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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請君畫眉


  她有著無比的沉著,雖然明知有人走了進來,仍然靜坐不動,連眼皮也未睜動一下。
  上官琦輕輕歎息一聲,道:「原來是你?」
  連雪嬌道:「冤家路窄。」
  上官琦接道:「在下這就告辭。」舉步欲行。
  只聽連雪嬌冷冷地喝道:「站住!」
  上官琦霍然轉過身子,道:「你受重傷,決然打不過我,在下無意和你動手。」
  連雪嬌緩緩睜開了緊閉的星目,笑道:「既來之,則安之。你既知道我身受重傷,打你不過,你還怕什麼呢?」
  上官琦道:「這座小村落中,古怪大多,人人冷若冰霜,瀰漫著一片死亡的恐怖,如入鬼域,毫無生人氣息……」
  連雪嬌道:「你害怕麼?」
  上官琦道:「在下從師習武之時,安居在一座古剎之中,那地方人跡罕至,觸目荒涼,每一間禪室之中,都有著一具或數具血肉化盡的骷髏。在下整日和那些骷髏為伍,一住數年,從未怕過。這座小小村落,雖然充滿著恐怖的氣氛,但如說心存畏懼,只怕未必。」
  連雪嬌冷笑一聲,接道:「血肉化盡的骷髏,有什麼可怕的地方?縱然有鬼,也不過是個死鬼。可怕的還是活鬼,這座小小的村落之中,到處都是活鬼,豈可和你學藝的古剎同日而語?」
  上官琦怔了一怔,凝目沉思,既覺她言詞之中,若有所指,但又覺著空泛無物,語不切實,玄機渺渺,若隱若現。
  但他究竟是聰明異常之人,幾經忖思,恍然大悟,抱拳一禮,道:「多謝姑娘指點……」緩步走近榻前,低聲接道:「你雖然施用迷藥,迷失了我的本性,但我心中並無恨你之意。」
  連雪嬌嫣然一笑,道:「你恨我又能怎樣?哼!多此一舉。」
  上官琦只覺臉上一熱,滿臉紅霞,直紅到耳根後面,沉吟了良久,才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雖然出身魔窟,為虎作悵……」
  連雪嬌接道:「罵得好啊!哼,快些走啦!」
  上官琦道:「在下極願為姑娘效勞,但請吩咐一事。」
  連雪嬌舉手整了整頭上玉眷,笑道:「滿村鬼氣,一室春色。你如果一定要替我做一件事,那就替我畫畫眉吧!」
  上官琦搖搖頭,道:「姑娘說笑了。」
  連雪嬌道:「誰給你說笑了?字字出自肺腑,信不信由你了!」上官琦回頭望去,那老叟已然不知去向,立時行近兩步,說道:「姑娘正面臨生死之關,但仍然這般灑脫不群,難道當今之世,就無人能解得你服用過的劇毒麼?」
  連雪嬌淡淡一笑,道:「你好像很關心我的生死,是麼?」
  上官琦道:「我隱隱感覺到你的生死,似是對整個武林的形勢,都有著極大的影響……」
  連雪嬌道:「過獎,過獎,我的生死當真能有這等的重要麼?」上官琦道:「就眼下情勢而論,能夠知道滾龍王底細的,只有姑娘一人。」
  連雪嬌道:「這倒未必見得。」
  上官琦道:「姑娘最好別再中途打岔,容我把話說完好麼?」
  連雪嬌道:「你知道此刻的光陰,對我是何等的寶貴。我想聽的是賞心歡樂之事,不願再聽任何有關武林恩怨的煩惱之事了。因為我很快就要從這個世界上解脫,到另一個世界裡去。在我最後生存的這段時間裡,我希望不再有憂慮、煩惱。」
  上官琦暗暗地忖道:「這人倒是看得很開啊!」口中卻不自禁地問道:「怎樣才能使你感覺到歡樂呢?」
  連雪嬌沉吟了一陣,道:「世上的憂苦,已幾乎讓我吃盡,我這一段生命中,享受的快樂的確太少了。因此,我想在我快要死的時候,應該好好地快樂幾個時辰。這個想法,不過份吧?」
  上官琦道:「不算過份,不知你心中想的何等快樂?」
  連雪嬌嫣然一笑,道:「俗語云:大登科金榜提名,小登科洞房花燭。我想找班吹鼓手來,試作一次新娘子。」
  上官琦呆了一呆,道:「啊,你這想法,倒是大出人意料之外!」連雪嬌笑道:「不論什麼事,只要能使我快樂,我都可以去幹。」上官琦道:「可惜這暮氣沉沉的小村裡,只怕難以找出一班吹鼓手來。」
  連雪嬌笑道:「那就免了婚禮,行一點閨房之樂吧?」
  上官琦吃一驚,道:「什麼?」
  連雪嬌笑道:「畫眉妝台,閨房一樂。我這一生之中,從無人為我執過眉筆,你可願一試手筆麼?」
  上官琦道:「這等事在下也是沒有經驗。」
  連雪嬌端坐的身軀,突然一陣搖動,一滴滴汗水,開始從臉上滾了下來。顯然,她正在勉力忍受著身體上的痛苦。
  她有著無比的堅強,只微微一罩翠眉,舉起衣袖拂拭一下臉上汗水,說道:「走近一點。」
  上官琦依言走前了兩步,道:「姑娘可要在下運氣助你抗拒傷勢麼?」
  連雪嬌道:「不用!我身上有瓶藥物,你自己取出來吧!」左手輕輕一拍右肋,接道:「就在我衣袋之中。」
  上官琦想到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心中為難,猶豫了半晌,說道:「這個只怕不太好吧!」
  連雪嬌怒道:「你這人提不起,放不下,算得什麼大丈夫!快一點啦!」
  上官琦暗暗地忖道:「是啊!她一個大姑娘家,做事就毫無顧慮;我一個堂堂男子,怎的倒這般拖拖拉拉。」當下一伸右手,探入連雪嬌衣襟之中,掏出一個綠色瓷瓶道:「是這個麼?」
  連雪嬌道:「不錯,你帶著吧。凡是遇上在閔府『記死簿』上留名之人,你就給他一粒藥丸吞下,可解他們身中之毒。」
  那時,上官琦已然為迷藥所迷,對此事茫無所知,但見她說話神情,似是極為痛苦,不願再多打擾於她,只好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連雪嬌似是極不願在上官琦的面前,流現出痛苦的神情,強力忍耐下痛苦,一揮手道:「你可以走了。」
  上官琦暗暗想道:「此女生性倔強,寧願受盡痛苦折磨而死,也不願接受別人的幫助。但由她贈藥的舉動而看,顯然已存了向善之心。對此等之人,不能以常情對她,要救她非得動強不可。」
  他究竟是年輕之人,心中既想到救人,什麼俗凡禮法,盡被棄諸腦後,突然舉手一指,點中連雪嬌「肩井穴」。
  連雪嬌一顫,道:「你要幹什麼?」
  上官琦道:「我要救你的命。」
  連雪嬌大聲叫道:「快解開我的穴道,你救不了我。」
  上官琦道:「救不了也得試試,」左手一伸,攔腰把連雪嬌抱了起來,大步向外面行去。
  連雪嬌傷勢正在發作,全身酸痛無力,右肩穴道又被點中,毫無抗拒之能。上官琦用力又大,抱得她動彈不得,只好破口大罵起來。
  上官琦拿定了主意,也不管她罵得如何難聽,加快腳步,飛躍出村,一口氣跑到那白楊樹下,仰臉喊道:「兄弟,兄弟,快些下來。」
  袁孝正值好夢方酣,聽得上官琦呼叫之聲,揉揉眼睛一躍而下。一眼看到了連雪嬌,連腹中飢餓也似忘去,伸出雙臂說道:「大哥,讓我背著她吧?」
  上宮琦微一沉吟,終於把連雪嬌交給了袁孝,說道:「她的傷勢很重,你要小心一些。」
  袁孝小心翼翼地伸出兩隻毛臂,說道:「大哥放心,我會很用心地照顧於她。」接過連雪嬌的身軀,果然十分謹慎地抱入了懷中,神情之間,無限惜愛。
  上官琦目睹其情,心頭大為震動一下,暗暗地想道:「難道我這兄弟,很喜歡她不成?」
  轉眼望去,只見連雪嬌半啟著一雙星目,凝注在袁孝的臉上,翠眉輕掣。她的神志,顯然十分清醒,對袁孝亦無大多的厭惡之色。
  上官琦輕輕地咳了一聲,道:「兄弟,這小村之中,鬼氣森森,雖有食用之物,小兄也不敢取食,看情形咱們得挨餓趕路了。」
  袁孝自接過連雪嬌的身軀之後,似是獲得了世上最大的滿足,飢餓二字,早已拋擲腦後,說道:「大哥說什麼,自然是不會錯了。」
  上官琦轉過身子,接道:「咱們要緊趕一程。」放腿向前奔去。
  袁孝端端正正地抱著連雪嬌,上身挺直不動,雖是如此,並不妨礙他的奔行速度,緊隨在上官琦的身後。
  這兩人放腿疾奔,快如飄風,不大工夫,己跑出去十幾里路。
  奔行之間,忽聽袁孝大叫道:「大哥,不要跑啦!」
  上官琦停下腳步,道:「什麼事?」
  袁孝道:「她發了病啦!」
  上官琦凝目望去,只見連雪嬌口角之間,泊泊流著鮮血,雙目緊閉,軟軟地躺在袁孝的肩上,輕輕歎息一聲,道:「她的傷勢發作了,快把她放在地上。」
  袁孝依言把連雪嬌放好,上官琦先把她被點制的「肩井穴」拍開,然後輕輕一掌,拍在那「玄機穴」上,正待運氣催活血脈,心中忽然一動,說道:「兄弟,你運氣先助她行血流通,咱們再想救她的辦法。」
  袁孝應了一聲,舉手按在連雪嬌的「玄機穴」上。
  黯淡的星光之下,上官琦忽然發覺袁孝的雙目中,流落下兩顆淚珠。
  這是個可怕的訊號,顯然,這個生性純直、不解人間險惡的袁孝,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跌入了情網之中。
  這是多麼不調和、不相稱的一對啊!女的貌如春花,心似蛇蠍;男的憨直純厚,形不像人,這中間有著無比的距離……上官琦默默地祈禱著皇天,不能讓憨直的袁孝陷入於情海的狂濤中,那將使他沉淪難拔。
  星光閃爍,乍暗乍明,照著荒涼的郊野,漆著這一幅不調和畫面。夜風吹飄起連雪嬌的秀髮,吹飄著上官琦的衣袂。
  袁孝功力深厚,一陣推拿過後,終於使奄奄一息的連雪嬌復甦過來。
  他長長呼一口氣,徐徐吐向夜空,雙手合十,目注星河,喃喃自語。他的口齒本就不太清楚,此刻低語呢喃,誰也聽不清楚他說的什麼。
  連雪嬌緩緩睜開雙目,看兩人一樣望著夜空出神。上官琦抱膝而坐,仰首望天,若有所思;袁孝卻跪在自己的身前,合掌低語。
  這該是一個動人的畫面,對一個剛從死亡邊緣回生的人,更有著強烈的感動。
  她移動一下身軀,抹去嘴角的血跡,笑道:「你們兩兄弟,想的什麼心事啊?」
  上官琦、袁孝,齊齊為她聲音驚動,一齊轉過臉來,四道目光盯注在她的臉上。
  袁孝見她能啟口而言,心中大感歡愉,但他愈是快樂,愈是不知該如何開口,嘻嘻一笑,道:「你的傷勢,可是好了麼?」
  連雪嬌右手撐地,坐正了身子,說道:「我的傷勢,是永遠好不了啦。」
  袁孝滿臉歡愉之色,陡然消失不見,回頭望著上官琦,道:「大哥,她這話當真麼?」
  上官琦緩緩點頭,黯然一歎,道:「她中了滾龍王的附骨毒針!」袁孝急急說道:「這世界上,就沒有救她的人麼?」
  上官琦道:「這就不知道了。」
  袁孝急得雙手不住抓耳,道:「師父呢?」
  上官琦道:「師父胸羅萬有,技藝人化,但他能否解得滾龍王的附骨毒針,我也不敢斷言。」
  袁孝突然一躍而起,道:「大哥好好地看顧著她,就像我媽看顧你時一樣,我去找師父來替她療傷。」
  上官琦道:「師父行蹤不定,你到哪裡找他?」
  但聞袁孝遙遙傳來之聲,道:「大哥好好地看顧著她……」聲音如劃空流矢,倏忽之間,人聲俱杏,他的去勢,是那等迅快。
  黯淡的星光下,淒涼的荒野中,又只剩下了上官琦和連雪嬌兩個人。
  連雪嬌道:「你這位兄弟,倒是個熱心腸的人啊!」
  上官琦道:「他天性純厚,看你傷中之苦,有如身受一般。」
  連雪嬌道:「唉!可惜他的熱心白費啦。除了我義父之外,當今之世,再無第二人能夠療好我的傷勢。」
  上官琦道:「他這一去,不知要幾時才能回來。我吹只曲子,替你解解悶吧!」
  連雪嬌笑道:「想不到你還通達音律啊!」
  上官琦道:「見笑了。」伸手取出胸藏短簫,接道:「吹得不好,姑娘多多包涵。」
  連雪嬌目光轉了兩轉,說道:「且慢,你先扶我坐在那叢深草之處,再吹不遲。」
  上官琦道:「為什麼?」
  連雪嬌道:「我作法自殘,使我義父在我身上下的毒針,提前發作。眼下情形,我隨時有死亡之虞,也許你一曲吹完,也許在簫聲半酣之時,我要想死在那深草叢中。」
  上官琦怔了一怔,道:「當真有這等嚴重麼?」
  連雪嬌道:「唉,這些事我還騙你麼?」
  上官琦依言走了過去,抱起連雪嬌的身體,放到那處深草叢中,低聲說道:「我也遇過生死,罕見人蹤,全憑我堅強的求生意志,度過難關……」
  他微微一頓,接道:「你必須要活下去,至低限度等我兄弟回來。」連雪嬌道:「就是你那位似人似猿的兄弟麼?他是個很好的人。」
  上官琦道:「我發覺了一件事,說出來姑娘不要見怪。」
  連雪嬌道:「你說吧!」
  上官琦道:「我那兄弟很喜歡你……」
  連雪嬌笑道:「可惜我就要死了。」
  上官琦道:「他心地純厚,滿腔真情,如不能見你最後一面,必視作終身大恨。一生之中,都將為此事不樂。」
  連雪嬌淒涼一笑,道:「我也想問你一件事情。」
  上官琦道:「什麼事?」
  連雪嬌道:「你喜不喜歡我呢?」
  上官琦想不到她竟會這等單刀直人地問了出來,呆了一呆,道:「你是個很美的姑娘,男人們都該很喜歡你,不止是我了……不過……」
  連雪嬌道:「不過,你不太喜歡,可是麼?」
  上官琦道:「在下之意,是說姑娘的殺氣太重,野性不馴,如你再變得嫻靜一些,那就十全十美了。」
  連雪嬌道:「誇獎,誇獎。」
  上官琦舉起手中短笛,說道:「我吹簫給你聽吧!」就唇揚指,一縷簫聲,裊裊而起。
  低沉的簫聲,漸漸高昂,有如春回大地,花草復甦,充滿著無限生機。
  連雪嬌似是被簫聲引動了求生的意志,不自覺地運氣抗拒傷勢。
  上官琦的中氣尚未能一氣呵成,吹了一陣,不得不停下換氣。
  連雪嬌長長吁了一口氣,道:「你吹的什麼曲名?」
  上官琦道:「沒有名字。」
  連雪嬌奇道:「你這簫聲,甚是動人,豈是隨口吹成的麼?」
  上官琦笑道:「如是早譜成曲,那就不會這樣動人了。」
  連雪嬌忽然長長歎息一聲,道:「我求你一件事好麼?」
  上官琦道:「只要我力所能及,決不拒卻,你說吧!」
  連雪嬌道:「不要再吹簫了。因為你的簫聲之中,充滿著生機,吹得我心神燎亂,使我對人世重生了極深的眷戀。但我自知生機已絕,縱有求生之志,亦不過徒增痛苦,還是讓我安靜地活一段時間吧!」
  上官琦怔了一怔,緩緩收起短簫,說道:「你久年追隨滾龍王的身側,難道就沒有解毒之法麼?」
  連雪嬌道:「在那荒村之中,我那義父,已派人送過解藥,但已為我拒絕了。」
  上官琦道:「為什麼?你既有向善之心,何以這等輕賤自己的生命呢?」
  連雪嬌笑道:「是了,你可是想讓我騙服下他的解藥……」她仰臉望天,咯咯一陣嬌笑道:「滾龍王如是這般的容易受騙,他也不會造成霸權,統率成千的綠林巨盜了。」
  上官琦本想再說幾句慰藉之言,但面對著一個毫無生機的必死之人,任何慰藉之言,都似是有些多餘。他輕輕咳了一聲,說道:「照你這般說法,你是死定了。」
  連雪嬌道:「面臨著死亡之時,任何人都有一份畏懼,但我此刻的心情,卻是平靜得很,毫無死亡的痛苦。」
  上官琦道:「生死之事,只是時間遲早而已,看穿了,也就不足畏懼了。」
  連雪嬌道:「自從我記事之後,無時無刻不是生活在驚風駭浪之中,朝不保夕,隨時隨地都可能被置死地。唉!我年紀雖然不大,但這段生命的旅程中,可算得飽經憂患了。」
  上官琦突然站了起來,說道:「你安靜養息一下吧!我希望你能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延續死亡的時限,等我兄弟歸來,見他最後一面……」
  連雪嬌笑道:「我相信你那兄弟,在我死去之後,定然會替我營造一座很好的墳墓。」
  上官琦道:「我擔心他會把自己一生的歡樂,伴著你一起埋葬在地下。」
  連雪嬌道:「像你兄弟那等純厚之人,用情只怕很真,唉!可惜我已無福領受了。」
  上官琦道:「但願他早些歸來,能再和你說幾句話。」緩緩舉步而行,走到丈餘外處,又道:「你安心養息吧,我替你晾望守夜。」
  連雪嬌不再答話,閉上雙目,倒在草叢之中睡去。
  上官琦坐了良久,仍然不見袁孝歸來,心中暗暗忖道:「我這位兄弟,心地純厚,只怕說得出就要做得到。天涯茫茫,師父行蹤不定,一時之間,哪裡去找?他如想它不開,非要找到師父不可,別說連雪嬌重傷垂危,等他不及,就是我也難以等得好久……」
  忖思之間,忽聽一陣步履之聲,傳了過來,隨著那步履之聲,飄傳過來兩個高昂的聲音。
  上官琦暗暗地忖道:「這樣深的夜了,這兩人卻跑到這等荒野之區,決非是什麼好人。」心思一轉,仰身躺了下去,隱入草中。
  只聽一個粗壯的聲音,說道:「這次如若能竟全功,武林高手,只怕要被一網打盡。」
  另一個聲音輕輕歎息一聲,道:「我不信天下高人,都會被引人那片荒原之中。」
  只聽那粗豪的聲音,道:「這次不但盡出了東、南、西、北四位侯爺,而且王府很多高手,亦將參與這場大戰。如若王爺沒有絕對的把握,決不會這等勞師動眾。王爺為人一向謹慎,從未見到他作過什麼失敗之事。」
  上官琦腦子一直在想著那熟悉聲音是誰,想了一陣,終於被他想出來,那聲音正是自己在閔府中結識的杜天鶚。
  但聞步履聲由遠而近,兩條人影,並肩行了過來,已近身側。
  上官琦微啟雙目望去,只見兩人盡都穿著黑衣,右面一人,正是杜天鶚。左面一人,卻是身軀高大的壯漢。
  就在上官琦偷看兩人同時,兩人似是發現了上官琦,齊齊停了腳步。
  左面大漢沉聲喝道:「什麼人?」縱身一躍,直飛過來。
  上官琦一提真氣,閉住了呼吸。
  他對善於用毒的滾龍王,己存了極大的戒心。
  杜天鶚緊隨那人身後,一躍而至,目光到處,發覺是上官琦,不覺失聲出口。
  那大漢己然抽出了身後的厚背鬼頭刀,準備出手,聽得杜天鶚一叫,回頭問道:「怎麼,你認識這人?」
  杜天鶚道:「這人很像我一位同宗的兄弟。」
  他不知上官琦毒藥已解,只道他還是過去的渾渾噩噩,失落此處。
  那大漢一皺眉道:「不論是誰,咱們不能留下活口……」微一停頓後,接道:「這麼辦吧,你出手點了他的啞穴,廢了他的雙手,要他口不能言,手不能畫,饒了他一條命就是。」
  杜天鶚道:「廢去他雙臂,點了他啞穴,那就不如殺了他的痛快。」那黑衣大漢愕然回顧了杜天鶚一眼,問道:「你加入王府的黑衣衛隊,有好長時間了?」
  杜天鶚道:「兄弟加入不久。」
  那黑衣大漢道:「像你這等私情廢公的用心,如被王爺知道,定然要受重刑懲罰。」
  杜天鶚冷笑一聲,道:「我可以殺你滅口。」
  那黑衣大漢怔了一怔,道:「你可是發了瘋麼?」
  杜天鶚笑道:「你這一生中殺過了多少人?」
  那黑衣大漢奇道:「你可是沒有按時服解藥麼?」
  他聽杜天鶚言詞忽東忽西,莫可捉摸,只道他忘記了服用解藥,以致潛毒發作。
  杜天鶚仰臉望一下滿天星斗,笑道:「聽你的口氣,只怕已殺過了不少的人。」舉手一掌,當胸拍出。
  那黑衣大漢想不到他說打就打,當真出手,驟不及防,幾乎被杜天鶚一掌擊中,趕忙一吸氣,向後退開了三步。
  杜天鶚似是自知這一掌,難以傷得對方,右掌拍出的同時,左手已鬆開了腰中的扣把,抖出腰間的紫金飛龍軟鞭,「呼」的一招「浪擊礁巖」,斜斜掃擊過去。
  那黑衣大漢手中厚背鬼頭刀一式「橫斷雲山」,橫裡一挑軟鞭,說道:「住手!」
  杜天鶚冷笑一聲,說道:「不用多費口舌了。」手中軟鞭一緊,舞起漫天鞭影,直攻過去。
  形勢迫得那黑衣大漢無暇再分神說話,只好揮刀封架。
  杜天鶚殺機已動,手中紫金飛龍軟鞭一招緊過一招,盡都指襲向那黑衣大漢的要害大穴。
  轉瞬之間,雙方已纏鬥了二三十個照面。杜天鶚鞭影縱橫,雖然佔盡優勢,但那黑衣大漢的武功不弱,急切之間,想傷害對方,亦非容易之事。
  上官琦躺在地上,看兩人刀來鞭往,鬥得十分激烈,雖然尚未分出勝敗,但杜天鶚節節迫攻,已成穩操左券之局,也懶得出手相助,索性動也不動地看兩人打鬥。
  激鬥之間,忽聽兩聲厲叱,兩條人影,疾快地飛躍而至。
  杜天鶚目光一轉,一瞥來人,當先收住紫金飛龍軟鞭。
  那黑衣大漢早已殺得頭昏腦脹,來人是誰,看也未看,杜天鶚鞭勢一收,立時疾攻而上,迎面一刀,直向杜天鶚劈了下去。
  只聽「哇」的一聲大叫,一隻亮銀棍橫裡伸出,迎刀擊來。但聞「噹」的一聲,那黑衣大漢手中厚背鬼頭刀,登時被震得脫手飛出。
  那黑衣大漢手中兵刃被震飛之後,昏亂的神志,才陡然一清。
  凝目望去,只見一個身軀高大的壯漢,手橫亮銀棍,站在身前,滿臉怒容。在他身後不遠處,站著四個佩刀的勁裝大漢,環護一個身著灰衣矮瘦的老叟。
  只聽那身軀高大、手執亮銀棍的大漢,冷冷說道:「自己人意氣之爭,也要動兵刃拚命的麼?」
  黑衣大漢急急說道:「他先亮兵刃,迫我動手,如何能怪得我?」
  那手執亮銀棍的大漢回顧了杜天鶚一眼,道:「你們雖是王府中黑衣衛隊,見了侯爺,也不能目中無人。」
  杜天鶚雖然不識這班人,但卻早已聽得滾龍王手下分由四位侯爵分別統領,除了王府中人之外,屬下人物盡撥歸四位侯爵統率,當下微一欠身,說道:「在下初入黑衣衛隊不久,雖聞四位侯座之名,尚未有緣拜見。」
  那手執亮銀棍的大漢冷冷地掃了那黑衣大漢一眼說道:「無怪你欺侮他,原來他是新進之人。」
  那黑衣大漢急急說道:「不要聽他胡說……」
  只聽那矮瘦老叟重重咳了一聲,道:「在本座面前,說話仍然如此橫蠻,欺侮新進,不問可知了。先把他拿下,送請王爺發落。」
  那手執亮銀棍的大漢,應了一聲,回顧那黑衣大漢一眼.道:「你是自行就縛呢,還是要我動手?」
  那黑衣大漢心知在那老兒先人為主的盛怒之下,出言辯駁,於事無補,雙目凝注在那手執亮銀棍大漢臉上,緩緩說道:「顧侯爺雖然權重一時,但在下直屬王府……」
  那手執亮銀棍大漢冷笑一聲,說道:「侯爺敢下令拿你,自是有話向王爺交代,用不到你費心了。再不束手就縛,可別怪我動手了。」
  這黑衣大漢識得那手執亮銀棍之人,乃北成侯屬第一位勇士,三年前東、南、西、北四侯相聚王府,各就所屬推出一位勇士較技比武。
  此人連勝一十二陣,獲得滾龍王封賜第一大力士盛譽,並賜發兔死金牌一面。手中亮銀棍一擊之下,重逾千斤,自知決非敵手,當下緩緩舉起雙手,說道:「你今天如若加刑於我,只怕激怒王府中全體黑衣衛隊,那時候,你就吃不消兜著走了。」
  那手執亮銀棍的大漢,仰天一陣大笑,道:「我金元霸生平之中,只肯聽兩人之命,一是王爺,二是北成侯爺。除此兩人之外,縱然是天下英雄盡皆和我作對,也不會放在我金某人的心上。」
  杜天鶚聽得微微一怔,暗道:「此人好大的口氣。」
  只聽那矮瘦老叟,又重重地咳了一聲,道:「快給我拿下,我偏要給他點苦頭嘗嘗,本座不信王府中黑衣衛隊,還能把本座怎樣?」
  金元霸突然舉起了手中的亮銀棍,怒聲喝道:「你如再不束手就縛,就撿起兵刃來吧!」
  那黑衣大漢想了想,緩緩伸出雙手,向矮瘦老叟走了過去。
  四個環護著那老者的佩劍大漢,登時有兩個走了過來,就腰間取出一條綵帶,把那黑衣大漢雙手緊緊捆了起來。
  杜天鶚心知如摔手一走,必將引起那老者的疑心,索性冷靜地站在一側,忖思應付之策。
  他乃江湖閱歷異常豐富之人,心知那黑衣大漢決然不肯甘心,如若被他揭穿,勢必將引起那矮瘦老人的懷疑。
  心念轉動,靈智忽生,突然放步走近那矮瘦老人身前,一拱手道:「恕在下進人王府不久,不識侯爺封號……」
  那矮瘦老人持髯答道:「老夫北成侯顧八奇。」
  杜天鶚道:「顧侯爺,在下和這位童兄雖因點意氣,鬧得翻臉動手,但都是王府中人,彼此情同手足,尚望侯爺釋放了他,免得彼此之間,因小爭結下恩怨。」
  顧八奇一皺眉頭,道:「你的氣量不小啊!」
  杜天鶚道:「同屬王府中人,在下極不願鬧出手足相殘之局。」
  顧八奇點點頭,道:「你加入黑衣衛隊,有多少時間了?」
  杜天鶚道:「不足三月!」
  那黑衣大漢正待說出和杜天鶚爭執之因,但聽到杜天鶚為他求情之言,立時閉口不語。
  顧八奇回顧了那黑衣大漢一眼,道:「黑衣衛隊,雖然直屬王府,但本座不信你們在王爺尊前,重過本座。哼!本要把你解繳王爺,面請發落,姑念你初次冒犯本座,又有人為你求情,從寬不究……」
  話至此處,微微一頓,又道:「解開他的索縛。」
  登時有兩個大漢,奔了過來,解開他手上的綵帶。
  杜天鶚伏身撿起地上的鬼頭刀,大步迎了上來,說道:「童兄,請恕兄弟冒犯之罪。」
  那黑衣大漢道:「罷了,罷了!」接過兵刃,放腿大步而行。
  杜天鶚目光一轉,早已不見了上官琦的行蹤,心中忽然一喜,暗想道:「如若迷藥未解,決然不知逃避強敵。」心中在想,人卻對顧八奇一揖道:「多謝侯爺賞臉。」急急向那黑衣大漢追了過去。
  倏忽之間,兩人已走出半里之遙,那黑衣大漢突然收住腳,說道:「你那同宗兄弟呢?」
  杜天鶚道:「不知哪裡去了。」
  黑衣大漢道:「他可會武功麼?」
  杜天鶚道:「家傳拳腳,略通皮毛。」
  黑衣大漢道:「少時遇到我們王府中人,千萬別提此事。」
  杜天鶚故作驚愕之狀,奇道:「提起又有什麼關係呢?難道我有位同宗兄弟,犯了戒法不成?」
  黑衣大漢歎道:「黑衣衛隊,一向只知王爺之命,執法如山,六親不認。你擅動兄弟之情,已然和咱們黑衣衛隊俗守的規戒相背。如若傳揚開去,事為領隊所聞,必將身罹慘刑。」
  杜天鶚抱拳一揖,道:「多承童兄指點,在下感激不盡。適才激於義忿,對童兄大為不敬,開罪之處,尚望大度包容!」
  那黑衣大漢道:「我如和你計較,也不會告訴你這樣多事情了……」
  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來,微一停頓之後,急道:「你那兄弟哪裡去了?」
  杜天鶚道:「想是見在下和童兄動手,心中害怕,藉機逃走。」
  黑衣大漢道:「你該告訴他早些離開這一塊是非之地才對……」
  仰臉望天,長長吁一口氣,道:「這方圓二十里內,即將展開一場空前的殘殺。北成侯顧八奇既已趕到,想那東、南、西三大侯爵,都已率手下高手趕來了。」
  杜天鶚輕輕歎息一聲,道:「在下雖已加入王府中黑衣衛隊,但始終撥歸在大郡主手下聽差,王府中事,所知有限,還望童兄不吝賜教。」
  那姓童的黑衣大漢微笑說道:「這就難怪了,你加入黑衣衛隊不久,又撥在大郡主座前聽差,對王府中事,自是知亦有限。」
  說話之間,突聽一陣強厲的哨聲,傳了過來。
  哨聲急長忽短,似是有著一定的節拍。
  只聽那姓童的黑衣大漢低聲說道:「你可見過咱們黑衣衛隊中的正副首領麼?」
  杜天鶚道:「容或見過,只是已記不清楚了。」
  黑衣大漢道:「他們已經來了……」探手入懷,摸出一個鐵哨,吹起了尖銳的響聲,和那哨音,遙相呼應。
  片刻工夫,突然蹄聲得得,三匹健馬,直馳過來。
  當先一人,白馬黑衣,但卻披了一個紅色披風。他身後兩人,一身黑衣勁裝,一望即知是黑衣衛隊中人。
  只聽那白馬披風大漢,低沉地問道:「什麼人?」
  黑衣大漢立時一抱拳,道:「府外侍衛童磊。」
  披風大漢目光一轉,道:「你是府外府內?」
  杜天鶚道:「在下初入黑衣衛隊——」
  披風大漢怒道:「答本座之言,哪來的這樣嚕囌?」
  童磊急道:「副座息怒,此人入隊不久,又撥在大郡主手下聽差,故不知隊中規矩。」
  那身著紅色披風的大漢,冷冷地「嗯」了一聲,目光凝注在杜天鶚的臉上,說道:「你可知大郡主的行蹤麼?」
  杜天鶚道:「在下奉命趕援四郡主,途中遇得窮家幫中伏兵,一場激戰之後,趕援之人,傷死甚重,在下幸突重圍而出,遇得童兄……」
  那披風大漢似是不耐再聽下去,揮手接道:「大郡主已經背叛王命,王爺已傳下令諭,嚴命捉拿。」
  杜天鶚道:「屬下不知此事。」
  那披風大漢略一沉忖,道:「王爺大駕已然親臨此地,召集東、南、西、北四侯爵,商議大事。大郡主既已背叛,你就暫聽童磊之命,待見首座之時,再行請命分配你的新職。」
  杜天鶚對王府中諸般情形,絲毫不知,只好唯唯諾諾地答道:「屬下遵命。」
  那披風大漢仰臉望望天色,說道:「現下天色不到二更,你們立時趕向正北,大約十里左右,有一處密林,到時自有人招呼你們。本座還有要事待辦,你們即刻登程。」說完,一帶馬頭,放轡而去。
  那兩個隨來的大漢,緊隨那披風大漢身後,急急而去。
  杜天鶚眼看童磊抱拳躬身相送,也依樣葫蘆,躬身作禮。
  三人去勢奇快,倏忽之間,走得無影無蹤。
  童磊目睹三人去遠,回頭對杜天鶚道:「王府中黑衣衛隊正副首領,內外侍衛,都以武功而定身份。杜兄的武功,高過兄弟甚多,假以時日,定可升倚重任。雖然未必能夠列為王爺十二侍衛之數,但府內侍衛,當可無疑。」
  杜天鶚道:「兄弟入隊不久,一切尚望童兄多多照顧。日後但有寸進,定當補報今日相顧之情。」
  童磊微微一笑,道:「王府侍衛,彼此之間雖然日夕相處,但卻毫無情義可言……」
  杜天鶚接道:「兄弟為人,一向重義,受人點滴,必然湧泉以報。」童磊輕輕歎息一聲,道:「咱們這番情意,只望能深藏內心之中,不要流露形外,被人看出跡痕。」
  杜天鶚道:「兄弟一切遵命。」
  童磊道:「杜兄既然和兄弟推心置腹,兄弟自是應有以報……」
  杜天鶚道:「但望童兄照顧兄弟一二,使能不違戒法,在下就感激不盡了。」
  童磊道:「咱們邊走邊談……」放步向正北行去。
  杜天鶚舉步相隨,緊隨身後。
  童磊輕輕咳了一聲,說道:「王府中黑衣衛隊,大體上分為三級,除王爺隨身十二侍衛外.又分府內、府外兩級……」
  杜天鶚奇道:「同是黑衣衛隊,何以會分成府內府外?」
  童磊道:「府內侍衛,可以自由出入王府;府外侍衛就不行了,只能燎守在王府之外。」
  杜天鶚道:「不知這府內、府外侍衛,是如何一個選法?」
  童磊道:「說來簡單得很,每隔兩年,黑衣衛隊之中,就要舉行一次比武之會,自信武功過人,可以報名參加。比武之時,傷死不論,武功好的人,人選為王爺隨身十二侍衛,其次入選為府內侍衛,再次一等,就是府外侍衛了。」
  杜天鶚「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童磊微微一笑,道:「除了兩年一度的比武大會之外,還有不定期的比武大會。王爺身側十二侍衛,遇有缺額,立時就府內侍衛中比武挑選;府內侍衛一遇空缺,就由府外侍衛中比武選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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