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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鐘敲五點時,斯佳麗正急匆匆地從”亞伯拉罕·林肯”號游船的舷梯上跑下來。該死的笨船!她在碼頭上停下來歇了口气。她可以看到“金羊毛”號的跳板還在原處未動。總算沒誤事。但那艘游船的主人仍該用馬鞭子好好抽一頓。她從四點鐘開始就急得要發瘋了。
  “謝謝你好心等我,”她對站在跳板頂端的那位高級船員說。
  “哦,還有更多的人沒上船呢,”他說。斯佳麗一听這活便把怒火轉到“金羊毛”號的船長身上了。如果你說了五點開船,就該准五點啟航。
  越早离開查爾斯頓,她就會越高興。這里一定是地球表面上最炎熱的地方。她用手遮住眼睛仰望天空。只見一片晴空,万里無云。沒有雨,沒有風。只有炎熱。她沿著甲板向她的艙房走去。可怜的小貓咪肯定要熱坏了。等船一出港灣,她一定把她抱上甲板來透透气,船在行駛時總會帶來些許微風吧。
  一陣得得的馬蹄聲和女人的笑聲引起了她的注意。也許這正是他們在等的那些人吧。她往下一瞥,看到了一輛四輪敞篷馬車。車上的三個女人戴著三頂華麗的帽子。它們跟她見過的帽子完全不同,即使遠遠看去,她也能看得出那些帽子非常昂貴。帽子是寬邊的,上面裝飾著一簇簇的羽毛或羽飾,由閃閃發光的寶石固定住,周圍纏繞著輕而薄的絹网。從斯佳麗的視角看過去,那些帽子就像是三把漂亮的女式陽傘或是三大托盤精美糕點。
  我要是戴上一頂這樣的帽子,一定會美不可言。她輕輕靠在欄杆上,注視著那几個女人。即使在這樣的大熱天,她們也很高雅,穿著淡色蟬翼紗或巴里紗的女裙,胸甲的前部鑲著——看上去像是寬幅的絲帶,也許是褶襉飾邊?斯佳麗眨了眨眼睛——女裙的后部根本沒有撐架,也沒有裙裾。她在薩凡納和亞特蘭大從未看到過這种女裙。這些人是誰?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淡色的小山羊皮手套和折好的陽傘,傘邊上像是飾有花邊,她想。但她看不清楚。不管她們是誰,她們此刻一定都很開心,瞧她們那副歡笑的樣子,一點也不急于登上已等候她們多時的船。
  跟她們在一起的那個戴巴拿馬草帽的男人先下了馬車。他用左手摘下帽子,又舉起右手扶著第一位女士走下馬車。
  斯佳麗的雙手緊緊抓住了欄杆。天哪,是瑞特!我必須赶快跑進去。不行!不行!假如他也搭這艘船,我就必須把貓咪抱走,找個地方躲起來,或者另找一艘船。可我不能這樣做。我還有兩只裝著有褶邊的禮服和科拉姆的來福槍的大衣箱放在貨艙里呢。我究竟該怎么辦呢?斯佳麗一邊茫然望著下面那几個人,一邊在腦子里閃過一個又一個行不通的主意。
  慢慢地,她總算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瑞特正彎下腰去親吻著一只只以优美的動作伸出的手。她的耳朵也听到了那几個女人反复說的“再見,謝謝你”。貓咪安全了。
  但斯佳麗卻危險了。她那陣保護性的狂怒業已消失,而她的感情卻暴露出來了。
  他沒有看到我。我卻可以盡情地盯著他看。請你不要把帽子戴上去,瑞特。
  他看上去帥极了!他皮膚黝黑,臉上的笑容和身上的亞麻布套裝一樣洁白無暇。他是世界上唯一不會把亞麻布穿皺的男人。啊,常把他惹火的那一綹頭發又垂落在他前額上了。只見瑞特用兩個手指把它往后輕輕一甩,那動作她是那么熟悉。由此而勾起的著魔般的回憶竟使她感到雙膝直發軟。他在說什么呢?一定是些极為迷人的話。但他聲音很低,用的是那种他專門跟女人講話時才用的親昵語調。他真該死。那些女人也真該死。她希望他用那种聲音對她私語,只對她一個人私語。
  船長一邊把佩戴著金肩章的外套拉整齊,一邊走下跳板。斯佳麗真想大聲喊道,不要催她們。再停留一會儿,請再停留一會儿。這是我最后的机會了。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他了。讓我把他的相貌銘記在腦海中。
  他一定是剛剛理過發,因為在他的兩耳之上還看得出那一條淡淡的界線。鬢角處那是添了更多的灰白頭發?烏黑的頭發中摻著銀絲,看上去真优雅。我還記得它在我的指尖滑過時的感覺,既鬈曲又异常柔軟。還有他的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摸上去是那樣地光滑,而一旦繃緊仿佛就要把皮膚撐破。我要……輪船汽笛發出了尖叫聲,把斯佳麗嚇了一跳。她可以听到急速的腳步聲,跳板的彭彭聲,但她的目光仍死死地盯著瑞特。他正抬頭朝著了她右手邊的方向微笑。她可以看到他的黑眼睛,生气勃勃的眉毛和修剪得毫無瑕疵的小胡子。還有他整個的那張結實、陽剛气十足、令人難以忘怀的海盜臉。“我心愛的人,”她輕聲說道,“我的愛。”
  瑞特又鞠了一個躬。船正慢慢地駛离碼頭。他戴上帽子,轉過身去。他用拇指把帽子推向腦后。
  別走!斯佳麗在心里喊道。
  瑞特轉過頭來,仿佛听到了她的喊聲似的。他的目光遇上了她的目光,突如其來的惊訝竟使他柔軟靈活的身体一下子變得僵硬了。在那漫長的、無法計算的一瞬間,兩個人就這么相互望著,而他們之間的距离卻越拉越大。過了一會儿,瑞特臉上僵硬的線條變得柔和了,他舉起兩個手指碰了碰帽檐行禮致意。斯佳麗也舉起了手。
  當船轉入通往大海的水道時,瑞特仍佇立在碼頭上。斯佳麗一直到看不見他時,才木然癱坐在甲板上的一把椅子里。
  “別犯傻,布莉荻,仆役會一直坐在門外邊守著的。哪怕貓咪只是翻個身,他也會來找我們的。你沒有理由不去餐廳。你不能每天晚上都待在這儿用餐。”
  “我有充分的理由,斯佳麗。要我冒充一名高貴的小姐,跟那些打扮入時的女士們、先生們待在一起,我覺得不自在。”
  “你跟他們一樣出眾,這話我早就對你說過。”
  “這話我是听你說過,斯佳麗,但你還沒有听我把話說完。我喜歡在這里用餐,因為我可以讓這些盤子蓋著銀蓋子,也不必講究那么些規矩。我很快就要去服侍那位小姐了,她叫我去哪儿我就得去那儿,她叫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她決不會讓我一個人舒舒服服地吃一頓丰盛的晚餐。所以我要趁現在這個机會好好地吃一頓。”
  斯佳麗只得說她理解布莉荻的意思。但她自己卻不能待在套間里用餐。至少今晚不行。她必須去查明那三個女人是誰,她們為什么會跟瑞特在一起,不然她會發瘋的。
  她們是英國人,她一踏進餐廳就听出來了。那种特殊的口音正統治著船長所在的那張餐桌。
  斯佳麗告訴侍者她想把座位換到靠牆的那張小餐桌上。靠牆的那張餐桌正好靠近船長桌。
  船長桌上一共坐了十四個人,除了船長和大副外,其余十二位都是英國旅客。斯佳麗的听覺极靈,几乎馬上就分辨出那些旅客的口音和船上那兩位高級官員的口音不同。不過對她來說,他們都是英國人,因此都會被任何一個有愛爾蘭血統的人所鄙視。
  他們在談論查爾斯頓。斯佳麗听得出,他們對它的評价并不高。
  “親愛的,”一個女人像吹喇叭似他說道,“我這一生從未見過這么單調乏味的地方。而我親愛的媽媽竟然說這地方是美國唯一文明的地方!
  我真擔心她在我們不知不覺之間已變得痴呆了。”
  “啊,薩拉,”坐在她左邊的那個男人說,“你必須得把他們的那場戰爭考慮進去。我發現這里的男士們很大方。即使花完最后一個先令也不在乎,而且嘴里從來不講。酒更是一流。我說的是夜總會酒吧間的淡啤酒。”
  “杰弗里,親愛的,如果撤哈拉大沙漠有一家賣威士忌的夜總會,你一定也會認為那里是文明之地。這里真是酷熱之极。气候太糟糕了。”
  眾人紛紛表示同意。
  “但是,”一位年輕女士說道,“那位魅力不凡的巴特勒先生卻說這里的冬天很宜人。他已邀請我們再來玩。”
  “我想他是邀請你一個人再來玩吧,妃麗西蒂,”一個年紀較大的女人說。“你的舉止真不檢點。”
  “弗朗西絲,我沒有什么不檢點的地方,”妃麗西蒂抗議道。“我只是想在這次枯燥乏味的旅行中增添點樂趣。我真不懂爸爸為什么把我送到美國來。這真是個讓人討厭的地方。”
  一個男人哈哈大笑起來。“親愛的妹妹,他送你來是為了讓你逃脫那個貪圖咱們家錢財而追求你的人的魔爪!”
  “可他是那么富有吸引力!如果一定要把英國每一個富有吸引力而沒有錢的男人赶走,光有錢財又有什么意思呢?”
  “至少你一定要把他們赶走,”一個女孩說。“這很容易做到。想想我們可怜的哥哥吧。羅杰的責任便是吸引大量的美國女繼承入,以便娶一大筆財產回去充實我們家的金庫。”羅杰哼了一聲,而別的人都哈哈地笑了。
  談談瑞特吧,斯佳麗在心里默默地乞求。
  “貴族子弟根本就沒有市場,”羅杰說,“可不管我怎么說,爸爸就是不相信。人家女繼承人只要頭戴王冠的人。”
  他們稱作弗朗西絲的那個年紀較大的女人說,她認為他們都不知羞恥,她真不能理解現今的年輕人。“當我還是個女孩——”妃麗西蒂格格地笑了。“弗朗西絲,親愛的,當你還是個女孩的時代,根本就沒有年輕人。你那一代人一生下來就已四十歲了,所以對任何事情都持反對態度。”
  “你的放肆無禮令人無法容忍,妃麗西蒂。我要跟你的父親去談。”
  席間出現了一陣短暫的沉默。那個叫妃麗西蒂的姑娘為什么不多談一談瑞特呢?斯佳麗想。
  又提到瑞特這個名字的是羅杰。他說巴特勒先生提出,如果他秋天時回來,一定會獵到很多禽獸。他似乎已讓他家的稻田里長滿了草,野鴨子多得直落到你的槍杆子上停歇。
  斯佳麗把一個面包卷撕成了碎塊。誰對野鴨子感興趣?但其他英國人卻似乎很感興趣。在吃主菜的整個過程中,他們一直在談打獵的事。她正在后悔沒跟布莉荻留在艙房里時,突然在無意中听到妃麗西蒂和她姐姐之間低聲的私下交談,后來得知這個姐姐叫馬喬里。她們倆都認為瑞特是她們見到過的最具男性魅力的人之一。斯佳麗帶著既好奇又自豪的感情豎耳傾听著。
  “遺憾的是他對妻子大忠實,”馬喬里說。斯佳麗的心往下一沉。
  “而且又是個平淡無奇的小東西,”妃麗西蒂說。斯佳麗感覺好了一點。
  “我听說他在感情上栽過跟頭。沒有人告訴過你?他先前結過婚。
  娶了個絕艷美人。后來她跟另外一個男人跑了,把瑞特,巴特勒給甩了。他一直都沒有從這一打擊中恢复過來。”
  “天哪,馬喬里,你能想象得出那另一個男人該是長得多帥嗎?他竟然能讓那女人离開巴特勒先生跟他遠走高飛。”
  斯佳麗暗自笑了。得知人們在私下議論是她离開了瑞特而不是她被瑞特遺棄,她感到极為得意。
  此刻她的心情比她剛坐下時好多了。她甚至還可以再吃些甜食。
  第二天,那些英國人終于發現了斯佳麗。三個年輕人一致認為她是一個极富浪漫色彩的人物,一個神秘莫測的年輕寡婦。“而且也非常漂亮,”羅杰補充道。他的姐妹告訴他,他一定是眼睛瞎了。憑她那白皙的皮膚、烏黑的頭發和那對綠色的眼睛,她真是惊人的美麗。她唯一欠缺的是一些漂亮的衣服,否則所到之處,必會引得眾人矚目。他們決定“接納她”。于是在斯佳麗抱著貓咪在甲板上散步時,馬喬里便主動湊上去稱贊起貓咪來。
  斯佳麗极其愿意被“接納”。她想听他們在查爾斯頓度過的每個小時的每個細節。而就她的婚姻和喪夫之痛編一個悲慘的故事來滿足他們對情節劇的渴望也并不難。羅杰在第一個小時之內便愛上了她。
  斯佳麗的母親曾教導過她,對家里的事采取彬彬有禮的謹慎態度是淑女的標志之一。所以當妃麗西蒂和馬喬里·考琅思韋特把她們的家丑漫不經心地揭露出來時,著實讓她感到震惊。她們說她們的母親是個漂亮而聰明的女人,設圈套使她們的父親娶了她。在他騎馬外出時,她設法讓他的馬把她撞倒。“可怜的爸爸也真糊涂,”馬喬里笑著說,“他還以為他也許已經毀了她的一生,因為她的連衣裙被撕破,他已看到了她裸露的胸部。我們肯定是她在离開教區牧師的住宅前自己先把它撕坏的。在他還未弄清楚她的居心之前,她便火速地嫁給了他。”
  更令斯佳麗困惑不解的是,妃麗西蒂和馬喬里都是小姐。這不僅僅只是与“女人”相對的“小姐”。她們是妃麗西蒂小姐和馬喬里小姐,而她們的“糊涂爸爸”則是一位伯爵。
  她們又解釋說,她們那位樣樣看不慣她們的年長女伴弗朗西絲·斯特布里奇也是一位“Lady".但她是LadySturbridge(斯特布里奇夫人),而不是LadyFrances(弗朗西絲小姐),因為她并非出生在貴族之家,而只是嫁給了一個“只是從男爵”的男人。
  “而我也許會嫁個仆人,馬喬里也許會跟旅館中擦皮鞋的雜役私奔,但即使如此,即使我們住在布里斯托爾的貧民窟里靠丈夫打家劫舍供養我們也仍然是妃麗西蒂小姐和馬喬里小姐。”
  斯佳麗只能笑笑。“這對我來說太复雜了,”她承認道。
  “哦!親愛的,這里面的名堂比我們那個令人討厭的小家庭要复雜得多了。如果碰上寡婦、討厭的小子爵和三儿媳婦等等人物,那才真像進入了迷宮呢!所以媽媽每次舉行晚宴,一定得請人指點才行,否則她必定會得罪某位极為重要的人物。你決不能把一位伯爵的小儿子——像羅杰——的女儿,安排坐在像弗朗西絲這种人的下手。這种事要做出來就太愚蠢可笑了。”
  雖然考珀思韋特家的小姐有些輕佻.而且頭腦空虛,而羅杰也似乎繼承了他爸爸的某些糊涂,但他們三人卻都活潑熱情,又都真心喜歡斯佳麗。他們為她的旅途帶來歡樂,所以當他們在利物浦下船時,她感到有些遺憾。
  再有兩天的時間就要到達高爾韋了,她必須抓緊時間回想一下她与瑞特在查爾斯頓相遇的情景了,其實那根本算不上相遇。
  在他們的目光相遇時,他是否像她那樣感到辨認出對方時的強烈震惊呢?對她而言,在那一瞬間,仿佛世上其余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見。
  只剩下他們倆待在某個与存在著的一切事物和一切人相隔离的時空內。只是看他一跟她便對他這么依戀不舍,他決不可能沒有同樣的感受。是這樣嗎?
  她為找不到确切答案而煩惱,于是又把那一瞬間重溫了一遍,直到后來她竟開始以為那只是她的一場夢,甚至只是她的一种幻想。
  當“金羊毛”號駛進高爾韋灣,她終于把這段回憶与她對瑞特的其它珍貴記憶一起藏在了心里。巴利哈拉在等待著她,收割期已臨近了。
  但她首先要面帶微笑,讓她的大衣箱迅速通過海關稽查員的檢查。
  科拉姆正在等著這批武器呢。
  在遇到如此迷人的考珀思韋特三兄妹后,她很難再想到,所有的英國人都是些极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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