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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他的病情記錄表上記載著:“約翰·克洛宁,白种男性,年齡70歲。診斷:心髒病、腫瘤。”
  佩姬還沒見過約翰·克洛宁。已經為他安排好了心髒手術的時間。她和一名護士、一名助理醫生走進克洛宁的病房。她熱情地笑著說:“早晨好,克洛宁先生。”
  他們剛剛給他拔去身上插的管子,嘴巴周圍還有膠布貼過的痕跡。靜脈滴注的吊瓶還在頭頂上懸著,輸液吊管已經從右臂上拔下。
  克洛宁朝佩姬望過去。“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泰勒醫生。我來給你檢查身体和——”
  “見你的鬼去吧!你那雙髒手別碰我。他們為什么不派個真正的醫生來?”
  佩姬的笑容消失了。“我是心血管外科醫生。我將盡一切努力來使你恢复健康。”
  “你要給我的心髒開刀?”
  “不錯。我……”
  約翰·克洛宁看著那位見習醫生說:“看在基督的份上,這家醫院就這個水平?”
  “我向你擔保,泰勒大夫完全有資格。”助理醫生說道。
  “我的屁眼也有資格。”
  佩姬冷冷地說:“你是不是情愿用你自己的外科醫生?”
  “我沒有。我也雇不起這种高价的庸醫。你們這些當醫生的芻都一個樣,所有的興趣都在錢上。你們對人毫不關心。我們對你們來說不過是一堆肉而已,不是嗎?”
  佩姬強忍著不發出火來。“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可是——”
  “心情不好?就因為你要把我的心髒割掉?”他扯著嗓子叫起來。“我曉得我會死在手術台上。你會殺了我,我希望他們判你謀殺罪。”
  “說夠了吧?”佩姬說。
  他呲牙咧嘴朝她惡狠狠地獰笑。“我死了,你的履歷記錄上也好不了,是吧,醫生?也許就沖這個我會讓你給我做這個手術的。”
  佩姬覺得自己气得要命。她轉身對護士說:“我要給他做心電圖和組合化驗。”她最后看了一眼約翰·克洛宁,然后轉身走出病房。
  一小時之后,佩姬拿著化驗結果回來時,約翰·克洛宁抬起頭說:“哦,這條母狗又回來了。”
  佩姬第二天早晨6點鐘開始給約翰·克洛宁開刀。
  從打開他身体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沒有任何希望了。主要的問題不在心髒。克洛宁的各部分器官都出現了惡性黑素瘤。
  見習醫生說:“噢,我的上帝!我們怎么辦?”
  “我們要向上帝禱告別讓他活得太久。”
  佩姬走出手術室,來到走廊里,發現一女兩男正在等她。那女人快40歲,一頭紅發,濃妝艷抹,渾身噴著很濃的廉价香水。她穿一套緊身服裝,更襯托出肉感的身材。兩個男人都是40多歲,也是紅頭發。佩姬覺得他們几個看上去像是馬戲團的。
  那女人對佩姬說:“你是泰勒大夫?”
  “是的。”
  “我是克洛宁夫人。這兩位是我哥哥。我丈夫情況怎樣?”
  佩姬覺得很為難。她出言謹慎:“手術進行得和預想的情況差不多。”
  “噢,感謝上帝!”克洛宁太太夸張地說著,一邊用一條花邊手絹抹著眼睛。“約翰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佩姬覺得自己好像正在觀看一出蹩腳戲里的女戲子。
  “我現在能見我的親人嗎?”
  “還不行,克洛宁夫人。他現在還在監護室里。我建議你們明天來。”
  “我們明天再來吧。”她轉身對那兩個男人說,“走吧,哥哥。”
  佩姬看著他們走開。可怜的約翰·克洛宁,她心里想。
  佩姬第二天上午拿到了比驗報告。癌變已經擴散到克洛宁的全身。放射治療也為時已晚。
  腫瘤專家對佩姬說:“我們已經無能為力,只能盡量使他活得舒服些。往后的日子里他會痛得要命的。”
  “他還有多長時間好活?”
  “一個星期,或者最多兩個星期。”
  佩姬去監護室看望約翰·克洛宁。他正在睡覺。約翰·克洛宁不再是一個尖刻又火爆性子的男人,而是一個正在絕望地掙扎性命的人類同胞。他的身体与呼吸机相連,正在接受靜脈滴注。佩姬在床邊坐下,觀察著他。他看上去疲憊不堪,而且沒有生机。他是不幸者中的一個,佩姬心想。即使有了一切現代的醫學奇跡,我們還是束手無策,沒有辦法拯救他。佩姬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胳膊。過了一會儿,她离開了病房。
  那天下午稍晚些時候,佩姬又順路來看約翰·克洛宁。他此刻已不靠呼吸机。他睜開眼睛看見佩姬,然后懶洋洋地說:“手術做完了,啊?”
  佩姬笑著安慰他說:“是的。我過來看看你是不是舒坦。”
  “舒坦?”他鼻子里哼著。“你到底還擔心什么?”
  佩姬說:“咱們別再斗嘴了,好嗎?”
  克洛宁躺在那儿,靜靜地端詳著佩姬。“別的醫生告訴我,說你手術做得干淨利落。”
  佩姬一言不發。
  “我得的是癌,對吧?”
  “是的。”
  “糟糕到什么地步了?”
  這個問題讓所有的外科醫生都覺得進退兩難,但他們早遲總要面對它的。佩姬說:“相當糟糕。”
  長時間的靜默。“放療或者化療行嗎?”
  “我很抱歉。這只會讓你更加痛苦,而且不會有效果。”
  “我明白了。好吧……我這輩子過得很快活。”
  “我能肯定。”
  “看見我現在這個樣子,你也許不會相信,我有過好多女人呢。”
  “這我相信。”
  “是的。女人……厚厚濃濃的牛排……高檔的雪茄……你結婚了嗎?”
  “沒有。”
  “你應該結婚的。每個人都應該結婚。我結過婚。兩次。頭一次,35年。她是個非常好的女人。她得心髒病死的。”
  “我很難過。”
  “沒什么。”他歎了口气。“接著我上了這個蕩婦的當,和她結了婚。她和她那兩個貪得無厭的哥哥。我猜想,這是我的錯,都怪我太好色了。她那一頭紅發讓我神魂顛倒。她算是個尤物了?”
  “我确信她……”
  “你別見怪,你知道我怎么會到這家差勁的醫院里來的嗎?是我老婆把我送來的。她不愿多浪費鈔票送我去私立醫院。這樣就會給她和她兩個哥哥多留下些錢。”他抬頭看看佩姬。“我還有多長時間?”
  “你要我直說嗎?”
  “不……是的。”
  “一、兩個星期吧。”
  “耶穌啊!疼痛會變得更厲害的,是嗎?”
  “我會盡量讓你舒服些的,克洛宁先生。”
  “叫我約翰。”
  “約翰。”
  “生活可真不容易啊,不是嗎?”
  “你剛才還說你這輩子過得很好的。”
  “我是這么說的。有點好笑的是,知道這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你知道我們上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
  他強迫自己笑出來。“我到了那儿就告訴你。”
  “藥性一會儿就起作用。我能為你做點什么讓你更舒服些嗎?”
  “可以。今夜你再來和我聊聊。”
  這天晚上佩姬不值夜班,她又累得不得了。“我會再來的。”
  夜里佩姬再來看約翰·克洛宁,他已經醒了。
  “你現在覺得怎么樣?”
  他臉部的肌肉在抽搐。“太難受了。我這個人就是怕疼。我猜我是一碰就疼的人。”
  “我理解。”
  “你見到黑茲爾了,啊?”
  “黑茲爾?”
  “是我老婆。那個淫婦。她和她哥哥來看過我。他們說已經和你談過話。”
  “是的。”
  “她的确是個人物,對吧?我确實是在自找麻煩。他們等不及了,巴不得我早點翹辮子呢。”
  “別這么說。”
  “一點不暗說。她嫁給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我的錢。跟你說實話,我并不太在乎。我和她在床上真夠勁儿,后來她和她的哥哥們就開始貪婪起來。他們總是要個沒完。”
  兩人坐在那儿,四周一片宜人的靜謐。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曾去過很多地方?”
  “沒有。”
  “哦。我去過瑞典……丹麥……德國。你去過歐洲嗎?”
  她想起有一天去旅行社的情景。我們去威尼斯吧!不,去巴黎!去倫敦怎么樣?“不,我沒去過。”
  “我猜你在這种醫院里工作,掙不到多少錢,啊?”
  “我掙的夠花的了。”
  他點點頭。“是呀。你應該去歐洲看看。幫我個忙吧。去巴黎……住在克里昂酒店,在馬克西姆餐廳吃晚飯,叫一份巨大的厚味牛排,喝香檳酒。當你吃著牛排,喝著香檳酒的時候,我希望你能想起我。你做得到嗎?”
  佩姬緩緩地說:“有一天我會做到的。”
  約翰·克洛宁仔細注視著她。“好的。我現在累了。你能明天再來和我談談嗎?”
  “我會再來的,”佩姬說。
  約翰·克洛宁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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