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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可你說島上沒有人住,”我不客气地提醒他。
  “我忘了。”
  我知道這一地區沒有吃人者,可我也不能認定他是個愛說謊的人。我說:“是凶是吉我要試試,船長,請讓哈培先生降落,我只要一、兩個小時。”
  拉斯馬森頑固的出奇。“我不能那樣干,”他輕聲說,“我要對你負責。”
  “我對我自己負責,”我堅定不移地說,“我已經說過兩次,我還要說第三次——如果你繼續阻止我看這個島子,我明天將同更樂意合作的人回到這儿。”
  拉斯馬森盯了我很長時間,我們只听到這架單翼飛机的兩部引擎發出呼呼聲。他那北歐人的面容,皺紋滿布,胡子拉茬,一幅惊恐像。最后,他几乎毫無表情地說:“我要打開艙門,把你丟進大海。”
  我分不清他是否是在開玩笑,但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幽默感。“人們都知道我同你一道來的,”我說,“你會因此被送上斷頭台。”
  他朝窗外瞥了一眼。“我壓根就不想這樣,”他說,“我怎么和你攪在一起?如果我讓你降落……”他的聲音滑開了,搖了搖頭,“你給我招來了可怕的痛苦,教授。我發過誓決不帶任何人到三海妖。”
  我覺得血在太陽穴里跳動。這么說這些被遺忘的島子上好像有人居住。拉斯馬森是對誰起的誓?拉斯馬森為下面這一小塊陸地在遮護什么?其中奧秘同可能修建的机場一樣令我激動。
  “你會讓我降落吧?”我以詢問的口气要求。
  “你太逼人了,”拉斯馬森有些絕望地說,“我是你的話,就會戴上遮眼罩登陸。看好你那該死的跑道,別的什么也別看。”
  “我感興趣的正是這個。”
  “我們走著瞧,”拉斯馬森謎一般地說。他瞟了哈培一眼:“讓他們知道我要降落。然后折回來——速度降到每小時65英里——降在离海灘半英里遠的地方保准沒問題。我來解開小划艇。”
  飛机轉彎時,拉斯馬森歎了口气,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向尾部艙門一邊。我立刻坐進了他在駕駛艙里的位子。哈培已經將飛机開回到主島的中部上空。他低空飛行,掠過了一條隱蔽在陰影里的、我卻已經看出來的深谷。出乎意料,他搖擺机身,傾斜机翼,一次,又一次,几乎把我從座位上掀下來。然后,他把飛机向上拉,越過火山口,朝峭壁和海灘飛去。
  下降迅速而平穩,當我們落到靠岸水面上時,哈培离開了座位。我發現他正在打開主要進口艙門。然后,他幫拉斯馬森把小划子解開,放下水去。
  拉斯馬森首先進到搖擺的小划子里,又幫助我下到他身邊。他對哈培喊:“你等在這儿。我們兩個鐘頭就回來。如果到時來不了,我會叫鮑迪或者湯姆·考特尼派個人來。”
  我被這兩個奇特的名字吸引住了——鮑迪——湯姆·考特尼——混在一起真耐人尋味,一個顯然是波利尼西亞人,另一個听起來像盎格魯撒克遜人,且不管“考特尼”事實上是來源于法語。沒等我就此异事開口,拉斯馬森粗暴地命令我拿起槳,開始划。
  盡管海水平靜,但划槳很費力——加上气悶潮濕的下午給人帶來的難受勁,微風根本無濟于事——所以到達海灘時,我已汗流浹背了。平展的沙灘、遠處的巉岩靜靜地迎接我們。我一下地,感到恰似在創世紀后的第四天踏進伊甸園。(請原諒我這樣修辭,海登博士,可我的感覺就是如此。)
  拉斯馬森一把船放好,馬上開始行動。“如果我們一步不停,到你那寶貝平地,要爬半個小時的峭壁。”
  我緊跟在他□后頭,沿著一條狹窄彎曲的小路,漸漸爬上一個峭壁的斜坡。“這儿有人嗎?”我想知道,“誰是鮑迪和考特尼?”
  “別浪費你的气力,”拉斯馬森咆哮開了,“你還要用它呢!”
  為了不使我這次探險的細節令您生厭,海登博士,我要盡可能簡明地敘述我們的旅途。小路不算陡,但不斷地升高,兩旁石壁吸足了白天的灼熱,恰如蒸籠。我几次要求停下來緩和一下助部的劇痛,結果用了將近大半個小時。在此期間,拉斯馬森對我一聲不吭。他那布滿皺紋、晒黑的面孔生硬冷酷,用不滿和咆哮將我的問詢岔到一邊。
  終于,登上了一個大石包,大石包又同一些蔥蘢的小土坡相連,小土坡漸漸匯成了那個又長又平的平地。
  “到了,”這是拉斯馬森在整個過程中說的第一句話,“現在你還想干什么?”
  “查看一下。”
  我沿平地往前走,估量著它的長和寬,判別著平整程度,研究著植被构成,試驗著土壤密度,甚至連風向也注意到了。特雷弗先生指示我應做的一切我都做了。就在我聚精會神地查看著——我們在這儿不能呆超過一小時,我膝伏在地上,用雙手查看著青草和表層土壤時,我首先听到了一种聲音。我抬起頭,吃惊地意識到,拉斯馬森沒有在我身后。我迅速轉過身來,看到了他,但看到的不是他一個人。
  我跳了起來。我看出,拉斯馬森和兩個高高的、瘦瘦的、白白的土著男子在一起,其中一個還拿著一把短石斧。盡管我离他們有段距离,拉斯馬森還擋住了一部分視線,但据我判斷,那兩個土著男人都沒穿衣服。他們靜靜地站著,听著拉斯馬森打著大大的手勢向他們講話。一次,他半轉過身來,指著我,我誤以為這是邀我接近他們,拉斯馬森赶緊擺手要我留在原地別動。這個談話,我用耳朵听不到,大約又進行了5分鐘,3個人突然朝我走來。
  他們朝我走著,我能看清那兩個土人的外貌了。我看出,他們一個可能是波利尼西亞人,另一個則肯定是高加索人,盡管兩人的膚色一樣。他們都從頭到腳赤裸著,只有一點地方倒外。兩個人都帶著白色的布袋——好似中世紀的遮羞片——套住生殖器,用纖細的椰子纖維搓成的線輕輕吊在腰問。必須承認,我當時倉皇失措,因為雖然一些年前我在美拉尼西亞見過這种玩意,但在文明化的波利尼西亞,西式褲和當地短裙風行,這种衣著不再時興了。我的印象是,這倆人,以至他們所代表的什么人,仍在走著老路,現代影響還沒触及他們。
  “伊斯特岱教授,”拉斯馬森說,“這兩位先生正在附近打獵,看到我的信號,就來到我們這儿。這是托馬斯·考特尼先生,美國人,海妖部落的名譽成員。這位是莫爾圖利,頭人鮑迪·賴特的大儿子。”
  考特尼伸出手,我握了握。莫爾圖利沒有伸手,只是一副可憎的模樣。
  考特尼臉上浮出一絲笑容,毫無疑問是因為看到了我臉上流露出的無法遏制的惊奇。稍一定神,我心便嘀咕起來,一個渾身只帶著那么一個時興玩意的美國人在這個叫作三海妖的地圖上不存在的島子上干什么?謎盡管還沒有解開,但那兩位我現在看得卻更清楚了。
  莫爾圖利年輕,不過30歲,可能差1英寸就有6英尺高。我們知道,波利尼西亞人是接近褐色的淺膚色,但他看來似乎是晒黑了的白人。他的頭發是黑的,有波浪,全身則几乎沒有毛發。比起考特尼來,他的臉較寬,五官端正,顯得更漂亮些。只有微微傾斜的眼睛和飽滿的嘴唇標示著他是“阿土”。他的胸脯顯得很有力量,胳膊上的肌肉發達,臀部和雙腿則明顯纖弱瘦細。
  至于考特尼,我已說過,是年紀較大的一個,我看將近40歲,体格相當好。估計他有6英尺2英寸高,沙色的頭發,看樣子長期沒有梳理過了。他的臉比他那波利尼西亞朋友的長一些,棱角更分明,深深陷下去的棕色眼睛,鼻子像是打斷后又胡亂安上去的,薄嘴唇,嘴大一點。他是兩人中較瘦的一個,細高個但又結實,胸脯和腿上長著不長不短的毛。
  我的上述描寫也許不完全准确,因為所有這些都是在短短的几秒鐘內觀察到的。天已經黑下來,詳細的觀察更加困難,只好留待日后補充。
  我意識到考特尼要對我講話。“拉斯馬森船長事實上是我們通向外部世界的大使和生命線。他已經盡他所知告訴我們關于您的一些事情,教授,也談到了您受命于大洋洲內運公司。”他嗓音很低,抑揚頓挫,措辭考究,說明受過教育。“自從几年前本人到此以來,您是第一個陌生人。頭人和村民對此將十分關心。生人禁止來此。”
  “你是一個美國人,不是他們的人,”我大著膽子說,“你為什么得到寬容?”
  “我遇到事故才來到此處,”考特尼說,“靠著頭人的恩典才留了下來,我現在是他們中的一員,再也沒有別的來者會受到歡迎。我們村子和島子的秘密是神圣的。”
  “我們在島子上空飛行時,并沒看到村庄。”
  考特尼點了點頭。“對,您看不到村庄,但它存在著,并且有200多號人,是白人和棕人祖先的后裔。”
  “是邦蒂群島反叛者的后裔嗎?”我問。
  “不,來歷各不相同。沒有時間進一步解釋,伊斯特岱教授,我想,如果您馬上离開此處,忘掉曾見過我們或者這些島子,是非常明智的。事實上,您的到來已經危及全島。如果您的失蹤不會危及拉斯馬森船長在塔希提的位置的話,我敢肯定莫爾圖利根本不會讓您走掉。可現在,您可以不受傷害地离開了。”
  我有點气餒,但決心不向他們妥協。這話出自一個美國人變成的土人之口比出自一個波利尼西亞人之口,兆頭興許還不是那么太凶。“這塊平地正适合做飛机跑道,”我說,“將這一點報告堪培拉是我的職責。”
  莫爾圖利激動了,但考特尼沒有看他,只是碰了碰他的胳膊。“伊斯特岱教授,”考特尼輕聲說,“您不清楚您在干什么,這個看起來不可接近、极少有人前來的島子,在外人眼中是無人居住的,對外人來說始終是無法進入的——我是說現代文明的腐蝕——自1796年,也就是眼下這個村庄初建之時,這里的文化伊始之時,直到目前都是如此。”
  我想,海登博士,是他用了“文化”這個詞,使我首次想到人類學,想起您10年前的要求。當然,我的興趣仍然在特雷弗先生身上。
  “那是我的工作,”我說。
  “您考慮過您的工作會導致什么后果嗎?”考特尼問道,“您在堪培拉的同伙將派調查人員前來,他們會贊同您選擇的地形。您的朋友們就會尋求一個擁有波利尼西亞殖民地或委任托管的外部政府。他們將找到法國、英國、新西蘭、美國,或者別的在太平洋有海島或者基地的國家。他們提出要求的結果又會怎樣呢?只會是震惊。如果沒有任何外部勢力感覺到了這個小島的存在,他們怎能宣布屬于他們?沒有發現者上過岸。我將不得不在某個國際法庭上來應戰這些人的起訴,證明這几個島子的獨立。假如我在案子中獲胜,一切仍將失去,因為海妖島已經變成了一樁充滿浪漫色彩的公案。它現在的社會就難以保留下去。假如我輸了這場官司,某個外國政府贏得了對這塊地方的所有權,我們不妨說是法國吧,那會發生什么事情呢?法國官吏和小資產者就會到來,緊跟著是您那些生意朋友和他們的飛机。他們將卸下推土机和預制房屋,還有喝得醉醺醺的勞工。机場一旦就緒,商用飛机就會帶著那些連話都說不清、笨頭笨腦的游客飛來飛去。島子成了一個空港。您說這對海妖部落來說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他們不再野蠻,他們將文明起來,享受發展和進步的樂趣,變成活生生的世界的一部分。這不好嗎?”
  考特尼轉向莫爾圖利:“你听到教授所說了吧,我的朋友,這不好嗎?”
  “我們不答應,”莫爾圖利用純正的英語說。
  我惟恐在他面前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
  “您瞧,他們并不野蠻,”考特尼說,“事實上,對您所謂的文明,他們可能給予您的比您想給予他們的要多。但如果您的那些剝削者和商業推售員出現了,他們便永遠消失了。為什么毀滅他們對您會這么重要,教授?您從中將得到什么?難道您是堪培拉公司的爪牙?”
  “不,我只不過是個商人,假日又使我成了研究南海的研究生。我對這里的所有人都有感情,喜愛他們祖傳的生活方式。可是,我明白他們無法繼續藏身于進步之外。”
  “那么,進步是您的動机?或許就是錢?”
  “人必須生存,考特尼先生。”
  “是的,”考特尼慢慢地說,“我想這是對的。您肯定有您的理由,并且以進步的名義,認為一种最卓著、具奇妙的小文化一定得死去。”
  我再也壓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你老是贊美這些人,他們究竟卓著在哪儿?”
  “他們的生活方式”考特尼說,“不像世上任何一种,同你我曾經生活的方式相比,這种生活更正确。”
  “我要親眼看看,”我說,“告訴我村庄在哪儿。”
  莫爾圖利轉向考特尼。“鮑迪·賴特不會答應。”
  考特尼同意他的看法,并對我說:“這不可能。我領您到那儿,對您的安全就愛莫能助了。您必須接受我的話,這些人的繼續生存比您可能從那個辛迪加那儿賺多少錢都重要。您必須跟拉斯馬森船長回去,并且守口如瓶。”
  “假如我馬上回去,”我說,“你們能信得過我嗎?如果我對堪培拉或者別的什么人說了此事又能怎樣?”
  考特尼沉默片刻。“我說不上您是否會受到良心的譴責。我一個人也不能保證您不那么干。您已經認識船長的副手理查德·哈培了吧?他是我們的人,一個海妖島人。如果您打破了部落的禁忌,毀坏了這儿的人們,那么他或者他的親友有一天可能會找到您,殺死您。這不是嚇唬您,我沒有權力以部族仇恨的名義來給誰以報复,這只是從我對這些人的了解中得出的切實的警告。”
  “我不怕,”我說,“我現在就离開——”
  “去向堪培拉報告三海妖的事?”
  “是的。你還沒有令我信服不應當這么去做,考特尼先生。你曾想用‘一种顯著的文化’、‘奇妙的人們’、‘難以置信和迥然不同的事情’一類詞語來哄我,而我說那都是些空話。你們不讓我到村子里親眼目睹,你們也不把意思明白告訴我,你們還沒拿出一條像樣的理由來說明為什么海妖部落應該保留它現有的原始狀態。”
  “如果我真的講給您真情——至少是一部分——您會相信嗎?”
  “我想會的。”
  “您能不向堪培拉辛迪加報告嗎?”
  “我不知道,”我真心實意地說,“我可能不,不過全看您告訴我些什么。”
  考特尼瞥了瞥莫爾圖利。“你意下如何,我的朋友?”
  莫爾圖利點點頭。“有必要講實話。”
  “很好,”考特尼說。他轉向始終只在一旁傾听的拉斯馬森:“船長,我建議咱們回到海灘去。你把哈培從飛机上叫來,并給我們帶點吃的來。我們生把火,吃點東西。我還要花上個把鐘頭給我們的來客講講這里的事情。”
  “為啥要費那些口舌?”拉斯馬森要求說,“我不相信這個教授。依我說永遠把他放在這儿。你可以把他和罪犯放在一起,并且……”
  “不,我不喜歡那樣,”考特尼說,“那樣對他不公平,對你也將不公平。我不能冒這個險,船長。那會危及你的生命——還有哈培的——到頭來當局會發現發生在伊斯特岱教授身上的事情。不,我宁肯把這件事處理得有根有据,我要在教授的天良正气上碰碰運气。”
  打這開始,我喜歡考特尼了。
  就這樣,海登博士,我們又魚貫下到海灘上。到達海灘時,天已經黑了,只有一彎新月發出微光。拉斯馬森船長把划子弄回到飛船上,一會儿便帶著食物回來了。莫爾圖利已經斂來些樹枝,生起了火。拉斯馬森燒飯——我得說他干得麻利——与此同時,我們都坐在沙灘上,圍著火堆,考特尼開始講三海妖的事了。
  考特尼先來了個開場白,說不能將海妖部族的歷史和風俗的每一個細節都說明白。他只能講一個最簡短的輪廓。他平靜地、漫不經心地從試驗的一開始講起。當他的故事逐漸向現時接近時,他變得熱烈和認真起來。至于我,立刻就被他奇妙的故事吸引住了,几乎不知道飯已經送到眼前。
  我們安靜下來吃飯,形成了一個短暫的幕間休息。而當我告訴考特尼我心急如焚地想知道更多的事情,安靜又被打破了。我乞求他的原諒。漸漸地他又開始講了,并且講得更詳細。我目不轉睛地盯住他。人們都以為自己是善識人者,我也竊以為自己在這方面是有眼力的。据我的判斷,考特尼沒有說謊,沒有添油加醋或者夸大其詞,他所講的同最棒的科研報告一樣真實。我對他講的太感興趣了,當他講完時,我還以為僅僅過了几分鐘。事實上,考特尼已經給我講了一個半鐘頭。現在,這位考特尼已經代表他的部落講明了理由——我意識到,他講述故事的技巧部分是基于在芝加哥當辯護律師時的經驗,部分是基于對海妖島人們的愛——我腦子里涌出一大堆問題。但我很有禮貌地只問最恰當的問題。有的他直率地作了回答,有的他就用“太涉及個人問題了,這是對個人權利的侵犯”一類話擋開。
  天很晚了,仍然很暖和,但有點涼爽勁了,考特尼對我說:“好了,伊斯特岱教授,您已經知道了三海妖的最基本概況。您听到的足夠弄明白您將會毀掉什么。您決定怎么辦?”
  在他敘述的整個后半部分,我開始不斷想到您,海登博士。每個古怪的事實都令我對自己說:啊,要是莫德·海登博士在這儿,她該多欣賞這一切!考特尼不停地講,而我一邊听,一邊記起了您老早的要求。在他們死淨或被消滅光之前,古老的生活方式將保留如初。您總是說,与外界隔絕的原始文化可以教給我們人類行為的各种不同方式,這又可以用來幫助我們改進自己的行為。顯然,三海妖上的這個奇特而渺小的社會在我或者某個像我這樣的人幫助現代技術社會來吃掉它之前,應該得到拯救。我所擁有的生殺大權,我對那些有能力利用這個島上社會作為改善我們社會的實驗室的人的責任感,深深打動了我的心。突然,您的工作的重要性——我僅是您工作中的一個可怜的、微不足道的同盟者——使我對特雷弗先生和堪培拉的辛迪加的責任看起來并不重要了。
  考特尼問我決定怎么做,隔著篝火在等待著我的回答。
  “我想同你做個交易,”我出其不意地說,“事實上是一樁買賣。”
  “什么買賣?”考特尼想知道。
  “你听說過莫德·海登博士這個有名的人類學家了嗎?”
  “當然囉,”考特尼說,“我讀過她的大部分著作。”
  “你認為它們怎樣?”
  “很好,”考特尼說。
  “這便是我要做的買賣,”我說,“我不向堪培拉提三海妖的要价。”
  “我還是不太明白,”考特尼說。
  我拉長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你們允許海登博士和她的同事几年來這儿旅行,并允許她隨時記錄下在這個社會的所見所聞,我便保證永遠保持沉默,保住你們的秘密。”
  考特尼同意考慮這個提議。沉思了几分鐘后,他同莫爾圖利和拉斯馬森交換了目光。最后,他的目光又盯住我,似乎是贊賞我的好意。“教授,”他說,“您怎么能擔保海登博士和她的人不說出去呢?”
  我已預料到這一點,回答早已想好。“當然,”我說,“海登博士和她的同事將按要求起誓,對其旅行所到之處絕對保守秘密。但人是脆弱的,我知道口頭許諾不會使你滿意。為此,我建議將海登博士和她的同事置于嚴格的黑暗中,以至使他們弄不清將去哪儿。她和她的一行可以先到塔希提,再由拉斯馬森船長在半夜帶到三海妖。沒有一個人類學家會知道經度或緯度。他們也不會明白是向北飛還是向南飛,或者向東飛還是向西飛。他們只可能知道是在南太平洋的某個地方,在成千上万個海島當中的一個黑點般的島子上。你們可在你們的限制范圍內安排他們。他們將按你們的頭人所允許的范圍觀察和了解,拍攝你們希望他們拍的東西,再也沒有更多的要求了。當研究結束后,他們將像來時一樣,在极度的黑暗中离開。他們永遠也不會准确地知道曾經去過的這個地方在哪儿。可他們將為了人類的利益獲得這個社會的詳盡的科學報告。這樣,盡管海妖島有一天會毀滅,但它的奇跡,連同其毫無節制的生活方式的記錄將永留世上。這就是我的建議。我堅信建議是公平合理的。”
  “還有,不再建机場了吧?”考特尼說。
  “不建,我以自己的名義擔保。”
  考特尼緊閉嘴唇,沉思著,然后給莫爾圖利發出信號。他倆從沙灘上站起來,沿著水邊,順著海灘走去,不停地交談著,直到消失在黑夜里。過了一會,拉斯馬森把雪茄煙蒂彈進火堆里,站起身來,也向他們的方向走去了。
  10分鐘后,他們都回來了。我站起來,听他們裁決。
  “您的交易成了,”考特尼輕松地說,“頭人鮑迪·賴特在其子的擔保下,授權于您通知莫德·海登博士,她可以在您說過的那种嚴格的條件下前來,但要在六、七月間,不過6個星期。您要雇用拉斯馬森作為您同我們的中間人。您要通過他告訴我們她是否會來,什么時間准來以及其他變故。拉斯馬森船長每兩周來這儿一天,收取我們的出口貨,換來我們需要的物品,因此他不斷和我們保持聯系。那么,教授,現在一切都清楚了吧?”
  “清楚了。”
  我同考特尼握了握手,向莫爾圖利道別,隨著拉斯馬森船長回到水上飛机里,哈培正等在那儿。
  我們在黑暗中起飛,飛向帕皮提,我看到沙灘上的那堆火熄了,不一會儿,連三海妖的影子也看不到了。在回家的路上,我獨自一人坐在主艙里,無人打扰,掏出紙條和鋼筆,匆匆記下了我所能記住的那個充滿刺激的海灘之夜。我快速地把考特尼所敘述的關于三海妖部落的歷史和實踐的精華部分記錄了下來。
  我在給您寫這封長信時重新翻閱了我的筆記,海登博士,我發覺漏下的細節比我想象的還多。說不清是我記憶的錯,還是考特尼有意的刪節,然而,這個未經整理的提綱在您決定是否要做這次實地調查旅行時,會有非常大的用處。
  那么,就簡要地說一下——
  1795年,倫敦斯金納大街上住著一位叫丹尼爾·賴特先生的哲學家和小冊子作者,靠其先父留給他的一筆個人收入支持。丹尼爾·賴特先生有一個妻子,一個儿子,兩個女儿,他一心想要改良或者改造英國社會。他經常和他的鄰居、朋友、當時只有37歲的崇拜偶像威廉·戈德文在一起。您肯定會想起來,戈德文就是到頭來同瑪麗·沃斯道克拉夫特結婚的那個作家和書商,后來因為他的外甥雪萊而受株連。重要的事實是,戈德文在1793年發表了《政治准則之調查》,其中提出廢除婚姻制度、刑罰和私有財產。不僅僅是這篇文章,而是戈德文整個人影響了丹尼爾·賴特先生的种族思想。當然,丹尼爾·賴特對政治改革不如對婚姻改革感興趣。在戈德文的鼓勵下,他寫過一本題為《伊甸复興》的書。主要內容是,由于上帝的恩典,亞當和夏娃獲得了第二次机會,再次回到伊甸園從頭開始。因為對他們所繼承和傳遞的婚姻現狀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們決心實踐、培育和發展一种愛、同居、求愛和結婚的新制度。我必須承認,這是一個令人感興趣的概念。
  賴特的書猛烈抨擊當時流行于英格蘭的婚姻制度和愛情習俗,不厭其煩地提倡一种決然不同的制度。賴特的這一套不僅來自于他自己的想象,以及戈德文的思想,而且來自于更早一些的柏拉圖的《共和國》、托馬斯·莫爾先生的《烏托邦》、湯墨索·坎帕乃拉的《太陽城》、弗朗西斯·培根的《新工具》和詹姆斯·惠靈頓的《最高法庭》中所主張的思想。于是乎,賴特不得不向政府、法律、教育、公共福利和宗教所流行的那一套宣戰。賴特找到了一個有膽量的出版商,到1795年,那本薄薄的、具有爆炸性的小冊子的第一版印好了。在這些書發行之前,賴特自戈德文那儿獲悉,喬治三世的法庭已經得知這本激進書的內容,准備對賴特的婚姻烏托邦以具有“腐蝕青年”和“顛覆”作用的罪名進行起訴。沒收該書,監禁作者是不可避免的了。遵從戈德文及別的朋友的勸告,賴特揣了一本自己寫的書,帶上家中最輕便的物品和積蓄,攜上妻子、子女,還有3個信徒,星夜奔向愛爾蘭的金塞爾港。這伙人在那儿登上一艘准備開往新荷蘭波坦尼灣的180吨的船,后來才知道是開往澳大利亞悉尼的。
  根据考特尼所講的基于三海妖土著村庄的原始材料,丹尼爾·賴特僅為逃命大可不必逃离英格蘭。事實上,他有著殉道者的思想,為著試驗,肯定喜歡把自己的思想對當局和王國宣揚。令他逃跑的是一种更肯定的動机。几年來,他經常放風說要出走到新大陸的16個州去,或者到新發現的南海,去實踐他所鼓吹的那一套。這就是說,他考慮的不僅僅是寫一些關于婚姻的幻想,而是要到某個遙遠的地方將幻想付諸實踐。然而,他終究是個坐在書齋里的學者,是個思想家而不是實干家,每天想的都是如何培育后人的責任,在他的生活中,不可能使自己來一次飛躍,搞一次戲劇性的革命。他的書橫遭禁止,還有那即將臨頭的在新門的監禁宣判使他怒火中燒。他不僅痛恨政府的不公道,而且痛恨他所處社會的狹隘,就因為這個,才促使他出走,去做他經常想要做的事情。
  在去澳大利亞的漫長而乏味的旅途中,他有空將其書中的烏托邦幻想轉變成實際步驟,起碼是寫到紙上了,所需要的只差一塊自由土地來實施。丹尼爾·賴特原希望澳大利亞會是這么一個地方,可當他和同伴們在波坦尼灣一登岸,就發現自己想錯了。這個地區大片的泥沼和沼澤,是首批殖民者遺棄給帶長矛的黑人和帶短刀的囚犯的,是人間地獄。賴特一伙赶忙又到了悉尼灣,這是8年前開建的英國重犯的主要殖民地。不到一個月,賴特發現必須再轉移。生活在罪犯殖民地實在是太嚴酷了,太殘暴了,太齷齪了,況且一個英國的急進改革者和狂熱鼓吹者怎能有耐心在高貴的總督閣下手中討生活。
  布干維爾的劉易斯·安東尼和詹姆斯·庫克曾到南海探險,賴特就有他們兩人寫的那些浪漫作品。賴特認定這個無瑕的天堂就是他的歸宿。總之,布干維爾在他的日記中不是這樣寫塔希提的嗎?“獨木舟里滿載女人。她們恬靜的臉龐一點也不比大多數歐洲人遜色,体態之美可与任何人种匹敵。這些美女大都赤裸著,同她們一起的男人和老婦已將裹腰布統統去掉。開始,她們在獨木舟里輕輕做著戲鬧的手勢。男人們則爽直些,也可以說自由些,辦事更加直接,催促我們選一個女孩,跟她到岸上。她們的手勢明白地表示出,我們將同她們結緣。”一旦上岸后,布干維爾不是又添了几筆嗎?“那真像是來到伊甸園……每一樣東西都暗示著和提醒著愛。那些土著姑娘們對此并沒有什么顧忌。她們周圍的一切都令她們遵從內心的意愿或大自然的呼喚。”
  這對丹尼爾·賴特先生是足夠了。在澳大利亞的那邊有著一种新的無拘無束的文化,愛情和婚姻的實行方式同他自己的那些最好的思想相吻合。在那儿,遠离西方的那种殘酷的、捆綁著的實踐,他將把他的思想和波利尼西亞人的類似的實踐結合起來,在這個小天地里完善他的世界。
  賴特為他的一伙人買好了一條小但适于海上行駛的雙桅船的票。此船為做買賣,向南海方向航行,最終目標是奧塔黑特,而英語則讀作塔希提。賴特詢問船長,如果再加些船費,是否可以駛到比塔希提更遠的地方,靠近半打無名的、未標入海圖的小島,直到發現一個賴特、他的家人和追隨者可以安身的地方。船長是好說好商量的那號人。
  船長信守諾言。航行到塔希提后,拋了兩個星期錨,船又繼續南下,穿過波利尼西亞。前后停靠了3次,賴特和兩個男伴登上這几個小島探察。一個被紅樹林弄得毫無用處,另一個缺少飲用泉水并且沒有肥土,而第三個上則有專割人頭的人為害。賴特敦促船長繼續他的搜尋。兩天后,他們看到了后來名之為三海妖的那組島子。
  對主島進行了一天的勘察,證明賴特發現了他的人間伊甸園。這個地方避開貿易通道,沒有天然港灣和深水錨地,具有很高的隱秘性。島內有大量的動植物、清清的溪水和其它自然資源。更重要的是,賴特還遇到了一個有40名波利尼西亞人的村庄,并且那些人殷勤好客。
  通過從塔希提帶來的一個土人翻譯,賴特可以同部落的頭人特方尼進行相當程度的談話。賴特獲知,村民們是很久前乘獨木舟到遠洋開拓殖民地,并在此發現了這一隱居地一個波利尼西亞近族的后裔。這位頭人,從沒碰到過一個白人,從沒接受過如此不可思議的禮物(一柄金屬斧子算一件,一盞鯨油燈又是一件),因而對賴特敬畏至极。他將來客能同他共同統治此島視為巨大的“瑪那”——賴特得知這個字有許多意思,在此是指“威望。”特方尼在陪同賴特游覽村庄的時候,給他講了這儿人們的習俗。賴特在日記里寫道,這儿的人們“快活、自由,聰明而且對生活和愛情是樂觀的,”他們的態度和方式會使“布干維爾打心底里高興。”第二天,賴特全家及其弟子們,包括他本人一共8個人便上了岸,搬上了他們的家當,還有几只狗、羊、雞。帆船駛走了,賴特則加入特方尼的行列,來演出一出“伊甸复興。”
  對這一段非凡的歷史,還有許多許多,海登博士,如果您有意的話,更詳細的情況就留給您自己去了解吧。受這封信的篇幅所限,我想把余下的几頁只用來講述自1796年至今那個發展了的社會的習俗。
  一月之后,賴特一伙已經漸漸在波利尼西亞人居住區安頓下來。賴特認真地研究了他們部落的傳統、習俗和行為,仔細地作了筆記,同時還記下了他自己關于在三海妖島上生活應當怎么過的想法。至于行政管理,這些波利尼西亞人相信世襲的頭人。賴特則相信由3個受過領導能力訓練并經受過多方考驗的男女組成的委員會。如您所知,這只不過是柏拉圖的思想的修正。賴特發現,他自己的体系在這個偏僻小島上是不會奏效的在哪里和如何去建一座學校來訓練具有万能頭腦的領導人呢?他只有贊同波利尼西亞人關于世襲頭人的思想。
  對于勞動和財產,每個波利尼西亞血統的部族在單獨建立家庭和擁有家具的同時,還像一個單位一樣共同种植和收集食物,存放在一個公家倉庫里。賴特則主張一個更加嚴密的制度,而且更加公有化。他覺得,頭人應當控制所有實際財產,按照規模大小賜給每個家庭。如果一個家庭擴大了,其財產也隨之擴大;一個家庭縮小了,其財產也隨之縮小。還有,賴特認為,三海妖上的每個成年男子每天應干4小時活,去干最适合于他的活計,無論是務農、打漁、做木匠還是別的需要的職業。這些勞動者的產品應當放到一個大的公用倉庫里。每個家庭按周從倉庫里領取一份最低限度的食品和別的生活用品。這最低限度的一份對大家應一律平等。然而,村里勞動成果大的人則應得到多于最低限度的一份,多出的部分就是他們應該得到的獎勵。簡言之,絕對平均,沒有貧困,還有某种程度的刺激。特方尼對這一改革准備讓步,并在1799年實施。
  据我記下來的考特尼的講解,這种調和折衷的現象隨處可見——這儿是波利尼西亞制度的精華,那儿是賴特幻想的杰作,有時兩种主張則摻和在一起。在教育、宗教、娛樂和別的重大問題上,都達成了這种協調。賴特屬單一主題論者,不會容許兩個制度并存,他感到,那樣會導致沖突。往往,不是照波利尼西亞行為方式去干,就是按他自己的行為方式去干,這要作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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