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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山茱萸花仿佛是在一夜之間綻放的。有一天清晨,斯佳麗与莫琳步行到市場,發現屋外林蔭路中央雜草上,突然冒出一叢叢野花。
  “啊!好美的一幅景象,不是嗎?”莫琳一陣贊歎,“晨曦射透花瓣,使它們呈現近乎粉紅的色彩;到了中午,它們又會洁白如天鵝的前胸。
  能夠看到這座城市百花怒放的美麗景致,真是一大美事!”她深深吸了口气。“改天我們到公園野餐,斯佳麗,飽覽一下春天的綠意。走快一點吧,需要買的東西很多,下午我要烘面包,明天彌撒結束后,我們就有一整天的時間到公園玩。”
  今天已經是星期六了嗎?斯佳麗在心里屈指一算,喲,她在薩凡納已逗留一個月了!她感覺心頭一緊。為什么瑞特沒來找她?他在哪里?他去波士頓談生意不可能談這么久。
  “……波士頓,”莫琳說。斯佳麗倏地打祝她抓住莫琳的手臂,狐疑地瞪著她。莫琳怎么知道瑞特在波士頓?她怎可能有他的消息?我壓根儿沒向她提過半個字。
  “怎么了,斯佳麗,親愛的?腳腕扭了嗎?”
  “你說波士頓怎樣?”
  “我說可惜斯蒂芬不能跟我們一塊儿去野餐。他今天要去波士頓。
  我敢說那里一定沒有百花齊放的景象。不過他可以順道去拜訪托馬斯和他的家人,并把他們的消息帶回來。最興奮的莫過于老詹姆斯。想想他的兄弟分散在全美各地,如果能……”斯佳麗滿怀羞愧,靜靜地在莫琳旁邊走著。我剛剛怎么如此莽撞?
  莫琳是我的朋友,我這輩子最親密的朋友。她不會暗中調查我的私生活。我只是一時警覺到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匆匆流逝,所以才疑神疑鬼,而對莫琳大吼大叫。只是這么久了,瑞特一直沒回來。
  她心不在焉地附和莫琳提議野餐吃什么的意見,而同時各种各樣的問題撞擊著她的心房,就像籠中之鳥一樣。沒跟她姨媽回查爾斯頓,難道錯了嗎?難道說她當初一离開查爾斯頓就錯了嗎?
  我都快瘋了!我不要再想下去,否則我會尖叫!
  然而心中的疑問未曾或歇。
  或許我該跟莫琳談談,她又聰明又會安慰人,懂得的事又多。她會了解的,也許她幫得之忙。
  不!我要找科拉姆談!明天野餐有很多時間,我直接請他去散步,告訴他我想和他聊聊,科拉姆會知道該怎么做。科拉姆和瑞特十分相像,自有其特點。他本身十全十美,就像瑞特一樣,与他相比任何人都顯得無足輕重,就像只要有瑞特在的地方,所有的男人似乎都變成了小孩,只有瑞特一人是男子漢。科拉姆也能解決任何難題,就像瑞特一樣,而對于解決難題又不以為意,跟瑞特簡直如出一轍。
  斯佳麗憶起科拉姆提及波莉父親的事,不禁想笑。“唉!孔武有力的建筑工麥克馬洪,是個自負、大膽的人。手臂宛如長柄大鐵錘,常常撐破昂貴外套的線腳,衣服無疑是麥克馬洪太太為与客廳家具搭配而選的,否則看起來為何如此漂亮?他也是個虔誠的教徒,憑著對主光照他靈魂的崇敬,為主在美國的薩凡納蓋一棟教堂。就憑這一點,我以最謙遜的方式祝福他。我對他說:‘說真的,我一直認為像你這么篤信宗教的人,除了百分之四十的合理利潤外,是不會多拿教會一分錢的。’听了我這番話,沒見他雙眼冒火,鼓起公牛般的肌肉,漂亮衣袖的縫合絲線發出辟啪爆裂聲?‘大建筑師,’我說,‘其他人看主教不是愛爾蘭人,至少也要拿他百分之五十,肯定是這樣嗎?’
  “然后這個大好人就開始賣弄了起來。‘格羅斯!’他吼道,我真擔心玻璃窗會被震飛到街上!‘一個天主教徒怎么會起這么個名字?’他開始把主教的一些惡劣行徑全抖了出來,連我這個小職員都不敢置信。我陪他喝了一兩杯,分擔他的憂愁,然后我把我可怜的小堂妹所受的委屈告訴他。這個大好人立刻義憤填膺,幸好我及時阻止,教堂尖頂才沒被他拆掉。我相信他還不至于會慫恿全部工人罷工,但我也不是很肯定。他說他會以保證能讓神經質的小個子主教明白的方式表達他對斯佳麗這件事的關切,根据需要,他會經常性地讓主教知道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我想知道你為什么對著甘蘭菜微笑?”莫琳問她。
  斯佳麗把笑臉轉向她的朋友。“因為我很高興春天來了,我們要去野餐呀!”她說。也因為塔拉就快完全屬于她了。
  斯佳麗未曾見過福賽斯公園,霍奇森會堂雖在它正對面,但因上回她去參加奉獻典禮時天色已黑。現在它不知不覺地吸引了她,美得令她屏息!一對人面獅身石雕分立在人口處。小孩們向往地仰望禁止攀爬的怪獸,然后飛也似地沿著中央小徑跑,他們從斯佳麗身邊倏地掠過。她在走道中打住了,眼睛直瞪著前方。
  噴泉离入口處有兩個街區遠,但是体積大得令人產生近在颶尺的錯覺。四周都有弧形的水注噴出,又如鑽石般落下。斯佳麗第一次見識到如此壯觀的景物,不禁被它深深吸引了。
  “再往前走,”杰米說,“愈近愈好看。”
  果然如此。絢爛的太陽照射著舞動的噴泉,現出七色彩虹;隨著斯佳麗腳步的挪移,璀璨的光芒忽隱忽現。樹木分列小徑兩旁,樹干刷得雪白,在樹葉投下的斑駁陰影中微微閃光。小徑引導他們通往白得耀眼的大理石噴泉。斯佳麗來到噴泉周圍的鐵欄杆,頭后仰到近乎暈眩的角度,才看到第三層頂端的仙女。仙女雕像比她的個子大,手臂高舉著類似竿子的東西,噴出一柱比一柱高的水,直沖蔚藍晴空。
  “我比較喜歡蛇人,”莫琳說。“在我看來,它們總是一副自得其樂的模樣。”斯佳麗順著莫琳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蹲在大水池內的銅雕人魚盤卷著魚鱗的尾巴,一手放在臀上,一手握著號角,舉在唇上。
  男人們在莫琳挑選的橡樹下攤開毯子,女人們放下野餐籃。瑪麗,凱特和凱思琳將帕特里夏的小女儿和凱蒂的小儿子放在草地上,讓他們去爬。較大的小孩們已迫不及待地追逐跳躍,玩起他們自創的游戲。
  “我得歇歇腳。”帕特里夏說。比利扶她背靠樹干坐下。“去吧!”她大方地說,“你不必整天陪我。”他親了親她的臉頰,拿下肩頭的六角形手風琴,擱在她身邊。
  “等會儿我給你拉一首好听的曲子。”他承諾說,隨即向遠處一群在玩棒球的男人走去。
  “跟他去吧!馬特。”凱蒂對她丈夫說。
  “是啊,你們全部去。”莫琳說,揮手赶他們走。杰米和他高大的儿子們拔腿就跑。科拉姆、杰拉爾德和馬特、比利跟在他們后面。
  “等他們回來,一定會餓慘了,”莫琳語帶歡喜地說。“還好我們帶了足夠一整連軍隊吃的食物來。”
  好大一堆食物啊,簡直像座山,斯佳麗心想。但接著又想,可能用不了一個小時它就會被掃光。大家庭就是這樣。她以真情流露的眼神看著她家族中的女人,她將會和她們一樣高舉雙臂歡迎衣領敞開,衣袖高卷,手上拎著外套、帽子回來的男人。她的階級偏見不知何時已被擱置一旁。當初她得知堂親未移民到美國前,在愛爾蘭曾為人幫佣、做下等工作時,曾憂慮不安,現在這种憂慮已不复存在。在愛爾蘭的時候;馬恃是個木匠,杰拉爾德是他的下手,修繕一幢幢房屋和一英里又一英里的柵欄。凱蒂是個擠奶女工,帕特里夏則當過客廳女仆。這并沒什么大不了的。斯佳麗仍很高興自己是奧哈拉家的一員。
  她蹲到莫琳旁邊幫忙。“希望男人不要在那邊游蕩太久才好。”她說。“新鮮的空气讓我的肚子咕咕直叫。”
  當籃內的食物只剩兩塊蛋糕和一個苹果時,莫琳用酒精燈煮水泡茶,比利·卡莫迪拿起他的六角形手風琴,向帕特里夏眨眼。“我答應要拉一首曲子給你听的,想听什么,帕翠?”
  “噓!等一下,比利,”凱蒂說。“孩子們都快睡著了。”一塊最濃密樹蔭下的厚毯上,躺著五個小身軀。比利輕輕吹起口哨,然后默然地用手風琴接著口哨音符。帕特里夏對他一笑,一面撫摸蒂莫西額前發絲,一面唱起比利拉奏的搖籃曲。
  乘著風的翅膀飛過黑暗翻騰的海上
  天使要來看你入眠
  天使要來看望你
  所以,請傾听吹過海面的風
  听風吹出愛的旋律,听那風吹
  枕著你的頭,听那風吹
  小圓舟駛向出口,駛向大海
  追逐銀色的鮮魚
  發出銀光的鯡魚和銀色的海
  它們很快將為我的愛人和我,發出銀色光彩听風吹出愛的旋律,听那風吹枕著你的頭,听那風吹靜默的气氛凝滯了片刻,隨后蒂莫西睜開眼睛。“再唱一遍好不好?”他昏然欲睡地說。
  “哦!是的,小姐,請你再唱一遍。”
  大家無不惊愕地抬起頭望著站在附近的一個陌生年輕人,只見他那一雙肮髒粗糙的手在打補釘的夾克前抓著一頂破帽子。他看上去十二歲左右,而下巴已長出短須。
  “對不起,各位女士先生,”他一本正經他說。“我知道我闖入你們的聚會,太過鹵莽無禮。可是我母親常常哼那首歌給我和妹妹听,每當我听到這首歌,就喚起心中的感傷。”
  “過來坐,孩子,”莫琳說。”籃子里剩下一塊蛋糕沒人吃,還有一些乳酪和面包。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來的?”
  小男孩跪在她身旁。“我叫丹尼·默里,女士。”他拉拉額前沾污的黑發,然后在袖子上擦手,伸手接莫琳從餐籃里取出的面包。“我家在康尼馬拉。”他大咬一口面包。比利又拉起手風琴,小男孩的手垂至身側。
  “乘著風的翅膀飛過……”凱蒂唱著。饑餓的小男孩咽下面包,跟著她唱。
  “……听那風吹。”他們反复唱了三遍后停下。丹尼·默里的黑眼珠子亮如黑玉。
  “繼續吃你的面包,丹尼·默里,”莫琳說,粗魯的聲音充滿感情。
  “待會儿就用得著你的体力。我們正在燒茶,然后再听你唱歌,你天使般的聲音仿佛天賜。”沒錯!小男孩的愛爾蘭男高音音色和杰拉爾德一樣純淨。
  奧哈拉家人忙著擺放茶杯,那位饑餓的小男孩一個人靜靜地吃。
  “我剛學會一首新歌,我想你們大概會喜歡,”小男孩對正在倒茶的莫琳說。“那是從一艘停泊在費城的船上學來的。你們想听我唱嗎?”
  “歌名是什么,丹尼?也許我听過。”比利說。
  “《我會帶你回家》,听過嗎?”
  比利搖頭。“我很樂意向你學學。”
  丹尼·默里咧嘴一笑。“我很樂意唱給你們听。”他將頭發甩向腦后,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張開嘴巴,音符像閃亮的銀絲從他嘴里吐出。
  我會帶你回故鄉,凱思琳
  橫渡澎湃遼闊的大洋
  到你心靈所系的地方
  因為你是我美麗的新娘
  朵朵玫瑰遠离你的臉龐
  我看著它們凋萎、消逝
  你說話的聲音滿是感傷
  淚水模糊了你愛的雙眸
  我會帶你回家,凱思琳
  到你不覺得心痛的地方
  當山丘長出新綠
  我就帶你回故鄉,凱思琳
  斯佳麗跟著拍手喝采,這是一首動人的歌曲。
  “實在太好听了,我都忘了學。”比利懊悔他說。“再唱一遍,丹尼,好讓我跟上旋律。”
  “不!”凱思琳·奧哈拉倏地跳了起來。她的臉上布滿淚痕。“我不能再听,不能!”她用手掌擦拭眼睛。“對不起。”她抽咽道。“我要离開一下。”她小心翼翼繞過熟睡的小孩,拔腿跑開。
  “對不起!”小男孩說。
  “沒關系,不是你的錯,孩子,”科拉姆說道。“你唱得太好了,我們都很喜歡,只是那位可怜的小女孩太想念愛爾蘭,她的名字又碰巧叫凱思琳。告訴我,你會不會唱《基德爾的小圓舟》?這一首是比利最拿手的,若由你來唱,把他襯托得像個樂師,一定會是最佳搭檔,更是我們大家的耳福。”
  优美的音樂不絕于耳,直到夕陽落入樹林后方,微風帶來寒意。然后他們收拾東西回家。丹尼·默里謝絕了杰米的晚餐邀請,他得在天黑之前赶回他的船。
  “杰米,我在想該是帶凱思琳跟我走的時候了,”科拉姆說。“我以為來了這么久,她應該已經度過思鄉的煎熬期,沒想到她的心還不定。”
  斯佳麗差點將滾燙的水倒在手上而不是倒在茶壺里。“你要去哪里,科拉姆?”
  “回愛爾蘭,親愛的,我只是來這里拜訪的。”
  “可是主教還沒改變他對塔拉的決定,而且我有其它事想跟你談。”
  “我又不是馬上就要走,斯佳麗親愛的,要談事情有的是時間。以你女性細膩的心思判斷,你認為凱思琳應該回家鄉嗎?”
  “我不知道,問莫琳吧,我們一回來,她就上樓去看凱思琳。”凱思琳回不回去,有何差別?要緊的是科拉姆。他怎能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說走就走?哦!我為何要坐在那里跟那個肮髒的小癩痢頭一起唱歌?
  我應該照原先計划找科拉姆去散步的。
  斯佳麗只撿盤中的乳酪吐司和馬鈴薯湯吃。她真想哭。
  “噢——,”莫琳把廚房收拾干淨后,放松地吐了一口大气。“我這身老骨頭今晚可得早早上床休息,在地上坐了大半天,背都坐僵了,活像犁耙的把手。瑪麗·凱特和海倫,你們也早點睡。明天還得上學呢!”
  斯佳麗也累得渾身酸痛。她在爐火前伸伸懶腰。“晚安,”她說。
  “等我把這斗煙吸完,”科拉姆說。“杰米也在打哈欠,很快就會离開。”
  斯佳麗在科拉姆對面的位子坐下。
  杰米拍拍她的頭,走上樓。
  科拉姆抽著煙斗。煙草的味道辣中帶香。“在爐火旁邊談話最舒服,”他停了半晌后說道。“有什么事讓你煩心,斯佳麗?”
  她深深歎口气。“我不知道要拿瑞特怎么辦,科拉姆,我怕我會把一切搞砸。”廚房微弱、暖和的光線是打開她心扉的最佳環境。此外,在斯佳麗觀念里,因為科拉姆是神父,她可以把一切心事說給神父听,神父會替她保守秘密,不讓她的家人知道,無异于在教堂告解室內忏悔。
  斯佳麗開始娓娓敘述她的婚姻生活,告訴科拉姆真相。“我不愛他,即使我愛他,至少我不知道。我愛的是另一個人。后來當我發覺我愛的是瑞特時,他已經不再愛我了。那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不過我不相信,科拉姆,上天不能這樣捉弄我。”
  “他离開你了?”
  “是的,但是后來是我离開他。我現在怀疑自己是否做錯了。”
  “先讓我理個頭緒出來……”科拉姆以無比的耐心,把斯佳麗錯綜复雜的糾葛心結一一理清。當他彈掉煙斗中冷卻已久的煙灰,把煙斗塞回口袋時,已過深夜。
  “你已經做了該做的事,親愛的,”他說。“有些人以為穿神職衣服的人就不是男人,其實是錯的。我能了解你丈夫的感受,甚至深深同情他的遭遇。他所受的傷害一定比你深、比你重,斯佳麗,他現在一定是內心交戰不已,對于一個還算強壯的男人來說,這場戰爭的威力比什么都大。他會來找你的。當他來找你時,你務必對他寬大為怀,別触著他自我熬戰的創傷。”
  “什么時候呢,科拉姆?”
  “什么時候我也沒個准儿,不過我知道他會來。探尋的工作是他必須作的,你無法為他做。他必須單獨奮戰,直到能面對他需要你的事實,承認有你才是快樂的。”
  “你肯定他會來?”
  “肯定。現在我要上床休息,你也該回房去了。”
  斯佳麗陷進她的枕頭,努力抗拒沉重的眼皮。她要延長這個時刻,享受科拉姆的肯定答复帶給她的滿足。瑞特會來——也許未如她所預期的那么快,然而她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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