,甚至意識到讀書增添了他談話的魅力,一种無法确切詮釋的魅力。盡管如此,在她的內心深處,書仍然是權宜之計,并堅信書籍像稻草人或是耐心游戲那樣,僅僅能鍛煉人的耐心,然而卻要人付出更為艱苦的腦力勞動。
  “難道今天晚上你不覺得累得看不成書嗎?”她充滿希望地問。
  “累?哎呀,你不知道,讀書是世界上最好的休息。親愛的,你去斯特拉瑟斯夫人家吧,我想再看看你穿那條天鵝絨裙子的樣子。”他的臉上顯出誘人的笑容。
  這時候女仆端著盤子走進來,黑茲爾迪安夫人赶忙吃起茶點,而丈夫坐在他平日的座位上,身体深陷在扶手椅里,盡量地舒展開。他頭向后,枕在交叉的雙手上。這樣當她越過爐火看著他時,看到他細長的脖頸上青筋突暴,耳朵和下巴處過早地爬上了皺紋。他的下半部臉格外地消瘦,額頭突出,只有眼睛,那雙灰色的眼睛,安靜中透著冷漠,使她回憶起他七年前的樣子,才七年啊!
  她感到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在那段日子里,命運殘酷地對待他們,往后的生活又可怕得叫人不敢期冀。過去,過去,哦,那更悲慘!他坐在那儿,不停地咳著——思考著,天知道那半閉的雙眼后面隱藏著些什么東西。
  此時他离得越來越遠,虛無縹緲,她覺得比他不在家時更為孤獨。
  “查理!”
  他坐起身,“什么?”
  “你的茶。”
  他一聲不吭地從她手中接過茶,這時她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納悶他為什么一直一言不發,是怕引起咳嗽?還是因為怕她擔心而責怪他?或者是因為他在想事情——想從老帕雷特夫人那里或是和西勒頓·杰克遜一道回家時听到的事情……他們可能已經有所暗示……或是含沙射影……她不知道他從老帕雷特夫人家的窗口上看到了什么。看著他蒼白的前額,在燈光下那么光洁,她心想:“(嘔欠)!上帝——這簡直是一扇緊鎖的門。有一天我將向它傾瀉出心中的一切。”
  他從帕雷特夫人家的窗口或是混在旅館門前的人群中親眼看到了她,畢竟這也并非不可能。因為她知道,他可能夾在人群中和她近在颶尺,可以伸手触及到她,也可能站在原地,惊得呆若木雞,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也說不上。假如他真的耳聞目睹到了什么,她不知道他究竟會怎樣看待,怎樣做,又會怎樣說。
  不!那真叫人不堪設想。他們一起生活近九年——又是多么親近!——而對他的了解和觀察,一點也不能幫她确切地斷定在那种特殊的情況下,他的思想和態度會怎么樣。她知道他在工作中以机智靈活、洞察深邃而出名,而對待個人的事情,就她敏感的觀察,他常常顯得心不在焉,漠不關心。然而他這樣做或許是出于本能,為做更重要的事情而節省气力。她肯定曾有一段日子,他极力自制,心上一套,做的卻是另一套:甚至可能事先就做好打算——就像當他的病有了不祥之兆時,他平靜地立了遺囑,安排好了她將來的一切,房子以及仆人……不,她無法判定。她總也擺脫不了那既說不清楚、難以捉摸但卻時時纏繞著她的隱隱作祟的威脅——就像蜜月旅行時的那個慵懶的下午,他們在意大利右松下,平平展展地躺著,他大聲朗讀著一首駭人听聞的詩,講述复仇之光緊緊搜尋一對情人。
  女仆走進屋里,拉上窗帘,點著了燈。壁爐里的火焰跳動著,溫暖的房間里彌漫著玫瑰的芳香,鐘表滴答滴答地響著,半個鐘頭輕輕地敲一下。黑茲爾迪安夫人像往常一樣,不斷自己問自己:“現在,我該說些什么?”
  突然她竟一時不知怎地說出聲來:“不知為何你竟然沒有看見我從旅館中出來——因為我真的擠了進去。”
  她丈夫一聲不答。她的心狂跳起來了。接著她抬眼看了看他,見他已經睡著了。多么安詳的一張臉——比他醒著時不知年輕了多少!無限的寬慰使她渾身涌上一股暖流,而使她顫栗不止的冷汗也給火烤得蕩然無存。假如他已熟睡,睡得那么安詳、那么酣甜——是由于疾步行走、寒天在外使他如此疲憊不堪,無庸置疑,無需害怕,這說明他一無所知。既然什么也沒有看見,也就一點也不會猜疑;她真是安全的!安全的!安全的!
  一种強烈的反應使她真想跳起來,在屋子里來回踱步。她看到了牆上那幅曾想撫平的畫,又多么想再去擺弄一下瓶子里的玫瑰。但他在那儿,睡得那么安詳,長期失眠的困扰使她特別關心他的休息,她用溫柔愛怜的眼光注視著他,好像他是一個生病的孩子。
  她放心地舒了口气。現在,她可以只想他出外會影響他的身体健康這一樁事了。她明白,他打瞌睡,既是极度疲乏的体現,一又是疲勞之后的自然恢复。她仍然坐在茶几后面,合著雙手,雙眼下垂,眼前浮現出一幕幕平和的景象,把她像小雞一樣護在它的保護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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