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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馬克·海登在高聳、平坦的懸崖上不停地走動著,懸崖像一個觀察哨高高懸在三海妖的村子之上。
  并非他們一到這個地方,他就來到了這個制高點,准确地說,是從兩周前開始的。從這儿沿著繞石塊邊緣的小路可以下到那個深深坐落在長谷中的矩形社區。在懸崖上走一圈,馬克看到了腳下小小的草房,場地中的溪流像一條閃光的帶子。到現在快半晌午了,場地里有了稀疏的人影,那些活動的棕色黑點是孩子和一些婦女,不會有別人,因為男人都去工作了,青少年都到學校去了,瑪蒂考察隊的(不是他的)成員都躲在哪儿用鉛筆。磁帶和吹吹乎乎的知情人忙著哩。
  如果說從這個高高的、突兀的點上看到的景象是美麗的,那么,馬克并未覺察到這一點。村子在哪儿,這与他有什么相干?從那一夜,他已經將自己的身份与村子几乎完全分离開了。它就像《國家地理雜志》上的一幅彩色照片一樣遙遠和不真切。
  對馬克來說,村子和它的村民只不過是些物品,是用來幫他從一种古老和可恨的生活方式逃脫的附屬物。真實的、活生生的、美麗的東西是那份靈魂“大憲章”——他的個人“獨立宣言”——裝在他的灰色大可綸牌褲子右手的口袋里。
  在右手口袋里的信只有3頁紙,信紙和信封薄薄的,然而它們卻使他感到口袋里、全身和滿腦子都充滿了——他竭力想出個确切的比喻——一盞阿拉丁神燈的魔力,隨時准備去實現他的意愿。
  他在他的草房的前屋几乎呆了一整夜,寫給在紐約市的雷克斯·加里蒂的那3頁紙。他的大部分時間沒有用在書寫上,而是用在關于他的意圖該告訴加里蒂些什么上。寫完信后,他很快就睡著了,數月來第一次睡得這么好,有著一种感覺,好像一個人干完了一天的工作而且干得很順手,沒有悔恨,也沒有奢望,只想好好睡一覺。他沒理會睡袋上克萊爾的起伏的形体,定上鬧鐘,閉上眼睡了。
  鬧鐘吵醒他時,他才睡了3個小時,然而一點不累。早飯期間,克萊爾出來了,沒洗臉。她的臉拉得長長的,冷冷的,她的早安說得勉強而且帶著火藥味,而他自己的早安說得那么輕和不清楚,几乎不像是問候。她走動時動靜很大,橫沖直撞,胡踏亂踩,一派蠻橫,用無言的壓力迫使他注意并為他昨晚的行為道歉。她需要,要用,話語這种“創可貼”,來貼住她的創傷。她要他減輕昨晚辱罵和斥責她對她的傷害,以喝醉酒為由向她道歉,于是她就同意忘掉這一切,保住面子,也保住了他們共同生活下去。
  在這場無聲的較量中,他一直在等著,一點也不讓步。他一聲不響地吃著,躲著她,只是因為今天早晨在他看來她并不存在。他的不感興趣相當徹底。一夜之間,他已經長大,變成了他一向認為他應該是怎樣的男人(也許對這個女人來說成了陌生人),他不需要不再引以為榮的任何老的姻約。
  他匆忙逃离他的草房——故意尋找筆記本和鋼筆,讓她瞧一瞧,使她相信他是去工作——右手口袋里裝著給加里蒂的信,敏捷地沿小徑爬到村子上面。他知道他不能遲到。他的目的是截住拉斯馬森船長——今天是拉斯馬森日、郵寄日、供給日——在這個老海盜到達村子和瑪蒂那儿之前截住他。如果有一封加里蒂的回信,為他在帕皮提發出的那封信的回信,他不想讓瑪蒂看到,或知道這回事。他要獨自一人早早得到這封信。它的內容將使他做出最后決定——寄或者不寄給加里蒂他口袋里的意圖聲明。他在濃密的橡膠樹、桑樹和庫葵樹蔭下坐了1個多小時,這儿离拉斯馬森的必經之路只有几步遠。他不安地等待著他的命運的攜帶者。拉斯馬森沒有出現,馬克不住地走出涼爽的樹蔭到附近灼人的峭壁下徘徊。
  現在,他已經在懸崖上徘徊了20分鐘,說不准是否會有一封信,是否會實現他的白日夢,是否他有膽量把口袋里的回信發走,直到他意識到這樣在上午的太陽下面晒是無法忍受的。
  他用手帕慢慢地擦著臉和脖頸,沿著原來的足跡回到樹下。通海邊的那條陡斜的小路仍然不見拉斯馬森的影子。一時間,馬克擔心是否他算錯了日子,或者如果沒算錯,是否拉斯馬森耽誤了或延后了他的大慈大悲的航行。隨后,他又斷定是自己過分焦急。拉斯馬森當然會出現。
  站在路邊,馬克触到了右褲口袋里的東西。他抽出寫有加里蒂地址還沒封口的信封,精神就來了,隨即又把信封塞回原處。他又抬眼往遠處看——小路還是空空的,只有兩只瘦山羊在那儿——最后,他回到他能找到的最涼快的蔭涼地,一屁股坐到草地上。他取出一支雪茄,几乎沒想到要弄弄好并點上它,因為他的思想回到了特呼拉身上,他在給加里蒂的信中提到了她以及她在即將到來的決定性日子里可能起到的作用。
  他再次看手表時已經快到中午了,他已守候3個小時。他重新陷于沉思,墜入令人昏昏的白日夢里。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他被一种刺耳的口哨聲吵醒,有人在吹一支水手的歌。
  馬克連忙站起來——手表告訴他是12點15分了——跑到小路上。离他20碼遠的地方,奧利·拉斯馬森船長的大駕正在向他靠近,水手帽扣在那張胡子拉茬的哥德堡臉的后面腦勺上,穿著敞開的藍色的襯衫,髒乎乎的工裝褲,還是那雙破舊的网球鞋,郵袋就背在他的左肩上。
  走近后,拉斯馬森認出了馬克,向他揮揮右手。“嗨呀,博。你是接待委員會?”
  “你好,船長?”馬克焦急地等著拉斯馬森走到跟前,然后補充說,“我散步上來的,我記得你今天要來,所以我想在附近等一會,先看一看有沒有我的郵件。我在等待一件對我的工作很重要的東西。”
  拉斯馬森將郵袋從肩上扔到小路上。“真有那么重要迫不及待?郵件沒有分類。”
  “呃,我只是想——”
  “不要緊,其實沒有多少可分的。”他把袋子從土里拖到草地上,叉開雙腿坐在一段椰木上,在兩腿間把郵袋豎直。“我喘口气。”他打開袋子,馬克俯身到上面時,拉斯馬森吸了吸鼻子,抬起頭。“還有煙嗎,博?”
  “肯定有,絕對。”馬克飛快地從襯衣口袋里拽出一支雪茄,遞給拉斯馬森。他咽了咽口水接過去,放到了身旁木頭上。馬克焦急地注視著拉斯馬森將木柴似的手伸進袋里,取出一捆用皮帶緊緊捆住的信件。他解開皮帶,然后,叨念著馬克的全稱,檢查著郵件。
  最后,他遞過來3個信封。“就這些了,不再能有你的了,博——除非還有大一點的郵件——可你現在不需要它們。”
  “不要了,這就行了,”馬克說道,立刻接過這些信封。
  馬克把信封扇形展開,像打牌一樣,去看回信地址。拉斯馬森將信捆裝入袋中,便專心打開雪茄包裝,點上吸起來。馬克看到,第一封信是雷諾學院的同事來的;第二封,寫著給克萊爾和他本人,是圣迭戈已婚的朋友們寫來的;第三封來自“紐約市洛克菲勒中心布希藝術和學術局,雷·加。”最后這封是雷克斯·加里蒂從他的演講代理處辦公室寫來的,馬克以急切的心情緊緊握住它。然而,他不想在拉斯馬森面前打開信封。船長仍坐在那儿,狠勁地吸煙,混濁的醉眼觀察著馬克。
  “有你想要的,博?”
  “見鬼,沒有,”馬克撒謊了。“只是些個人信件,也許下個郵寄日會來。”
  “希望這樣。”拉斯馬森抓起袋子,站了起來。“我得走了。赶緊洗一洗,填飽肚子,准時參加節日。今天開始,整整一個禮拜,你知道。”
  “什么?噢,對,節日,我給忘了——我想是今天開始。”
  拉斯馬森大惑不解地瞪著馬克。“說實話,我是想起——華特洛和几個土小子在下面海灘上碰到了我們——他們在從近道上運補給品——他說了你的事情——你今天參加游泳競賽。這是吹牛還是真事?”
  節日游泳比賽,定在3點鐘,在馬克腦海里卻排在最遠的地方。這個提醒讓他吃了一惊。
  “是的,船長,是真的,我答應參加了。”
  “為啥?”
  “為啥?為了練習,我這樣想,”馬克輕聲說。
  拉斯馬森將袋子拉到肩上。“听老家伙的勸告嗎?你能練習得不錯,贏得海妖島上某個娘們的,博——我說別讓女士小看了——但這可是節日最帶勁的。我是對科學研究感興趣才給你忠告的。記住這一點,如果有個女孩給你一只節日貝殼的話。”
  “什么貝殼?”
  “是用來解開草裙的,博。”他沙啞地笑著,咳嗽著,從嘴中取出雪茄,閉上嘴,又把雪茄插進變了色的牙齒問。“呶,就是這樣。”
  “我會記住的,船長,”馬克有气無力地說。
  “你在拿命打賭,就是這樣,”拉斯馬森說。他踏上小路。“你和我一塊儿走?”
  “我——不,謝謝,我想再多溜達一會儿。”
  拉斯馬森走開了。“好,別在游泳前太疲勞,你知道這些。”他又大笑起來,邁著沉重的步伐朝懸崖走去。
  馬克被船長關于節日的介紹弄得有點失常,站在那儿看著他的背影。拉斯馬森穿過橡膠樹庫葵樹,到大懸崖上,沿著大石塊的邊緣通向下面村子的彎道,消失在石塊后面了。這時,馬克的思想回到了加里蒂的長長的薄信封上。
  馬克連忙离開小路,到對面的樹蔭里,將其它兩個信封折起來,塞進屁股口袋里。他仔細地將加里蒂的信封翻過來,在封口處揭著,不愿撕開它,而是用食指伸進去揭開。
  他仔細地展開這4張用打字机打出的蔥皮紙。他控制著自己,就像一個美食家故意忍住不馬上狼吞虎咽地吃光一道盼望已久的美味一樣,他逐字逐句地讀著來信。
  先是不正規的稱呼,“我的親愛的馬克。”又是愉快地告知已收到馬克在帕皮提發了的匆忙問詢信。然后是手頭的正事了。在閱讀之前,在得知他的前途將是什么或將不會是什么之前,馬克閉上雙眼,想在腦海里畫出一幅信的作者的畫像。時間、距离和愿望模糊了記憶的圖像:加里蒂,棕色,高個,削瘦,优雅高貴的菲力普斯·埃克塞特一耶爾派頭,世上50歲的人里最年輕的青少年,實干家,心中偶像,成功者,有魅力的慣于采取行動的男子漢,緊跟漢尼巴爾足跡的探險者他——是個——在洛克菲勒中心某座高樓里,坐在一台金色的打字机旁,打著“我的親愛的馬克”!
  馬克睜開眼睛,讀加里蒂關于手頭上的正事儿的明确聲明:
  
  我首先要說,我倍加贊賞你這么快就來信,因為我認為只有我一個人是你的知音,了解你的敏感、個性和處境。我知道有無數限制在束縛著你。例如,你那著名的母親,上帝保佑她,對活生生的商業世界有一种狹隘的學究觀點。她不讓我參加考察,她對在公共傳播和娛樂圈里的我們這些人的無可置疑的反感,是建立在一种過時的道德准則之上的。還有,你已經被禁錮在你母親的世界里這么長時間,那個自命不凡的所謂“科學”世界。但是,你是屬于新的、更加成熟的一代,并且,請原諒,馬克,像你這樣的人是有前途的,不但有前途,而且前途輝煌。從我們在圣巴巴拉你家中的私下交談中,從你在母親、妻子以及近視眼哈克菲爾德面前支持我,說實在的,還從你在帕皮提寄來的信中,我增強了對你、對我們的關系和未來的信心,所有這一切使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個新海登,一個有著自己的主見和雄心的堅強人物,隨時准備面對世界并最終征服它。
  据我對你那封字不多但認真的信的理解,你在考察將你獲得的有關三海妖的情況搶先公諸于廣大的一般公眾。你擔心是否這些材料會被不道德的人用歪或過分渲染。你擔心是否有任何科學家或人類學家曾經以“雷克斯·加里蒂姿態”將他們的發現呈現獻于全國。你擔心現在巡迴演講的真正經濟收益,并且你說存有某种疑慮,你肯定我在你家里所說關于适當地公布三海妖調查和探險會使你我都賺100万元只不過是開玩笑。
  經過深思熟慮后,我決定嚴肅地,絕對嚴肅地回答你關心的問題。你的信輾轉到我手上時,我正在匹茲堡講課。我立即取消了到斯克蘭頓講課的預約。匆忙赶到紐約,同我在洛克菲勒中心的代理人會面。他們很可靠,我告訴了他們我所知道的那點儿關于你的實地考察的情況以及海妖島的情況,我問他們所有這些的實際費用會是多少,就是你所說的“真正的經濟收益”,我在這儿兩天后,得到了所有真實的答案。相信我,馬克,我現在是怀著一种非常激動的心情給你寫信的。我希望這种激動能傳達到你正在工作的那個不可思議的遙遠的地方,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地方,能傳達給你。
  首先,讓我減輕你對搶先公布三海妖探險可能存在的擔心。你也必然擔心材料會被用歪。我知道你母親指責我作為一個成功的通俗作者,會用一种給人類學和島上居民造成破坏的方式來利用海妖島的材料。馬克,你母親錯了。再次請你原諒,但她反映出的是一种過時的戰前社會科學家的思想,那幫封閉的或者說狂熱的信徒,把持著對他們本人有价值的東西。事實上,你母親和父親的名聲就是建立在打破這种蛋殼的基礎之上的,也就是說,用一种更大眾化的方式來推出他們的著作。但是,我承認,他們走得并不遠。他們的,還有別人在實地的發現,并沒有真正走到群眾中去,沒有給本該受益最大的千千万万人帶來好處和利益。如果你在三海妖上看到的東西對美國有用處,為什么就不能廣為傳播來幫助美國人呢?如果你看到的對任何人都沒有用,只有奇怪和不同,那么向你的同胞們顯示別的人生活得多么蠢而你的同胞的命運又是多么幸福,這又有什么害處呢?記住,我們時代偉大的人物達爾文、馬克思、弗洛伊德,都是在他們的發現被大眾化,到了你我這樣的人手中時,才震撼世界的。在你問我關于搶先發表的問題時,我要問你有任何組織有權壓制或審查可以丰富人們頭腦的信息嗎?沒有,馬克,什么也別擔心,將這种材料交給了解人民群眾的人只有好處。
  你的資料怎么會被用歪呢?我們走到哪儿,材料帶到哪儿,我們形影不离,是合作者。你可以控制對材料的編輯和發布。你了解我的工作,我的建立在美好情趣上的長期威望。社會上各個階層的人,不分性別,不分年齡,都是我的多年的忠實追隨者。我的書的銷售量、傾城為我喝彩的城市、無數書迷的來信、我每年付出的巨額國內稅金,都證明著我的保守主義、判斷力的普遍性和我的好惡。最終,我們將在布希藝術和學術局的贊助下工作。該局成立于1888年,是一家最高規格的商行,在其名冊上赫然列有孫逸仙博士、亨利·喬治、馬克西姆·高爾基、卡維思·韋爾斯、薩拉·伯恩格特、莉莉·蘭特里、理查德·哈利伯頓、格特魯德·斯坦、阿瑟·埃了頓博士、達倫·托馬斯、威廉·貝茨博士、艾爾弗雷德·考澤布斯基伯爵、威爾遜·邁茲納、羅馬尼亞皇后瑪麗·吉姆·索普——第三次請你原諒,還有你的忠實的雷克斯·加里蒂。
  至于你所關切的關于人類學家在外行的公眾面前亮相的問題,大可不必擔心。我有資料證明,十多個你的同事,從羅伯特·布雷弗德到瑪格麗特·米德,都這么做過,都大大加強而不是削弱了他們的專業地位。現在我們看一下我同布希藝術和學術局的人們的會談以及圍內人叫作“一本万利”的“真正經濟收益”的問題。我對最成功的講台藝術家作了分析,那些最成功的都是些大人物(溫斯頓·丘吉爾、埃莉諾·羅斯福等)或者是些定斯或經常說點什么的人物(亨利·斯坦利、陳納德將軍等)。布希的人們要我相信,我們不會失敗,因為在你我之間都擁有取得成功的潛在因素。我有名聲,你手頭上有資料,既可定期也可經常地發表。你我之間,可以為三海妖起個愛稱,如世外桃源——對,愛情和婚姻的世外桃源。
  布希代理處為我們安排票務、交通、住宿、餐食和指導,將提取我們總收入的33%,這樣我們倆平分剩下的淨70%。如果你的發現果真像我向他們許諾的那樣轟動,他們相信,在10個月內(講演与廣播、電視結合,不算著作)我們的總收入可能至少達到75万美元!謝天謝地,馬克,在10個月內你就可以淨得25万,還要名揚全國!
  布希的人們只要求在你的大駕光臨之時有一樣東西。他們需要一件确鑿的證据,來證明三海妖的存在和你所說的內容。一句話,他們不想再上瓊·洛厄爾或商人霍恩斯那樣的當。這种證据是什么呢?一部彩色電影顯示三海妖上生活的真實側面,或者彩色幻燈片或一套靜物照片來配合我們的講演,或者甚至——就像庫克船長第一次訪問塔希提回來時那樣——從海妖島帶一個土著男子或女子同我們一起亮相。
  也許我在領會你的思想的抱負時走得太遠了,我希望我沒有這樣。如果你能找到一种辦法在這方面同我共事,你將不會為此后悔。你將在一夜之間變得獨立富強,同你的母親一樣有名,甚至比她更有名。
  想一想,想一想我對你說的這些,不是夢幻而是現實,你自己作出你的抉擇吧。如果作出決定,財富和榮譽在等著你。除了布希的人們和我急切地盼望你的回音,我勿需再說什么了。如果方便,我相信會方便的,我們將根据你的要求作出任何安排。如果你愿意,我將火速飛往塔希提听從你的緊急召喚,我們將一起凱旋而歸,到紐約執行“聞名計划。”

  信的末尾用漢考克花体手土“你的朋友和我祈禱將會是,你的合作者,雷克斯·加里蒂。”
  馬克讀完信,沒有再重讀。似乎信中的每個字都深深刻進了他的腦海里。他一只手拿著信,坐在草地上,在橡膠樹顏色和香味的包圍中,直盯盯地向前看著那條小路。
  他感到,盡管中午天气炎熱,他的雙肩和雙臂還是起了雞皮疙瘩。他被這种獎勵以及為了獲取它而必須采取的罪惡步驟嚇呆了。
  但是,當他站起身時,已經作出了決定。擺在前面的加里蒂之路,是個未知數非常嚇人,因為他不知道他的力量,然而卻能實現遠遠超出了他所夢想的抱負;瑪蒂之路、克萊爾之路,是明确的但又是可怕的,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軟弱,這比任何被永遠活埋的噩夢更加恐怖。那么,選擇是清楚的。
  他努力設想,第一步先把昨晚寫給加里蒂的信寄出去,不需要做任何修改或補充。它解答了剛才讀過的信中的一切問題。對,他得把它放進拉斯馬森的寄出袋中,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了解他的計划是否可行。一切都取決于,取決于特呼拉。游泳比賽之后他要見她,那時她的野性之心將把他看作征服的英雄加以歡迎。至于克萊爾,讓她到地獄去吧,她現在是過了時的小家結發妻子,不再屬于他了。喔,也許不完全是這樣,或許在她跪下來乞求他的恩賜和光顧而不再責罵他時,還可能屬于他。克萊爾,喔,走著瞧,走著瞧,她現在微不足道的,重要的事件正在醞釀中,它們才是關系重大的。
  馬克折好加里蒂的信,裝進屁股口袋里,點上滅了的雪茄,踏上小路走向村子。他感到自己已擁有了25万美元。
  今天學校的課程壓縮了,一口气上到吃午飯時問。曼奴先生一開始就宣布,為了節日的緣故,學校兩點鐘放學,在節日開幕項目游泳競賽開始前他們還有一個小時空閒時問。“這一周我們都按這個時間表上課,”曼奴先生補充說。
  這一宣布給學生們帶來了一陣歡快和輕松的空气。
  瑪麗,卡普維茨周圍班里的其他人,平日總是聚精會神、規規矩矩,現在卻在興奮地交頭接耳,互相戳弄著,咯咯笑著,戲弄著,拉扯著,使曼奴先生的課也講不下去了。即使平日老是嚴肅的尼赫,今日也不再專心听講了。他更愛笑了,并且不斷用會意的點頭和微笑來回答瑪麗的目光。她明白,他的好情緒部分來自于他終于說服她在昨天的煩亂之后又回到了教室。事實上,在法西那阿羅研究課和包括丰滿的女孩波瑪和強壯的華特洛的現場解剖課之后的休息時間里,她的突然消失并沒逃過洞察一切的曼奴先生。當瑪麗顯然是早早地來到教室里時,先生走到她跟前,用別人听不到的聲音問她,是否身体不适。他說前几節課一直在惦記著她。瑪莉含糊地說是頭痛,不得不躺下休息,先生也就不再問什么了。
  現在,瑪麗听著曼奴先生關于海島歷史的最后一課,感到一陣饑餓。她想大概是沒吃午飯的原因——但又明白根本不是這回事,因為在額外的休息時間里吃了新鮮水果——接著自己又承認,是擔心每時每刻都可能再次看到裸体波瑪和華特洛,擔心下一步會表演什么。
  想到這儿,她的胃又飽了,而她卻沒有感到這一點,她的信心又回來了。她提醒自己,她已經看到了絕大部分,今天不會再有什么新東西了。她注意到尼赫在她旁邊變換位置——歷史課已經講完——她回想著他昨天在圣堂旁那塊涼爽空地上說的話。“毀坏愛情的是害羞,是害怕,是無知,”他說。“看你該看的,學習你該學習的,只要你的心里裝的是真正的愛情,就不會破坏任何東西。”尼赫說的這些會使她在心目中的他來到面前時有所准備,并且不會厭煩。當她再次面對阿爾布凱克那幫老朋友時,她擁有了明顯的优勢。她感到滿意,感到飄飄然。她平靜了下來,几乎有點焦急地盼著即將到來的那1小時。
  曼奴先生正為最后一節課作准備,用他的纏腰布一角擦擦眼鏡,戴到耳朵上,然后用心看一張紙。屋子里的學生發出一片嗡嗡聲。瑪麗的雙眼溜向右邊開著的窗口。她能夠看到父親仍然在三角架上的勞萊克斯相机旁邊。湊巧,他也在干著曼奴先生剛才干過的事情,擦他的無邊眼鏡。
  瑪麗早飯時沒見過父親。她得知,他在同莫德·海登進行早間會晤。后來,她到達校院時,吃惊地看到他已經在那儿,在忙著擺弄設備,一會儿跪著,一會儿跳起來,一會儿轉圈,一會儿蹲下,一會儿用手指在眼前做框,選取場景。
  她悄悄走到他身后,撓他那熱烘烘、濕乎乎的脖頸。他大喘一口气,差一點失去平衡,腳尖向旁邊一趔趄,用一只手撐住才穩住,他轉過臉,“噢,是你,瑪麗。”
  “你認為是誰?某位性感的海妖?”接著,當他像一架手風琴豎直拉開一樣,站直身子。她問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莫德要一套完整的學校布局資料,黑白的、彩色的、彩色幻燈片。”
  “這儿有什么可拍的?無論什么地方的老學校都是這個樣子。”
  薩姆·卡普維茨已經取下了他的勞萊克斯。“你有點煩人了,瑪麗。每個攝影家都得留心,我的意思是,不要讓照相机的眼睛對它所見到的事物太熟悉,太司空見慣。照相机的眼睛應當永遠保持年輕,新鮮,對對比和新奇的敏感,永不想當然地亂拍。瞧瞧施泰肯的作品。永遠年輕。”他半轉過身,朝著房子的圓草頂點了下頭。“不,在美國或歐洲沒有這樣一座學校,當然也沒有學生穿你們班里那樣的衣服,世上也沒有曼奴先生那樣的老師。也許你的意思是說,同你在家中的課程相比,現在學的東西都過了時。”他停下來,心事重重地考慮著他的女儿。“起碼,從你每天告訴我們的情況看,這里的課程,歷史、手工藝等等,的确同你們學校的差不多。”他遲疑了一下。“是這樣,對吧?”
  這個問題使瑪麗警覺起來,差點就要探測到被她省略的課程了,腦際又浮現出波瑪和華特洛昨天在教室前面的情形。她連忙把他們藏起來,咽下一口气。“對,爸,我想這是我的意思。”她不想讓談話繼續下去,因為可能出現漏洞,于是便假裝不感興趣。“好了,我得走了,”她說。“拍照順利。”
  這是几個小時前的事。從那開始,她一次又一次地通過各個開著的窗口看到父親和他的相机。她又看了看窗外,窗子里沒有了他的身影以及他的勞萊克斯和三角架。她想他已經拍完了他的系列圖片。曼奴先生又講話了,她的注意力又集中到先生身上了。
  今天不再進一步討論人体器官。听到這句話,她松了口气,但不清楚要討論什么。几分鐘后,她弄明白。她好奇地拱起背,求知欲戰胜了難為情。
  曼奴先生許諾,關于引起伴侶注意的講演將很詳細,需要几天的時間,只有在他講了廣泛的基本知識之后方可開講。今天下午,他將討論和觀看主要做愛姿勢的演示。他說,共有6种基本姿勢,由此而派生出來的也許有30多种。
  “首先,主要姿勢,”他宣布說,像魔術師說“變”那樣擊了一下掌。華特洛和波瑪從后屋里出現了,他們神情木然。這位強壯的運動員依然穿著他的短衣,而那位22歲的寡婦波瑪卻飛快地解下草裙,扔到一邊。
  盡管瑪麗在教室后面,仍可以從一行行學生中間清楚地看到演示。令她惊奇的是,演員之間并沒有接触,只是擺出一种姿勢。他們像一對沒有感情的雜技演員,按照導演的要求,在优雅流暢地表演著。
  盡管大失所望,瑪麗的注意力仍然專注于演員身上,就像在顯微鏡下跟蹤兩個阿米巴原虫。事實上,她是那么投入,以至于在這么安靜的教室里連她身后憤怒的腳步聲都沒听到。
  突然,瑪麗覺得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肩膀拖她,疼痛使她本能地往后縮了縮身子。
  “瑪麗,我要你离開這間屋子!”
  這是父親的聲音,因生气而高喊,聲音穿透她的耳膜,震撼著教室。
  前面的表演停下了,曼奴先生的講解也中斷了,所有的人一下子都轉向后面,瑪麗惊呆了,不由自主地轉過身來。薩姆·卡普維茨站在她身旁。她以前從來沒有看到他的臉這么扭曲和鐵青。一切慈祥,一切父愛,都換成了盛怒。
  “瑪麗,”他大聲重复著,“站起來,立刻從這儿出去!”
  瑪麗惊慌失措,張著嘴,癱坐在草墊上一動不動。父親的手松開了她的肩膀,勾住她的腋下,粗暴地把她從地板上拖起來。
  她爬起來,气呼呼,覺得臉全都丟盡了。她知道,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著她和這個攪亂課堂的、蠻橫粗暴的老頭儿。并且尼赫,尼赫正在看著這一切,會怎么想——他在想什么?
  她試圖開口說話,動了動嘴,但嘴唇顫動著,牙齒哆嗦著,肺部憋得透不過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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