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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亞伯拉罕·威爾遜的審訊,定于1970年9月底的一個星期一的上午舉行。那天清晨四點詹妮弗就醒了。她感到渾身乏力,眼皮重得怎么也睜不開。她一夜沒睡好,噩夢不斷,夢見的全是審判的事。夢中,有一次羅伯特·迪·西爾瓦讓她站在證人席上,訊問她關于邁克爾·莫雷蒂的事。每次詹妮弗准備開口申辯時,陪審員們就异口同聲地喊:“撒謊!撒謊!撒謊!”把她的話打斷。
  所有的夢都大同小异。在最后一個夢中,亞伯拉罕·威爾遜被綁上了電椅。當詹妮弗俯身安慰他時,他反而啐了她一臉。詹妮弗醒過米時渾身不斷顫抖。她再也無法重新入睡了,便索性坐在凳子上等待天明,看著旭日冉冉升起。她心情十分緊張,連早飯也吃不下去。她多么希望前一晚能睡得好一點啊。她還希望自己不要緊張,希望這一天能很快過去。
  她洗完澡,穿好衣服,心里充滿了末日來臨的預感。她很想穿一身黑色服裝,不過最后還是挑了一件在洛曼時裝店買來的綠色衣服。
  八時三十分,詹妮弗來到刑事法庭大樓,擔任紐約州人民訴亞伯拉罕·威爾遜一案被告的辯護律師。入口處前面擠得水泄不通,起初詹妮弗還以為那里出了意外事故。她看到無數電視攝影机和麥克風。她還來不及弄清楚這是怎么回事,就被一擁而上的記者包圍住了。
  一個記者問:“帕克小姐,自你上回攪糟了地區檢察官起訴的邁克爾·莫雷蒂一案以后,這是頭一回出庭辦案吧?”
  肯·貝利已經事先警告過她:人們的注意力將集中在她身上,而不在她的當事人身上。記者不是不帶偏見的旁觀者。他們云集法庭,就如同捕食腐尸的猛禽,等著她可悲的下場,然后爭啄她的遺骸。
  一個身穿工裝褲的年輕女記者把錄音机話筒伸到詹妮弗面前,問道:“听說,迪·西爾瓦地區檢察官這一回要狠狠地整你一下,有這回事嗎?”
  “無可奉告。”詹妮弗開始奮力推開人群,朝大樓進口處走去。
  “地區檢察官昨晚發表聲明指出,他認為不應該允許你在紐約州的法庭上充任律師。你想就此發表一點意見嗎?”
  “無可奉告。”詹妮弗差不多已經走到入口處跟前了。
  “去年沃特曼法官曾試圖取消你律師的資格。你是否打算要他取消他自己的……”
  詹妮弗已走進法院大門。
  審判在三十七號審判庭舉行。當詹妮弗來到這里時,門外走廊上站滿了往里擠的人們,而里面早已人聲鼎沸,座無虛席,充滿了狂歡節的气氛。法庭為新聞界人士臨時擺了几排長椅。這肯定是迪·西爾瓦特別關照的,詹妮弗想。
  亞伯拉罕·威爾遜凶神惡煞似地坐在被告席上,相比之下,周圍的人像是矮了半截。他身上的深藍色西裝太小,很不合身。那白襯衣和藍領帶是詹妮弗特地買來送他的。不過這身打扮幫不了他多少忙。亞伯拉罕·威爾遜穿上深藍色西裝,越發像個嚇人的殺人犯。他索性穿著囚衣也許還好一點,詹妮弗气餒地尋思著。
  威爾遜四下打量著審判庭,一臉蔑視的神色。誰的視線与他相遇,他便惡狠狠地瞪誰一眼。詹妮弗深知她的當事人表面上的好斗不過是為了掩蓋其內心的恐懼。當然,這樣一來,他留給人們,包括法官和陪審員在內,只能是一种對立和仇恨的印象。他們會把這個彪形大漢視為一种威脅。不僅需要提防,而且應當消滅。
  亞伯拉罕·威爾遜的個性沒有一點儿可愛的地方,外表也沒有任何令人怜憫之處。他相貌丑陋,滿臉刀痕,鼻子破損,牙齒殘缺,加上碩大無比的身軀,叫人看了心里害怕。
  詹妮弗走到被告席,在亞伯拉罕·威爾遜的身旁坐下。“早安,亞伯拉罕。”
  他瞧了她一眼說:“我想你不會來了。”
  詹妮弗記起了自己昨晚做的夢。她看著他那眯縫著的小眼睛說:“你知道我會來的。”
  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說:“你來不來,反正都一樣。他們肯定要抓住我不放,姑娘。先是把我定為犯了謀殺罪,然后制定一條法律,宣布將犯人下油鍋是合法的,接著便把我拿去下油鍋。這不是什么審判,這是一場特意安排的演出。”
  起訴人席上傳來了一陣騷動。詹妮弗一抬頭,只見迪·西爾瓦已經在檢察官席就座,助手們在他身旁一字儿排開。西爾瓦朝詹妮弗看了看,笑了。詹妮弗不禁感到一陣心慌。
  不一會,一位法庭工作人員說了聲:“全体起立。”勞倫斯·沃特曼法官從法官更衣室走進了審判庭。
  “諸位听著,凡參加本庭第三十七室審判的,請往里靠攏,集中注意力,以便听清各人的發言。主持今天審判的是尊敬的勞倫斯·沃特曼法官先生。”
  法庭上唯有一個人拒絕起來,那就是亞伯拉罕·威爾遜。詹妮弗嘴角微微一動,輕聲說:“站起來!”
  “見他們的鬼去吧,姑娘。叫他們過來拉我起來好了。”
  詹妮弗雙手握著他的巨掌。“站起來,亞伯拉罕。我們要戰胜他們。”
  他久久地注視著她,然后慢慢地站起身來。詹妮弗頓時顯得又矮又小。
  沃特曼法官在首席法官席上就座。人們重新各自坐下,法庭工作人員把一張法庭日程表遞給沃特曼法官,上面寫著:
  紐約州人民訴亞伯拉罕·威爾遜,被告被控犯有謀殺雷蒙德·索普的罪行。
  詹妮弗起初准備爭取全部由黑人擔任陪審員,但是考慮到亞伯拉罕·威爾遜本人的情況,她猶豫了。在黑人眼里,威爾遜并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他已背叛了黑人;他是個殺人犯,是“本民族的恥辱”。黑人陪審員可能比白人更傾向于判他有罪。詹妮弗至多只能做到盡量不使那些偏見較深的人參加陪審團。可是誰有偏見又不在臉上寫著。他們把偏見掩蓋著,伺机進行報复。
  審訊的第二天傍晚,詹妮弗把反對某些陪審員出庭的十項理由全拋出去了,但毫無收獲。她感到自己對陪審員資格所提出的質詢拙劣而不明智。迪·西爾瓦与她不同,他從容不迫,駕輕就熟,完全掌握了穩住陪審員的訣竅,贏得了他們的信賴。他們個個都成了他的朋友。
  “迪·西爾瓦是個到家的演員,我怎么會把這一點給忘了呢?”詹妮弗暗自思忖。
  迪·西爾瓦一直按兵不動,到詹妮弗對陪審員資格所提出的質詢理由全部拋完之后,他才行使他的反對權。他為什么要這樣做,詹妮弗百思不得其解。當她終于明白過來時,已經為時過晚。迪·西爾瓦顯然比她更有頭腦。在被質詢的最后几位陪審員候選人中有一名私人偵探,一名銀行經理以及一位醫生的母親。三人無一例外地站在官方一邊。可是詹妮弗這時已無法反對他們擔任這次審判的陪審員。地區檢察官巧妙地戰胜了她。
  羅伯特·迪·西爾瓦站起身來,開始發言。
  “如果法庭不反對的話,”說著他轉身對著陪審團。“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首先請允許我對你們在百忙中抽出寶貴的時間前來參加本案的審理表示衷心感謝。”說著他滿臉同情地微微一笑。“我深知陪審員的工作對諸位來說多么勞神。諸位都有本職工作,你們的家庭也需要你們的照顧。”
  他儼然就是他們中的一員,詹妮弗想,他是第十三名陪審員。
  “我保證盡可能少地占用諸位的時間。本案并不复雜,那儿坐著的就是被告亞伯拉罕·威爾遜。紐約州指控被告在新新監獄謀殺同牢犯人雷蒙德·索普。他殺了人是毫無疑問的。他本人對此供認不諱。威爾遜先生的律師打算以自衛為理由為其辯護。”
  地區檢察官轉身看著亞伯拉罕·威爾遜巨大的身軀,陪審員的視線不由自主地也都轉到了他身上。詹妮弗從他們臉上可以看出各人的反應。她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听迪·西爾瓦講下去。
  “多年以前,十二位像你們一樣的公民投票決定把亞伯拉罕·威爾遜關進州立監獄。由于某些法律方面的技術原因,不允許我把他當時所犯的罪行向諸位公布。我可以告訴大家的是,當時陪審團真誠地相信,把他送進監獄將可以阻止其進一步犯罪。不幸得很,他們錯了。即使在監獄里,亞伯拉罕·威爾遜還繼續打人、殺人,以滿足其嗜血的欲望。現在我們終于明白,防止亞伯拉罕·威爾遜繼續作惡的唯一辦法是將他處死。這樣做固然不能使雷蒙德复生,卻將挽救一些可能成為被告殺戮對象的人的生命。”
  迪·西爾瓦在陪審員席前走了一圈,直視著每位陪審員的眼睛。“我剛才講了,本案不會占用諸位太多時問。我可以告訴你們為什么我這樣說。那儿坐著的被告——亞伯拉罕·威爾遜蓄意謀害了一條人命。對此他本人已供認不諱。即使他不承認,我們可以找到親眼看到他殺人的證人。事實上,證人多達百余人。”
  “現在讓我們來仔細研究一下‘蓄意’兩字的含義吧。我深知,諸位和我本人一樣,對于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的謀殺,都是深惡痛絕的。但是,有些謀殺的原因還是你我所能理解的。比如說,一個拿著武器的歹徒正在威脅你的親人——你的孩子、你的丈夫(或是妻子)的生命。如果你手頭有一把槍的話,你為了親人的生命可能會扣動扳机。你我或許都不會寬容那种行為,但是我相信我們至少能夠理解。我們再來舉一個例子,如果你在睡夢中被一個破門而入的坏蛋惊醒,此人對你的生命构成威脅,而你剛好有可能殺死他以保存自己,于是你動手殺了他。我想我們大家都能理解你為什么干出了這樣的事。持有上述看法并不會使我們成為亡命之徒或坏人,對吧?這是我們在危急情況下,一時沖動采取的行動。”說到這儿,迪·西爾瓦的聲音突然變得冷酷無情。“可是,蓄意謀害卻完全是另一回事。這樣于的人并不是由于一時感情沖動。他們殺人僅僅是為了謀財,為了吸毒,或者、更有甚者,以殺人取樂……”
  他正有計划地向陪審團灌輸先入之見,但他注意不說一句過頭話。這樣就不致發生差錯,造成審判無效或推翻審判的局面。
  詹妮弗注視著陪審員臉部的表情。毫無疑問,羅伯特·迪·西爾瓦已經把他們說服了。他們對他所說的一字一句都表示同意。他們忽儿搖頭,忽儿點頭,忽儿又雙眉緊鎖。他們除了沒有向他鼓掌、喝彩以外,其他的都做了。西爾瓦成了樂隊指揮,而陪審團正是他的樂隊。詹妮弗從來也沒有見過這种情況。地區檢察官几乎一句話一個“亞伯拉罕·威爾遜”。他每次提及這個名字,陪審員都情不自禁地看一眼被告。詹妮弗事先已關照過威爾遜不要去看陪審團。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他,眼睛看法庭的什么方向都行,就是不要去看陪審團,因為他那蔑視一切的神色肯定會激怒陪審員。現在使詹妮弗十分擔心的是,威爾遜的雙眼正死死地盯著陪審員席,他的視線直對著陪審員們的眼睛,眉宇間彌漫著橫蠻不遜的神色。
  詹妮弗低低地喚了一聲:“亞伯拉罕……”
  他連頭也不回。
  地區檢察官的開場白已將近尾聲:“《圣經》上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那是報复。本州并不是尋求報复,而是尋求正義,為那個被亞伯拉罕·威爾遜蓄意——注意蓄意二字!——奪去生命的可怜的人伸張正義。謝謝。”
  地區檢察官說完坐了下來。
  詹妮弗站起來向陪審團講話,她感覺到了他們的敵意和不耐煩。過去,當她從書上讀到律師能夠猜透陪審員的心思時,她心里一直抱著怀疑的態度,眼下她卻不再怀疑了。陪審員們的態度明白無誤地挂在臉上。他們已經得出結論:她的當事人是有罪的。他們不耐煩,因為詹妮弗是在浪費他們的時問。他們本可以像他們的朋友地區檢察官所指出的那樣,去處理各自更為重要的事務,而她卻硬把他們留在法庭上。詹妮弗和亞伯拉罕·威爾遜是他們的敵人。
  詹妮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說:“請法官先生允許我發言,”然后她又轉身面對陪審團。“女士們,先生們,我們之所以設立法庭,今天我們大家之所以來到這儿,是因為明智的法律清清楚楚地寫著:每一宗案件都包含兩個方面。但是,听了地區檢察官對我的當事人的攻擊,听了他未經陪審團的裁決——也就是你們的裁決——就宣布我的當事人有罪,使大家覺得事情好像就是這樣。”
  她停了一會,期待他們的同情和支持,可是她沒看到他門臉上有任何表示,只得繼續講道:“地區檢察官迪·西爾瓦一再重复地說:‘亞伯拉罕·威爾遜是有罪的。’那是一句謊言。沃特曼法官會告訴大家,在法官或是陪審團宣布一個人有罪之前,任何被告都是無罪的。我們大家到這儿來想要弄清楚的,不正是這一點嗎?亞伯拉罕·威爾遜被指控謀殺新新監獄的同牢犯。但是他這樣做一不是為錢財,二不是為吸毒;他是為了自衛才殺人的。你們都還記得地區檢察官剛才在解釋蓄意殺人和一時沖動殺人的區別時所列舉的生動例子。一時沖動殺人,指的是一個人為了保護自己的親人或者保護自己而殺人。亞伯拉罕·威爾遜就是自衛殺人。我可以告訴大家說,今天在座的每一個人,在同樣情況下也一定會采取同樣的行動的。”
  “我和地區檢察官有一點意見是一致的:人人都有保護自己生命的權利。如果亞伯拉罕·威爾遜當時不采取自衛行動的話,他今天已經死了。”詹妮弗講話的聲音懇切、真摯。她充滿自信,無比激動,原有的緊張早已不翼而飛。她又說:“我請諸位牢記一件事:按照本州的法律,公訴人必須以無可置疑的事實證明這次殺人行為不是出于自衛。在審判結束之前,我們將向諸位提供确鑿的證据,說明雷蒙德之被殺,是我的當事人為了阻止他謀害自己所采取的自衛措施。我的話完了,謝謝。”
  接著是代表紐約州的證人出庭作證。羅伯特·迪·西爾瓦沒有錯過任何机會。由他邀請前來為死者雷蒙德·索普作證的人中,包括一位牧師、數名獄卒和同牢犯。這些人一個接著一個出庭,證明死者平日德行高洁,性情溫和。
  地區檢察官每一次讓證人作完證,就轉過身來問詹妮弗道:“你要問什么呢?”
  詹妮弗每次照例回答:“無須盤問。”
  她明白,對這些為被害者的品行作證的人表示怀疑于事無補。當他們的全部作證結束時,人們或許會想,雷蒙德在世時沒有被奉為圣徒,實在是极大的不公正。迪·西爾瓦在開庭前曾親自對獄卒們精心指點。因此,這些人作證時口口聲聲地說,索普是新新監獄的模范犯人,他行善積德,助人為樂。盡管他是一個罪證确鑿的搶劫銀行犯和強奸婦女犯,但那和他的高尚品德相比,只能說是區區小節,瑕不掩瑜。
  迪·西爾瓦的證人還對索普的身材細加描述。這使得詹妮弗那本來就說服力不足的辯護更加顯得不堪一駁。索普五短身材,身高僅五英尺九英寸。迪·西爾瓦抓住這點大做文章,以便使陪審員不致遺忘。他生動逼真地給大家描繪了一幅亞伯拉罕·威爾遜殺人的圖景:他窮凶极惡地扑向那個身材比他小得多的索普,在監獄活動場上按住他的腦袋往水泥建筑物上猛撞。索普頓時腦漿四濺而死。迪·西爾瓦講話的時候,陪審員們的眼睛始終盯著被告席上的那個巨人。与他相比,周圍的人簡直都成了侏儒。
  地區檢察官正在講話:“我們也許永遠弄不清是什么促使亞伯拉罕·威爾遜去襲擊這位心地善良、毫無防備的小個子男人的……”
  听到這里,詹妮弗的心怦地一跳。迪·西爾瓦的話給她提供了她所需要的机會。
  “……我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被告窮凶极惡地發動襲擊的原因,但是有件事我們是十分清楚的,先生們,女士們……肯定不存在所謂被害人對亞伯拉罕·威爾遜构成了威脅。”
  “不是說是自衛嗎?”他轉身對著沃特曼法官,“法官先生,那就請你讓被告站起來,好嗎?”
  沃特曼法官瞧著詹妮弗問:“被告的辯護律師不反對吧?”
  詹妮弗明白下面將是怎么一場戲,她也知道,自己提出的任何异議都只能使事情變得更糟。“不反對,法官先生。”
  沃特曼法官于是說:“請被告起立,好嗎?”
  亞伯拉罕·威爾遜目空一切地坐著不動,半晌才懶洋洋地站起身來,于是,足足六英尺四英寸的高大身軀巍然屹立在被告席上。
  迪·西爾瓦說:“這儿有一位名叫戈林先生的法庭工作人員,他身高五英尺九英寸,正好与被害人雷蒙德·索普一般高。戈林先生,請你過去站在被告身旁,好嗎?”
  法庭工作人員走到亞伯拉罕·威爾遜身邊站著。兩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詹妮弗明白自己又輸了一著棋,不過她對此完全無能為力。眼見為實,人們親眼見到的東西是無法否定的。地區檢察官站著朝兩個人望了一回,然后几乎耳語般地對陪審團說:“難道是自衛嗎?”
  審判簡直糟透了,比詹妮弗最恐怖的噩夢有過之而無不及。詹妮弗覺察到陪審團急于想結束審判,盡早宣布被告有罪。
  肯·貝利坐在旁听席上。詹妮弗利用一次簡短的休庭間隙,与他進行了簡單的交談。
  “這官司挺棘手啊。”肯滿怀同情地說,“要是你當初沒有答應為他做辯護律師該多好。上帝啊,誰看他一眼都會嚇得魂飛魄散的。”
  “這他能有什么辦法?”
  “正像人們常說的笑話那樣,他應該永遠閉門不出才是。你和你那可尊敬的地區檢察官現在關系怎么樣啦?”
  詹妮弗憂悶地笑笑,“迪·西爾瓦先生早上捎了個信給我,他要把我驅逐出法律界。”
  公訴人的證人作證后,迪·西爾瓦不再提出別的什么證据了。這時,詹妮弗站起身來說:“我想請霍華德·帕蒂森出庭作證。”
  新新監獄的副看守長老大不情愿地站起身,邁步朝證人席走去,法庭上所有的人注視著他。帕蒂森起誓時,迪·西爾瓦目不轉睛地瞪著他,腦子里飛快地思索著,考慮各种可能發生的事。他相信自己已經打贏了這場官司,因此連審判胜利告終時自己該講些什么都已打好了腹稿。
  詹妮弗正在跟證人講話:“請你對陪審團做個自我介紹,好嗎,帕蒂森先生?”
  地區檢察官迪·西爾瓦站了起來。“為了節省時間,帕蒂森先生可以不必進行自我介紹,我們都知道帕蒂森先生是新新監獄的副看守長。”
  “謝謝,”詹妮弗說,“我想陪審團應該知道,帕蒂森先生是接到傳票才到這儿來的。他是作為持有敵對情緒的證人出席的。”詹妮弗然后轉身對帕蒂森說:“當我要求你主動上這儿來為我的當事人作證時,你拒絕了,是這樣嗎?”
  “是的。”
  “你愿意給陪審團講一講,為什么你一直到接到傳票以后才肯出庭的呢?”
  “十分愿意。我多年來總在和亞伯拉罕·威爾遜這類人打交道。他們天生就是些惹是生非的人。”
  羅伯特·迪·西爾瓦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傾,笑容滿面,眼光始終盯著陪審員的臉。他對身旁的一個助手耳語道:“看著吧,她在給自己套上絞索呢。”
  詹妮弗說:“帕蒂森先生,亞伯拉罕·威爾遜今天受審并不是由于他惹是生非。這場審判將決定他的生死。你難道不愿意幫助一個將被不公正地判處死刑的人嗎?”
  “如果的确判得不公正的話,我愿意幫忙。”他在講這句話時,用的是假設語气。陪審員的臉上露出了會意的神色。
  “監獄里在本案發生前,曾多次發生過殺人的事,對嗎?”
  “當你把几百暴徒關在這种環境時,這些人一定會劍拔弩張,成為冤家對頭的。況且……”
  “請你回答‘是’或‘不是’,帕蒂森先生。”
  “是的。”
  “在你親眼看到的殺人事件中,你看殺人的動机各不相同嗎?”
  “哦,我想是的。有時……”
  “請回答‘是’或‘不是’。”
  “是的。”
  “在監獄中發生的殺人事件中,是否包括自衛這一動机?”
  “哦,有時……”他看到了詹妮弗臉上的表情,連忙說:“是的。”
  “這樣說來,根据你的丰富經驗,亞伯拉罕·威爾遜有可能是在保護自己的生命時殺死雷蒙德·索普的。存在這种可能性,對不?”
  “我認為這不……”
  “我問你是否有這种可能。有還是沒有?”
  “可能性极小,”帕蒂森執拗地堅持道。
  詹妮弗轉身對沃特曼法官說:“法官先生,你能讓證人根据問題回答嗎?”
  沃特曼法官看著帕蒂森說:“證人應該根据問題回答,有還是沒有。”
  “有。”
  但是帕蒂森的態度卻明确告訴陪審團,他的回答其實是沒有。
  這時詹妮弗說:“如果本庭不反對的話,我准備向法庭提供用傳票向證人索取來的一些東西,作為證据。”
  地區檢察官站了起來,問:“什么東西?”
  “可以證明我們所提出的自衛論點的物證。”
  “我抗議,法官先生。”
  “你憑什么抗議?”詹妮弗問,“你還沒看到物證哪。”
  沃特曼法官說:“本庭在見到物證之前不作裁決。本次審判關系到一個人的性命。應該考慮被告殺人的各种可能性。”
  “謝謝你,尊敬的法官先生。”詹妮弗轉過身對著霍華德,問道:“你帶來了嗎?”
  他點了點頭,緊閉著嘴,說:“帶來了。可我這樣做是違心的。”
  “我想這一點你早已講清了,帕蒂森先生。把它拿出來,好嗎?”
  霍華德·帕蒂森朝旁听席上望去,那儿坐著一個身穿獄卒服裝的人。帕蒂森朝他點了點頭,那人立即站立起來,朝前走去,手里提著一個帶蓋的木箱。
  詹妮弗接過木箱。“作為辯護人,我想把這箱子作為物證甲,法官先生。”
  “這是什么?”地區檢察官迪·西爾瓦又問道。
  “這叫‘百寶箱’。”
  旁觀席上一陣竊笑聲。
  沃特曼法官雙眼望著詹妮弗,慢慢地說:“你是說‘百寶箱’嗎?里面裝了些什么,帕克小姐?”
  “武器。新新監獄里的囚犯們制造的武器,用來……”
  “我抗議!”地區檢察官大聲叫著站了起來。他匆匆朝法官席走去。“法官先生,我的這位同行經驗不足,這我可以原諒;但她如果打算搞刑法的話,我建議她應該先學一學關于作證的基本規則。目前審理的案件与所謂百寶箱沒有絲毫聯系。”
  “這個箱子證明……”
  “這箱子什么也不能證明。”地區檢察官冷冷地說,轉過來面對沃特曼法官:“這只箱子与本案毫無關系,本州反對把它當作證据。”
  “反對得到認可。”
  詹妮弗木然站著,眼看這場官司已一敗涂地。一切都和她作對:法官、陪審團、迪·西爾瓦、證人。她的當事人不得不去坐電椅子,除非……
  詹妮弗深深地吸了口气。“法官先生,這箱物品對我們的辯護至關重要,我感到……”
  沃特曼法官打斷了她的話頭:“帕克小姐,本庭沒有時間,也無意教給你法庭的規矩。地區檢察官的話是對的。你出庭之前應該先熟悉一下法庭作證的基本規則。第一條規則是不能把事先未經适當准備的證据帶上法庭。現有的記錄中從未提及死者是否手持武器一事,因此有關這些武器的問題便与本案無關。你的意見現予以駁回。”
  詹妮弗滿臉緋紅地站著。“我請你原諒。”她堅持道,“但這并不是無關的。”
  “夠了!你可以提出要求,將其作例外處理。”
  “我不打算提出這种要求。法官先生,你這樣做剝奪了我的當事人應有的權利。”
  “帕克小姐,如果你繼續糾纏不清,我將判你蔑視法庭罪。”
  “你對我怎么處理,我并不在乎。”詹妮弗說,“問題是已經有人為把這東西帶上法庭創造了條件,這個人正是地區檢察官自己。”
  迪·西爾瓦:“你說什么?我從來沒有……”
  詹妮弗轉身朝法庭速記員說:“請你念一下迪·西爾瓦先生的講話。從下面這一句開始念,‘我們也許永遠弄不清是什么促使亞伯拉罕·威爾遜去襲擊……’”
  地區檢察官望著沃特曼法官道:“法官先生,您難道能允許……?”
  沃特曼法官向他舉起一只手。接著轉身對詹妮弗說道:“本庭無須你向我們解釋法律,帕克小姐。本案審理完畢時,我將判你蔑視法庭罪。只是本案案情重大,我准備听你把話講完。”
  他轉身對速記員說:“你念吧。”
  法庭速記員翻了几頁后開始念了起來:“我們也許永遠弄不清是什么促使亞伯拉罕·威爾遜去襲擊這位心地善良、毫無防備的小個子男人的……”
  “行了,”詹妮弗打斷說,“謝謝你。”她望著羅伯特·迪·西爾瓦慢慢地說:“這是你自己講的話,迪·西爾瓦先生。‘我們也許永遠弄不清是什么促使亞伯拉罕·威爾遜去襲擊這位心地善良、毫無防備的小個子男人的……’”她又轉身對著沃特曼法官:“法官先生,這儿關鍵的詞是毫無防備。既然地區檢察官本人告訴陪審團說被害人毫無防備,那就為我們進一步探索以下這一事實敞開了大門:即被害人可能不是毫無防備的;也許被害人手里就拿著什么武器。直接審問中提出的任何情況,在盤問中都允許進一步核實。”
  法庭上出現了長時間的沉默。
  沃特曼法官轉身對羅伯特·迪·西爾瓦說:“帕克小姐這一論點有道理。你确實為她的論點敞開了大門。”
  羅伯特·迪·西爾瓦不相信地看著法官:“可我僅僅是……”
  “本庭同意把箱子作為物證甲在法庭上出示。”
  詹妮弗深深舒了口气,感激地說:“謝謝你,法官先生。”她雙手捧起蓋著的木箱,轉身面對陪審團。“女士們,先生們,地區檢察官在他最后的總結性發言中會告訴你們:你們即將看到的這個箱子里的東西并不是直接證据。他這話不假。他還會告訴你們,箱子里的東西与被害者毫無關系。這話也不假。我出示這個箱子是出于另一個目的。連日來,你們已經一再听說這個殘暴成性、惹是生非的被告,這個身高六英尺四英寸的彪形大漢,如何瘋狂地襲擊身高僅五英尺九英寸的雷蒙德·索普。在主訴人精心為你們描繪的這幅圖畫中,你們看到的是一個嗜殺成性的、患有虐待狂的殺人犯怎樣無端殺害了一個同牢犯。但是,請各位不妨問几個為什么:凡事不是總有個動机嗎?這次殺人的動机是什么?貪婪?欲望?仇恨?還是其他什么呢?我相信——我替我的當事人辯護就是從這一信念出發的——他這次殺人的确有著某种動机。正如地區檢察官親口告訴你們的那樣,唯一能證明正當的殺人動机是自衛,即一個人為保護自己的生命而斗爭。你們剛才已經听到了霍華德·帕蒂森所提供的證詞。他曾目睹過監獄里發生的种种凶殺事件;在押犯人也确實自己制造形形色色的殺人武器。這就意味著,雷蒙德·索普有可能隨身攜帶有這一類武器,而且當時是他在襲擊被告,而被告為了保護自身,迫不得已才殺了他,即自衛殺人。如果你們斷定亞伯拉罕·威爾遜殘酷無情地,即在毫無任何動机的情況下,殺死了雷蒙德·索普,那么你們就必須裁決他犯有主訴人所控告的罪行。然而,如果你們看了這一證据之后腦子里產生了合情合理的怀疑,那么你們就有責任裁決他無罪。”說到這里,她感到手里的木箱子變得越來越沉重了。“我第一回看到這箱子里的凶器時,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們同樣會感到難以置信的。但是,我請大家記住,新新監獄副看守長將這木箱帶到法庭上來是很不情愿的。女士們,先生們,這一批沒收來的武器,是新新監獄的在押犯私下制造的。”
  當詹妮弗朝陪審員走去時,好像是絆了一下,身体失去了平衡。木箱從她手中摔出去,箱蓋飛掉了,裝在里面的東西散落一地。大家都不覺愣了一下。過后,陪審員們紛紛站了起來,看個究竟。人們看到的是從箱里掉出來的許多可怕的凶器,約莫有一百來件,包括各种形狀、尺寸和樣式,几乎應有盡有。其中有土制短斧、屠刀、匕首、石彈槍,也有叫人心惊肉跳的鋒利异常的剪刀和碩大的切肉刀;另外還有好几根裝在木柄上的鐵絲,那是用來勒人脖子的,一根皮警棍,一把磨得尖尖的碎冰錐和一把大砍刀。
  旁听者和記者們這時都站了起來,一個個把脖子伸得長長的,想看清楚散落在地上的凶器。沃特曼法官生气地敲擊著手中的小木槌。
  沃特曼法官以一种讓人捉摸不透的神色注視著詹妮弗。一位法警匆匆走上前來,准備把木箱里掉落的東西撿起來,但詹妮弗揮手示意讓他走開。
  “謝謝,”她說,“我自己來。”
  在眾目睽睽之下,詹妮弗當著陪審員和旁听者的面跪倒在地,把一件件凶器拾起來往木箱里放。她慢吞吞地撿著,小心謹慎地拿起來。每撿起一件,她總要漠然地看上一眼才放回木箱。陪審員已經先后坐了下去。可他們仍舊注視著詹妮弗的每一個動作。她花了整整五分鐘才把凶器全部放好。此時,地區檢察官一直坐著不動,生著悶气。
  把這批致命的凶器中的最后一件放回木箱去之后,詹妮弗站了起來,望著帕蒂森,然后轉過身對迪·西爾瓦說:“你來盤問吧。”
  要彌補已經造成的損失為時過晚。“不必盤問了,”地區檢察官回答說。
  “那么,我要叫亞伯拉罕·威爾遜作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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